我的记者生涯
2021-12-11刘白羽
□ 刘白羽
1944年春天,我从延安调到重庆《新华日报》工作。在重庆听到日本军国主义投降,抗战取得胜利的消息。
不久,周恩来率领一个代表团飞来重庆,参加政治协商会议。其时,国外敌人虽然彻底垮台了,但国内战云密布,枪声四起。经过谈判商定由共产党、国民党和美国三个方面组成调处执行部,执行部设在北平,分遣若干小组到各战争爆发点进行调处。一天夜晚,总编辑章汉夫找我说,派我作为《新华日报》记者到执行部进行采访。我从来没有做过记者,这一工作对我来说是陌生的。但自从毛泽东来重庆谈判以后,各方面工作都在紧张展开,这是革命的需要,我必须无条件服从,于是这一决定就开辟了我一生中一段特殊的经历。
1946 年1 月,我搭美军飞机赴北平。新华日报社远在郊外化龙桥,为了清早上飞机方便,组织上安排我搬到曾家岩50号周公馆来住,这时周恩来住在上清寺中共代表团那幢楼里,我就住在他原来楼上的住房里。我从睡梦中被唤醒,说周恩来同志来电话要我到他那儿去。夜静更深,由曾家岩到上清寺,凄凉的路灯只照住我孤单单一个人影。整个重庆都已沉入梦乡,只有周恩来窗上灯光雪亮。我站在上清寺路边望着,一种庄严之感浮上心头。这窗口就像夜航的桅灯,穿过猎猎海风,烛照着世界。
□ 在东北战场的新华社特派记者刘白羽。
到了周恩来同志房间,董老、若飞、定一、颖超等同志都在忙碌着,有的走动,有的交谈,有的写什么,好像刚刚结束一场重要的商谈。恩来同志招呼我到旁边坐下来,他神采奕奕,双目明亮,连一丝倦容都没有。当时议定,到各小组采访的记者,也由三个方面派出。周恩来几句话就画出了一场宣传战的场景。他分析了形势,交代了任务。他说有人要垄断舆论,我们就要如实报道,以正视听。我领受任务,就要离开,他沉吟了一下跟我说:最大争议在东北,东北是人民的东北,东北人民受了几十年苦难,要争取进入东北,把东北的真实情况、东北人民的声音传达给全国全世界。我站起来,恩来同志和我紧紧握手,嘴边露出特有的温暖笑容,他总是那样精细入微地关怀人,他说:你第一次坐飞机吧?考验一两次就不难过了。我说:“我能经受这个考验”。就这样,周恩来送我走入记者行列。
到北平向叶剑英报到,以后我们的具体工作由李克农安排。
春天到来,北平已孕出鹅黄柳色,东北还是凛冽寒冬,我随沈阳执行小组飞抵沈阳。这时,四平血战方殷,举世瞩目。我随许光达参加的小组到了本溪。从本溪出来,当我们一串吉普车进入一片山谷,我看见两边山岗放哨的我们的战士,真是说不出的高兴。谈判是在一座日本洋房里进行的,解放区的代表是张学诗,经过介绍是张学良的胞弟,他立刻成了新闻人物,一时之间照相机的镁光灯不停地对着他闪烁起来。小组当天返本溪,我留下来进入东北解放区。我到了萧华司令部。
国民党妄想一手掩蔽天下人耳目,说东北无共军,四平之战是最好明证。如说明真相,其计不攻自破,我决计立刻设法赶赴四平进行报道。
我先到了鸭绿江边的安东(今丹东),然后乘卡车经宽甸、桓仁、当年杨靖宇鏖战过的深山老林,到通化。在这里得到我军进入长春的大好消息。我立刻搭乘火车飞驶长春,国民党的飞机追着扫射,有一列火车中弹起火冒出黑烟,我们却逃出虎口。到达长春,我立即到东北局,那是一幢黑色大楼,好像是原来日本人的“满炭株式会社”,在这里见到彭真、凯丰。他们说:“你来得正好,前线要求派记者,你就去吧!”
我到火车站找吕正操,他当时负责指挥铁路运输。车站一间办公室,门口大敞,人们出出进进,川流不息。吕正操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一面接电话,一面跟人交谈,一面批条子,烟雾蒙蒙,充满战争气氛。他给我批了一个条子,我根据这条子找到的是一辆闷罐子车厢,夜气寒森,这孤零零的车皮却没有火车头牵引,我又跑去交涉来一辆机车,大概下半夜,才听到车轮“咣当、咣当”撞击铁轨声向公主岭进发。第二天到公主岭,阳光灿烂,正是“五一”,到处旗如海,人如潮。从这儿我改乘卡车,在春潮反浆、泥泞不堪的道路上,好不容易到了梨树,进行采访,写了《英雄的四平街保卫战》这篇通讯,冲破迷烟瘴雾,报道了东北人民部队英勇斗争的真实情况。
我从四平回长春转哈尔滨,这个城市真美丽,松花江解冻冲击松针般碧绿的激流。我在南岗喇嘛台旁大楼里一间光线明亮的办公室内见到陈云。我向他汇报了恩来同志给予的把长期被日军占领的东北真实情况介绍出去的任务,得到陈云的指示,制定了下一段计划。刚好,王鹤寿要回北安,我跟上他到了绥化,到了北安。又由北满转西满,至齐齐哈尔,见到富春同志。他一面踱步,一面一根接一根吸着烟,跟我畅谈了东北大局和西满形势。完成这里的采访,富春同志告诉我长春失守,飞机停飞,他说有两辆车要从内蒙古去张家口,他要我从这条路线转出解放区,吩咐我到白城子找陶铸,由他具体安排。我和陶铸在延安就熟,战地骤见,非常亲切,他的浓眉下那双闪亮的大眼睛,从忙得来不及刮胡子而留下的一撮黑胡须里面,透出那样温和的笑容。他就把我安置在他隔壁,一边说话,一边吃饭,一谈谈到深夜。我自进入东北解放区,同志们让我谈谈重庆谈判及执行调处等等新闻,这样我就到处讲,大家听得也很高兴,因为两个世界的隔绝,我正做了第一个沟通信息的使者。
我坐火车到王爷庙,从这儿乘卡车横穿昭乌达盟,整天都是一望无际的沙漠瀚海,偶尔见到天上飞的一只老鵏,地上长的一丛沙枣,一破岑寂,深感兴奋。从林东、林西,经赤峰、围场,长途跋涉七八昼夜,才到达张家口,在东山聂荣臻那座日本洋房会客室沙发上坐满了人,东北长期沦陷,我将我所见新闻,细细叙来,大家很有兴味。
从张家口飞北平,到了翠明庄,见到李克农,议定回延安去写报道东北的书籍。我和黄敬一道乘一架美军运输机赴延安。途经山西黑茶山上空,乌云翻滚,风雨大作。飞机里面一下黑得看不清人,飞机震抖得像要崩裂。黑茶山就是博古、若飞、叶挺等“四八”烈士遇难的地方,不知是什么大自然的奥秘,造成这一难过的关卡。管他呢?我和黄敬摊开行李就躺下来睡觉。醒来一看,黄土高原,浓密森林,不久降落延安。
这是1944年调重庆后唯一的一次回归延安。新华社总社在清凉山上给了我一孔窑洞,闭门一周,日夜不停挥笔写了20万字报道东北情况的书稿。《解放日报》上发表了周保中将军访问记,朱德看了,把我找到王家坪,说:周保中是讲武堂同学,他搞得不错嘛!
这时,周恩来早已到南京,重庆《新华日报》一部分同仁迁到上海,正筹备在上海出版《新华日报》。我带了书稿飞北平,转上海,住在南市一间阴暗潮湿小阁楼里,炎天酷暑,挥汗如雨,改稿子,看校样,很快出版了《环行东北》一书。这部书一上市就抢购一空,因为这是报道东北的第一手材料,满足了人们想了解东北的愿望。内战乌云愈来愈浓。在上海秋雨连绵的时候,周恩来叫我们到南京去,我们到梅园新村时总理正在会客,等了一阵才进入他的办公室,那是一间遮满花木浓荫的屋子,围着窗下有几张沙发。当时政局如同电闪雷鸣,为了和平日夜奔忙,但他还是那样亲切自如,还抽出时间亲自处理我们撤退事宜。关于我的工作,他说:你可以到香港去,大部分进步文化工作者都将要转移那里,你去可以做文艺界统战工作,要不就回解放区去。
根据半年耳闻目睹,我深深认识到中华民族又处于倒悬之危,这时我的决心已经下定,我说:“我看中国革命还是要武装斗争解决问题,我要求回解放区去参加战争,抗日战争打了八年,再打八年,能打出个新中国。”
恩来同志听了双目炯然一闪,他的面部表情说明他是嘉许我的这一决心的。他随即打开办公桌左手第一个抽斗,取出一份电报给我看。他说:中央来了电报,为了更好地全面进行新闻报道,决定在每一个大的战略区派一个新华社总社的特派记者,你熟悉东北情况,你就到东北去做记者吧!
在中国革命一个巨大历史转折关头,又是恩来同志指定了我的方向,正是这一决定使我投身于整个解放战争,确定了我终生的命运。谈话中,我看到桌上有一盆雨花石,特别是那鲜红透亮的几块,就像是被反动派在雨花台屠杀的千千万万烈士的血所凝成的。我想到恩来同志从中国革命几次大的跌宕中战斗—失败、失败—战斗,他亲身经受了多少欢乐、多少悲恸。现在,到了南京,在频繁紧张斗争中,多少个深夜,多少个黎明,他看着这一盆雨花石,他的胸怀是会如何深沉激烈呀!他也许会说:“我们是绝不会辜负你的,亲爱的同志!”这回当恩来同志送我重返战场时,这几块雨花石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特别深切的感情。他紧紧和我握手时,我注视着他,他的眼光慈祥、坚强、镇定。这是送人上前线给人带去信心和力量的目光。就这样,我和我的爱人很快飞往北平,然后折转长春。
在北平看了香山红叶,到哈尔滨已经雪地冰天。我住在东北局宣传部一座空旷的楼上,房间里只有床铺上铺着草垫,透露着寒森森的孤寂。不料,很快就通知我到前方去,连棉军衣也来不及换,只在商场里买了一件日本关东军的皮大衣和一顶皮帽子,穿着西装就赶到火车站,找到谭政,跟他乘火车经齐齐哈尔到白城子,换乘卡车驰向茫茫的郭尔罗斯草原,追上作战部队。松花江两岸冻得铁硬,当部队转移后撤时,我骑的马突然狂奔,我一下坠地跌伤,由担架抬回齐齐哈尔,但正是在寒风冻雪中我亲身领会了东北人民的火热的豪情,我在病榻上写了东北解放战争中的第一篇通讯《人民与战争》。这篇通讯以大字标题刊登在《东北日报》头版显著位置上,因为它通过铁的事实,发出了“东北人起来支援我们的正义战争了”第一个呼声。东北胜负决定于人心向背,现在,人民由对国共两党观望中毅然决定支持共产党作战,我认为从灾难的乌云中已透出胜利的曙光。
从此,我深入战争、深入人民,深入历史,我不再出于个人文学爱好而写作,而是做一个真正的新闻记者,用火的语言推动战争。我至今还觉得这是新闻记者最光荣、最值得骄傲的任务。从此,在整个解放战争中,我没有离开火线。特别是三下江南那场严峻的考验,零下40摄氏度酷寒中,一个大踏步前进松花江南,一个大踏步后撤松花江北,然后,一个转身又急袭松花江南面茫茫雪野。撤退后,严寒透骨,人困马乏,是再前进,还是不去?我意识到一个记者的神圣职责,我毅然南下追赶作战部队。乘着马拉的雪撬飞奔,在雪原上冲出一条雪的浪花,朝着炮声隆隆的地方前进,那是何等的兴高采烈呀!
你投入战争,战争就陶冶你。一次又一次战斗,使得我和战争、和革命融合得那样紧密无间,情深意切,每一挫折就是我的痛苦,每一胜利就是我的欢乐。这时,我不只是成为一个记者,更重要的我是一个战斗者。哈尔滨火车站旁有一座桥叫霁虹桥,从那儿,我一次又一次出征,亲人一次又一次送别,上前线,随时会有危难,会有死亡。但正是这种别离,出征的滋味,令我和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一起贴近,一起博斗。现在想起来,我还怀念那个年代。
我写这些,只是为了说明一个记者,如果不把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血肉、自己的深深的爱,渗透到那创造新世界的火热斗争中去,你就不能蘸着生命的汁液来描画那美丽的黎明。当时,我的志向就是作一个好的记者,我的皮挎包里装的是我剪下来、抄下来的中国的、外国的好的新闻通讯报道,我时时刻刻都在学习。在那急如火焚的战斗中,我完全抛弃了从事文学创作的意念,只一心一意,以巨大的热情,巨大的精力,在潮湿的战壕的边沿上写,在大雨滂沱的马鞍上写,在炮火烧焦的残垣断壁上写,写消息、写报道、写通讯,它们通过新华社的电讯扩向全国,我切身感到文字直接参战的欢乐。如果谁不经历苦难谁就不懂得胜利为什么那样令人欢乐,如果谁不经历黑暗谁就不懂得光明为什么那样令人欣喜,——珍惜创造新生活的伟大年代吧!为这个伟大年代留下痕迹吧!一个记者必须负担起对人民、对社会、对时代的责任,这是光荣的责任,这是神圣的责任。
我从三下江南,到四平攻坚的夏季攻势,我含着眼泪写我牺牲的战友,我含着眼泪告别流血的战场。这样,一直到振撼人心的辽沈大会战。辽沈会战真是震惊世界的,几百万人马云集在辽西一线,村村是战场,处处是战火,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一举把敌军彻底歼灭,满山遍野枪炮堆积如山,战俘一望无际。我夜渡巨流河,冲进沈阳,巷战的枪声还在震响,我们就是这样从炮火声中迎来和平。
陈云是沈阳军管会主任,一见面他就叫我搬到他所住的大和旅馆,每天了解情况向他汇报。历史把中国共产党人推到新的岗位、处理新的问题。我写了《光明照耀着沈阳》一篇通讯,后来有人告诉我是毛泽东从新华社编稿里发现决定发表的,后来解放北平时新华社总社确曾发出通报要求写出像《光明照耀着沈阳》这样的通讯。这不是说我写的有什么好,而是它回答了全国人民怀疑、观望的一个问题:中国共产党能打仗可是能管理大城市吗?沈阳是我们解放的第一个百万人口工业大城市,接收管理得井井有条。中央宣传部电调我到平津前线,我从通县跟随陶铸,由邓宝珊将军迎接秘密进入北平,和傅作义将军谈判和平解放了北平。但历史常常留下永远的遗憾,我没有写出像《光明照耀着沈阳》那样的通讯,我不能推之于客观原因,只说明我还不是一个真正合格的记者。接着,我又随华中前线作战部队进入武汉。数月之间,沈阳、北平、武汉,连下三城,身心浸透了所向披靡的快感。我冲过燃烧的桥梁、飞驶到轮渡码头,长江上爆炸的船只还在霍霍闪光。部队里有一句话:“那里有火光就往那里前进,火光就是命令!”但从前我们看到的是灾难的火光,而今我们看到的是欢乐的火光,我们用今日的欢呼回答了大革命失败的白色恐怖,我写了《火炬映红了长江》。
七月流火,赤日铄金。我横越沼泽遍布的云梦泽,从襄阳、樊城南下。从零下40摄氏度严寒一下到零上40摄氏度酷暑,当我跟随滚滚铁流,冲过狂风暴雨,踏过火烫的地面,我不由地想起一首歌中两句歌词“在火里不怕燃烧,在水里不会下沉”,我深深体会到我们部队英雄豪迈的实质。我从沙市渡江,攻至常德。我写了《访问湖南的一支游击队》。
我当时有一个愿望就是从松花江到海南,然后写一部书,书名就叫《从松花江到海南岛》。可惜我的计划没有实现,因为在常德收到一份急电要我即回武汉。我作为第四野战军代表参加了建立新中国的大典,亲眼看到第一面五星红旗飘扬在祖国的天空。会后,中央分派给我一项新的任务,从此我离开了记者工作。
我的记者生涯是短暂的。从1946年初到1949年秋。但我从周恩来那里接受任务起,我做到了坚守自己岗位。这中间,东北局宣传部领导曾说服我主持文艺工作,部队领导也曾动员我接受部队的职务,我都辞掉了。进北京,在西郊机场检阅部队,毛泽东在第一辆吉普上,周恩来在第二辆吉普上,这是一个非常庄严的时刻,全体部队在机场上肃立待令,接受检阅。这是在两年多分别之后,我第一次再见到周恩来,而我们胜利了,人民胜利了,现在胜利之光已经照明了长空和大地。我不顾会场秩序飞快地跑向第二辆吉普,周恩来从车上弯下身来跟我亲切地握手。我只对周恩来说了一句话:“我还在做记者!”他满面笑容地接受了我的汇报。
这就是我的全部记者生涯。我虽然没有作出什么贡献。我始终也没有成为一个成熟的记者,但现今想起来,那还是我一生中不平凡的一段经历,是风华正茂,勇敢战斗的年代,是我拿着笔冲刺的年代,是我与革命血肉结合的年代,是我最幸福的年代。正因为这样一段经历,决定我成为这样一个人。我永远不能忘记革命战争对我的陶冶与锤炼,我永远不能忘记我走过的一段闪闪发光的途程,它是粉碎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的无比光辉、无比瑰丽的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