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手诊”“手相”❋
2021-12-10秦培洁王柳青赵杼沛石雪芹刘美含党迎迎朱婷钰刘剑锋
安 宏,秦培洁,王柳青,赵杼沛,石雪芹,刘美含,3,党迎迎,朱婷钰,刘剑锋△
(1.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国医史文献研究所,北京 100700;2.中国中医科学院博士后科研流动站,北京 100700;3.中国中医科学院广安门医院,北京 100053)
手诊与手相均属于方术范畴,前者可以测症断病,后者意在占验福禄。从表面来看,二者泾渭分明,然而无论是民间认识还是在临床实践中,手诊常常被神秘化且与手相混称。理清二者的概念关系,有助于辨证地认识手诊与手相,从认识上建立手诊与手相之间的理论通道,从不同角度彰显二者在医学实践中的价值。
1 考义
从语义来看,“诊”与“相”字义近,均有观察的含义。如《说文》:“诊,视也。[1]”《尔雅》亦称:“相,视也”[2],二字有“观察”之义又均可进一步引申为“占验”之义。如《庄子·人间世》:“匠石觉而诊其梦”[3]101,“诊梦”即有“占梦”的含义。“相”亦有类似含义,如《后汉书·张纲传》载:“亲为卜居宅,相田畴”[4],可以作为例证。
然而如果从语用的角度看,二字在将身体作为观察的对象时用法又各有偏重。其中,“诊”多指对身体本身的观察,如颜师古称:“诊,视验。谓视其脉及色候也”[5],表明“诊”在于观察身体的脉、色等证候的本来面貌。不同于“诊”字,“相”则多关涉对身体的诠释,意在将有形的身体外化为无形社会活动的一部分。换言之,所谓的相面、相手、相足等相形之法,并不仅仅止于对身体本身的观察,而是一种以身体为工具,用于解释个体社会生活的手段。
由此可见,“诊”与“相”的语义相近而语用有别。其中,语义相近是手诊与手相之所以在民间认识和临床实践中容易混淆的重要源头,而“诊”和“相”在语用之中各自的偏重则意味着手诊与手相有着不同的认识路径:手诊面向人自身,是一种向内的求真行为,重在对身体事实的还原。如王冰称“诊,谓可言之证”[6],张志聪也称“诊,验也”[7]。王冰和张志聪所言都意在说明“诊”是一种对事实本身的还原手段。然而手相作为相人术的一种,目的则不在于向内的还原,而在于向外的诠释,而诠释的重点则在于人的外在社会生活。正如李零对相术作出的定义,它是用于推测人的吉凶、福祸、贫富、贵贱、穷通、荣枯、得失等[8]的一种手段。因此,与向内求真的手诊方法相比,手相术乃是面向外在社会生活的一种诠释活动。
2 辨源
手诊与手相之含义、功用大相径庭,其源流亦各有特点。
不同于手诊对人身体的关注,手相作为相人术的分支,其作用如《荀子·非相》载:“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12]”从相关记载来看,通过相手来判断人的吉凶妖祥的做法,源于古人“有文在其手”的人文传统。如《左传·隐公元年》记载了“宋武公生仲子,仲子生而有文在其手,曰为‘鲁夫人’,故仲子归于我”[13]。这段文字表明,仲子一出生手中的纹理便带有“鲁夫人”样的文字符号,而从“故仲子归于我”的记载来看,仲子后来确实以鲁夫人的身份成为宋、鲁联姻的纽带。这种将手纹与人的命运联系起来的做法也见于《左传》的其他内容,如《左传·昭公元年》:“季世曰唐叔虞……及生,有文在其手曰‘虞’。”再如《左传·昭公三十二年》:“昔成季友……及生,如卜人之言,有文在其手曰‘友’。”唐·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为古人“有文在其手”的传统作了解释:“手之文理自然成字,有若天之所命使为鲁夫人然,故嫁于鲁也。成季、唐叔亦有文在其手曰友,曰虞。”
由《左传》上推,将手纹与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源头,又与上古龟甲卜筮视其横竖裂纹有关[14]。殷人根据龟甲裂纹断吉凶的做法,被移植到对人手纹的判断之中。从认知方法看,乃是古人的取象思维由物及身的延伸,如胡渭曰:“龟之有文,如木石之文理,有可推辨,又如鲁夫人、公子友‘有文在其手’之类。[15]”
由此可见,手诊、手相乃同源异流,都可追溯至上古的龟甲卜筮,但它们对卜筮的定位,决定了手诊与手相的不同理论走向。对前者而言,卜筮仅是解释身体与疾病的外衣;在手相一脉,龟甲卜筮则借助“有文在其手”的方式,将卜筮的载体从外物转移到手。
3 明理
3.1 取象有远近
取象是手诊与手相获取信息的共同认知手段。取象方式不同,对同一手征的诠释可能大相径庭。如中医学称“手鱼者……可以候胃气”,而相学之中的鱼际则多归属于艮土,“为田宅,为坟墓”之类。究其原因,手诊侧重“近取诸身”,意图在于“度量”脏腑病位与气血寒热病性,从而外推对应的手征,所谓“近者,司内揣外”;手相则强调“远取诸物”,体察外物在先,从对外物的体察进而抽象为对手中纹理的判断,所谓“远者,司外揣内”。2种取象方式的用意正如唐·李鼎祚所说:“近取诸身,四支百体合其度;远取诸物,森罗万象备其工”[16],即“近取诸身”是为了衡量四肢百体以还原身体,所谓“合其度”;“远取诸物”是为了体物取象以指导人的社会实践,所谓“备其工”。从手诊和手相的用途来看,也可以验证这一说法,如《灵枢·论疾诊尺》载:“掌中热者,腹中热;掌中寒者,腹中寒。[10]255”“掌中寒热”的手征即源于对腹部寒热征象的提取,诊掌中寒热即推测腹中寒热。手相学中则有“掌法贵贱七十二格”的记载,如双鱼纹、玉井纹、六花纹3种手纹[17]224,均与人的仕途相关联。“掌法贵贱七十二格”皆取象于外物,用于推测人的社会活动,为“远取诸物”的例证。
3.2 征验分内外
手诊和手相的取象方式,反映了二者在实践上存在生存与生活两条不同的路径。手诊测症断病的作用,实际是对人生存状态的探求,恰如《素问·方盛衰论篇》所载:“取虚实之要,定五度之事,知此乃足以诊”。“虚实之要”“五度之事”都是身体之中的客观指证,与人的生存密切相关,因此“知此乃足以诊”。这种探求是由外而内的透视过程,正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所载:“以我知彼,以表知里,以观过与不及之理,见微得过,用之不殆。[18]”相较于具有生存需求的手诊,手相则是对人生活状态的刻画,如相学之中所称“掌大指短,无事得谤;骨深筋浮,少乐多忧”[17]229。指、掌、筋、骨中的痕迹如树木的年轮,记录了人的既往生活状态,并在一定程度成为推测人未来情况的依据。这种由内而外的诠释过程,正是手相区别于手诊的关键之处。
3.3 根基在形神
手诊与手相都以对“人”的关切为起点和归宿。《寿世保元·诸气》中称:“形神俱备,乃为之全人”[19],因而表面对立的手诊和手相正是建立在形神统一的事实之上。
诊手即通过手的征象实现对形与神的诊察。人是形神相合的统一体,病则形神俱伤,如《慎斋遗书·阴阳脏腑》中载:“病于形者,不能无舍于神;病于神者,不能无害于形。[20]”诊手之形,即诊察手中纹、脉、筋、骨等手征的外形与颜色。如《诊家正眼·死候》中载:“爪甲下肉黑,手掌无纹……肝绝之期,在于八日”[21],即通过观察手中爪甲颜色与手纹有无判断人的生死,诊手之神,即诊察手征的颜色泽夭与活动状态。所谓泽夭,如清·汪宏所说:“气色滋润谓之泽,气色枯槁谓之夭……将夭而渐泽者,精神复盛,先泽而渐夭者,血气益衰”[22]80。能察手中泽夭则能守神,所谓“粗守形,上守神”,汪宏亦称“审察泽夭,谓之良工”[22]80。手的活动状态同样是重要的生命表现之一,能够反映人的整体神机的正常与否。如《望诊遵经·诊手望法提纲》中记载:“撒手者,阳气外脱;握手者,阴邪内伏”[22]106。即通过局部手的撒握状态判断整体气机的闭脱。再如掣衣扬手、循衣摸床、叉手冒心等,反映了热扰心神、津脱伤神等状态,亦是通过局部手的活动状态来诊察整体神机的例证。
相手的关键同样在于对形和神的体察。不同流派的相手方法虽然有所不同,但是大抵都逃不出“形神”两个字。与手诊类似,手相同样以纹、脉、筋、骨等有形手征为观察对象。其中,相手形是占神的基础,对神的占察必需要通过有形的手征来实现,以至于在手相之中有“相掌妙诀,只在观形察色”[17]241的说法。察神则是相手形的最终目的,《神相全编·论手》中载:“夫手者,其用所以执持,其情所以取舍”[17]228,即表明了透过手的有形特征可以判断人的内在心性,所谓“察人之心性,观纹见掌。知掌地则知心地”[17]240。如《神相全编·论手》:“纤长者,其性慈而好施,短厚者,其性鄙而好取。[17]228”由内在的心性进一步推测外在的行为或处境,如“身小而手大者,福禄;身大而手小者,清贫”[17]228之类即是。
4 发微
4.1 亲身与离身的统一
手诊与手相在取象方法上呈现出的亲身与离身的矛盾现象,却在其共同的实践对象“人”上达到了认知层面的统一。这种认知模式不仅迥异于西方传统的物我二元论,对于现代身体哲学的理论走向也具有启发作用。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提到:“不管是他人的身体,还是我的身体,除了体验它,即接受贯穿身体的生活事件以及与身体融合在一起,我没有别的手段认识人体。[23]”这种包裹着生存与生活的“体验”,正是手诊、手相内在统一的体现。
4.2 医学与相学的互通
中国传统方术的生长环境为手诊与手相提供了共同的实践土壤。这种共同的实践土壤,不仅反映了民间常把“手诊”称为“手相”的历史惯性,也为二者的互通提供了基础:人的身心状态是连接自我与社会的枢纽,它既受着内在疾病的影响,同时又向外干预着人的生产生活实践。要而言之,手诊为手相之先决,手相为手诊之延申。二者在理论和实践之中的互通关系,不仅有利于重新认识存在于典籍与民间中的大量具有潜在科学意义的相学知识,更可以围绕医学这一中心,整合以手相学等为代表的传统方术,从而打破学科壁垒,践行当代整合医学的精神。
4.3 医理与事理的圆融
手诊、手相名虽为二,实则一体。《庄子·天地》载:“通于一而万事毕。[3]37”手诊与手相的具体知识纵有千头万绪,都是对人的身体、心理及社会活动等不同侧面的描述。手诊论医理亦需“不失人情”,手相言事理也断疾病生死。医理事理圆融,则“稽其言有征,验之事不忒”,反之,“受术不通,人事不明”,无论手诊、手相均难以占验。做到医理与事理圆融,不仅要求扎实理论、勤于实践,更要深入到社会交往之中,做到“从容人事”。正如王永炎院士强调:“医理探求与事理圆融是名医成长的阶梯,是弘扬中医的先导。[24]”手诊与手相的辩证关系正是对此的最好体现,
5 致用
医学是有温度的人学,诊与相的结合是勾画出人的完整生命活动的前提。就此而言,诊手与相手是同一医学实践过程的两面,二者不应分割,也不能分割。
在临床实践中,手的局部特征常常反映了个体的性格偏向和易患疾病,如手形纤细而骨露于肉者,个性多心思细腻、善忧愁,在疾病方面多表现为脾胃不足、心虚胆怯。不仅如此,手诊对身体疾病的预测作用还与个体的心态紧密关联。如何进等[25]报道了600例中医手诊的临床观察,结果表明患者的心态对手诊预测身体疾病有显著影响。相较于平素善疑者,手诊对于心态积极的人而言,疾病的预测意义更强,更有利于早期发现疾病;对手征与疾病关系的准确判断,则有助于患者心态由消极向积极转变。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到,身体的疾病、内在的心性与个人的命运在手之方寸间纠缠为一体。古人将手诊、手相分属于医书、相书,不过是在示人以法度,而从同一手征解读身体、性格、社会等不同层面的意义,正是中医学对“善诊者”的内在要求。正如《素问·举痛论篇》载:“善言古者,必有合于今;善言人者,必有厌于己。”手诊与手相的关系为医学的发展方向做出了示范,是对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的最好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