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解矛盾 妙析悲剧
2021-12-08张晓瑜
张晓瑜
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祝福》是收入多种教材的经典课文,祥林嫂是其中的经典悲剧人物。作为旧中国农村劳动妇女的典型,她的悲剧非常深刻,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通过解读聚焦在其身上的重重矛盾,我们可以深入准确地理解并揭示导致其悲剧命运的社会根源。
一、有姓名却无用途
姓名是区分个体的特定名称符号,因此每个人都需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但祥林嫂却是个例外,她的姓名无人知晓,只因为其夫而被叫做祥林嫂,可见封建社会里妇女对男权的依附。但即使没有名字,也是一定有姓氏的。“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没问她姓什么,但中人是卫家山人,既说是邻居,那大概也就姓卫了。” “没问她姓什么”“那大概也就姓卫了”,可见姓卫也仅仅只是一种推测,因为无人关心也无人愿意细究这个问题。这从一定程度上就揭示出了旧社会妇女地位极其低下的现状。一个人在生活中竟然连姓名都失去了应有的意义,这是一種怎样的卑微和悲哀。
祥林嫂改嫁贺老六后,按当时的称谓习惯,大家本应改叫老六嫂,但奇怪的是“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在这看似稀松平常的称谓背后,细细揣摩,其实有着非常深刻的原因:一则可能是出于习惯,大家叫惯了不想改;二则是大家无意去改变对其的叫法,因为她对大家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三则可见大家对其改嫁的不认可与反感。大家虽然一样的叫,“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但笑容却冷冷的了”,可见大家对她的反感与鄙视随着她的再嫁无形之中却又加深了一层,所以第三种原因可能性最大。鲁迅先生不动声色地叙述“祥林嫂”这个名字的由来,却已经给祥林嫂这一形象添加了一份苦涩与悲凉。
二、有抗争却无胜算
当四婶问“祥林嫂竟肯依?……”卫老婆子回答的第一句就是“这有什么依不依”。意即婆婆根本就不可能去征求她的意见,况且依与不依都是一个样,根本就由不得祥林嫂自己,全是由婆婆作主。“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言外之意就是每个改嫁的寡妇都是如此,一是以示反抗,说明自己是不愿再嫁的,完全是出于被迫。二是半推半就之中就默认了,或者说是只能自己认命了。但祥林嫂却“异乎寻常”“实在闹得利害”“出格”,卫老婆子一连用了三个词来加以形容。一是“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嚎”即大声哭喊,哭什么?哭自己命苦、身不由己。骂什么?骂婆婆逼迫自己再嫁,声嘶力竭以致喉咙全哑。不仅如此,她还不顾一切地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可见伤势不轻,“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由此足可见其个性之刚烈、反抗之决绝,亦可见其由衷的愤慨和致死的决心。
“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可见付诸实践的却并不多见。但祥林嫂却是真要寻死,照理她恪守“一女不嫁二夫”的封建礼教,应是典范,大家对此都应同情其遭遇、赞许其刚烈。但事实上却怪她出格,她天生就是这种命,嫌她倔强,不认命,即使真的一头撞死了,也得不到大家的认可。不仅如此,祥林嫂反抗后却又屈从了,这在人们看来她完全就是白折腾。甚至让人们怀疑她当时是不是假装的,闹也要适可而止,何必如此折腾呢?这又是给谁看呢?因为祥林嫂后来被人认为是“交了好运了”,“母亲也胖,儿子也胖;头上又没有婆婆;男人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她反抗的是整个封建社会,根本无力冲破那沉重的封建枷锁,这无异于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换个角度讲,她的这种抗争却又是在维护封建礼教,这无疑又给祥林嫂的反抗添加了浓重的悲剧色彩。
三、守本分却不得安身
祥林嫂凭着自己的勤劳肯干换得了大家的认可和赞许,“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丝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年底全是一人担当,“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因为对于她来说,身体上的劳累不是真的苦,精神上的折磨才是真的苦。在鲁家做工,让她暂时得以安身,暂时逃脱了婆家的压迫与束缚。如果没有婆婆的压迫,盘算着要把她卖掉再嫁,按其老实善良的个性,她一定会恪守妇道,安心在家服侍婆婆,辛勤操持家务,以此孤独地终老一生。她年纪轻轻守寡已经够不幸了,但这一切对于她来说竟然也成了一种奢望。
有人会说祥林嫂第一次到鲁镇是被逼无奈,后来她不是有家了吗,上面又没有婆婆,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再次来鲁镇呢?丈夫贺老六死了,他还有儿子阿毛,阿毛有继承权,夫死从子,但阿毛死了,祥林嫂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因为虽家里没有婆婆,但贺家有叔伯或者其他亲属,按照封建礼教,他们对贺老六的财产具有继承权,而失去丈夫儿子的祥林嫂只能算是外人,并无一丝的继承权。于是,她便被贺家大伯收了房子,赶了出来。为了生计,她只能再次回到鲁镇做工了。被鲁四老爷赶出来后为什么会流浪在鲁镇呢?一方面是祥林嫂的精神已经出现问题了,另一方面是她早已是无家可归了。
封建礼教一方面倡导妇女坚守贞洁从一而终,一方面竟然又允许夫家强迫妇女再嫁,可见其荒谬之处。改嫁就是失节,但她却没有任何自主选择的权利,只能任人宰割,被婆家无情贩卖。不仅如此,大众竟然也还都因此而歧视祥林嫂,她有什么错,她也是被逼无奈啊?要错也错在她婆婆,要怪也怪她婆婆,但又有谁去责备她婆婆呢?卫老婆子竟然还夸奖她精明呢。而祥林嫂最终却成了最大的牺牲品,大家都怪她命贱,怪她是谬种,怪她不吉利,怪她克夫,这归根结底还是由其妇女卑微的地位决定的。在礼教传统里这种偏见是根深蒂固的,在集体无意识里,这无疑也是天经地义的。
四、有悲苦却不得怜悯
屋漏偏逢连夜雨,厄运接踵而至,给予祥林嫂沉重的打击,此刻她最需要的是倾诉和同情,以此来宣泄自己的悲苦。但事与愿违,或者说是她想的太天真了,她心中的悲苦却成为大家的谈资。因为大家“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并不是真心的同情,而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以作为无聊生活的一种调剂。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在底层互害的世界里,哪怕只比对方多那么一丁点优越,人们也会去欺凌伤害同一阶级中比自己弱小的一方,而从未觉得这种优越感是多么的可怕、可悲。鲁镇人以他人的痛苦,填补自己空虚的生活。那种集体的狂欢结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网得她找不到出口,喘不过气。
善女人柳妈可谓其中的典型,照理作为一起共事的女工,应该对她多一份同情与理解。但她听到祥林嫂又念叨起“我真傻”,就马上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但一边却又找到了一个新话题——额角上的伤痕。表面看似关心,实则是趁机打听被逼再嫁时撞破额角的情况。给予她的不仅不是同情,反而是无情的揶揄和取笑。因为对于她来说就多了一个第一手的内幕消息,就可四处传扬,以满足其脆弱的虚荣心,“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注意她问话的措辞“我问你”,一般用于长辈对晚辈上级对下级,她却一连用了两次。让人感觉有些反常:两人原本都是女佣,并无什么高低之分。但在柳妈的心目中,自己却是高祥林嫂一等的,因为祥林嫂是寡妇,而且还是死了两任丈夫的克夫的寡妇,身上有着深重的罪孽。这就如她所说的“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不仅如此,柳妈还诡秘地说死后两个丈夫要来争抢她,“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这下可把祥林嫂吓得不轻,“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那么,这里的柳妈到底是恶意的吓唬,还是善意的提醒?应该是两者兼有但前者为主吧!一则前面已有取笑传扬的先例,二则如是出于同情或出于更多的善意,也不应该去如此吓唬她,以致于祥林嫂一直纠结于此,问“我”魂灵的有无,甚至致死都难以忘怀。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柳妈的建议也给了她新生的希望。但事与愿违,祥林嫂想的还是太简单了,祭祀时四婶照样不准她沾手,给她带来的却是更大的失望,甚至是绝望。至此,她的精神开始崩溃,“直是一个木偶人”。在这里柳妈有逃脱不了的责任,在精神上给祥林嫂造成了更大的痛苦,一定程度上講也是造成祥林嫂死亡的一种催化剂。
五、逢祝福却不得祝福
祥林嫂活着的时候得不到尊重,照理来说,人命关天,死者为大,死了总应该得到大家的同情与怜悯了。但鲁四老爷却高声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可见她的死不仅不能带来丝毫的同情,反而却是无情的咒骂,她的死竟然也成了她是谬种的证明。那么其他人呢?亦是如此。
短工简捷的回答“还不是和祥林嫂?”从他反问的语气中分明可以听出他也是认同鲁四老爷的看法的。他淡然的回答“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什么时候死的?我说不清,当然我也不想搞清楚,也没人想搞清楚。对于鲁镇的人们来说,她的死是稀松平常的事,她还能怎么死?她这种人就是这种命。而“我”却大为紧张,对此他可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怎么会关心起她来了。因而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觉得这事不吉利,所以并不愿多谈此事,嫌“我”多问,嫌“我”多事,但碍于“我”的身份又不敢拒绝,所以“我”问一句他就答一句,没一会儿自顾就走开了。因为祥林嫂对鲁镇人来说就如同草芥,就是谬种,所以她的死不但没有引起大家应有的同情与关注,大家反而都觉得她死的不合时宜,怪她扫了大家的兴,破坏了鲁镇祥和的祝福氛围。
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在《祝福》里,被毁灭了的有价值的东西就是祥林嫂的生命。祥林嫂的悲剧就在于她虽几经抗争却非但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反被封建礼教迫害、愚弄与折磨。对于当时的整个社会而言,祥林嫂分明就是一个多余人,她在祝福中渐渐绝望,最终被世界所抛弃。一无所有一生悲苦的祥林嫂,面对一个无情冷漠的世界,在夫权、族权、神权的重重打击和围剿之下,她也只有死路一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