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军防疫给水部复七名簿》释读
2021-12-08杨彦君
杨彦君
(1.清华大学 历史系,北京 100084;2.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黑龙江 哈尔滨 150060)
引 言
围绕日本生物战和七三一部队问题,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日本、美国学者以及新闻记者开展了卓有成效的学术调查和专项研究,公开出版了《消失的细菌战部队》《日军七三一部队罪恶史》等开创性学术成果。近些年,依托新发掘的英文、日文资料又相继出版了《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行实录》《生物武器作战》等资料整理类成果;公开发表了《七三一部队人员编成考》《从中、俄、美、日史料看“常德细菌战”》等代表性论文。从宏观视角来看,公开论著成果主要围绕人体实验和生物战犯罪、战争责任和战后影响等展开研究;从微观视角来看,公开论著成果则侧重于细菌实验、细菌战剂、预防免疫、防疫给水和医学伦理等专题。既有研究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日本生物战准备、实验和实施的全过程,对七三一部队的机构设置、人员构成、战后状况等问题虽偶有涉猎,但长期以来因为缺乏可靠史料只能浅尝辄止,特别是关于七三一部队成员的战后状况,如复员、召解、归还等问题几无研究。
2015年11月,笔者赴日本茨城县国立公文书馆筑波分馆调查时,查阅到了《关东军防疫给水部留守名簿》(以下简称《留守名簿》)和《关东军防疫给水部复七名簿》(以下简称《复七名簿》)的调卷目录,目录之后备注一栏附有“要审查”字样。根据现场调研的情况可知,名簿原本不能直接调档,只能查阅影印本,查阅之前要经过申请、审查、复核和许可程序,其过程需三个月左右。通过对上述两个名簿的整理,同时参考在日本防卫省和国立国会图书馆最新发现的史料,可以厘清七三一部队人员编成、战时构成和战后复员等基本情况。对于中外学术界来说,这两个名簿是全新的第一手史料,是战时日本准备和实施生物战的核心档案,是全方位认知七三一部队关键问题的重要证据,实质改变了因核心档案的缺失而无法深入研究的困境,具有不可替代的学术价值和利用价值。
本文即以《复七名簿》为研究对象,侧重分析七三一部队的战时构成和战后复员状况。《复七名簿》现存于日本国立公文书馆筑波分馆(《复七名簿》封面页见图1),第一次编成时间是1948年8月31日。《复七名簿》记载了七三一部队成员复员信息,包括成员姓名、军阶、职级、兵种、原籍、复员时间、死亡时间以及战后增补修订记录等。《复七名簿》共分为两册,第一册编号为“761-1”,共有 221页①;第二册编号为“761-2”,共有312页②。这两册原档连续编号,合计533页。《复七名簿》封面标识有“关东军防疫给水部·满洲第六五九部队③复七名簿”“据复员课资料,部队集团归还者皆可认定为已于昭和20年(1945年)9月5日复员”和“取扱注意”等字样。
图1 复七名簿封面页
一、《复七名簿》的编成及内容
1945年12月1日,日本政府设立了第一复员省,负责处置战后陆军军人和军属复员事宜。1946年5月30日,第一复员省发布“一复省令第七号”《关于陆军军人、军属从军尚未归国者调查事宜之规定》:
作为陆军军人、军属参军者,截至昭和二十一年八月一日零时仍未归国者,留守担当者须在八月十五日前,将附件所示登记表呈报到未返回人员原籍所在的市、区、镇、村长处。
如果当事人回国,根据前项条款呈报的留守担当者必须立即向当事人原籍所在地市、区、镇、村长呈报;呈报时如查明该人退伍(包括解除征兵令、解职、解雇、解佣等)时间须一并上报。④
根据上述命令,七三一部队“留守担当者”需要向其原籍所在市、区、镇、村呈报“登记表”。根据“登记表”及其他相关信息而编成的部队“复员名册”即为《复七名簿》。所谓“复七”,指的就是“一复省令第七号”;所谓“名簿”即为“人员名单”;所谓“留守担当者”指的是“外征部队”留在日本本土的直系亲属联系人。据日本国立公文书馆官方网站显示,“一复省令第七号”命令下达之后,据此编成《关东军军马防疫厂复七名簿》《步兵第231联队复七名簿》《步兵283联队复七名簿》)等“复七系列名簿”共计50种⑤。
《复七名簿》自上而下设有:“处置、兵种、官等、姓名、本籍、摘要”信息栏。《复七名簿》编成之后,根据不同时期复员人员情况变化,会不断调整、补编和修改。例如,在《复七名簿》的第237页“仲元义雄”信息栏内,留有整理者手写的补修信息:“平成三年十月二十二日,据县所掌握资料,其与步兵三八三联队的中元实男重复,故删除。”平成三年即1991年。纵览名簿文本,1991年10月22日为《复七名簿》最后一次补修时间;如果从第一次编成的1948年算起,对于《复七名簿》的整理、补充和修订前后达43年。
《复七名簿》的内文字体不同、格式不一,能够呈显出其为不同时期、不同支部编成提交之后的“汇编整理版”。在地域编排上,按照钏路、旭川、札幌、函馆、青森、岩手、秋田、山形、宫城、福岛、茨城、栃木、群马、东京、山梨、神奈川、埼玉、千叶、新潟、长野、爱知、岐阜、静冈、三重、石川、富山、福井、京都、滋贺、奈良、大阪、和歌山、兵库、冈山、广岛、鸟取、岛根、山口、香川、德岛、爱媛、高知、熊本、大分、宫崎、鹿儿岛、福冈、佐贺、长崎、冲绳的顺序;不同地域复员者以其姓氏首字假名音序排列。
二、《复七名簿》中的将官和佐官
七三一部队组织机构庞大,总人数近3 500人,设有总务部、基础实验部、细菌研究部、防疫给水部、细菌生产部、训练教育部、器材供应部和诊疗部共8个部,部下设课,课下设班。除研究班长多由技师充任之外,将官和佐官多担任部长、支部长和课长一职,见表1。
据上表,将佐一级军衔共有41人,其中中将1人、少将 2人、大佐 5人、中佐 2人 、少佐 31人;这同《留守名簿》相比少记录了7人。尤为特殊的是,这些将官和佐官多毕业于日本知名医学院校,多为病理学、生理学、细菌学、解剖学、传染病学等领域研究专家。他们既构成了七三一部队的核心管理层,又是人体实验和生物战研究的主体力量,如北野政次。他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部,获得医学博士,并于1942年8月至1945年3月任七三一部队第二任部队长。在其任职期间,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部同七三一部队保持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七三一部队成员在战后继续活跃在日本医学界,有的人担任了细菌学会、病理学会、传染病学会等社团组织负责人,有的人成为了大学校长、医院院长和大学教授等,如草味正夫⑥军医大佐战后任昭和药科大学校长,增田美保⑦少佐战后成为日本陆上自卫队准将等。
从七三一部队人员构成和人员来源状况来看,七三一部队以“同学之谊”“师生之谊”招募了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部、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部、陆军军医学校等医学院的大量毕业生参与其中。与此同时,七三一部队也招募了大量“同乡之谊”者,这在《复七名簿》中能够体现出来。如《复七名簿》的第127页连续记载了石井四郎中将、石井刚男嘱托、石井三男技师的个人信息,他们的原籍都标明:“千叶县山武郡千代田村”。纵览整个《复七名簿》,来自千代田村的共有24人:石井四郎、石井三男、石井刚男、石井慎一郎、石井勇、石井荣、石井正雄、石井实、石井正年、岩泽忠、石井以於、大竹金三、小川辰男、越川良雄、斋藤俊雄、斋藤和行、菅泽操、萩原薫、平山信太郎、古川一郎、宫野喜重、山室恒雄、笹川岩、石田温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通过查考《复七名簿》,可以更为明确地认证七三一部队人员招募的固有特点,即以部队长“同乡之谊”招募了大量雇员、佣人进入七三一部队服役。
三、《复七名簿》中的“召解”和“归还”
据战时日本征兵制度,从军主要有三种方式:征集、召集、志愿。征集类于征兵,被征集者皆为现役;召集即命预备役或民间人参军;征集即根据指定限制年龄下发征兵令。《复七名簿》所见“召解”,意为召集解除现役,亦为军人军属复员方式之一;“归还”意为战后从苏联或中国等地返回日本。1945年8月9日,苏联对日本宣战后进入中国东北,关东军所属部队成员及其家属被俘入苏逾50万人。从1946年到1956年,特别是日苏签署《日苏共同宣言》⑧之后,大量战俘和战犯被遣返日本。在此期间,日本政府持续调查和统计“苏联地区归还者和未归还者”状况,“复七名簿”即是在此背景下系统整理和编成的。
众所周知,1949年12月25—30日,苏联在哈巴罗夫斯克设立滨海军区军事法庭并审判了12名日本生物战战犯,其中有七三一部队西俊英中佐、榊原秀夫少佐、久留岛祐司雇员等。上述三人在《复七名簿》上也有明确记载:如西俊英的个人信息在《复七名簿》的第414页,信息栏上方标有“昭31.12.26归还”,意为1956年12月26日从苏联返回日本;其曾任七三一部队教育部长、孙吴支部长,在伯力审判时被判处有期徒刑18年。久留岛祐司的个人信息在《复七名簿》的第299页,记载了其于1953年12月1日在舞鹤港登陆返回日本。榊原秀夫的个人信息在《复七名簿》的第248页,信息栏上方标注为“昭32.5.24舞鹤上陆”,这同《留守名簿》对榊原秀夫的个人信息记载相同,指的是榊原秀夫在1957年5月24日从舞鹤港登陆返回日本。综合《复七名簿》和《留守名簿》所载榊原秀夫信息,其于1908年1月9日出生,1942年10月2日编入七三一部队,1945年4月30日晋升为军医少佐。榊原秀夫此前所属为关东防卫军军医部,入职时间为1944年1月17日。他曾任七三一部队林口支部长,1951年5月7日被逮捕,后被移交到中国抚顺战犯管理所。1956年6月19日,榊原秀夫被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特别军事法庭判处有期徒刑13年,1957年得到中国政府特赦。
另外,《复七名簿》还记载了自中国返回日本的有关战犯信息,见表2。1956年6月和7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特别军事法庭在沈阳、太原对45名日本战犯公开审判并做出有期徒刑判决,其中就有七三一部队的榊原秀夫。同时,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检察院对在押日本战犯第一批335人、第二批328人、第三批354人,共1 017人免予起诉,即行释放。第一批335人、第二批328人,第三批354人分别于1956年6月28日、7月23日、9月1日自天津塘沽新港码头乘坐“兴安丸”号返回日本。在这三批次被释放的日本战犯中,通过考查《复七名簿》,可知乘坐“兴安丸”号返回日本的七三一部队成员有山内丰纪、奥原广治、佐藤善一、笠井久雄、高桥秀雄、佐名木正好、佐竹雅夫、上野滋、中村义治、泉二熊一、真子宪治等人;而同样乘坐兴安丸号返回日本的七三一部队成员上田弥太郎、安达诚太郎、竹内丰和田村良雄在《复七名簿》却无记载。由此可见,《复七名簿》记载的七三一部队复员信息还不够全面,尚有极少数人员没有录于其中。
结 语
《复七名簿》与《留守名簿》具有互为补充、彼此认证的学术价值。《复七名簿》与《留守名簿》所载信息在“姓名、本籍、兵种、官等”方面内容相同,但《复七名簿》所载“处置、复员、任职”等信息则为《留守名簿》所没有。《复七名簿》所记的个人信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补充《留守名簿》所未记的战时死亡、战时任职、战后返日有关信息。《复七名簿》和《留守名簿》成为全面认知七三一部队整体规模、人员编成和身份构成以及战后状况的第一手档案史料,是日本生物战史研究中的核心文献,具有不可替代的研究价值和利用价值。
关于七三一部队人员的战后信息,此前学界几无调查,仅仅知晓接受苏联伯力审判和中国沈阳审判的少数人员信息。尤为重要的是,《留守名簿》的整理和研究首次将七三一部队全员名单呈现出来,而《复七名簿》亦可在其基础上弥补《留守名簿》对于战后信息记载的不足,特别是其记录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从中国和苏联返回日本的七三一部队成员基本信息,使得战时信息和战后信息得以有效接续,补充完善了历史线索的贯通和连续,提升了七三一部队问题学术研究真实性和准确性,促使相关研究走向纵深和细化,从而有助于全面揭示七三一部队的战时犯罪、战争责任和战后危害。
笔者又进一步调查了《留守名簿》和《复七名簿》档案移交和公开的基本情况。曾经长期保存在日本厚生劳动省的8 000册名簿系列档案,连同《海军军人军属死亡者原簿》《陆军联合军关系文书》《开拓团在籍者名册》等大量原始资料,分批分次地被移交到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这些资料存放在位于东京市的本馆和位于筑波市的分馆,数量庞大的资料陆续进入了国立公文书馆的调卷目录,被分为“公开”“部分公开”“要审查”等不同等级供研究者利用。当前中国学界多依赖“亚洲历史资料中心”来调查和收集资料,但日本国立公文书馆保存的大量原始档案没有进入可供互联网下载的目录,只能通过现场调阅或申请复制的方式取得。故此,《留守名簿》和《复七名簿》的发现及追踪路径,或可为学界探讨其他名簿等档案资料提供有益的参考,这些全新的第一手史料能够弥补原始资料长期严重缺失的不足,从而纠正此前研究中的错误史实和不当认知。如能直接对这批资料进行大范围调查并有效利用,必将裨益于抗日战争诸多历史问题的研究,对于系统阐释抗日战争问题的真实性和准确性,全面充分认识日本侵华的缘起、扩大和演变的全过程,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注 释:
①《関東軍防疫給水部 復七名簿1761~2》藏于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调卷编号为:平25厚労01648100。
②《関東軍防疫給水部 復七名簿2761~2》藏于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调卷编号为:平25厚労01649100。
③关东军防疫给水部·满洲第六五九部队包括哈尔滨本部的七三一部队以及牡丹江支部、林口支部、孙吴支部、海拉尔支部、大连支部。七三一部队通常用来代指关东军防疫给水部,本文亦如此。
④《昭和二十一年復員省令第七号(陸軍の軍人軍属として従軍し未だ帰還しない者の調査に関する命令)の一部を改正する》藏于日本国立公文書館,请求番号为:類03041100。
⑤2019年4月28日登录,网址为:http:www.mhlw.go.jp/stf/seisakunitsuite/bunya/hokabunya/senbotsusha/shiryou_ikan/index.html.
⑥草味正夫,1900年8月20日出生,1938年5月4日编入七三一部队,1944年8月1日晋升为药剂大佐。其此前所属为东京第一卫戍医院,入职时间为1932年8月8日。
⑦增田美保,1908年6月7日出生,1936年7月21日编入七三一部队,1945年1月31日晋升为药剂少佐。其此前所属为陆军兵器总厂,入职时间为1934年8月1日。
⑧1956年10月19日,日本、苏联在莫斯科签署了《日苏共同宣言》,宣言第五条载:“被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判决有罪的所有日本人,在此共同宣言生效后,即当获释,并被送还日本。另,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须配合日本的要求,对消息不明的日本人持续进行调查。”据此,苏联在宣言生效后,释放并送还被判有罪的日籍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