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精神分析心理学中的道家思想
2021-12-08王景阳
张 瑜,王景阳
(1.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2.河北师范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在与弗洛伊德决裂后,荣格经历了一段痛苦的低潮期①在《荣格自传——梦、记忆和思考》中,荣格自述:“与弗洛伊德分道扬镳之后,有一段时间我内心里总会出现一种无所适从之感。可以毫不夸张地形容这样的状况,我暂时性迷失了方向,我感到完全被悬在了半空中,原因是我此时尚未找到立足点。”。他苦闷隐居,一度对自己研究的正确性产生怀疑,他苦苦寻求能够支撑自己研究的依据,直到接触到由卫礼贤翻译的中国古典典籍。在中国的古老智慧中荣格找到了知音,这成为他学术人生的转折点。
从荣格的诸多著述中我们不难发现,他对道家思想有着深入的解读和充分的吸纳。在这个过程中,荣格始终怀揣叩问:时代和心灵呼唤一种什么样的文化精神?他坚信,存在于无意识(unconsciousness)和意识之下更深一层的集体无意识(collective unconsciousness)是身处不同种族和文化的人类心灵共通的发源地。在集体无意识这一层面,各种原型被人类共享。在荣格看来,人类心灵深处的集体无意识并无不同,即使不同时代和地域的人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并不相同,也只是在意识层面存在着不同程度和性质的区别。人类生活的意义不在于外部的扩张和占有,而在于通过心灵的探索和转化去实现人格的完整和生命的潜能。荣格认为西方人的心理问题在于太过注重意识理性,将集体无意识在压抑和扭曲中与意识分离。由此,“寻找人类共同的心理基础,进而确立人类生活的共同原则和意义”[1]37,成为他努力追求的目标。在寻求心灵拯救的道路上,荣格超越西方文化偏见,对道家思想进行了创造性的解读和借鉴。荣格对道家文化的眷注,是中西文化交汇史上一个值得重视的事件,也是理解荣格分析心理学特质的一个重要参照因素。
一、“遭遇”道家思想
荣格与道家思想的“遭遇”,卫礼贤是一个无法绕开的关键人物。卫礼贤,本名理查德·威廉(Richard Wilhelm),1873年5月10日出生于德国斯图加特(Stuttgart),1930年3月1日辞世。1899年卫礼贤作为传教士来到中国青岛,之后的25年,他大部分时间生活在中国。他为自己取名卫希圣,字礼贤。卫礼贤被誉为“发现中国内在世界的马可·波罗”“伟大的德意志中国人”[2]40。在卫礼贤看来,中国智慧拥有孩童一般纯真的精神,能够达到人性最深处的生命之源,是“现代欧洲的药方和拯救手段”[2]51。他认为,比起利用某种快速的方法取得外部的成功,中国人更倾向于在漫长的岁月中去探寻能够影响进化的因素,这正是现代欧洲心灵欠缺的和需要的。
卫礼贤与荣格相识于1920年,两人一见如故。卫礼贤是荣格理论的坚定支持者。他认为荣格对中国古典文化和古代哲学有着天然的思想共鸣和心灵感应,甚至认为荣格或许是某位中国智者的转世化身。卫礼贤相信,在中国智慧和荣格理论之间的确存在超越种族和地域的人类共同的集体无意识源泉,通过荣格的天赋异禀和对内心世界地执着探索而得以交汇。而对于荣格来说,卫礼贤就是一个“中国人”,他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缘分。荣格在《纪念卫礼贤》中说:“我们在超越了学术界限的人文科学领域里相会了。我们的接触点就在于此;在这里火星四射,点燃了一盏明灯,这盏明灯变成了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3]65
通过卫礼贤,荣格发现了充盈在中国文化之中的心灵宝藏,并将其与分析心理学的诸多思想相融合。荣格从卫礼贤的中国文化论述中汲取了构建复杂的深度心理学理论的营养。他将西方线性的、因果关系的、客观的思维方式与东方共时性的、非因果关系的、圆融性的思维方式整合在一起,极大地发展了分析心理学中集体无意识、原型、原型意象、自我、自性,以及积极想象、炼金术等诸多重要的概念及方法。其中,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荣格在《纪念卫礼贤》中第一次提到了“共时性”这个概念。共时性是荣格独创的抽象概念,他将共时性定义为“某种心理状态与一种或多种外在事件同时发生,这些外在事件显现为当时的主观状态有意义的巧合,或者主观状态是外在事件的有意义的巧合”[4]301。在共时性原则下,事件遵循因果联系的法则发生,而不是因果法则。共时性的关键性在于事件是否在某人的主观经验中以某种有意义的方式产生联系,两个事件在自我意识没有干预的无意识层面“同步”发生,完全不在意自我意图是什么。事实上,这种事件经常出现在大多数人的梦境中,但是如果没有被人发现或者留意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毫无意义。共时性体现出道家思想同西方理论物理学的相似之处:宇宙是一个和谐的、统一的过程,是一个各元素交互作用的网络,而荣格的共时性原则也正是指出“各种形式的存在物之间的深层和谐”[5]53。共时性事件一旦被人感知,将会带给人超越时间和空间的体验,也会给习惯于通过因果解释建立世界秩序的西方文化以致命的打击。“共时性”强调的是非关联性、偶在性和非主观干预性,这不仅是西方现代物理学对抗经典物理学的核心观点,也是后现代主义标举的基本知识状况。
1929年,荣格和卫礼贤合著的《金花的秘密》一书出版,这是一本在20世纪20年代中国社会政治与经济环境下得以传播的道家哲学小书。在这一时期,中国社会兴起了许多神秘教派,他们汲取古老教义修炼功法,以期拯救自己的精神脱离苦难。书中箴言出自吕祖(唐代道教主流全真派祖师吕洞宾),而吕洞宾是从道教“楼观派”祖师关尹子①关尹子,名喜,为先秦天下十豪之一,与老子同时。先秦天下十豪是指先秦时期最有影响力的十位思想家。出自《吕氏春秋》:“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兼,关尹贵清,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儿良贵后。此十人者,皆天下之豪士也。”那里获得了深奥又神秘的知识。相传,老子的《道德经》是应关尹子之邀而撰。卫礼贤认为在《太乙金华宗旨》一书中,吕洞宾的很多观点来自《道德经》。从汉朝开始,由于众多道家术士痴迷养生,幻想通过炼金术而获得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道家常常被认为是只会关注外在的邪方巫术,吕洞宾却将炼金术这种活动阐释为修炼心灵的过程,卫礼贤认为这与老子崇尚“柔弱”“无为”的个人道德修养的观点是一致的。在这本书中,荣格和卫礼贤从心理学理解体验的角度,对中国典籍《太乙金华宗旨》《慧命经》进行了翻译和评注,为西方人提供了理解和欣赏东方智慧的途径。
荣格和卫礼贤的工作,不仅为西方世界了解东方提供了崭新的途径,而且还警示西方人要注重对心灵的探索。今天,现代人懂得了掌控和选择命运的权利源自对自己心灵的了解,这份了解来之不易,它经历了人类价值观一次又一次的反思、成长和重塑。这使我们能够认识到,理性认为心灵中那些毋庸置疑正确的内容,往往是片面的,它无益于帮助我们摆脱所处的困境,人类真正需要做的恰恰是用不断变化和发展的眼光来认识自身。在科学的名义下,物质世界转化成能量世界,一切从有形转化成虚空,人类无可逃避的一个问题是:在我们的心灵内部是否也存在着一种力量?如果我们能够发现和掌握它,它将如何带领我们进入认识的新境界,并帮助人类掌控自己的未来?《太乙金华宗旨》一书正是揭示并解答了这一问题。卫礼贤在《金花的秘密》序言中写道:
这部经典兼有佛道两家的修行指南。其基本观点是:在出生时,心灵的两个半球——意识和潜意识①潜意识,又译“无意识”。——就分离了。意识是标志着所分离的被个体化了的元素,而潜意识是他与宇宙相通的元素。通过修行使这两者合为一体是这本书要表达的基本原理。意识必须进入潜意识播种,然后,潜意识被激活并携手被加强了的意识以精神再生的形式进入到一个超个人(即全人类共同的)的心智层次。这种再生首先会引起以分别心为基础的意识境界转变为自主思维结构,修炼的结果是消除一切分别,达到最终的生命整合,即超越二元对立的大自然。[6]15-16
卫礼贤作为一位伟大的汉学家将中国典籍带给西方。他引导荣格了解道家思想中的炼金术,由此验证了荣格理论的核心观点:人类心灵成长的最终目的是自性的实现。
二、对道家思想的吸纳
荣格的诸多著述常常引用老子的话和道家的观点。道家的意象和象征丰富了整个分析心理学,是荣格思想的重要源泉。
荣格认为“道”阐释了人类的终极真理,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原则,是东方智慧的完美体现。他自称为“道家的追随者”“庄子哲学的忠实仰慕者”[2]155。从“道”家思想的奥秘中,荣格寻找到他的集体无意识和原型理论的有力支撑,而道家哲学中自我完善的过程,也正是荣格致力于探寻的自性体验与自性化过程。对于荣格来说这是极为重要的,荣格曾说:“我和他(理查德·威尔海姆,即卫礼贤)在1929年合作写了《金花的秘密》。我也只是在那时,通过思考与研究接触到了我心理学的关键点——自性思想。此后,才重新找到了回归世界之路。”[7]183
在《心理结构与心理动力学》中,荣格提出卫礼贤将道解释为“意义”,并赞成卫礼贤认为道是与“实在的世界对立的”[4]333观点。道不能被意识所感知,却又控制意识世界的所有,所以只能将其称之为“无形”。荣格指出,因为统计方法的诞生和自然科学的成功,在近两个世纪西方抛弃了形而上学的观念,因果原则占据了主导的地位。荣格从庄子所说“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8]31(《庄子·齐物论》)“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8]53(《庄子·人间世》)体会出道家对认知理性的批评和对无意识心理的承认。
在《象征生活》中,荣格讲述了他的朋友麦独孤(William McDougall)问道的故事,指出:“‘道’可以是任何东西。我用另一个词来指示它,那就是共时性。东方智慧在看待事实的集合体时,是把这个集合体原封不动地接受下来的,但是西方智慧则会把它划分成各种实体和各个部分。”[9]57荣格认为,中国人的智慧是从整体去看问题,他们会通过一种西方人不能理解的预测可能性的方法,去体察事物之间能够相遇或者相互交融在一起承载着什么样的意味。
在《心理类型》中,荣格阐述了道家哲学中的调和象征。他归纳出“道”的十种含义:(1)道路;(2)方法;(3)原则;(4)自然力或生命力;(5)自然的规则过程;(6)宇宙观;(7)一切现象的根源;(8)正义;(9)善;(10)永恒的道德律[10]165。荣格指出,道不是指称神,而是具体实物的混合。道中充满了跨越种族和地域的原始意象,它们代表了原始的能量和心灵的力量,对人类有救赎和升华的作用。道能超越时间,即使将当代最新的哲学概念与道相提并论,依然能产生穿越千年的共鸣。一个人如果能够与道同一,他将永生且具有创造性。
从心理学角度,荣格认为,道是非理性对立的组合,是存在与非存在的象征。一个人如果彻底地摆脱了对立,他就可以意识到事物之间的紧密关联和不断变化,就像《道德经》中说的“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11]277。这是真正智者的形象,这也是一种心理态度。荣格说正是因为道是非理性的,所以人不可能通过刻意为之而实现目标,因此老子经常强调“无为”。这里荣格得出结论,道家学说的最终目的在于从宇宙的内在本性出发,返回到道,从而获得拯救[10]168。
《荣格自传》的结尾引用《道德经》说:“当老子讲到,‘众人皆明,唯吾独懵’(此句《道德经》原文应为“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作者注)之时,他所阐述的内涵即我在垂暮之年的现在之感受。老子是超人的、有着独特洞察力的代表人物,他能看到并且体验到价值与无价值,更有甚者。他在生命走到尽头之际还希望能够回归自身的存在,他希望回归到那永恒的、未知的意义中去。这位博学多智的老者,其原型永远是真实的。”[7]317荣格在85岁高龄,隐居在波林根的塔楼之中,写下这段带着他生命体悟的话语,他不仅研究和吸纳着道家的思想,还践行着道家的智慧。荣格遇到道家思想后,一切问题在这种整体的、非因果的、经验的、偶然的、抽象的,看起来不科学的学说面前迎刃而解了。因为从根本上说,道家哲学不是迷信,不是巫术,它蕴含着东方文化穿越千年的智慧,是真正的人在世界的方式。当西方世界因为科学理性的外部牵引与内部初心愈行愈远的时候,荣格极力吸纳了这种东方文化的智慧,试图找回西方文化遗失的本根。由此,荣格精神分析中的一系列范畴、概念无不打上东方文化的烙印。
“个性化”与“道”。荣格认为人格在达到自性之前,存在一个不断完善整合的过程,他称之为个性化,也可称之为自性形成。这个过程是与生俱来的,可能有意识也可能完全无意识。个体精神从一种混沌的、未分化的统一状态中开始,像一粒种子成长为一棵大树一样,发展为一个充分分化、平衡统一的人格。荣格说:“我用‘个性化’这个术语来表示这样一种过程,经由这一过程,个人逐渐变成一个在心理上‘不可分的’(in-dividual),即一个独立的、不可分的统一体或‘整体’。”[12]248冯川认为,“个性化”(individuation)这一概念,在荣格那里具有双重含义:一是成为独特的、独立的个体;二是重建心理的完整与统一[13]。
《道德经》第一章写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11]73道家的“道”就是“无”“无名”。在道家的思想体系里,世间万物都有自己名字。天有天的名字,地有地的名字,每一类事物有此类事物的名字,这就是老子说的“始制有名”[11]198。但是“道”没有名字,但又创孕万物,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1]233。所以,一切“有名”都是由“无名”而来。那么“道”不是名,究竟是什么?老子这样解释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11]169。 “无名天地之始”,这只是形式上的表述,并没有具体所指,从中我们并不能知道万物的生者到底是什么。能够说明的只有一点,“道”必然不是万物中之一物,因为它若是万物中一物,就不能同时是万物之生者。 在这里,我们权且理解“道”为超越万物之物。
按照荣格的理解,道包含宇宙万物并超越一切对立。彭鹏指出,“道”就是一种人格完善之路即个性化。它提示我们,唯有内在心灵的超越和转化,我们才能以某种灵性的方式来改变自己与社会[1]。“个性化”和“道”二者的相通之处正在于“超越”和“统一”,它们都是理想化的人格整合和生命意义追寻的过程,它们超越物质和心灵的所有存在,统一于宇宙万物。
“释梦”“积极想象”与“涤除玄鉴”“心斋”“坐忘”。无意识不能由意识感知到,那我们将如何言说?为了建立起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联系,就需要一种能够读懂无意识的方法,因此荣格提出了“释梦”和“积极想象”。荣格说:“我们不能用意识中提取的心理学原理解释梦。梦的功能独立于意志、愿望、意图和自我的追求。”[14]85积极想象正是通过个人的言语表达,而被运用于从梦中获得无意识意象的意义的方法。申荷永在《荣格与分析心理学》中指出在荣格看来,词语联想以及梦的分析,是“间接沟通”无意识的方法,积极想象则是直接获取无意识的技术。许多荣格心理分析家都把积极想象称为“睁着眼睛做梦”[15]93。而“涤除玄鉴”“心斋”“坐忘”是道家悟道的方法,是道家方法论和认识论的集中体现。它们的意思是摒除内心的欲望和杂念,使心境保持安静纯洁,以明大道得真知。
仔细分析,荣格和道家在方法论上的共通之处正在于此:比起科学研究的实证,他们更注重从内心的体验去寻找答案,更加推崇非主观干预下的“自性”状态。
“自性”与“天人合一”。在荣格理论中,自性是人类生命最终的目标,代表了人类心灵中综合和统一的力量。自性是集体无意识中的核心原型,是原型中的原型。自性原型将意识与无意识从对峙引向融合,它是个性化最终的目的地。所有原型以及这些原型在意识和情节中的显现,都在自性的作用下达成和谐统一。人格实现自性,人便可称之为“圆满”的人,便可完全处理和融洽内部现实与外部环境之间的关系。当然,这是一个极其复杂又艰巨的过程,我们认为也许只有像耶稣和释迦牟尼这样的宗教领袖,才算接近完成这一最终目标。拉德米拉·莫阿卡宁(Radmila Moacanin)指出:“自性原型是‘所有人类’,是永恒的人,不仅表达出此人独特的人格以及整体性。而且当此人碰触到宇宙,其微观世界反映出宏观宇宙时,自性就成了人类神性的象征。”[5]41
在道家思想中,天与人相互联系,天道与人道相互包含,并统一包含于形上之道。老子说:“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1]169在这里,老子认为人是宇宙中的四大之一,老子要人效法地的厚重、天的高远,还有道的自主自为的精神,并将自己融合于道、天、地之中。道家认为,对于生命而言,应通过积极的修为,最终达到理想之境,即道的境界。这种境界不是脱离人间现实,追求救世主凌驾万物的虚幻信仰或者探求形而上拯救苍生的普世真理,它是与现实生活紧密结合的真实境界。天人合一的精神境界充分体现了道家思想对人类生命意义的深层关怀。它揭示了人类生命实践的最终意义,即是践行道的内涵。
由此看来,“自性”和道家的“天人合一”都是强调人与自然的融合统一,即内心世界与外部自然的和谐无争,从而实现人生的最佳状态和最高境界。这体现了荣格理论和道家思想在根本目标上的相通性。
这些内在的相通性,给予荣格理论强有力的支撑,荣格也成为道家文化的忠实信仰者。在《纪念卫礼贤》中,荣格说:“如果我们把目光转向东方,我们看到一种势如破竹的实现自我的命运……我认为,对道的探求——对生命的意义的探求已经成为我们当中的集体现象,其中更为深远的意义还没有被普遍认识到……东方精神以这种方式渗进我们所有的毛孔,并且来到了欧洲最脆弱的地方。它可能是一种危险的传染病,但是也可能是治病的良方。”[3]73-74
三、从东方学习而不是单纯的模仿
荣格认为,正如人的身体有着超越了种族差异的相同生理结构,人的精神也有超越所有文化意识差异的相同的根源层面。荣格把这一人类心灵的根源层面叫作集体潜意识或共同潜意识①潜意识,又译“无意识”。[6]29。人类的意识包含可以意识到的意识以及很多虽然意识不到却能够决定人类做出相同反应的潜在天性。无论种族与肤色,具备相同的大脑结构,便具备相同的心灵表达。也就是说,人类的精神起源于共同的源头,虽然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经过了不同的发展历程,仍然能够追溯到原初一致的层面。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不同地域、不同教义的人能够画出结构相似的曼荼罗,为什么在不同国家会流传着内容相似的神话传说,为什么不同语言文化下不同种族的人类能够相互理解融合。
按照荣格分析心理学的观点,人类的所有意识内容都离不开无意识原型,也正是有这些原型的存在,才有了人类所能感知的思想和行为,这些是人类共同的本能。当心灵更从属于本能而不是受理性控制时,意识更接近原始的状态。原始初民的人类不具备自我意识,他们没有清晰的自己和他人、主观世界和外部世界的观念。原始本能的清醒度不高且保守,它只能适应自然的需要,当周围情况发生变化时,这种心灵状态就很难有良好的表现了。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对一切陌生事物恐惧且排斥,因为压力过大还会产生各种不良反应,荣格把这样的反应叫作“神经官能症”。在不断接触、吸纳新的事物后,人的意识变得更加深远宽广,却与无意识和原型渐行渐远,同时也与本能分道扬镳。个体意识的倾向性决定了人类不能依靠意识与无意识达成一个统一的整体,集体无意识需要通过象征跟意识进行对话。在人类的发展过程中,自我意识逐渐形成并不断加强,促使人类逐渐远离了集体无意识,远离了人类的本根。荣格认为人类要重新找回被遗忘和丢失的精神家园,才能实现人生的完满,或者至少可以使人们在纷繁复杂的生活和工作的纠缠中具备强大的心灵去应对。这是荣格分析心理学致力之所在,也是其意义之所在。
从荣格的自传中我们可以了解到,跟随种种神秘事件的指引,荣格晚年迷恋诺斯底教②诺斯底教是指西元2~3世纪盛行于古罗马的宗教与哲学运动。诺斯底教一词以希腊文gnosis(意为“知识”)为基础,到17世纪才造出字来,当时自由应用于古代基督教异端派别,特别是被正统教徒描述为激进二元论和拒绝世界的派别,他们从神秘启示和神秘灵性中寻求救赎。和炼金术。按照他的归纳,人类精神的发展从人产生开始经历了一系列远离、觉醒和救赎的过程,从创造神话来投射心理深层的体验,到诺斯底教从神秘启示和神秘灵性中寻求救赎,继而产生宗教依靠信仰的力量进行心灵的疗愈,以及迄今为止人类最大的一次精神变革——启蒙运动,这场运动使人们不再只是抬头仰望上帝,而开始关注自我意识的觉醒,科学理性被激发,海上远航为人类认识自己和认识世界提供了外部条件,继而宗教在全世界范围内丧失了它的权威性。荣格认为在这一过程中,中世纪的炼金术有其不可忽视的地位,它继承诺斯底教传统,与其说是炼金,事实上是在炼心,它真正最终的目标并不是获取金子,而是获取“哲人石”,这就是中国哲学所说的“天人合一”。
19世纪以来,西方文化对理性的推崇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以至于有了理性主义。但西方文化混淆了理性与心灵的关系,错误地认为理性可以完全代表心灵的意义。由此,理性被奉为心灵的全部,这对人类心灵造成了不可避免地伤害③在《<太乙金华宗旨>的分析心理学评述》中,荣格指出:“在中世纪以后的19世纪,圣灵坠落为人的理智,然后人们又起而投入反抗难以忍受的唯理智主义的运动。从一开始,这一运动就犯了把理智与精神混为一谈的错误,从而指责精神是理智出错的原因。这个错误是可以谅解的,理智在胆敢独占精神的全部财产时对灵魂确实有害。”。事实上,心灵比理性更广袤更深邃,更具有值得描述的人类学价值,它坚守着人生的原则和生活的方向。同样,科学在西方历史进步的过程中曾经作为有效的推进工具而不可或缺,它同时也是西方人心灵的支柱,以任何方式对科学的作用进行贬低都是徒劳的。科学的方法是为人所服务的,只要不把科学看作获取知识唯一的途径,那么科学可以胜任帮助人类打开认知世界大门的职能。但科学理性不是万能的,人类的福祉不是建立在科学理性基础上的,它需要跳出科学的局限而倾听内在心灵世界的呼唤。
对科学理性的盲目推崇,导致西方人对东方智慧产生偏见,它们视之为迷信或者信仰。事实上,东方思想源自现实生活,它更全面、更深刻。荣格曾经反驳英国人类社会学院的一位前主席关于中国没有科学的论断,他说:“他们有科学,但是你不理解。这种科学不是建立在因果法则基础之上的。因果法则不是唯一的法则,它只是相对的。”[9]56中国人具有高度发展的心灵洞察力,想要了解人类精神的本质,是不能离开直觉这种洞察力的。这种洞察力来自一种基于中国古代文化的完整而真诚的生活方式,来自中华五千年从未中断过的璀璨文明。中国人之所以没有过分且片面的强调和发展单一的心理功能而迷失自我心性,是因为中国文化尤其注重人类精神本质的心灵体验。因此,中国人能够在充分认识现实世界内在矛盾和两极分化的基础上,找到对立双方之间的相对平衡。这一点在道家思想中有着充分的体现。道家思想的一个基本前提是宇宙和人类世界的共在性。宇宙是大宇宙,人类是小宇宙,二者共通共融,不可分割。人类个体均遵循这一规律,无论从内部还是外部,从本质上讲都与宇宙中任何事件的发生交织在一起。道家认为,人的本质是道法自然,不去激化人性中不可避免的对立面之间的矛盾,以至于造成二者的隔绝。这种思维方式是肯定与否定之间的相互协作,而不是非黑即白。
西方文化信奉人的转世重生,将这一切归于上帝的造物性;东方文化认为造化随缘,人生来去均无定数,一种机缘的生成,何尝不是另一种机缘灭绝后的开始。这种信仰决定了西方文化对人依附于上帝的论证,而东方文化却秉承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信念,在实践和创造中寻得救赎。荣格清醒意识到西方文化皈依上帝带来的智慧欠缺,认为:“西方模仿基督的宗教理念的缺点是:因为是纯粹的模仿,我们长久以来膜拜包含人生终极意义的神,而忘记了实现我们自己的人生意义——自我觉悟。”[6]82当然,对基督的信仰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向善的责任而对人的生活有了救赎的意义。反抗的勇气和自我牺牲的精神是人的心灵存在不可缺乏的维度。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每个人不可能都能成为无畏的反抗者和伟大的救世主,绝大多数人都要在实践平凡中找寻心灵的觉悟,实现灵魂的救赎。基于这种认识荣格认为,如果西方人能够将外部的历史中的耶稣具象转化为自身的神性,那么,西方人就算是用欧洲的方式实现了东方智慧中所谓的“开悟”。
事实上,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的思想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瑕,如果人类的眼界只是聚焦于一隅,终将被自己的无知和盲见所束缚。无数经验告诉我们,开化的内心和文明的外在是相辅相成的。专注于外部世界的改造而不倾听内心的声音,会使心灵走火入魔。过分寻找内心世界而忽视外部的影响,也将导致悲剧的结局。现实世界中,心灵与理性相互成全,心灵在理性的指导下更具有逻辑性和说服性,理性也可以通过心灵而更好地领会生命的真谛。荣格主张从东方学习而不是单纯的模仿,为了充分说明这一点荣格举出浮士德受魔鬼的蛊惑,放弃西方文化转向东方的神秘主义,最终迷失的例子。方法正确与否,不在于方法本身,而在于运用方法的人。方法只有在实际行动中与运用方法的人的目的相结合,才能发挥出作用。如果这种方法与人的目的不一致,那么它就成了自我欺骗的工具和逃避自己无法解决的内心矛盾的避难所。
综上所述,中西方文化从起始处是沿着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而展开的。受历史、地理等因素的局限,中西方文化谁都不可能成为具有普世价值的思想,它至多只能代表人类大家庭的一部分。文明的进展不应该在其他不同种类的意识受到威胁的基础上进行,而应努力寻找彼此心灵中相似的因素来实现。荣格在探索的困厄期发现了东方,从古老的道家思想中汲取了智慧的灵感,从而实现了精神分析心理学别开生面的建构。在通往精神的大门的过程中,理解和倾听彼在异己的声音是更为深沉的文化智慧。荣格精神分析心理学的意义正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