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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诗歌的经典性特质探究

2021-12-08李蒙蒙

关键词:穆旦诗歌时代

李蒙蒙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在人类艺术发展进程中,大部分作品随着岁月长河的冲刷而消逝,被历史长久地遗忘或遮蔽了,而只有少部分作家的创作能够经受住时光的淘洗,并依然闪耀着不朽的光辉,熔铸为真正的经典。它们体现了较为恒定的文学价值,代表了一个时期文学的最高成就,因而被文学史保存下来,并构成一种规则和标准,向后人解释着什么是文学的典范和传统的问题。穆旦正是这样的经典作家,他的诗歌创作张扬着鲜明生动的个性,散发着浓烈的生命气息和张力感,他对时代经验的呈现和对人类普遍性问题的探究带给我们深入的思考。他对现代主义诗歌技艺的卓越探索以及对传统的有机转化,开创了以其诗歌为范本的成熟的范例和艺术规则,随时间的推移其创作成果独到的价值愈显突出。他的“地下诗歌”创作更是因为坚守艺术本心与时代良知,而成为中华民族无比珍贵的精神文化遗产。从整体上而言,穆旦诗歌思想蕴涵的普遍性与超越性、审美艺术表达的创造性与先锋性、艺术精神的独立性与典范性都昭示着其经典性。

一、穆旦诗歌思想意涵的普遍性

普遍性、永恒性与超越性是文学经典的核心内涵与价值呈现,也是目前得到较多公认的判断文学经典的重要指标之一。文学经典往往承载着丰厚的思想内涵、精神容量与人性意蕴,它并非停留于对眼前稍纵即逝的具体问题的探究,而是涉及到对宇宙、社会、人生、存在等诸多方面的普遍性问题的深入思考,如对现代哲学问题的探讨、对现代文明的反思、对人性心理结构的关注等。如黄曼君所言,文学经典“具有超越的开放的品格。它常常提出诸如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灵与肉等人类精神生活中某种根本性的问题”[1]。这些问题具有强烈的共通性与普适性内涵,具有超越阶级、种族和时空的永恒性意义。穆旦本人具有深厚的人类意识、历史意识与哲学意识,他总是以敏锐的眼光、广博的视界和深邃的思想,“透过事实或情感的表象而指向深远……他置身现世,却又看到或暗示着永恒”[2],其诗歌的书写范围并不囿限于当下境况或现实际遇,而是着眼于人和世界本身,“向我们昭示我们人性和社会关系中的一些更为永恒的谜团和复杂性”[3],这就使其诗歌具有了思想意蕴的恒久性和超越性,能够在不同时空中诱发读者的共鸣共感。

其一,穆旦诗歌能够突破“一人一事”书写的局限,将普遍性与特殊性结合起来,执着于对人的情感心理和精神世界的描摹,对人性的方方面面和人生的普遍主题进行探讨,提炼出一些具有本质性和典型性的人类命题。如童庆炳所言,“文学经典写出了人类共通的‘人性心理结构’和‘共同美’。就是说,某些作品被建构为文学经典,主要在于作品本身以真切的体验写出了属人的情感。”[4]具体而言,穆旦诗歌创作始终基于广阔的人类性视野,关注人性的复杂状态,表现人类的生存处境,呈示主体情感的张力,他主张写那种不会过时的内容,在他看来,“风花雪月还是比较永久的题材。人生哲理也是。”[5]215其诗歌内容触及人类精神生活和生命境界的诸多层面,其中不乏对生命的孤独感与悲剧意识的呈现,对刚性精神、搏斗意识与生命意志的表露,对青春、爱情、欲望、死亡等生命现象的思考,对现代人的精神破碎与被围困的生命境遇的描摹,对自我的分裂变形与灵魂深处痛苦的揭示,以及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同情和终极关怀的传达等。这些普遍性现象凝聚着人类共同的生存经验和思想意识,具有强烈的时空跨越性与永久性,能够引起不同时代读者的共鸣共振。可以说,“凡是不朽的艺术作品都是深刻地表现和反映了人性的普遍本质并使各种不同的人类都对之怀抱向往或理解的作品。”[6]如穆旦的《春》描绘了奇异的生命图景,其中炽烈的青春欲望和生命意志的迸发,与压抑、受阻的生命情境形成鲜明反差。这首诗歌在某种意义上,与人类共同的心理情感体验之间存在深层的契合关系,能够为阅读者带来持久的冲击感与共鸣感。其晚年诗歌《冬》中蕴含着对生命历程的真诚反思与透视、对人类情感的珍视和怀念以及对人生厄运的搏斗等多重生命意识,给人以思想启悟,在今天仍能得到许多读者的喜爱。相较而言,那些缺乏人生意蕴与人性共识的作家作品则很难被推举为恒态经典,如陈学超所言,“只为解决一时一地的工作问题或社会问题服务而缺少人的命运拷问的作家作品,不可能成为文学经典。那样的作品不可能成为不同时期人们反复阅读的文本。”[7]

其二,穆旦诗歌中包含着对现代物质、制度和思想文化等方方面面的思考,其所呈现的社会文化主题具有某种超越民族和时空界限的普适价值。如穆旦诗歌中涉及到对现代工业文明带来的异化问题的反思,对社会历史的变迁与重复本质的揭露,对战争灾难、社会不公、权力之争等普遍世相的思考,对国民性问题和民族文化传统的反思,对荒原意识的自觉呈现,以及对民主、真理和正义的追索等层面。这些深刻的人文思想命题是诗人针对整个历史和文明所发出的永久追问,是为不同地域和民族所共同关心的世界性话题,在现代化加速发展的当下仍具有一定的借鉴价值,既使当代读者能从中获得某种感悟和警示,也使其他时代和民族的读者能在其作品中“看到和遇到了自身的苦恼和幻想”[8]27,因而使穆旦诗歌获得了超越时空的普泛价值。如穆旦的《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并非像常见的战争诗那样直接描摹战况或士气等,而是将战争现象放置到整个社会存在的广阔视野中去呈现,将历史与文明的本质、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个人的创伤体验等内容全部纳入思考范围。其错综的情绪体验、高远的思想文化立意、独特的审美把握远远超出了同类战争诗的视域和表现力,呈现出深厚的哲学沉思、恢弘的历史视野以及经得起时间检验的诗性品质,在今天仍是获得较高认同度的经典的抗战诗歌作品。

其三,穆旦诗歌中包罗着对许多哲理命题与形而上问题的抽象思考,使文本蕴蓄着深沉的哲理化内涵与玄妙感,耐人寻味,并且这些认知思维成果具有属于所有时代的、诉诸全人类的普遍性意义。经典诗人往往能够以深厚的生命智慧与非凡的洞察力,透过丰富杂陈的感性生活表象,直抵事物的本质,为作品赋予一定的哲学文化意蕴与思想高度,从而使其获得了某种可以被反复阅读的文化魅力。同样,穆旦也在其诗歌创作中不断追问着世界的本原、万物的逻辑、宇宙的奥秘、人生的哲理等问题,其诗歌文本中包蕴着矛盾观、发展观、辩证法等现代哲学观念,涉及到对生与死、个体与群体、希望与绝望、灵与肉、反抗虚无等抽象命题的深入思考,富有逻辑的张力和思考的深度,在一定程度上拓宽了新诗的表现疆域,使现代诗歌的思想意涵变得广袤深邃起来。并且其所承载的“哲理新意识的内容”[9]336及其思想能量将在不同时空中焕发出普泛性价值和超越性意义,也将长久地引领读者去探索宇宙和人生的奥义。以《诗八首》为例,古往今来爱情诗歌何其之多,穆旦的《诗八首》得以名世的重要原因即在于其是“一曲充满哲理的爱的交响”[10],诗人以现代思想意识透视爱情的本质,在动态勾勒中展开对矛盾与和谐、瞬间与永恒、幻灭与新生、本能与理性等二元对立的哲学问题的思索,使文本满蕴着象征内涵、思辨精神与哲理之美,使其在任何时代读起来都不失韵味与吸引力,因而成为一首经得起历史涤荡的经典诗歌。

总之,穆旦始终自觉地“在作品中的现实意义、价值之上更追求一种超越国家、民族、时代的具体时空的全人类意义与价值”[11],其创作触及人类生活中许多具有普遍性与典型性的层面,呈现了人类历史上不断循环往复的精神现象和生存现象,具有强烈的开放性与穿透力。虽然当代社会的物质生活、文化生活与穆旦诗歌所产生时代的社会文化空间相比已发生巨大变化,但穆旦诗歌中所呈现的这些哲学理趣和社会文化问题仍然存在,当代读者乃至后世读者仍能从中获得某种认同和共鸣,并沿此继续追索和拷问。如此,穆旦诗歌将不因历史冲刷而褪色,不因时过境迁而丧失价值意义,而是始终保持与时俱进、“常谈常新”的魅力。

二、穆旦诗歌审美表现的创造性

任何领域里的经典都应当具备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共性品质即是突出的原创性。文学经典也理所应当地具有某种强烈的原创性、陌生性和发现性,它凝聚着作者独有的思想感悟与生命体验,包含着作者个性化的艺术探索与实验的结晶,对于当时整体的创作水平构成显著的突破效果。在这一问题上,布鲁姆的观点具有代表性,他认为陌生性是作家作品成为经典的必要前提,“任何一部要与传统做必胜的竞赛并加入经典的作品首先应该具有原创魅力”[8]5。在文学发展历程中,仅有少数作家能够凭借自身的审美原创性和艺术活力,摆脱前代大师带来的“影响的焦虑”,建立起独属的创作风格,并贡献出新的经典。同样,作为中国新诗史上杰出的探险者与先行者,“穆旦完全是以一个新姿态来从事诗坛的开垦”[9]336,他以强有力的反叛性与创造性精神,对新诗的主题内容、意象体系、结构形式、语言风格等做出了大刀阔斧的发明和革新,从而创设了一个近乎“异质”的诗歌世界,形成了难以复制的先锋艺术风格与现代审美形式,开辟了新诗的“新传统”,具有开一代风气的关键意义。穆旦也因此走到了现代汉语写作的前列,成为新诗现代化进程中带有标志性色彩的经典诗人。

其一,穆旦诗歌思维方式的独特奇异。作为具有成熟的现代思维品质的新诗人,穆旦观察世界、感受世界和思考世界的方式具有某种独到性,其诗歌的运思轨迹往往是“非单线因果和起承转合的,非和谐统一的。穆旦是一个背靠中国抒情传统、自觉面对矛盾、分裂的现代经验的中国诗人”[12]。他拒斥以中和与平衡为主的传统思维模式,对简单化的二元对立式或直线进化式的思维方式也做出明显疏离,而主要以充满怀疑、解构、思辨色彩的现代思维方式,表现各种矛盾力量的纠结、碰撞、渗透与转化,以富于现代理性的头脑来传达现代人复杂的情绪体验,在对传统诗歌思维方式的改造与更新方面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使其诗歌产生了一种陌生化的审美效果,从而展现了现代诗歌迥异于传统的复杂性与晦涩感。秋吉久纪夫曾表示穆旦诗歌“难懂的不是中文的词汇,更恰当的说法,是思考的方法对我是难以接近的,但是它内部潜藏着超出我们要想投入力量的热情”[13]。

其二,穆旦诗歌形象的新颖奇特。穆旦对于优美典雅的古典诗歌意象往往采取自觉回避的态度,而在诗歌中创设了一些令人倍感陌生的奇峻、冷峭的意象系列。首先,穆旦诗歌中出现了诸多西方化的现代意象,如“勃朗宁”“毛瑟枪”“无形电力的总枢纽”(《五月》)等,给读者带来一定的疏异陌生之感。同时,穆旦也在其诗歌中营构了一些富有抽象意味和知性内涵的象征意象。如《裂纹》中“裂纹”即是一种具有暗示性与多义性的意象类型,它隐喻着世界的某种特殊存在状态,具有形而上色彩和难以言说的朦胧之感,其情感表达的丰富程度和意义承载量的深广度超出了传统意象的表现领域。除此之外,穆旦诗歌中也出现了一系列独属于他个人的“穆旦式”意象范畴,如“泥土做成的鸟的歌”(《春》)、“污泥里的猪”(《还原作用》)、“黑夜里不断的血丝”(《漫漫长夜》)、“死底子宫”(《诗八首》)、“欲望的暗室”(《祈神二章》)等全新意象,它们往往出人意表,呈现出诗人不凡的想象力与创造力。同时,穆旦笔下也出现了中国诗歌中几乎未曾有过的残缺破碎的自我、矛盾裂变的自我等意象类型,如“锁在荒野里”的自我(《我》)、“变形的生命”(《诗八首》)等意象系列,具有强烈的不可替代性和创新性,极大地丰富了现代诗歌的意象谱系。

其三,穆旦诗艺形式的陌生新奇。穆旦“在整个创作趋向于整齐一律的规格化的进程中,以奇兀的姿态屹立在诗的地平线上”[2],他以不可重复的创造性实践,突破了惯常化的艺术格局而创造出奇特新颖的审美范式。如穆旦诗歌中大量的创造性隐喻、无限跳跃的意象联想、智性化的近于抽象的“新的抒情”、官能感受与抽象玄思的混合表达、新旧诗体的“互文性”试验、新诗戏剧化的实践等个性化表达方式,都对原有的文学范例与既定的表达方式构成了某种冒犯和冲击,极大开掘和丰富了中国现代诗歌的表现力与审美效果,形成了区别于古典诗歌传统的具有强烈疏异性和陌生感的现代诗风。当然,这种独创性也因某种超前性而遭遇时代读者的误读和拒斥,这也验证了学者所言的“文学经典的独创性主要表现在文本的召唤结构与读者的期待视野形成的适度错位上,即经典所包蕴的审美水准要适度高于它所诞生的那个时代的读者的期待视阈”[14]。

其四,穆旦诗歌语言的锐意革新。“穆旦的艺术探索,总的来看,给新诗带来了一种更强烈、陌生、奇异、复杂的语言……他执意走一条陌生化、异质性的语言道路”[15],他常通过多义的词语、繁复的句式、超常的组合和搭配、扭曲的句型、悖论与反讽修辞等方式,极大地调动现代汉语本身的弹性、活力和无限可能性,从而创造了独属于他自己的语言风格和话语方式。“那些不灵活的中国字在他的手里给揉着,操纵着”[16],其组合效果往往耐人寻味。如穆旦诗歌文本中“灿烂的焦躁”(《被围者》)、“纯洁的冷却”(《我向自己说》)、“枯干的幻象”(《隐现》)等构词本身具有异质性、超常性和多义性特征。还有些词语之间呈现出鲜明的矛盾性和张力性关系,如“反覆无终的终极”(《暴力》)、“不肯定中肯定的岛屿”(《我歌颂肉体》)、“虚假的真实”(《祈神二章》)、“不情愿的情愿”(《三十诞辰有感》)等用词,往往在文本内部互为异质、互相冲撞,有效地刷新了现代汉语的词汇组织形式,也强化了穆旦诗歌的丰富性与耐读性。可以说,穆旦的语言实验具有某种突围意味,他以个性化的语言策略对传统诗歌语言的固化表达做出截然背离和抗衡,“使疲软而程式化的语言在他的魔法般的驱遣下变得内敛、富有质感的男性的刚健”[2],从而将新诗语言的表现力提升到新的水准。

穆旦以独具创造性的写作对传统诗歌样态做出了现代性的开拓与革新,其鲜明的个体声音、全新的想象方式与独有的表达形式,使其诗歌面貌呈现出强烈的原创性和先锋性,“呈现了人们普遍认为应该表达而未及表达、或已有表达却不能表达得如此成功的内容或形式”[17],从而将新诗的表现力与穿透力推向了新的高度,为现代汉语诗歌写作提供了新鲜的质素和能量。从诗歌史的整体角度而言,穆旦的个性化创作使其在现当代诗人群体中独树一帜,其创作理念、创作形态和创作成就迥异于同时期“左翼”诗人,在“九叶”诗人中也尤为出色和“另类”,甚至在现代派诗人行列中也是走得最远的一个,“他当时和如今都被视为新诗界一个非常独特的存在”[18]。可以说,穆旦诗歌的“异端性”与原创性表象下隐含着丰富的正典性,而“文学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这样一些具有原创性意义的文学经典构成的文学发展史”[19]。

三、穆旦诗歌艺术精神的典范性

文学经典应当具备相当程度的权威性与典范性特征,它是由历代作品中最优秀的部分组成,是某一时代范畴中某种类型和风格的杰出代表者,也是“经过历史淘汰选择出来的‘最有价值的(认识、教育、审美等)’的作品,也可以说是现代文化与语言‘原型’的具体体现”[20],它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相对稳定的价值标准与审美范式,在无形之中影响乃至决定着后继者的创作。同样,穆旦将时代、自我与艺术品格相协调的独立不倚的写作姿态对于“个人写作如何以诗的方式承担时代”[21]的命题做出了较好的回答,并且在历史流变过程中,这一坚守本位的艺术精神立场也逐渐在文化思想领域和新诗创作领域中发挥了某种典范作用。

首先,坚守现实立场,把握时代脉搏的自觉意识。作为一个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承担精神和社会使命感的民族诗人,穆旦对于遽变的时代风云与残酷的社会现实有着深切的体验和认知,他始终紧紧地凝视时代、忠于时代,并以积极的姿态投身于时代洪流中。他直面现实的艰危与召唤,叙写时代与社会的复杂性,描摹一代人独特的历史经验,将时代刻画出来。其诗歌与诗人所处的时代环境和社会背景紧密相关,具有强烈的现实性与当下性色彩,成为记录历史进程和时代变迁的不朽史诗。正如学者所言,“一个作家的经典性表现之一就是,他是一个时代的代言人和集大成者。这个时代的显著特点都能在他的作品中找到”[22]。穆旦对于民族和人民的代言始终是在场的,其20世纪40年代的诗歌产生于灾难频仍、动荡不堪的战争语境中,书写范围涉及到战争、革命、流亡、物价上涨、通货膨胀、贫富差距、底层小人物众生相等内容,映射出严峻的时代形势与真实的社会生存图景,呈现出一代人独有的精神风貌与生存体验。由此,穆旦诗歌较少象牙塔式的与世隔绝之感或虚浮轻快之感,而是以某种负重感、真实感与深刻性见长。如谢冕所言,“读穆旦的诗使我们置身现世,感受到真切生活的一切情味。他的诗不是远离人间烟火的‘纯诗’,他的诗是丰满的肉体,肉体里奔涌着热血,跳动着脉搏”[2]。穆旦50-70年代的诗歌同样是特定时代的生存现实和文化精神的投射,是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理感受与思想意识的积淀,其中涉及到对时代本质的洞察、对时代病症和社会弊端的暴露、对时代与知识分子命运关系的思考、对社会主义建设和新生活的纪实以及对人际关系和社会心理的展现等内容。总之,穆旦对于现实和民生的关怀意识、对于时代使命的承担意识以及对于现实人生的搏斗意识,使其诗歌明显区别于那些沉溺于内心幻梦、走向自我闭锁的部分诗歌,也使其诗歌成为记录这一历史时期的关键资料和了解这一时代的有效通道,穆旦诗歌因而在民族文学发展史上发挥着重要的“史”的价值,穆旦也成为我们民族不可多得的具有宏阔格局与气魄的经典诗人之一,“像穆旦这样的诗人,历史是他的内在组成,他也必然成为历史的一部分”[23]。

其次,坚守自我良知,将时代主题与个人声音相融合的自觉意识。在时代潮流的裹挟之下,许多诗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放弃了对个体经验的深掘而加入到国家和民族的集体话语中,“小我”的声音逐渐被“大我”所倾覆。面对外部力量的不断压迫,穆旦既不逃离现实,也不被现实所牵制或同化,而是坚持由个人推及时代整体,以个体的生存体验来感知社会、历史与时代,以卓然独立的姿态发出自己的声音。他强调“首先要把自己扩充到时代那么大,然后再写自我,这样写出的作品就成了时代的作品。这作品和恩格斯所批评的‘时代的传声筒’不同,因为它是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了”[5]188。具体而言,无论外界形势如何鼓噪,如何诱惑,又如何迫击,穆旦在各种生存窘境中都能保持高贵的主体意识、独立的精神品格和理性的批判精神,其创作始终与时代主流之间存在必要的审思距离。在对大时代环境的刻画和对民族历史命运的描摹中,穆旦毫不放弃对自我心灵状态的表露、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追问。这使其诗歌既把握住了时代脉搏,又确保了自我内在世界的真实和独立,实现了时代性与个人性的有机统一,即穆旦“使诗既成为时代的诗同时也是个人的诗”[24],这也是其诗歌区别于同时代大批主流作品的“无我”缺陷,保持恒久魅力的原因之所在。即使在“十七年”和“文革”的特殊秩序中,穆旦也依然坚持从独特的个人经验和鲜明的主体立场出发,审视和剖析外部现实世界的复杂性,质疑和拷问个体在历史链条中的位置与生存价值,正视现代知识者的内心矛盾与精神诘难,呼唤个体的理性与尊严,使其诗歌成为时代大旋律中某种特殊的“独声部”。总之,穆旦在追踪历史进程、探寻时代意义的过程中,始终忠于个人经验、坚守自我阵地的独立写作精神,“为我们暗暗竖立着一个真正诗人的文学主体姿态”[25]。如学者所言,在文学史的演变历程中,一些曾一度被冠之以高位的作家作品逐渐褪去其光芒,而“穆旦的写作却越来越彰显出它的典范性:这就是以个人的生存感觉和生存体验来认识事物,进行写作,而拒绝来自书本或先验价值体系的判断,所谓‘心中有物,良心所迫,不得不写’”[26]。

再次,坚守艺术良心,“在现实与艺术间求得平衡”的自觉意识。在1940年代的“非常时期”,众多诗人响应时代文学的号召,自觉或不自觉地“放逐抒情”而融入到民族化、大众化的诗歌潮流中,使得多数诗歌“沦落为一种‘历史性’的文本——有历史而没有诗”[27]。而穆旦在承担时代使命、描绘时代气象的过程中,对于大时代的主流艺术观念和文学形式保持着审慎的态度。他始终坚持写作者的独立品格与艺术良心,“在社会环境的危急中坚持艺术的纯正性,又在忠实而真诚的诗性运作中不脱离社会的苦难并予以独特的展现”[2],其诗歌在现实关怀与艺术旨归的统一、社会价值与诗美价值的统一方面做出了卓越的探索及贡献。如穆旦诗歌在表现战争、苦难等现实题材时,对于审美艺术表现的深度和强度有着自觉的追求,他既反叛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从传统表达形式的桎梏中突围而出,又以开放的文化视野,积极借用西方资源和外来异质成分,执着于探寻民族诗歌的现代化呈现方式。其诗歌在“现实”“象征”“玄学”的综合实践中,以全新的艺术视角、独特的抒情方式和新颖的诗歌形式完成了对中国现实的深入观照,从而实现了艺术美感与现实实感的同步传达,在很大程度上区别于同时期口号标语式的诗歌。同时,在1950-1970年代,穆旦的诗歌创作也保持着一贯的较高的艺术水准,其诗意内容的复杂深邃、诗艺手法的多重错综都明显区别于一般的政治抒情诗和颂歌等艺术形态。总之,穆旦以自身的艺术实践回答了现代诗歌应当如何在表现现实主题、传达时代经验的同时,又不失诗艺美感与艺术品位的问题,他以高度的艺术成就“治理了诗坛艺术土壤的严重沙化,为未来耕拓出了宽阔的启迪视野”[28],在潜移默化中推进了中国新诗艺术的现代化进程,穆旦也因此成为无愧于时代、无愧于艺术的“大诗人”,其高度的艺术自足性和对艺术本心的坚守姿态至今仍具有典范价值。

四、结语

穆旦是最能代表1940年代以来中国诗歌艺术精神的经典诗人之一,其经典性既体现在对时代风貌与精神发展史的见证上,也体现在对诗人的独立个性与自我良知的传达上,更体现在对诗歌的审美表现力与艺术品质的坚守上。可以说,穆旦的诗歌创作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时代性、个人性与艺术性的较好融合,成为标志这一时期文学的思想高度、精神高度与艺术高度的经典作品。在后世的传播接受过程中,穆旦及其艺术精神结构逐渐凝练为一种基本的价值规范,对当代诗歌的后续发展产生典范意义,也成为被读者长久接受的恒态经典。当然,穆旦诗歌经典性的生成与建构是一个复杂的命题,除了与作品本身的审美质素息息相关之外,还离不开一定社会历史语境下的传播机制、接受机制和文化力量等的综合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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