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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现代转型期楚辞学的学术特征

2021-12-08李金善

关键词:楚辞屈原学术

李金善

(河北大学 人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近现代楚辞学的最大特点是楚辞学开始由传统学术向现代化转型。楚辞学的转型是指从鸦片战争以后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楚辞学在研究理念、研究方法、研究范畴、研究成果等方面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它以传统楚辞学为基础,依据西方现代学术的标准建立了一整套楚辞学现代学术体系。晚清是楚辞学转型的萌芽期,五四以来是楚辞学由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的转变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建立了完整的现代楚辞学体系。近代楚辞学的学术特征主要表现在研究理念、研究方法、研究范畴、研究成果等以下四个方面。

一、研究理念的变化

从文化传承的角度来说,任何一个时代的学术研究理念都离不开社会历史环境变迁的影响,因为一旦脱离具体存在的历史环境,既无法弄清学术研究的思路,也无法在历史与现实的交融点中去研究学术本身。随着时代的发展,中国传统的学术思想逐渐受到西方外来思想的影响,并与之融合;随着经济的发展,对于文学作品的审视和解读也会产生全新的角度与立足点;随着科技的进步,在学术研究的过程中,将传统手段与现代先进的研究工具相结合,也会对研究理念产生影响。除此之外,还有政治、哲学、宗教、风俗、社会思潮、地域文化等多个角度,这些都成为影响学术理念的因素。从楚辞学本身的性质来说,楚辞学是人文学科,这就注定了在研究过程中,不能像自然科学那样进行实验,而必须将其放到社会历史环境中去考察。文学满足的是人们的精神需求,文学研究的不断加深是文化传承的必然结果,那么从不断满足这种需要的角度,学术研究的理念也将不断发生变化。

(一)由直觉思维向逻辑思维转变

逻辑思维主要是一种来自西方的思维方式,追求概念的明确、判断的恰当和推理的严密。中国更多强调的则是直觉思维,作出判断与分析的依据主要基于个人主观情感倾向。因为两种思维方式的不同,西方从一开始就用概念建立了一整套哲学体系,中国传统学术探讨则多使用一些感悟性的词语进行描述,这不能完全确定其规定性,不同的人会在相同的事物和词语中延伸出不同的理解和阐释。

直觉,说得更形象些就是事物在头脑中的影像。中国古代人的这种直觉思维模式直接影响到了中国古代的学术研究。在楚辞学的历代学者中多有为表达自身观点而曲解他人之作,牵强附会、不顾实际的现象便是受到了这种思维方式的影响。从王逸的《楚辞章句》开始,这种直觉思维便贯穿于楚辞学中。虽然丰富的情感有助于激发文学研究者的激情,但也容易产生主观性过强等弊病。近代以来随着学者们学术视野的开拓,认知水平与研究能力的不断提高,以及受到西方文化传播的影响,楚辞学从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过渡的过程中逐步摒弃直觉思维向逻辑思维转变。

游国恩作为现代楚辞学的奠基人,其楚辞研究严格按照逻辑顺序进行,环环相扣,层层推理,彻底摆脱了传统的直觉思维模式。以他的第一部楚辞学著作《楚辞概论》为例,首先,此书在章节设计上遵循一定的逻辑顺序。全书共分为六编,第一编为总论,内容涉及楚辞的名称,楚辞与北方文学,楚辞与南方文学,楚辞与楚国,楚辞在文学史上的位置;第二编为《九歌》,包括《九歌》的历史与分章,《九歌》的作者与时代,《九歌》的意义与艺术;第三编为屈原,包括屈原传略、屈原的作品,分别对《天问》《离骚》等作品逐一分析;第四编是宋玉,包括宋玉传略及其作品,并对《九辩》进行了详细的分析;第五编是楚辞的余响,包括总说并对贾谊、淮南小山、庄忌、东方朔、王褒、刘向、王逸等人的作品分别论述;第六编是楚辞的注家。总体来看作为新时期楚辞学专著的开山之作,游国恩的研究思路已经突破了传统学术的直觉思维方式,全书按照一个严密的逻辑顺序架构,把楚辞还原到其所处的社会历史环境,既考察它与其他文学样式的内在联系,又分析它与地理文化的关系。因此他既具有历史的眼光,又具有完整的宏观视角,这已经与传统楚辞学的研究思路有很大的差别。其次,在具体论述上,此书分别从南方文学、北方文学、楚国本土三个角度探讨了楚辞的起源。其中,楚国本土情况又分成了民俗、音乐、地理三方面进行研究。游国恩用文化进化论的观点研究了《九歌》与屈赋之间的关系,综合利用民俗学、神话学、宗教学等其他学科的理论知识来解读《招魂》,这些都是中国古代楚辞学著作中未曾出现过的。“《楚辞概论》是楚辞研究史上传统观点和现代方法之间的分水岭式的著作。”[1]《楚辞概论》成为传统楚辞学向现代学术迈进过程中的奠基之作,为后世的楚辞研究提供了范式。

(二)由经学研究向科学研究转变

在传统楚辞学的研究中,屈原和楚辞被纳入了儒家的政治和伦理道德体系。当学者的儒家理想难以实现,国家和社会动荡不安的时候,屈原和楚辞蕴含的情感则成为他们心灵归属的家园。他们需要坚持道德操守和人格理想,进而实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以经解骚”始终贯穿于楚辞学的发展进程之中。1922年胡适发表《读楚辞》一文,这在楚辞学史上成为一个标志性的节点事件。有人把它当成屈原否定论的发难之作,但是更不容忽视的是《读楚辞》在楚辞学史上的积极意义。胡适在楚辞学领域首先触及传统学者从不敢触及的“雷区”——经学。“我很盼望国中研究《楚辞》的人平心考察我的意见,修正他或反证他,总期使这部久被埋没,久被‘酸化’的古文学名著能渐渐地从乌烟瘴气里钻出来,在文学界里重新占一个不依傍名教的位置。”[2]他希望楚辞的研究能够摆脱经学的束缚,走上真正的文学研究的路子。战国时期的屈原,被汉代以后的人完全“儒教”化,成了一种“复合物”,一种“箭垛式”的人物,完全被封建统治者的“君臣大义”所覆盖。胡适提出“传说中的屈原,若真有其人,必不会生在秦汉以前”。这句话并非对于屈原出生年代的否定,而是表明生于战国时代的屈原,绝对不会是后世学者在各种注疏中所塑造出的那位“温柔敦厚,忠于君王”形象。秦汉之前的“君臣之义”与秦汉之后逐渐形成的忠君思想有很大不同,君臣之义强调的是君王与臣子的双向义务,便如《孟子·离娄下》中所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3]当君主行为失当之时,臣子并无必须忠心不二之义。后世的忠君思想才是经学中所反复强调的,以此来套用屈原之形象,显然有失妥当。汤炳正在《现代楚辞批评史》序言中说:“逮至‘五四’运动,清算旧文化之风大起,胡适诸人又把辨伪工作推向新高潮。如果说廖季平否定屈原的存在,只是晚清以来经今文学派的一个发展,那么,胡适否定屈原的存在,则更带有‘五四’疑古思潮的新特征。”[4]汤炳正所谓“新特征”就是对旧文化的清算,因此胡适《读楚辞》一个最重要的意义就是引导人们重新认识楚辞、认识屈原,让楚辞学从经学回归科学。

之后陆侃如、游国恩、谢无量、郭沫若、闻一多等人的楚辞研究明显剥离了经学的研究理念,真正把现代意识和科学观念引入楚辞学领域。楚辞学研究理念的转变,不仅使研究方向、研究内容发生了根本变化,同时也为研究方法的更新奠定了基础。

二、研究方法的增加

传统楚辞学的研究内容主要集中在文字训诂、名物考证、音韵研究和义理阐释四个方面,这就决定了传统楚辞学的研究方法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直觉感悟,一是分析归纳。中国传统楚辞学的研究理念是直觉思维,这就直接影响楚辞学的研究方法。直觉感悟就是建立在直觉思维基础之上的研究方法,它避开了理性的逻辑思维,寻求字句间的微言大义,于是义理阐释是其研究内容。分析归纳法则用于文字训诂和名物考证、音韵研究。这些研究方法在传统楚辞学的研究中广泛应用,取得了重要的研究成果。晚清以后,西学渐进,随着学术研究理念的变化,楚辞学研究内容不断拓展,传统的研究方法开始日益显现出局限性,新的研究方法也开始出现。

(一)马克思主义方法

辛亥革命以后,中国虽然推翻了几千年的封建帝制,但是并没有成立真正意义上的民主共和国。中国政局混乱,旧的思想文化体系崩溃,知识分子寻找新的出路,新文化运动蓬勃兴起。以陈独秀、李大钊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抱着改造国民、开展启蒙的理想宣传民主、科学。他们把着眼点放在旧传统的摧毁和新文化的建设方面,这也使中国的学术研究面貌焕然一新。李大钊是最早把马克思主义介绍到中国来的知识分子,经过他与陈独秀等一批人的倡导,马克思主义很快成为当时社会上最有影响的思想。以至于1922年梁启超发出了这样的感叹:“马克思差不多要和孔子争席,易卜生差不多要推倒屈原。”[5]随着马克思主义开始在中国传播,中国的楚辞研究也受其影响。

一般学界认为郭沫若是最早运用马克思主义研究楚辞的学者。20世纪20年代郭沫若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并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展开学术研究。1925年东渡日本以后,“他没有分文收入,生活无着落,一家五口,靠一点归国费和典当衣物勉强糊口”[6]179。即使在这样困苦的情况下,郭沫若仍坚持学习马克思主义。他称赞列宁有“致密的头脑”,是“真挚的思想家”,认为“马克思主义在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是唯一的宝筏”。由于郭沫若政治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他的文艺观点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他把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方法应用到楚辞研究领域,取得了一系列成果。在《屈原研究》中他运用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分析屈原所处时代的社会形态,他还运用阶级分析的方法,探讨屈原所处时代的社会发展形态、阶级关系、阶级斗争的形势,并在此基础上分析屈原思想、行为和文学成就。郭沫若的马克思主义研究方法为五四以来楚辞学的研究带来了一股新鲜气息,他对屈原身世、屈原时代、屈原思想、文学成就等方面的论述都向纵深方向迈进,超越了前人的研究。郭沫若的楚辞研究明显带有“五四”文学革命以来激进的色彩,他全新的研究方法推动了中国楚辞学向现代学术迈进的步伐。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郭沫若的研究也存在主观色彩浓厚、有时论据不足,甚至把屈原形象意识形态化的缺点。

运用马克思主义方法论进行楚辞研究的还有游国恩、姜亮夫、侯外庐等人。游国恩的研究重点在于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从文学的角度来进行研究,姜亮夫的研究重点在文献学。新中国成立后运用马克思主义从事楚辞研究的还有何其芳的《屈原和他的作品》、詹安泰的《屈原》、唐弢的《屈原纪念》等。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从事楚辞研究成为近代楚辞学的一个最主要的特点。

(二)心理学研究方法

心理学是一门研究行为和心理活动的学科,在19世纪末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随着中西学术的交流传入中国,一些中国的学者把心理学知觉、认知、情绪、人格、行为、人际关系等相关知识应用到了楚辞学研究领域,开启了楚辞心理学的研究方法。梁启超作为中国近代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虽不以楚辞研究见长,但是他是开启中国楚辞心理学研究方法的第一人。方铭在《20世纪新楚辞学建立的过程考察》一文中指出:“20世纪新楚辞学的建构是从解构传统楚辞学甚至是解构屈原开始的,梁启超发表《屈原研究》之讲演,使新《楚辞》学的建立有了轮廓。”[7]

1918年底,梁启超自上海启程,1919年2月初,先抵达伦敦,后赴巴黎,1920年1月由马赛归国。梁启超游历欧洲各地开阔了眼界,他既看到了欧洲列强的弱肉强食,也看到了“西方文明破产”。这引起了梁启超的反思,他开始重新审视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梁启超写了《屈原研究》。梁启超的楚辞研究著述不多,还有《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中的《楚辞》部分、《老孔墨以后学派概观》的第二节第五部分,其他著述中偶有散见。梁启超在《欧洲心影录》中提出中国应尊重传统文化,充分认识到传统文化的价值,同时还要借鉴西方的科学研究方法,用西方人的思想观念来评判传统文化。他用心理学的方法分析屈原的理想、人格、屈原自杀的原因。他尝试解释屈原个体心理机能在社会行为与社会动力中的角色。梁启超的研究特色在于对屈原思想认识、心理状态以及人格形成的细致剖析,从屈原本人出发,描绘其复杂心态,一改前代学者以自身经历主观解读屈原的论述方法。他认为《天问》是“对于万有的现象和理法怀疑烦闷,是屈原文学思想的出发点。”认为《九歌》是“集中最‘浪漫式’的作品”。解读《招魂》道:“总之这篇是写怀疑的思想历程最恼闷是苦痛处。”[8]他认为屈原富有个性,是一个“有怪脾气的人”,他的性格形成与他的经历有密切关系。他曾参加齐国会盟,也曾经被放逐山野,独居很久,之所以会产生楚辞这种独特的文学形式,是因为屈原独特的人格和特立独行的行为。他从心理学的视角分析了屈原自杀的原因。梁启超把当时的楚国社会比作是屈原的恋人,屈原“极诚专虑的爱恋”着这个恋人,可这个“恋人老不理会他,不理会他”。他“结果拿自己生命去殉那‘单相思’的爱情”。在梁启超看来“屈原脑中,含有两种矛盾元素。一种是极高寒的理想,一种是极热烈的感情”,因此“他在哲学上有很高超的见解,但他决不肯耽乐幻想,把现实的人生丢弃”[10]。梁启超在学术研究上以“善变”“多变”而著称,他的楚辞学方法之变开启了近现代楚辞心理研究的思路。正如其在《释革》所言:“淘汰复有二种,曰‘天然淘汰’,曰‘人事淘汰’。天然淘汰者,以始终不适之故,为外风潮所旋击,自澌自毙而莫能救者也。人事淘汰者,深察我之有不适焉者,从而易之使底于适,而因以自存者也。人事淘汰,即革之义也。外境界无时而不变,故人事淘汰无时而可停。其能早窥破于此风潮者,今日淘汰一部分焉,明日淘汰一部分焉,其进步能随时与外境界相应。”[10]正是由于梁启超在学术上的求新、求变,主动淘汰掉不适于时代者,才能带来楚辞学新的研究方法,为20世纪楚辞心理学的研究开辟了道路。

梁启超是一位学者,同时又是一个失败的政治家。他与屈原不论是命运还是性格上都有相似之处。他们才华横溢,满腔爱国热情,却又仕途坎坷。因此梁启超在研究屈原心理时,更多地融入了自己的人生体验,甚至从内心深处来说无法区分屈与梁。这也就形成梁启超的楚辞研究中有的方面偏向主观臆断,而不是非常客观、准确。

除此之外,亦有支伟成的《楚辞之研究》、游国恩的《楚辞概论》、金开诚的《论作为艺术思维经验的屈辞超现实想象》、毛庆的《屈骚艺术新研》等著述,共同沿着楚辞心理学的方法继续深入研究,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三、研究范畴的拓展

楚辞学研究理念、研究方法、研究范畴的变化,必然带来研究内容的变化。此时,古代楚辞学中从未出现的一些内容都出现在了学者的研究视野中。

(一)楚辞神话学

欧洲19世纪中叶后,出现了许多神话学派,如“语言学派”和“人类学派”。五四运动以后,中国神话学的研究开始出现,其中的代表人物有蒋观云、周作人、闻一多、顾颉刚、杨堃、黄石、茅盾、钟敬文等人。随着神话学研究在中国的展开也拓宽了楚辞学的范畴,楚辞神话学成为五四以来楚辞学研究的一个新动向。

楚国位于中国南部长江流域的沅湘一带,民间“信巫鬼,好淫祀”,巫祝文化十分繁盛。屈原生于此地,也受到这种风气的影响,神话的内容在他笔端多有呈现,表现出奇伟瑰丽的风格。如《离骚》中对于五次游历、求女以及升天远游的描述便运用了大量的天神与灵物意象,讲述了一些神性形象的事迹,“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又有《九歌》作为由民间祭祀悦神之歌发展而来的作品,《九歌》中不光涉及了东皇太一、云中君、大司命与少司命等神明形象,还增加了对于神话的想象与创造,赋予众神以人性,以细腻的情感表达和外形描写,令他们的形象鲜明起来。《楚辞》中保存的上古神话可以和《山海经》《尚书》等作品中保存的神话互为补充,构成中国上古神话的三维结构模式。“五四”以后,鲁迅首次指出了《楚辞》对神话研究的价值,茅盾则从理论上进一步阐述楚辞与神话的关系,他认为:“《楚辞》是研究中国神话时最重要的书籍,其中屈原之作《离骚》与《天问》包含许多神话材料,恐怕《淮南子》《列子》等书内的神话材料有些是源自《楚辞》。”[11]茅盾认为,《楚辞》中保存了十分丰富的神话材料,其中以南方民族的神话内容居多,原生态地保存了中国古代神话的初始面貌,对后世神话著作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茅盾也是中国最早进行楚辞神话学研究的学者之一。从1918年开始,茅盾阅读了大量希腊、罗马、印度、古埃及的著作,并开始了楚辞神话学的研究。1925年他写成《楚辞与中国神话》。

闻一多、苏雪林、姜亮夫等也都开展了楚辞神话学的研究,具有代表性的是闻一多的《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伏羲考》,他们的研究开辟了五四以来楚辞学的新领域,并深深影响了以后的楚辞研究。中华人民共和国之后涌现出了一大批楚辞神话学研究的成果,如《楚辞与神话》《楚辞新探》《楚辞文化》《楚辞美学》等,在楚辞神话学的研究上取得了不凡的成就。

(二)楚辞文化学

文化学是以研究人类文化现象及其发生发展规律的一门综合性的人文科学。文化学重在考察人类文化各个层面或子系统之间的相互关系,从而揭示这些文化现象背后的共同本质与普遍规律。文化学18世纪已经初露萌芽,19世纪末20世纪初日渐成熟,并随着中西交流日益增多,中国学者开始对其投入极大的关注。

“五四”以来楚辞学者把楚辞与地理、民俗等文化学的研究内容联系起来,开拓了楚辞文化学的研究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并成为20世纪中国楚辞学研究的一个热点问题。楚辞文化学包括楚辞地理学、民俗学、楚辞音乐等诸多方面的内容。

《易经》:“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12]这是目前见到的最早关于地理一词的记载。地理学作为一个学科可以分为自然地理学及人文地理学。楚辞地理学的研究侧重于人文地理学。其实在传统楚辞学中也涉及了楚辞地理学的内容,但是并没有把它当成楚辞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晚清以后随着现代学科的规范,地理学与文学等学科开始出现交叉研究。20世纪后楚辞地理学的研究侧重于文化地理的研究。

较早开展楚辞地理学研究的是刘师培,其论文《南北文学不同论》认为中国南北地理风俗习惯的差异导致南北文学的差异。他从地理环境、社会风习等多种因素出发,考证屈原作品属于南方文学,但是它吸收了北方文化的因子。梁启超、饶宗颐等人也开展了相关楚辞地理学的研究。梁启超考证了屈原作品中出现了沅、湘、洞庭、澧浦鄂渚、方林等是十七处地名。饶宗颐早年致力于研究地方史志,积多年之功完成《楚辞地理考》,童书业作序:“考据之学,愈近愈精,读宗颐饶君之书,而益信也。君治史地学,深入堂奥,精思所及,往往能发前人所未发”,其“信而有征,并治世治古地理者,未能或之先也。”[13]饶宗颐还从音乐学的角度研究楚辞音乐与楚辞的关系。王国维是较早提出南北文化融合形成屈原与楚辞这一现象的学者。他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中阐发了屈原文学思想、成就形成的原因在于南方文化的特质与北方儒家文化的共同作用。苏雪林、闻一多等人则从民俗学的角度继续深入研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何光岳、吴广平等学者进一步研究,与之前的学者相比他们更注重实地调查。

(三)楚辞考古学

晚清殷墟甲骨卜辞的发现给学术界带来了一股考古之风。学术界开始怀疑已有文献资料的真实性,重视考古发现。王国维首先提出了“二重证据法”:“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种材料,我辈固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训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14]在研究楚辞的过程中,王国维改变了古典楚辞学单纯以文献考据为基础的固有模式,从楚辞文化本源性特征方面进行论述。文献考据的方式通常容易掺杂进解读者的主体意志,难以真正还原其本来面目,因而王国维提出,要从楚文化文物的考据方面入手,以“地下之新材料”与“纸上之材料互证”。在《屈子文学之精神》一书当中,王国维从地域的角度论述南北方文化差异,解读屈原文学创作特征之由来,言道:“由此观之,北方人之感情诗歌的也,以不得想象之助,故其所作遂止于小篇。南方人之想象亦诗歌的也,以无深邃之感情之后援,故其想象亦散漫而无所丽,是以无纯粹之诗歌。而大诗歌之出,必须俟北方人之感情与南方人之想象合而为一,即必通南北驿骑而后可,斯即屈子其人也。”[15]636通过足够的理论支撑与背景分析,进行文化还原,从而提出“屈子南人而学北方之学者也,南方学派之思想,本与当时封建贵族之制度不能相容。故虽南方之贵族,亦常奉北方之思想焉。观屈子之文,可以征之”[15]637。 王国维敏锐的学术感悟能力直接开启了楚辞考古的新时期,二重证据法乃至三重证据法被运用于楚辞学的研究中,开拓了20世纪楚辞学新领域,产生了许多新的研究成果。

关于楚辞研究中的车战说的时间问题,许多学者观点不一。陆侃如以为车战出现在春秋时,何天行却以为车战从春秋战国,直到汉代一直存在。何天行在论述此问题时提出了两个论据,一个论据是出土文物,另一个论据是文献资料。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的考古工作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民国二十一年,中央研究院考古团在河南濬县发掘古墓,当时发掘的古墓有八九处,在战国时均属于魏地。从这次出土的古物里面,有古车马装饰极多,由车饰等的遗物,可考证出战国时代古战车制度的大概”[18]。关于文献资料,他也用了两处。《渊鉴类函》中:

马端临曰:车战之制,汉尚用之。(车战一)

周元戎,秦小戎,掌车萃,撰车徒,追项籍,破田由,试队法,探车材。(车战三)

卫青,李陵,田豫,马隆,及汉光武皆用车而胜。(车战三)[16]77

何天行还引用了日本人西村真次的《世界古代文化史·中国文化》一章中有一幅汉代的战车石刻图,他认为这些发现的实物可以作为战国以后仍有车战的证明。何天行极力想证明战国以后到了汉代仍有车,他力求从考古发现和历史文献中找到有力的证据。尽管何天行的楚辞学观点在理论上存在问题,但是不得不承认他在楚辞学的研究方法上重视考古发现与楚辞学的问题的关系。

随着近代考古学的进一步发现,楚辞学中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逐渐明晰。楚辞考古学也成为20世纪以后楚辞学一个新的研究方向。

(四)楚辞性别研究

性别作为人类社会最基本的一对关系,不可避免与居于社会主导地位的价值观念具有同一向度,楚辞研究中也不能脱离这一规律。王逸、刘勰、洪兴祖等人对于屈原作品中女性的认识,具有社会历史和文化的烙印,他们的观念体现了“性别政治”论。在注释楚辞华丽的文学外衣下,“性别政治”隐含而不彰。君王在中国历史以男性居多,女性屈指可数,即使是屈原作品中出现了美人的形象,但还是一个女性的外壳,内核是男权的实质,女性形象不具有独立的地位,作为附庸或象征存在于文学作品当中。随着时代的进步和学术水平的提高,楚辞研究的方法向科学化发展,人们对于女性形象的认识也逐渐客观。

晚清以后中国闭关锁国的大门被打开,各种西方文化思潮涌入中国,女性主义也随之而来,中国社会女性的地位和人们的性别观念也在逐步发生变化。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发展为20世纪以后楚辞性别研究提供了土壤,楚辞学者开始重新思考楚辞中的女性问题。游国恩1943年在西南联大文史讲座演讲中提出《楚辞女性中心说》,开近代楚辞性别研究的专题。在这篇文章中游国恩认识到比兴手法的发现是中国文学在表现技巧上的一大进步。自从诗歌中有了比兴手法之后,“它才在文艺的领域中开辟了无穷无尽的新的境界”[17]253。作为比兴的材料有草木、虫鱼、鸟兽器物等等,在楚辞中更为独特的是用“女人”作为比兴的材料。中国文学与“女人”发生关系,这是楚辞在表现技巧上的又一大进步。游国恩认为屈原愿意以女性作“比兴”的材料,“至少说明他对于妇女的同情和重视”[17]254。更何况屈原事楚怀王被逐放,这与当时的妇人的命运极为相似,“所以他把楚王比作‘丈夫’,把自己比作弃妇,在表现技巧上讲,是再适合也没有的了”[17]254。他认为屈原在作品中相对于楚王,以弃妇自比,如果这一点弄不清,就很难读懂《楚辞》。

之后孙次舟关于楚辞性别的研究,观点一鸣惊人。1944年“诗人节”,成都文艺界抗敌协会举行的茶话会,孙次舟提出屈原是弄臣的观点。1944年9月,孙次舟在《中央日报》发表文章《屈原是文学弄臣的发疑》,指出屈原是同性恋者,这在当时学术界引起轩然大波。他这篇文章详细论述了屈原是“后代的传说”、屈原是弄臣、是同性恋者。孙次舟说:“研究历史,而不注重‘史源’,只信后代的传说,那是危险的事。”[18]孙次舟把屈原与上官大夫的政治斗争描述成弄臣“争风吃醋的勾当”,是一个“富有娘儿们气息的文人”。陈思苓、闻一多、郭沫若等人都加入了这场楚辞性别的大讨论。陈思苓1944年8月10日在《中央日报》副刊上发表一篇赞扬屈原的文章。文中虽然没有正面点出孙次舟及其论点,但主题与其形成了鲜明对比。孙次舟的文章发表后,陈思苓立即写了《屈原辨正·专答“文学弄臣”的主张者》,完成之后几经辗转,《中央日报》才在社会舆论的压力下不得不发表了这篇文章。陈思苓在第58期《国文月刊》上再次发表了驳孙次舟的文章《离骚‘淫’字辨》。1946年5月郭沫若也加入了讨论,连续写了《屈原不会是弄臣》《从诗人节说到屈原是否弄臣》两篇文章,对孙次舟的论点进行了批驳。

在这场争论中涉及了楚辞学史上从未涉及的一个全新话题——屈原性别取向的歪曲。孙次舟提出的“屈原是同性恋者”的论断打破了屈原传统的形象,无论是在楚辞经学、楚辞理学以及楚辞考据学时代,学者们都不会从这样的角度评价屈原。正如郭沫若所言,孙次舟“虽然观念新颖,却嫌证据太不够”。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文学的性别研究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孙次舟以畸形的性别观“同性恋”来否定屈原、否定楚辞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必然会遭到学者的批驳。游国恩的楚辞研究关注的是文学作品与女性的关系,这次关于楚辞性别的讨论拓展到了文学创作主体的内心世界。应该说孙次舟楚辞研究畸形的性别观为20世纪后半期,乃至新世纪的楚辞研究提供了一个新思路,使楚辞的研究从女性扩大到了性别内容,为楚辞研究带来了新的学术增长点,但是屈原同性论也给20世纪后半期楚辞研究埋下了隐患。

四、研究成果形态的变化

近代楚辞学的研究成果开始出现期刊论文和学术专著,且立题符合现代学术标准,内容论证有严密的逻辑,学术视野超越传统范围。

楚辞学研究成果的传统形式,主要有章句、注、疏、短论、札记等。现代的研究成果,除传统的成果形式之外,还有专著、论文。内容决定形式,形式是内容的外在反映,现代楚辞学成果形式的变化反映着研究内容存在质的差别。楚辞成果开始以议论文的形式走上报纸和期刊。

根据周建忠整理的《中国二十世纪“楚辞学史”研究论文总目》,20世纪上半叶,以报刊形式出版的楚辞研究论文有9篇。其中杂志有6篇,包括骆鸿凯著《楚辞章句征引楚语考》,发表于1931年《师大同学丛刊》第2期;和临轩著《楚辞著述考》,发表于1936年12月至1937年4月《进德月刊》,第4、5、6、8期;骆鸿凯著《楚辞旧注考》,发表于1937年《员辐》第2期;朱逊著《介绍闻一多先生的〈楚辞校补〉》,发表于1943年《国文杂志》第1期;闻一多著《廖季平论〈离骚〉》,发表于1947年《文学杂志》第5期;沈天华著《读郭沫若〈屈原研究〉管见》,发表于1947年《台湾文化》第1期。报刊有3篇,王云渠著《楚辞十六卷是刘向所校集的么》,1931年10月24日、26日、27日发表于《北平晨报·学园》第204、205、206期;王云渠著《楚辞非刘向所集一个新证据》,1932年1月12日、14日,15日、18日发表于《北平晨报》;闻一多著《敦煌旧钞楚辞音残卷跋》,1936年4月2日发表于《天津大公报》[19]。此统计没有计入梁启超、胡适等人收录于著作中的研究论文。楚辞学成果以论文的形式发表在报刊上,彻底打破了传统楚辞学著述以书籍形式传播的模式,加速了研究成果的传播速度。同时,报刊作为一种大众传播媒介使楚辞的传播范围超出了精英文化的认知,开始走向大众化。报刊还具备文化积累的功能,把楚辞在20世纪上半叶的最新研究成果保存了下来,为后世的研究提供了借鉴。

近代楚辞学的研究成果立题符合现代学术标准,传统楚辞学的成果以章句、注、疏、短论、札记等为主,如王逸的《楚辞章句》、王夫之的《楚辞释》、陆时雍《楚辞疏》、方苞《离骚正义》等。在这些著作中常夹杂着一些短论、札记,立题有时针对重大问题,有时偶然悟到一时之见,因此具有主观色彩和随意性。作为现代学术的成果立题有严格的要求,一定要有其学术价值和社会价值,这体现在发现的新线索、介绍的新知识、得出的新结论等方面。现代学术的立题必须有较高的学术价值,能够推动学术进一步发展,而不仅是一些主观化的感悟或者体会。这一时期学者们的楚辞研究体现时代精神、创新精神,如这一时期的楚辞辨伪学的研究集中在屈原有无问题的争论上,这与当时的疑古思潮紧密联系在一起;对屈原爱国主义的深入研究与中华民族近代的深重灾难紧密联系在一起。

近代楚辞学的研究成果在内容上开始注重论证的逻辑。中国人直觉思维的特性决定了在中国传统学术研究的过程中,个人情感倾向占了很大比重,以至于论证过程缺乏严密的逻辑性。传统楚辞学中的研究成果形式为短论、札记等一般篇幅短小,可以得出结论,但这结论并未经过严谨周密的推导,因此在传统楚辞学中不以追求完整的理论体系为目标。相反现代学术更偏重于重视推导过程,每一个结论的产生,都要求有完整的逻辑论证体系,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否则立题不成立。这样的做法,便使得最终结果更加具有说服力。王闿运的《楚辞释》中对一些问题的解释还处在天马行空的想象阶段,到其弟子廖平的《楚辞新解》和《楚辞讲义》中已经有了明显的内在逻辑性。以《楚辞讲义》第一课《卜居》《渔父》、第二课《招魂》《大招》为例,贯穿于其中的中心是屈原不存在,《楚辞》是秦博士所作,楚辞是“道家的神游形化”[20],是天学。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的楚辞学成果更加注重内容论证的逻辑性,特别是在关于屈原有无的争论、屈原性别的争论等方面,学者们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层层推理,尽可能让自己的观点无懈可击,这也使楚辞学成果内容的逻辑性更加严密,符合现代学术研究的规则。

近代楚辞学学术视野超越传统学术范围。所谓的学术视野是学者在研究学术问题时所具备的观察视界或认识的领域。现代学术成果往往有独特的学术视角,体现学术研究的创新性。这种学术视角既包括纵向的也包括横向的。钱穆在《现代中国学术论衡·序》中写道:“文化异,斯学术亦异。中国重‘和合’,西方重‘分别’。民国以来,中国学术界分门别类,务为专家,与中国传统通人通儒之学大相违异。循至返读古籍,格不相入。此其影响将来学术之发展实大,不可不加以讨论。”[21]钱穆认为五四以来中国的学术界吸收了西方的学术观念和方法,这是中国现代学术的一个特征。他对中国学人学术视野进行了纵向比较研究,区分了通人之学与现代学术的区别。

总之,近代是中国楚辞学开始由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转型的时期,这是楚辞学史上最重要、最深刻的变化。五四以后,中国楚辞学开始逐步建立现代化的学术范式,不仅涉及学术研究的理念,而且涉及学术方法、研究范畴等方面的深刻变革,这是一场从楚辞学内容到形式的根本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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