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主义语境下的个性主义诉求
—— 也论“延安文艺新潮”
2021-12-08田建民
田建民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一
自1941年1月“文抗”主办的《文艺月报》创刊至1942年5月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此间延安文艺界出现了一批站在启蒙或个性主义的立场揭露和批判所谓延安“阴暗面”的作品,形成一股暴露性文学的潮流。这些作品发表后,很快即因其个性主义的立场与不恰当的批评方法和态度而受到了批评。在稍后的延安文艺整风中,创作这些作品的作家,大都对此进行了反省并做出了深刻的自我批评。1950年代后,在“整风”“反右”“十年动乱”等政治运动中,这些暴露性的作品被定性为对党领导下的边区的诽谤攻击而加以升格批判。一些作家也因此被戴上“右派”的帽子,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新时期开启后,随着那些被错戴“右派”帽子的作家被摘帽和“重回五四”的启蒙新潮的兴起,一些研究者开始站在启蒙的立场,以知识分子独立批判的姿态,对这批暴露性作品进行了翻转性的重新评价。
在这种翻转性的评价中,丁玲的《在医院中》①该篇小说最初以头版头条的位置刊载在1941年11月15日出版的《谷雨》创刊号上,题名为《在医院中时》。在1942年8月30日茅盾主编的《文艺阵地》7卷1期再刊时,改名为《在医院中》。可谓是一个有代表性的典型个案。这篇小说发表不久,就因其过分暴露边区医院环境的黑暗和医院领导与职员们的保守、落后、狭隘,而被批评为“是将个别代替了一般,将现象代替了本质。……是反集体主义的,是在思想上宣传个人主义”[1]。1958年更被升级为“反党”“反人民”的大“毒草”。新时期后,在科技兴国、“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社会氛围下,有学者站在新启蒙的立场,认为该小说是“站在无产阶级方面来揭露小生产思想习气同现代科学技术及革命集体主义之间的尖锐矛盾的。它继承了五四新文学的战斗传统,在共产党领导的区域内第一次提出反对小生产思想习气的问题。……从整个文学发展史上看,《在医院中》自有其不可磨灭的独特贡献。可以说,它是《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这类作品的先驱”[2]。由是,原来被批评为带有小资产阶级思想弱点的主人公陆萍,转而成了以“高度的革命责任感”,用现代科学文化知识,“与小生产者的蒙昧无知、褊狭保守、自私苟安等思想习气”作坚决斗争的英雄。在这种新启蒙思潮下,除了对诸如《在医院中》这样暴露性的作品进行翻转性的评价之外,有研究者更是从整体上把1940年代初兴起的这股暴露性文学潮流称为“是在延安文坛上吹拂起的一阵与工农兵文学思潮迥异的文学新风。对于工农兵文学思潮来说,这既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补充、丰富和调整”[3],把其命名为“延安文艺新潮”。后又有学者界定为“带有强烈启蒙意识、民族自我批判精神和干预现实生活的……文学新潮”[4]。用“新潮”来命名自然包含着肯定的价值判断。在近现代思想史上,破旧立新就代表着革新与进步。“旧”代表保守与落后;“新”则代表现代与进步。
笔者认为,把出现在特殊历史条件下的这些暴露性作品看成是“反党”“反人民”的“毒草”,这肯定是极端错误的;但对其完全肯定并给予高度评价,断然否定其在特殊时期产生过消极影响,显然也不是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分析和评价文艺作品,尤其是文艺思潮,一定不能离开当时的历史语境。给这股批判或暴露性的文学潮流冠之以“新潮”的名头并不确切,它其实并不“新”,而是五四启蒙文学传统在特殊历史语境下的延续或再现。对此,有学者已提出过不同意见。如陈涌认为:“在解放区的文学新潮是工农兵文学,而不是丁玲、艾青、王实味等代表的那股文学思潮,那也不是工农兵文学思潮。它们的积极面是使文艺正视现实矛盾和阴暗面,指出向共产党人和劳动人民的转变,是个漫长的过程。其消极面是有明显的小资产阶级情绪。”[5]102丁尔纲认为:“丁玲、艾青等一大批由国统区来的作家,他们推出的那批既讴歌也批判的作品,对解放区说来,固然是一股新鲜气息,确实对工农兵文学起了补充、丰富、调整作用。但说它是‘一种挑战’,且是一股文学新潮,似乎不妥。因为就全国范围讲,这是‘五四’文学潮流和左翼文学思潮对解放区工农兵文学的融合,是它在解放区的一种延续与拓展。从宏观时空讲,它相对于新的工农兵文学,倒是原己有之的‘旧’文学。”[5]102遗憾的是,这些学者只是简略地提出了观点,并没有联系作品和史实展开论证。本文意在把这一暴露性文学潮流,放回到当时延安解放区的特殊历史语境,在了解和体验丁玲等当时的思想与心态、考察分析这些暴露性作品的具体内容、思想情感、存在的问题及引发的矛盾的基础上,对其做出合于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评判。
二
抗日战争时期,以延安为中心的解放区建构的“三三制”的民主集中制式的各阶级联合专政的民主、开明与开放的政权形式,与国统区国民党政府推行一党专政及强调一个中心、一个领袖,为限制其他党派及人民团体的抗日活动,实行专制统治与特务政治形成鲜明的对比。此外,相对于国统区对知识分子的防范、禁锢乃至迫害,解放区对知识分子给予了高度的政治礼遇。丁玲当时的经历可谓典型的例证。1936年9月,丁玲在冯雪峰、张天翼等人的帮助下从被国民党特务软禁的南京苜蓿园逃离,经上海转西安,于11月到达当时党中央所在地保安,毛泽东等中央领导同志“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这种从阶下囚的屈辱到座上宾的礼遇自然使丁玲有从地狱到天堂的感奋。丁玲之外,毛泽东后来对萧军、艾青、欧阳山、草明等很多到延安的作家,都曾到其工作单位或住地去拜访,诚挚地以朋友待之。在工作与生活上,延安对来到解放区的知识分子都给安排适当的工作并实行供给制加津贴的优厚待遇,即吃、穿、住等基本的生活所需都由“公家”供给,无须个人操心,外加高于当时政府或军队中高级领导人额度的津贴。如:在当时军委会主席毛泽东每月仅有5元津贴、边区政府主席林伯渠每月4元津贴的情况下,学者何干之“每月20元津贴费,还派给他一名警卫员”[6],冼星海“每月津贴15元(含‘女大’兼课津贴3元)。……在鲁艺的艺术教员一律12元,助教6元。……抗大的主任教员艾思奇、何思敬、任白戈、徐懋庸每月津贴10元”[7]116。而在当时的国统区,著名作家学者如朱自清、闻一多尚生活于窘困之中,一般知识分子则更是工作难觅,生活无着,穷途潦倒。巴金小说《寒夜》和宋之的剧本《雾重庆》,形象地展现了当时国统区知识分子痛苦的挣扎与悲惨的命运。作品中的汪文宣、曾树生、林卷妤、沙大千、老艾、徐曼等,这些有理想有追求的知识分子,在国统区黑暗残酷的社会环境中,有的贫病而死,有的沦为交际花,有的自甘堕落,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由此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全国各地的知识分子争相奔赴解放区了。
正是由于党的正确的政治路线和知识分子政策,使延安当时成了引领抗战的精神灯塔和爱国知识分子向往的革命圣地。就像沙汀的小说《磁力》所描写的那样,当时的延安如磁石一样吸引着全国进步的知识分子和革命青年。当时延安是热情地张开双臂欢迎这些知识分子的。据何其芳记载,当有人问会不会对外面来的人加以限制时,一位延安的高级领导表示:“‘我们认为到延安来的知识分子都是中华民族的精华。假若有万个科学家、工程师要到延安来,我们就挖五千个窑洞给他们住。’他说到抗大的名额满后,在从这里到西安的沿途的电线杆上都贴着‘抗大停止招生’,‘抗大停止招生’,但还是有许多青年徒步走来,而且来后还是得到了学习或工作的机会,没有一个人被拒绝回去。”[8]356-3571938年是知识分子涌向延安的高峰期。据《延安自然科学院史料》记载,“1938年夏秋之间奔向延安的有志之士可以说是摩肩接踵,络绎不绝的。每天都有百八十人到达延安。到抗战后期,在延安的知识分子总共四万余人”[7]115-116。有人统计,“其中受过高等教育的近万人,文学艺术工作者407人,作家227人”[9]。就文艺界说,当时全国各地的文艺工作者,冲破重重人为的封锁,不畏种种艰难险阻,争相奔赴那寄托着希望、理想和光明的革命圣地延安。这之中不仅有周扬、丁玲、周立波、徐懋庸、沙汀、艾青、田间、柯仲平、萧军、罗烽、舒群、马加、欧阳山、草明等大批的左翼作家,也包括众多的民主派作家和刚从国外归来的作家或艺术家,如何其芳、卞之琳、陈学昭、冼星海、高长虹等。本来,边区大部属于陕甘宁各省的落后山区或农村,其文艺还处于自发或民间的落后状态,正是大批文艺工作者的涌入,使原本文艺上落后的边区,很快以自己活跃的文艺氛围和鲜明的创作特色而跃升为引领全国进步文艺界的文艺先进地区。可以说,正是在党的正确的政治路线和知识分子政策的吸引和感召下,出现了知识分子争相奔赴延安的“特殊的文化移动现象”,形成当时延安一道靓丽的文化风景线。
对于那些追求民族解放与个人理想的知识分子来说,当时的延安就是他们向往与想象的政治民主和精神自由的乐园。他们从国统区或沦陷区,冲破重重阻隔,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踏上解放区的土地时,犹如浪迹天涯的孤儿投入了母亲的怀抱。“他们到延安一过边界,就匍匐在地上亲吻土地。”[10]可见,那些初到解放区的知识分子们,是多么热情而欢快地投入到了这理想的新天地。而作为文艺工作者,则很快把这种兴奋和快乐的心情转化为了一篇篇歌颂解放区的新生活,歌颂抗日的英雄人物与英雄事迹的诗章。丁玲初到解放区,一扫莎菲、梦珂时代的消极迷茫及“左联”时期的罗曼蒂克的幻想,戎装跃马到陇东前线为抗日将领彭德怀、左权书写颂歌,被毛泽东赞为“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她在《七月的延安》中由衷地赞美延安是“百事乐业,耕者有田”的乐园。其他来到延安的作家也大都有着与丁玲大致相同的精神变化历程。如何其芳到延安后说自己“呼吸着这里的空气感到快活。仿佛我曾经常常想象着一个好的社会,好的地方,而现在我就像生活在我的那种想象里了”[8]358,感觉“延安像一支崇高的名曲的开端,响着宏亮的动人的音调”[8]354。而延安的空气也是“自由的空气,宽大的空气,快活的空气”[8]356。由此,在创作上,以往“画梦录”“预言”式的孤寂苦闷的情绪与虚无缥缈的幽思一扫而光,他开始为延安和解放区的“少男少女们”放声歌唱,赞美“生活是多么广阔”。诗风变得开朗明快而充满激情。善于体验和表现祖国和人民的苦难生活与命运的艾青,也摆脱了《大堰河》和《北方》中的那种 “北方”式的忧郁,而是站在革命圣地延安,告诉人们光明的到来。在《黎明的通知》中表现出了无比乐观欢快的情绪。正是这些为追求光明与理想而来到解放区的作家,开创了解放区现代文艺的新天地。
当然,在解放区文艺的初创期,一来当时党与边区政府忙于政治与军事的工作,在文艺上,只是笼统地号召作家“深入到群众民众中间去”,要以“艺术家的勇气”,做到对边区的缺点“从艺术方面得到反映和指摘”[11],还来不及对文艺发展的方向等问题制定方针政策;二来当时解放区的来自不同地区不同艺术流派或团体的作家们,虽然他们在抗日救亡的大目标上是一致的,“对朱(德)、毛(泽东) 都充满了感情”[10],但他们又有着各自不同的思想认识与创作倾向。因为这些来到边区追求光明和进步的作家,基本上都是吸吮着五四新文化运动启蒙思想的乳汁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接受的是人的文学与个性主义的启蒙文化传统,大都以个性解放和人道主义作为审视和判断事物的价值标准。而在当时特殊的历史语境下,民族救亡与人民解放是边区政府面临的头等大事和要完成的首要目标。为达到这样的目的,就要强调具有高度的组织性、纪律性和原则性的集体主义,要求个体的“小我”要服从有组织的集体的“大我”。所以,尽管这些作家满怀着救亡与进步的一腔热情,但因他们所秉持的是启蒙的个性主义的立场与价值标准,由此就使得他们无论是在现实的生活与工作中,还是在文艺创作的思想与艺术追求上,每每与当时解放区倡导与营构的集体主义原则与氛围不够和谐,甚至有点格格不入。更为重要的是,工农作为党完成民族救亡与人民解放的重任的主要依靠对象,应该激发和赞扬他们的朴素的爱国情感和向往翻身解放的革命热情。然而,这些秉持个性主义的作家,却是以高高在上的启蒙知识精英的姿态,习惯于表现和批判工农的愚昧与落后,甚至有人以超越党派的姿态傲然宣称他“一支笔要管两个党”①1942年10月,延安召开纪念鲁迅逝世六周年大会,萧军在大会发言时说:“我这一支笔要管两个党!”陈明《我说丁玲》,湖南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93页。。也就是说,这些满怀救亡热情与社会理想来到解放区的作家,他们之中许多人实际上还不能站在当时民族救亡和中国革命全局的政治高度来看问题,而是以启蒙的个性主义与人道主义为衡量事物的标准。由此,他们因对边区的一些现象和党的一些政策与做法不能理解而产生了困惑与抵制的情绪。这就是人们常批评的所谓知识分子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与无产阶级思想和解放区的革命生活的矛盾的根源,也是知识分子的作风、情调、趣味不能与工农兵打成一片的根源。本来,他们原来想象中的革命圣地延安是一个理想的乐园。而现实中的延安也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其政治生活中也不排除存在一些官僚主义、强制命令等不健全不合理的现象,即周扬所谓“太阳上也有黑点”。工农群众强烈的要求从民族压迫和阶级压迫下解放出来的革命性是极可宝贵的,但他们的内心和血液中还积淀着不是一朝一夕能抹去的几千年的“精神奴役的创伤”,即也存在着蒙昧性与落后性。因这些所谓“阴暗面”与这些作家原来的预设与期待不相符合或有所偏离,由此产生的内心的失落使得他们由当初的快乐、兴奋转为了困惑与苦闷。何其芳作为来到解放区的作家思想转变的标杆,尚写了《叹息三章》,感叹不能尽快挣脱自我而融于大众中去,表现在献身革命中还纠结着的空虚与寂寞的复杂的个人情怀。由此被认为“是个在河边徘徊的诗人”,“与工农之间却有着一个间隔,不能融成一片”[12]。而其他尚没有自觉的思想转变意识的作家,则站在启蒙的个性主义的立场,沿着五四新文学的批判现实的传统,倡导并创作了一批意在批判与讽刺的所谓暴露性的作品,形成新时期后一些学者所说的“延安文艺新潮”。
三
丁玲是这股启蒙批判性文艺潮流的鼓荡者和弄潮儿。1941年1月,她在“文抗”的《文艺月报》创刊时就主张该刊要“毫不宽容地指斥应该克服而还没有克服,或者借辞延迟克服的现象。……不要使《文艺月报》为一个没有明确的主张、温吞水的拖拖沓沓的可有可无的、没有生气的东西”[13]。随后她发表了《干部衣服》[14]和《我在霞村的时候》[15]。前者是一篇杂文,写在延安,男同志借债、女同志拿漂亮的藏青布去换那蓝不蓝绿不绿的灰布,都要定制一套干部服,为得是被人“看得起”,批评延安的社会风气与等级观念,后者是一篇重在揭露和批判农民的封建落后意识的小说。作品塑造了一个很具反抗精神与自我个性的农村姑娘贞贞的形象。她大胆地追求自由恋爱,为反抗包办婚姻宁愿到寺院去当修女。在不幸落入日本人手中被迫做了慰安妇后,忍辱负重做着为我军打探敌人情报的特殊工作。这样一个值得同情与赞赏的姑娘,回到村子后却受到乡民们的轻蔑、排斥与非议。作品在赞扬贞贞的坚强个性与为了民族大义不惜牺牲自我的同时,把批判的锋芒指向了霞村村民封建愚昧的落后意识。丁玲的毫不宽容地批判现实的主张和她的这些作品的发表,标志着这股启蒙批判的文学潮流已初露端倪。此后,丁玲发表了《我们需要杂文》,认为“现在这一时代仍不脱离鲁迅先生的时代。……即使在进步的地方,有了初步的民主,然而这里更需要督促、监视。中国所有的几千年来的根深蒂固的封建恶习,是不容易铲除的,而所谓进步的地方,又非从天而降,它与中国的旧社会是相联结着的。……陶醉于小的成功,讳疾忌医……是懒惰和怯弱。……我们这时代还需要杂文,我们不要放弃这一武器”[16]。该文号召要像鲁迅一样为真理而不怕一切,以杂文为武器来干预和批判现实。文章出于名作家丁玲之手且发表在当时的党中央机关报《解放日报》上,对延安文艺界自然会产生很大的影响。一些作家开始配合和呼应丁玲的“需要杂文”的主张。认为“黑白莫辨的云雾”不单盛产于重庆,延安也时常出现,“若是单凭穿华丽的衣裳,而懒于洗澡,迟早那件衣裳也要肮脏起来的。……如今还是杂文的时代。……希望今后的《文艺》变成一把使人战栗,同时也使人喜悦的短剑”[17],主张“作家并不是百灵鸟,也不是专门唱歌娱乐人的歌伎。……希望作家能把癣疥写成花朵,把脓包写成蓓蕾的人,是最没有出息的人……愈是身上脏的人,愈喜欢人家给他搔痒,而作家却并不是喜欢给人搔痒的人。等人搔痒的还是洗一个澡吧。有盲肠炎的就用刀割吧。有沙眼的就用硫酸铜刮吧。生了要开刀的病而怕开刀是不行的。患伤寒症而又贪吃是不行的。鼻子被梅毒菌吃空了而要人赞美是不行的”[18]。在这种情况下,延安文艺界兴起了一股批判与暴露的文艺风潮。就其批判与暴露的内容看,大致有如下四个方面。
(一)批评延安缺少人文关怀,存在等级制度及享乐主义作风等
艾青和萧军用杂文的形式明确地批评延安政治生活中缺少对作家的尊重与理解,缺少同志之间的温暖与爱。他们认为,“作家除了自由写作之外,不要求其他的特权。他们用生命去拥护民主政治的理由之一,就因为民主政治能保障他们的艺术创作的独立精神。因为只有给艺术创作以自由独立的精神,艺术才能对社会改革的事业起推进的作用。尊重作家先要了解他的作品。……适如其分地去批评他。不恰当的赞美等于讽刺,对他稍有损抑的评价则更是一种侮辱。让我们从最高的情操上学习古代人爱作家的精神吧!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18]。萧军则从谈《八月的乡村》的创作体验批评一些人只盯着“地位”和“权威”而缺少同志间的“爱”与“耐”,说“感到这‘同志之爱’的酒也越来越稀薄了”[19]。此外,柳青的小说《废物》[20],写八路军某营老马夫王得中,虽年老体衰腿拐,但却个性固执好吹牛。自己说自己是“废物”,不中用了。许多人也把他看成“累赘”,总对他讽刺挖苦。在一次严峻的战斗转移前,营领导担心他掉队被俘忍不住敌人的极刑,暴露部队的行踪,决定让他转到地方游击队,而他却坚定地表示死也要跟队伍走。营长严厉地挖苦训斥他,“少啰唣!”“这一仗打下来还有你没有?把你留在地方武装里还是想让你多糟蹋几天小米子哩!”呵斥他:“拔掉你的军装,给你一套便衣上你的路!”在突破同蒲铁路的战斗中,当王得中清楚地意识到无法赶上队伍时,他用一颗手榴弹和三个来抓他的日本兵同归于尽了。作者是用先抑后扬的手法来塑造一个抗日英雄,但在前面的“抑”的描写中,却令人感到革命队伍中缺少了阶级友爱和人道关怀。
在这种批评作品中,表现的最为偏激的就是王实味的《野百合花》[21]和陈企霞的《鸡啼》[22]。在《野百合花》的“前记”中,作者说明,回顾女友李芬为革命而牺牲的悲壮,想到现在每一分钟都有倒在血泊中的同志,感叹延安的“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与此不和谐的升平气象,是写这组杂文的缘由。文章认为近来延安青年的不满情绪,主要是因为在这里的生活中缺少理解、尊重和爱与温暖,认为领导对同志生病或死亡漠不关心,嘴上说的阶级友爱都是屁话,总是摆首长架子训人,动不动说人平均主义,而且“到处乌鸦一般黑”“大头子是这样,小头子也是这样”。针对有人批评延安的青年不能容忍延安的缺点,稍有不满就发牢骚,其实延安比“外面”好多了。作者认为青年的可贵,“在于他们纯洁敏感,热情,勇敢,他们充满着生命的新锐的力。别人没有感觉的黑暗,他们先感觉;别人没有看到的肮脏,他们先看到;别人不愿说不敢说的话,他们大胆地说。……我们应该从这些所谓‘牢骚’‘叫嚷’和‘不安’的现象里,去探求那产生这些现象的问题的本质,合理地(注意:合理地!青年不见得总是‘盲目地叫嚣’)消除这些现象的根源。……是的,延安比‘外面’好得多,但延安可能而且必须更好一点”。批评延安存在“衣分三色,食分五等”的不合理的等级制度,认为现在还是在艰难困苦的革命过程中,所以无论谁都还谈不到“取值”和“享受”,而且负责任更大的人更应该表现与下层同甘苦的精神。尽管作者承认延安比“外面”好得多,写此文的主观意图也是为把延安的“黑暗削减至最小限度”,让“延安可能而且必须更好一点”,但其站在道德主义的高地,以绝对平均主义为标尺,揭露和批判延安的所谓“黑暗”面,把个别存在的官僚习气、腐败作风、不平等制度夸大和渲染为“到处乌鸦一般黑”的普遍现象,并且从干群对立的角度,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大小“头子”,尤其是“大人物”身上,这在客观效果上对延安的社会现实及党的领导干部有所歪曲,助长了一些人的不满情绪,不利于团结,甚至成了敌人攻击延安的口实①1942年4月,这篇《野百合花》在香港的报纸上登出。在西安,国民党把它们辑印成《〈野百合花〉及其他》一书,加了诋毁延安的按语,广为散发,成了敌人攻击延安的重磅炸弹。国民党的按语说,中共歌赞延安是革命圣地,然而在陕北,贪污、腐化,首长路线,派系交哄,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的情形下,陕北的青年大失所望,更使许多老共产党员感到前途没落的悲愁。孙国林《延安文艺大事编年》,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84页。。陈企霞的《鸡啼》则是一篇隐喻性的杂文。作品写自己小时候是听到鸡鸣起床上学,成年后则是听到鸡鸣放下笔上床休息。鸡被认为是迎接太阳歌颂光明的使者。但是,一天夜里,鸡却鸣叫起来,原来那夜的月亮特别亮,鸡误把月亮当成了太阳,以此隐喻那些主张歌颂光明的艺术家是受了欺骗。这样的作品,无论从主观立意还是从客观效果上,都是错误的。由于作品是用隐喻的手法写的,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所以没有产生大的影响。
(二)批评延安的集体主义制度与环境压抑知识青年的独立精神与自由个性
叶克的《科长病了》[23],写一个爱好文学的知识青年来到延安后,组织上分配他做油印工作并担任科长。他总是把《共产党人》捧在手里,有着很强的革命理念。他一直辛苦而努力地工作,但单调的油印工作与他对文学的热爱和去“鲁艺”的渴求形成矛盾张力,由此在内心产生了无限的哀怨、郁闷和烦恼。就是在这种个人人生价值无法体现的精神压抑下,这个油印“科长病了”。刘白羽的《胡铃》[24],写一个追求革命从南方的家里偷跑到延安的20岁女学生胡铃,她先到延安的一所学校去学习,因在履历表的“家庭关系”中填了她做警察厅长的父亲,所以学习结束后,学校干部科给她的鉴定是“脱离群众……社会关系复杂”。对此她不去申辩,认为只有服从,自己对组织忠诚才能被理解。她带着这样一个不名誉的鉴定在几个单位工作过。在每个单位她工作都很努力,人们也都承认她工作好,但却人人都把她看作外人而不接近她。这使她非常悲哀、不解与不安。刘白羽的《陆康的歌声》[25]则把以旺盛的革命激情全身心地投入革命工作的老革命陆康塑造成一个性格偏执、精神变态的极端个人主义者。陆康曾被敌人关过五年牢房,但他的革命信念始终坚定不移。他习惯于轰轰烈烈的紧张而繁忙的斗争与工作,认为平静而有序的工作不算革命,对这样工作的同志极为蔑视。由此与周围的人产生了隔膜。为排遣寂寞与孤独,为证明自己的存在,他不顾别人的工作与生活,每天像狂风嘶吼一样地唱着令人恐怖而烦躁的歌。方纪的《意识以外》[26]是一篇带有精神分析色彩的小说。作品写K和L两个来到延安的女孩,K学的是音乐,喜欢拉小提琴;L毕业于美专。两个天真活泼喜爱艺术的女孩K都被分配到医院做护理工作。她们把自己的专长与爱好压抑在“意识以外”,开始积极热情地投入到紧张繁忙的工作中去,有时一天要加班工作十几个小时。时间长了,L开始不能控制自己,患上了歇斯底里症,受到周围人们的嘲讽和非议。而总是带着给人以力量和自信的微笑的坚强的K,最终也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常常处于昏迷和梦呓的“意识以外”。这些作品,大都站在启蒙的个性主义立场,夸大和渲染集体主义的环境对人的个性的压抑和伤害。在当时的集体主义主旋律中发出了不和谐的声调。
(三)揭露和批判一些干部特别是工农出身的干部因观念落后、思想僵化而产生的严重的教条主义、事务主义和官僚主义
如:严文井的《一个钉子》[27],写马飞和任正搬到一间窑洞同住,因墙壁上有一个露出的锈蚀的铁钉,马飞害怕被扎破头而要拔去铁钉。任正则不同意。他认为拔掉铁钉是浪费,而浪费是原则性问题。二人因此吵得不可开交。以此批判教条主义的思想作风。朱寨的《厂长追猪去了》[28],写一个经过土地革命的老干部,他吃苦耐劳,工作的热情也很高,但却陷入事务主义。他每天都忙不迭地在职工室、工房、马棚、厨房、猪圈、厕所等处穿梭般奔走察看,却不在厂长的岗位正常地履行厂长的职责。工务科长就如何改进技术和产品质量、更新设备、调整工房及生产流程等问题找他商量,很多天都找不到他。负责采购的同志好不容易有机会让要去延安的人顺便给采买一些必需品,但会计科没有厂长的签字,就是买一根草的钱也不能借。一群人山上山下、工房、职工窑洞、各处都找不到厂长,原来厂长要亲自检查厂里刚买来的一头猪肥不肥,在摸猪屁股时猪受到惊吓,撞开圈的栅门跑走了。厂长急着追猪去了。雷加的《躺在睡椅里的人》[29],主人公是延安某医院的副院长钟正枝。他是一个16岁参加革命且经历过长征的干部。可他却失去了对革命工作甚至对生活的热情。他每天奔波于各种会议之中,这使他对一切都厌倦而冷漠了,医院因为疏于管理乱得一团糟,医护人员都不负责任,病人连水都喝不上同,大便盆梗在病人的腰上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管,家属质问看护人员还遭到了冷漠地驱逐。病员代表向钟正枝反映这些问题,他回答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每天要向毛主席解释我们的困难,又要向小鬼伙夫同志解释毛主席的困难。毛主席有困难,小鬼伙夫同志也有困难,遇见来质问的人,我又要解释这两方面的困难,我几乎包围在困难里面,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他感到“所有的只是疲倦,疲倦,疲倦”,只有躺在睡椅里他才感到舒适和快意,把一个老工农干部描写成革命意志消退的毫不作为的官僚。这类揭露农民出身的干部的落后意识与官僚主义作风,表现知识分子与当时的工作环境不相协调的作品,影响最大的是丁玲的小说《在医院中时》[30]。作品主人公陆萍毕业于上海某产科学校,“八一三”抗战时积极到战地医院服务。后奔赴延安到抗大学习并入了党。虽然她不喜欢医务工作而想做政治工作,但还是服从“党的需要”到医院去做产科医生了。医院的院长和指导员都是农民出身,他们根本不懂业务、不懂管理,还乱搞男女关系。院长叫医护人员学着用弯了针头的注射器给病人注射,为了省钱不让手术室生炉火,差点闹出人命事故。指导员只是强调没有钱,认为外来的医生不好对付。医院的看护多是只经过短期培训还认不过十来个字的家属,她们天天热心于议论的是男女关系,谁是党员,谁有政治问题等。陆萍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去。她指导看护们消毒搞卫生,没有人响应她就亲自去做。她亲自去照顾那些产妇和婴儿,为她们的需求而和管理员、总务长、秘书长甚至院长去争执。她不断地向院领导提改进医院的意见,起初人们说她爱放大炮、出风头、浪漫。后来党会上有人批评她党性不强,小资产阶级意识,个人英雄主义。她因做手术中煤气病倒了,有人就说她因爱外科医生郑鹏而得了相思病。院长、指导员找她谈话,警告她不要为恋爱而妨碍了工作,还把她的问题上报到了卫生部。上级领导了解真相后批准她离开医院再去学习。这类暴露性作品,一是过分夸大了工农干部及周围群众的局限性与落后性,二是不适当地把鲁迅的个性主义的独特个人与庸众对立的启蒙主题移植到已经建立起工农政权的解放区。
(四)为延安的妇女申诉,反映老干部与知识女性的婚恋情感纠葛,对一些人以权“谋婚”的现象给予批评与嘲讽
丁玲的《“三八节”有感》[31]就是站在启蒙的妇女解放立场为延安妇女申诉的一篇具有代表性的杂文。文章从工作、家庭、结婚、离婚这些具体直接关乎着妇女生活与命运的事例入手,揭示在延安倡导尊重妇女的新的社会制度下,传统的男权意识还很严重,妇女实际上还处于被压制与不自由的尴尬处境。文章首先肯定“延安的妇女是比中国其他地方的妇女幸福的”,但是,延安妇女的工作多是服务性的。“女同志在医院,在休养所,在门诊部都占着很大的比例。”她们无论怎么做都难免成为人们非议的对象。在婚恋方面,“她们不能同一个男同志比较接近,更不能同几个都接近”。她们如果嫁给有地位的干部,就被讥讽为走“首长路线”。而坚持不嫁给干部,就又被训斥:“他妈的,瞧不起我们老干部,说是土包子,要不是我们土包子,你想来延安吃小米?”而不结婚则成了永远被诬蔑和被作为制造谣言的对象。结婚被迫带孩子被说成“回到家庭了的娜拉”。如果为工作不要孩子或不带孩子,又被责备说:“带孩子不是工作吗?你们只贪图舒服,好高骛远……既然这样怕生孩子,生了又不肯负责,谁叫你们结婚呢?”而女同志的“落后”,又成了她们被男人提出离婚的口实。丁玲在文章中替妇女呼吁是不错的,但是,以男女对立的逻辑,不加区别地把首长、老干部、艺术家等一律看为玩弄和欺压女性的人,则显然是把个别事例夸大为一般现象。
此外,一些作家站在个性主义的立场,描写延安的老干部与知识女性的婚恋情感纠葛,对其中“以权谋婚”的现象给予批评与嘲讽。莫耶(陈淑媛)的《丽萍的烦恼》[32]是一篇比较客观地反映延安的老干部与知识女性的婚恋情感纠葛的小说。主人公丽萍为反抗包办婚姻,与恋人林昆一起奔赴延安,在一个剧团里做抗日宣传工作。她看不起那些嫁给高干骑马享福不工作的女性,把她们称为“六条腿”的“新式寄生虫”,但现实生活的艰苦,又让她羡慕那嫁给大领导的同事阿黄。阿黄出门骑马,住着温暖的大房子,睡有着白纱帐、绿缎被、羊毛毯的大双人床,用着香气四溢的玉兰皂和大盒的凡士林,家里还有“小鬼”伺候着。这使她很快在赵国华团长又是请吃饭又是送派克笔的“进攻”下缴械了。老团长娶了个洋学堂出来的“知识分子”老婆,很有面子也很快意。而婚后的丽萍,和团长没有谈得来的话题,虽然物质生活的享受使她满足,但精神上却感到无限的抑郁、烦恼。过去一些可谈的朋友,都跟她疏远了。林昆新来到干部所,她去找他诉说烦恼,团长看到之后发了脾气,教育她要注意保持他的威信。因为在团长看来自己是上千人的领导,老婆和别的男人谈话拉手会损害自己的威信。丽萍临产时,警卫员陪她骑马去医院,两个伤兵瞥着马后驮着的肉和大米,骂她是“骚货”,使她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生下孩子后她对团长说把孩子送人,自己要出去工作。团长严厉地教育她说:“养孩子也是革命工作!”丽萍终于不顾一切地哭喊:“离婚……离婚……”老团长也大巴掌拍在桌上吼道:“你调皮捣蛋!”
马加的小说《间隔》[33]与刘白羽的小说《胡铃》[24],则从个性解放、婚姻自主的启蒙视角,对一些老干部“以权谋婚”的现象给予批评与嘲讽。《间隔》写杨芬与周琳这两个大学时的恋人一同奔赴解放区,在某县救国会工作。反扫荡前她和周琳被派到区里去组织担架队,在敌人的扫荡中被冲散在山野中的她,在危急中遇到了与敌人战斗的八路军某支队。支队长是一个操着江西口音的老革命,支队长见到杨芬异常惊喜,“两只小眼睛频频地闪着光,似乎他在打扫战场时意外地发现了稀罕的胜利品”。他告诉杨芬敌情不明她一个人走路会碰到危险,要她跟上队伍一起打游击。就在杨芬迟疑时,支队长已果断地命令特务员把她扶到马上跟着队伍走了。到了宿营地,支队长“显示了露骨的亲密,把她从马上抱下来,拍去了她身上的尘土”,并吩咐特务员给杨芬端来了洗脚水。支队长所做的一切都使杨芬感到窘迫、不安、烦躁和苦恼。她到支队办公室找支队长去辞行,支队长以道路给敌人封锁了,不能做敌人的俘虏为由坚持让她留在支队的火星剧团工作。他们谈话时,本来在此谈天的支队参谋长和政治部主任都偷偷地溜走了。支队长开始以帮助她政治进步的话向她明确地表示爱意,他“走到她的面前,两只闪着亮光的眼睛盯在她的脸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留在剧团里,我愿意帮助你进步’”。他不顾她的惊恐和躲避,追着她用颤抖的声音表白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杨芬同志,我愿意帮助你进步……”并“用他痉挛的手指从身上摘下一支钢笔,接着就把钢笔插在她的身上。”她一直低着头反抗着……县青救会主任周琳带着担架队突然闯进院子里,这才使她脱离了窘境。一段时间之后,支队长问她问题考虑得怎样了。她冷静地回答说没有考虑的必要。而支队长却对她说:“没有考虑的必要,那么就请组织批准吧!”当她充满惊讶和疑惧地问他什么意思时,支队长迸发着脆快的唇音,红肿的眼圈燃着亮光,告诉她:“请组织批准我们结婚!”她表示不愿意后,政治部主任和参谋长找她谈话。政治部主任说:“反正你们女同志迟早总要结婚的,找一个像支队长这样的老干部,是很困难的。”参谋长告诉她:“找一个老干部结婚,是顶吃得开的。”支队长请她吃饭,送她东西,每天晚饭后都单独到剧团找她谈话。杨芬不接受他,他认为是因为周琳,不无嫉妒地怒骂:“最讨厌洋包子,吹牛吹得山响,带担架到火线上就怕死……”“该死的知识分子!”为赢得杨芬的好感,他把自己做长工,分配土地时参加革命的苦难而光荣的经历给她讲了八遍,但她听来却淡然无味而且觉得讨厌。她敬重支队长的英勇、沉毅、果敢,但总觉得有些不顺眼。他的直率、单纯在她看来是没有教养。“连吃辣椒也使她不喜欢。她觉得在她们之间绝没有存在某种关系的可能,假如要求实现,那正像有谁在勉强她吃苍蝇一样的困难。”她坚定地表示要离开游击队。支队长气得战栗着发火说:“你能不服从组织!”“组织叫你和我结婚。”并且他“凭着一股莫名的劲”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捏住,使“她痛绝地退到墙角边,她简直吓坏了,恍惚有一条毛虫爬进了神经细梢,使她的神经震栗着。”她决然地丢开他跑出了屋子。小说表现了知识分子与工农之间的“间隔”。《胡铃》也有与《间隔》类似的故事情节。作品写来到延安的女学生胡铃,因一份写有“脱离群众……社会关系复杂”的鉴定,使她虽然工作很努力,但却受到人们的歧视。经过苦苦思索,她认为人们不喜欢接近她的原因可能是由于她不是党员。于是,她终于鼓起勇气向组织科的领导提出了入党的要求。令她高兴的是该领导很和蔼地和她谈了半个小时,夸她工作很好,表示了解她,很友好地和她握手告别。她以为她的生活就要有一个新的开始了。而且,那个领导主动到她的住处来找她谈话了,她决定把自己的一切都敞开来告诉组织。可是该领导没有谈她的入党问题,却是大谈自己曾在监狱中向敌人开展绝食斗争的悲壮的革命经历。胡铃听后表示很羡慕他的坚强的斗争精神,自己也愿为党牺牲。没过多久,组织科的另一个领导找她谈话。告诉她原来和她谈话的领导很爱她,而且她也表示过羡慕他,所以胡铃应该和他结婚了。这使胡铃很是震怒。一切服从,难道结婚也要服从吗?她要求调动工作,甚至离开延安。得不到答复她就拒绝工作。但对此,没有人过问,也没有人理会她,反而是传播着一些对她不好的流言。她病倒了。最后,她给这个大机关的最高领导写信说明这一切,这领导告诉她,那些人这样对待她,不是“误会”简直是“罪恶”,她经过这一切而不灰心已经应该是一个共产党员了。
这些作品,在表现女知识青年与工农干部在婚恋情感上出现的隔阂与纠结时,显然对前者是给予了同情与肯定,而对后者则多是讥讽甚至丑化。当时,组织或领导出于对一些把青春年华献给了革命战争的老同志的关心与爱护,不排除在婚姻问题上有出面牵线或帮助的情况,但不会像作品中所描绘和讽刺的那样夸张。对这些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由于战争造成的问题,这些作家不能站在工农的立场上给予理解与包容,而是站在五四启蒙的个性主义立场进行揭露、嘲讽与批判,这无疑会刺伤那些工农干部的情感与自尊,由此激化和加深了知识分子和工农兵群众之间的矛盾、隔阂与对立。
除以上四个方面所谈的正式发表的这些文学作品外,一些人还以壁报的形式张贴批评讽刺性的作品,办漫画展览,为这股批判与暴露的文艺风潮推波助澜。1941年4月,中央青委机关的李锐、童大林、于光远、许立群等人,在文化沟路边办起了大型壁报《轻骑队》,把一些杂文、诗歌、短论、顺口溜等用毛笔抄写后贴在大木板上。张贴的作品主要是对延安的不良现象进行批评与讽刺。“其中不少是针对老干部的。有一篇稿子写道:老干部接到秘书转给他的一封妻子来信。他不识字,找的读信人也认字不多,把上面写的‘给你一个吻’读成‘给你一个物’,老干部便找秘书去要那个‘物’。”[34]1942年3月,中央研究院在整风运动中出现的墙报《矢与的》,主张要以“民主之矢,射邪气之的”。实际是以“绝对民主”的理念,用大鸣大放的方式,来宣泄和鼓动自由主义的思想情绪。其中,刊载了很多批评甚至抹黑院领导罗迈(李维汉)等人的作品,如“墙报上的一幅漫画:罗迈拖着条长尾巴,后面有四五个支持他的人抬着,保护这条尾巴。罗迈后来回忆:‘中央研究院的整风墙报《矢与的》更以民主获胜的面目,轰动了整个延安,有几期甚至不是贴在墙上,而是贴在布上拿到延安南门外(闹市区)悬挂起来,前往参观者川流不息’。”[35]王实味则在《矢与的》上发文称罗迈的家长武断作风使他“联想到那不(知)断送了多少同志性命的‘比猪还蠢’的领导”[36],鼓动“我们底眼光不应只看到本院,更应该注意到全延安以至全党……我们还需要首先检查自己的骨头。向自己发问:同志,你的骨头有毛病没有?你是不是对‘大人物’(尤其是你的‘上司’)有话不敢说?反之,你是不是对‘小人物’很善于深文罗织?要了解,软骨病本身就是一种邪气,我们必须有至大至纲(刚)的硬骨头”[37]。此外,“鲁艺”的华君武、蔡若虹、张谔等人,把漫画作品粘在一块蓝布上挂在窑洞外面的墙上,创办了漫画墙报。作品既有反映反对德意日法西斯、讽刺国民党消极抗战积极反共的,也有批评讽刺身边的人和事的。1942年2月15日,他们以延安美协的名义在军人俱乐部举办讽刺画展。展出的画作包括《和平的鼾声》《老子天下第六》《摩登装饰》《首长路线》等70余幅。其中,华君武的《首长路线》,画了两个年轻女同志一面走路一面打毛线,其中一个说:“哦!她,一个科长就嫁啦?”讽刺的是一些女性利用婚姻攀高枝,走“首长路线”。丁玲在《“三八节”有感》中,从妇女的权利与地位的角度,把走“首长路线”看作是当时妇女的一种尴尬与无奈的选择。
四
丁玲等创作批判与暴露性作品的主观意图,是为把延安的“黑暗削减至最小限度”,使革命事业更好地发展,但其在客观效果上,却激化和加深了知识分子与工农兵群众之间的隔阂、矛盾与对立。之所以会出现这种主观意图与客观效果的严重悖逆,其根本的原因是知识分子的个性主义的理念与特殊历史语境所要求的高度集中的集体主义的现实,形成了错位与矛盾。而正是这种错位与矛盾,使得这些批判与暴露性的作品,在当时延安依靠工农、团结一致、共同对外的主旋律中成为不和谐的音调。
首先,“文艺新潮”作家在特殊的历史语境下选择了不适当的批判对象。这些作家,基本上是在革命的由头下,承继了五四启蒙批判的文学传统,其作品的主基调是张扬个性主义、思想自由、人格平等,批判专制、保守、愚昧等封建落后意识。在他们看来,正是这些封建落后意识,使延安的干部观念落后、思想僵化,并由此产生了教条主义、事务主义、官僚主义、享乐主义、压抑个性、不平等婚姻等不健全不合理的现象。由此他们站在启蒙的个性主义的立场,对下层民众特别是农民及农民出身的干部的封建意识和落后观念,进行揭露与批判。如果换在五四启蒙时期甚至在和平年代,这种对愚昧落后的国民性的批判是没有问题的,然而,在1940年代民族危亡之时,党正领导全国人民,依靠工农且把农民作为革命的主力军来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在这种特殊的历史语境下,不以正面的肯定与鼓励来激发农民的爱国情绪与革命积极性,反而以俯视的姿态来揭露、抨击和针砭他们的落后性与愚昧性,这显然与党的战略方针和革命事业的发展是不相和谐的。这些吸吮着五四思想乳汁成长起来的作家,对封建落后的思想意识有着可贵的敏感,但他们却不能站在时代与政治的高度,认识“中国的革命实质上是农民革命,现在的抗日,实质上是农民的抗日。新民主主义的政治,实质上就是授权给农民。新三民主义,真三民主义,实质上就是农民革命主义。大众文化,实质上就是提高农民文化。抗日战争,实质上就是农民战争。现在是‘上山主义’的时候,大家开会、办事、上课、出报、著书、演剧,都在山头上,实质上都是为的农民。抗日的一切,生活的一切,实质上都是农民所给”[38]。所以把要依靠的农民作为了揭露、批判与嘲讽的对象是不适当的。
在当时的革命队伍中,尤其是在革命的军队中,工农出身的干部可谓是中坚力量,党除在政治军事上培养他们的觉悟与素能外,在生活上,也理应给予切实的关心与帮助。“毛泽东和中共中央为补偿大多数高级将领由于军务倥偬而耽误了青春,鼓励和帮助他们解决婚姻问题。……当时延安的高级领导人,师级以上的军官中80%以上的人,都是在这一时期恋爱、结婚、成家、生子。”[39]在政治家看来,这是对因革命战争而造成的人生缺憾的弥补,是符合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的。而在那些作家们看来,婚姻上的“组织帮助”或“组织批准”,是有违他们所接受的个性自由、婚姻自主的基本认知的。由此,他们对老干部与女知识青年结婚的现象进行批评与嘲讽。丁玲在《“三八节”有感》中借诗人们的口说:“延安只有骑马的首长,没有艺术家的首长,艺术家在延安是找不到漂亮的情人的。”这无疑会使知识分子尤其是文艺青年产生不满与对立的情绪。而那些被讥讽的老干部们则觉得,“我们打天下,找个老婆你们也有意见”[40]。当时的中央领导人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些作品所存在的问题。据丁玲回忆,主持《解放日报》的博古从杨家岭带回了对小说《间隔》的批评意见后,“我们在编辑部的会议上做过检查,但没有写文章公开发表”[41]。
其次,“文艺新潮”作家的个性主义的自由、独立、平等的诉求,与特殊历史语境所要求的思想统一形成了错位与矛盾。作家们多是理想主义者,他们追求光明就容不得“太阳上的黑点”,要求绝对的政治民主、思想自由与个性独立。由此他们站在个性主义立场,描写陆萍、K和L(《意识以外》)、胡铃、杨芬、丽萍等一批有理想有热情的知识青年,来到延安后,有的以极大的热情来改变落后的环境,最后受到排挤中伤而一走了之;有的努力适应环境,把一切与环境不相符合的思想欲念都压抑在“意识以外”,最后导致精神失常;有的努力工作,积极上进,却在个别领导简单粗暴的求婚下陷入痛苦与烦恼……以此表现这种集体主义的环境缺少人文关怀,批判这种环境对人的个性的压抑和伤害。甚至以绝对平等自由的思想,批判延安的“等级制度”,剑指党的高级领导干部。他们的绝对自由、民主、平等的理想,犹如服装展览会上的时装,虽然绚丽多彩具有审美愉悦的价值功能,但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不可能总是上T台走猫步的。当时最切实的现实,就是为实现民族独立、国家统一,需要统一的思想与步调。毛泽东在《关于整顿三风》中说:“因为思想庞杂,思想不统一,行动不统一,所以这个人这样想问题,那个人那样想问题,这个人这样看马列主义,那个人那样看马列主义。一件事情,这个人说是黑的,那个人则说是白的,一人一说,十人十说,百人百说……打起仗来,把延安失掉,就要哇哇叫,鸡飞狗跳,那时候,‘诸子百家’就都会出来的,那就不得了,将来的光明也就很难到来,即使到来,也掌握不了它。……延安失掉了还没有什么,张家也要独立,王家也要独立,那就不得了。所以就是延安失掉了,反主观主义也要搞,作战也要搞。总之,一定要搞,搞到哇哇叫也要搞,打得稀巴烂也要搞。”[42]虽然毛泽东这里针对的是张国焘、王明等人政治上的宗派主义与主观主义,但文艺上自由放任地批判与暴露所造成的现实矛盾与思想混乱,显然也是与政治上所要求的思想统一不相协调的。
再次,“文艺新潮”作家的批评态度与方式不恰当。其实,对农民及工农出身的干部自身的弱点或延安政治生活中的不尽人意之处,不是不能批评,但这种批评应该持团结与帮助的态度,而不是对立与否定的态度。其方式方法应是与人为善的批评教育,而不是无情地暴露与讥讽。在这些批判与暴露性的作品中,有些对批评的态度与方法把握得比较好,如《一个钉子》《厂长追猪去了》《陆康的歌声》等,作品的主人公虽然有教条主义、事务主义、个人主义等缺点,但他们都是有着热情与理想的革命者,作者对他们也都是善意的含笑的批评。再如《丽萍的烦恼》写女知青丽萍与老干部赵国华的情感隔阂与矛盾,对双方的优缺点都有比较客观地揭示与描绘,不是简单地同情某一方而对另一方进行揭露与讥讽。对丽萍,既肯定她的追求革命,天真、热情、有正义感,也批评她爱慕虚荣、贪图享乐。她从心里看不起那些嫁给高干骑马享福不工作的“六条腿”的“新式寄生虫”,但她又无法抵御这种生活的诱惑。这使她虽然感到老团长“那一脸皱纹的确讨厌”,但又想:“像这么个快四十的人……还艰苦奋斗地做革命工作,的确是可敬而又可怜。我嫁了他,安慰他,让他更努力工作,这也是为着革命,并不是为着我自己;至于林昆……一个小小的干事,有时连自己的鞋子都没得穿,还谈得到帮助我?!”明明是因自己贪图虚荣与享乐,甩掉原来的恋人要嫁给团长,还说是“为着革命”,以求得心理的安慰。作品也正面写赵国华团长是个老革命英雄。他“很威严,指挥作战的魄力常常使战士们坚守纪律,信仰服从,获得了多次胜利”,并且他也很懂得珍惜感情。他像爱护珠宝似的爱护老婆,“总处处迁就她,顺着她的意,尽量使自己更‘知识分子’化”。但也写他知识水平低,给丽萍写信也只是第一、第二、第三的干巴巴的“官话”,认为老婆只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他为着大家辛辛苦苦地干了半辈子革命,“老婆当然也应该牺牲自己,为着他个人”。“对于自己的老婆,他熟悉的方式也只有一种,那就是从小在家庭中看到的父亲对母亲奴役的权利及母亲对父亲服从的义务,长大了在部队里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他认为妻子服从丈夫也是一种天职,于是现在对丽萍也要拿出丈夫的威力。”批评他的脾气暴躁、心胸狭隘、大男子主义等。但像《在医院中时》《躺在睡椅里的人》《间隔》《胡铃》等作品,则刻意暴露民众与工农出身的领导干部的封建落后意识与狭隘自私心理。作家不体谅民众与工农干部的文化素养和情感自尊,以高高在上的启蒙者的姿态,无情地批判工农的愚昧与落后,揭露延安政治生活中的所谓“阴暗面”。在他们的笔下,民众都愚昧保守,言行粗俗;领导则官僚主义,作风腐化。工作上不作为或乱作为,根本不尊重知识与人才,对陆萍、杨芬、胡铃这些有知识有热情的女青年,要么是歧视、孤立和排斥,要么就想凭借自己的地位与权力,以“组织批准”的名义占为己有。在这些作家看来,个性自由、婚姻自主这是五四时已经确立的基本准则,一些人用“组织批准”的名义“以权谋婚”已经超出了他们容忍的底线。正是由于怀有这种“义愤”的情绪,使得其作品中对老干部形象难免有所“丑化”。特别是陈企霞的《鸡啼》和王实味的《野百合花》《零感两则》等文章,更是以否定和对立的态度,影射歌颂光明是受了欺骗,指斥延安“到处乌鸦一般黑”,不适当地把党的领导称为“大头子”“小头子”,鼓动反对领导的硬骨头精神!难怪王震看到这样的文章“发了脾气,说我们在前方打仗流血,王实味这样的人却在后方这样讽刺挖苦我们的领导干部,攻击我们的党”[43]。
五
1940年代初丁玲等主张批判与暴露的一批作家,毋庸置疑都是满怀着救亡的热情和革命的理想来到延安的,他们对边区的批评,也是为着使其在制度与风尚上更为完善和理想,表现了知识分子对社会、对革命事业的强烈的责任感与担当意识。不过,这些作家基本上是吸吮着新文化运动的启蒙思想乳汁成长起来的,虽然他们对美丽的革命图景充满热情与向往,但他们思想的底色还是启蒙的个性主义。而在当时特殊的战争岁月,为争得民族的独立与革命的胜利,建立组织严密、纪律严明的革命体制、发扬集体主义精神是历史的必然选择。由此,这些置身于集体主义的环境氛围却以个性主义的视角来观察问题的作家,在作品中表现的是有组织的集体对人的个性与自由的压抑,呼吁对这种个性与自由的尊重、理解与关爱。尤其是他们以启蒙者的俯视姿态,来暴露和批判民众及工农出身的干部身上存在的落后性与局限性的作品,更是导致了知识分子与工农及工农干部之间产生了严重的矛盾对立。因为那些长期为民族和人民的解放事业而浴血奋斗的工农干部,他们的知识素养与生活习惯使他们不能理解作家们秉持的所谓个性主义,更无法接受作品中对他们的批评与嘲讽。他们以自己朴素的认知情感,认为自己在前方浴血奋战,作家们却安逸地躲在后方写挖苦和讥讽他们的作品,这使他们难以理解与容忍。可以说,正是这股暴露性文学潮流引发了知识分子与工农之间的激烈矛盾,而这种矛盾的发展势必会影响到解放区政治的安定与走向。这使得党的领导人感到“现在文艺的问题碰到鼻子上来了,不能不管一下”①毛泽东为准备召开延安文艺座谈会找当时负责文化俱乐部的诗人萧三了解情况时说:“我本来不管文艺的,现在文艺的问题碰到鼻子上来了,不能不管一下。”陈晋《文人毛泽东》,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29页。了。很明显,这股暴露性文艺潮流,不但是引发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的导火索,也是延安文艺整风所针对的创作上的重要的纠偏对象。所以,尽管这股暴露性的文学潮流,总体倾向是以现代理性精神和科学知识反对保守落后的封建意识,其作品独特的题材与主题,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的某种社会生活侧面与特定知识群体的真实的思想、情感与心态。但是,这些作品表现的个性主义的自由、独立、平等思想,与当时要求集体主义与思想统一的特殊历史语境不相适宜。加之,这些作家不适当地把作为革命的主力军的农民和工农干部当成批判的对象,且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采取讥讽与嘲笑的不恰当的批评方式。由此导致的与工农及工农干部之间的矛盾对立,产生了不利于当时革命事业发展的消极影响。这是这股暴露性文学潮流及其作品主要的缺陷。所以,完全否认这些作品的文学价值与积极意义,甚至把其看成“反党”“反人民”的“毒草”,固然是极其错误的,但完全抛开其历史的缺陷而谈其现代意识与独特贡献,同样是有违历史事实的一偏之见。此外,把这股“暴露”性文学潮流命名为“延安文艺新潮”,也是不合适不确切的。它其实并不“新”,而是五四启蒙文学传统在特殊历史语境下的延续或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