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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与突围:贾平凹《暂坐》的都市女性书写

2021-12-08王俊虎

关键词:西京男权贾平凹

王俊虎,陈 楠

(延安大学文学院,陕西 延安716000)

女性形象一直是贾平凹文学创作关注的重点之一,从《姊妹本纪》中的水儿、《小月前本》中的小月,再到《废都》中的唐宛儿、《秦腔》中的白雪、《带灯》中的带灯,贾平凹的女性形象画廊里既有清新质朴的乡野女性、由乡入城渴望被城市接纳的现代欲望女性,也有地母般的神圣慈悲女性,她们共同呈现出贾平凹对女性生存状态的深刻思考,也表征着贾平凹关注时代动向,并不断谱写契合时代情绪以映衬现实人生的新女性诗篇。

贾平凹的最新长篇小说《暂坐》选择去描摹一群在都市的商海沉浮中小有名气的女子,她们美艳精致、生活富足、活力四射,可即便如此,她们仍旧无法避免在夹缝中求生存的生活状态。父权制社会的阴影一直盘旋在这群女性的头顶,正如同雾霾始终笼罩着西安一样,于是在这困境中她们只好一边奋进,一边后退,总像是在水里来回扑腾。欣慰的是,她们步履不停,并且企图掌握命运,掌控自我。她们的命运处处彰显着和时代的交集,这也正符合贾平凹的文学视角,立足本土、关注中国。基于此,本文选择回归贾平凹“文学作品不仅反映生活,也要照亮生活”[1]的创作理念,从剖析这群女性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出发,解读她们自我突围的路径和方法,以期给当代女性生存道路与生存状态选择提供启示与借鉴。

一、久居围城:夹缝求生

关于围城,钱钟书先生说婚姻是围城,城外的人想进来,城里的人想出去。而《暂坐》中的这群女性虽然都是单身,但笔者认为她们仍旧是居住于社会的围城——男权规范下的围城。作者贾平凹也在《暂坐》后记中写道:“‘墙东一隙地,可二亩许,诛茅夷险,缭以垣,垣内杂种榆柳,夹桃花其中’。这是她们的生存状态,亦是精神状态”。[2](P117)将社会比作城墙即“垣”,将这群女性比作桃花,贾平凹用寥寥数语点明这群女性的明艳动人,也刻画出她们夹缝求生的生存状态。居住环境、交际圈子、工作机会,这几乎涵盖了普通职场人的生活基础圈层,贾平凹也是在这些方面注入了对女性生活状态的深切体察。

(一)环境的阴霾

一直以来,贾平凹的作品中都有着鲜明的被明清古典小说浸润过的特质,尤其是在环境氛围的渲染、语言的书写上,承继了诸如《红楼梦》《金瓶梅》等小说的塑造手法。从《废都》起,这种特质就十分明显,那时是颓废的基调;而到了《暂坐》,贾平凹开篇就交代“雾霾却还是笼罩了整个城市”[2](P5),而且,这场雾霾始终笼罩在西安城的上空。在这部小说提到的每一个空间里,雾霾都始终存在。雾霾是什么?平日里的雾霾可能是一种灾害性的天气现象,但放在小说里,雾霾就是一种意象,它代表着一种混沌、迷离、昏沉、不清不楚、不明朗的状态,而“小说既然以写人为中心,就没有理由离开人物赖以生存的自然条件和社会环境作孤立的描写,从某种意义上讲,环境就是人”,“小说环境的全部美学意义,即在于与小说人物的相互作用之上。”[3]贾平凹在一开篇就用这四处弥漫的雾霾寓意人物生活状况的不明朗,雾霾更像是这群女性的生活背景和精神底色。贾平凹自己也说:“《暂坐》里大量的笔墨是在写雾霾和市井的,那就是我要渲染和弥漫的,是一种象征”[4]。由此,雾霾就是一种困局,困住女性,晕染社会。

(二)社会的偏见

哪怕妇女翻身的口号从提出到现在已经远超半个世纪,到今天,这“仍然是男性的社会”[2](P28)。回到小说的人物中来,《暂坐》中的女性以“西京十玉”为主,这些女性乍一看,穿着打扮光鲜亮丽、潇洒自由、生活无忧,时常吃饭喝茶聚会逛街。貌似她们真的是天之宠儿,运气自来,生活圆满。可实际上,她们的奋斗成果来之不易。这些女性既要接受来自男人亵玩般的凝视,也要接受来自男性的钳制。在社会的所有领域中,商业社会中男性对女性的抑制最为明显,父权制社会为了捍卫男性自己的主体地位,他们会制定女性审美标准和女性行为规范,并通过不断的重复和宣扬将其内化成女性自身审视的规则和标准。仿佛女性只应该貌美如花、相夫教子。传统的“男耕女织”其实也就是最原始的男权压迫的体现。所以伴随着商业领域男性对女性的打压,能跻身进入商业浪潮的女性本就少之又少。而小说中的这些女性之所以生活富足,也是她们工作辛苦卖力、待人诚恳良善,像“母鸡下蛋”一般历经伤痛,才得以在男人堆里闯荡出自己的事业。但她们的事业也都面临着困境。陆以可的广告公司没有客源几近倒闭,向其语的能量舱馆是为了周转资金贷款开的,海若的暂坐茶庄要依靠市政府秘书长的关照……这群女性在男性林立的商海里打拼,本身就是在与男性争夺商业资源,因此,从个人层面上说,她们是在追逐自身的经济自主权;放置在社会层面,她们更像石头扔进湖面泛起的涟漪。她们聚在一起,试图打破商业场域完全由男性统领的局面,她们共同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争夺女性的一席之地。她们主动陷入商业竞争的困局,也是她们女性意识使然。

(三)身份的羁绊

尽管优秀如大姐海若,爬升的过程依旧要受到“地球引力”的羁绊,这羁绊有时是自己作为母亲的身份,有时是作为女儿的身份,更多时候就是作为女人的身份。正如福柯所言,“长期以来,妇女被困在她的性别上,妇女被告知,除了她的性别以外,什么方面都微不足道”[5]。男性中心话语的社会里,男性会于有形无形中抑制女性的发展。“男性”的标签以及男性天生要赚钱养家的社会印象给了他们在承担家庭琐事方面更多的自由,某种程度上,正是女性一手包揽家务陪伴孩子成长,才为男性掌握这个社会所有通往权力的途径开辟了渠道。这因此成为男性得以彻底支配女性的利器。

《暂坐》主要围绕“西京十玉”(其实不止十人)的日常生活展开。这群都市女性均落脚在西京,她们有自己的事业,时尚明艳,独立自我,她们因暂坐茶庄相遇相知,她们身上发生的故事也被贾平凹娓娓道来。同时贾平凹也在小说中写了很多看似闲笔的市井现象来衬托“西京十玉”的生活状况,比如贾平凹写那个在街上为给孩子治病而向丈夫要钱的年轻女人,她低声下气,换来的却是丈夫的不屑一顾,扭头就走。相比之下,“西京十玉”至少通过奋斗获得了经济独立,甚至都已经摆脱家庭的束缚,避免了像传统女性那样囿于厨房客厅,相夫教子的局面。但商业社会并非女性的领地,甚至在所有涉及权力的场域,女性都只能居于从属地位。海若经营高档茶庄,严念初售卖医疗器械,陆以可有广告公司,向其语有能量舱馆,可海若的茶馆是通过市委秘书长的关系便宜租下的,日常收入也仰仗于几位老板的照顾;严念初需要想方设法搭关系认识医院院长才能做生意;陆以可想接下机场路上LED显示屏的生意需要给领导送名人字画;向其语希望朋友老申能多带领导来她的能量舱馆,因为领导影响力大。

表面上“西京十玉”经济独立,不再为物质所困,但实际上她们仍旧并将长期受制于男权制社会。整个社会以男性为主导,女性是“第二性”,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社会意识形态。女性处于从属地位,注定其只能享受有限的自由。“西京十玉”深谙商业社会的丛林法则,她们明白自身的处境和地位,自觉对权力作出妥协和迎合。她们获得的经济独立既有自身努力奋斗的因素,又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对权力结构的依附,这是一种空中楼阁式的经济独立,根基是悬置的。因此,她们“在经济方面得到自由,就不是傀儡了么?也还是傀儡。无非被人所牵的事可以减少,而自己能牵的傀儡可以增多罢了。 ”[6]

贾平凹也在小说中借羿光之口指出这群女性“脚上又带着这样那样的泥坨”[2](P28)。“西京十玉”自身的“翅膀”不够大,不能佑护自己,不断地倚赖外力也终究让自身陷入泥淖。当市委秘书长被“双规”后,海若也被带走调查,但直到暂坐茶庄爆炸,海若也没能回来。海若是“西京十玉”中最有担当的“大姐大”,无论是拥有的人脉资源还是性格和为人处世,都要胜其他姐妹一筹。但她却是最先出事的,她营造的姐妹圈也当即破碎。男权制的社会结构决定了女性不可能成为权力的持有者。一定程度上,单纯的女性身份就已经是女性向上攀升的羁绊。

二、等待戈多:信仰无着

对于常常需要倾诉的女性而言,她们“花”一样的女性特质决定了她们需要有外物来引导自己、指点自己、提升自己,甚至是给自己鼓励打气,让自己充满信心和希望。这种信仰可以是某个物品,也可以是具体的人。

(一)佛光普照

小说中众姐妹的第一次聚会,讨论的主题就是活佛的到来,她们为迎接活佛修缮佛堂,翻阅经书,组织放生,她们盼望着皈依,希望得到神灵的启示,“解决生活生命中的疑团”[2](P25)。 此后她们时常问起活佛的来期,总是得到快了快了但又没有准确日期的答案,而且吊诡的是直到小说结束,这个众人翘首以盼的活佛也未曾到来。这像极了西方名著《等待戈多》,两个流浪汉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感受着存在与虚无。没有人知道活佛长什么样子,但是等待过程中内心的期待一直被延宕,生活也维持现状,明明满怀期待却只能收获失望。很明显,活佛是众姐妹对理想生活的一种期待,在她们的想象中,活佛可以给她们能量,为她们加持。活佛寄托了她们自我超越、自我完善的理想,也表述着她们此刻生活的不尽人意。

中国人信佛往往带着一种实用主义的目的,带着一种“邀福躲祸”之心。像众姐妹这样的事业型女性,在生活中也期望得到神灵指点和庇佑,其实正是她们精神困顿无依的表征。小说中经营着一家广告公司的陆以可,早年间来到西京出差,无意中遇到一个和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修鞋匠,她认定这是逝去的父亲专程昭示自己的,所以就此留在了西京。当她的表哥向她抛出橄榄枝,她准备前往成都发展时,她又偶然遇到一位和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于是陆以可决定继续留在西京。陆以可用父亲的幻影来决定自身的去留,看似荒诞不真实,但正是内心迷茫、精神迷惘的表现。应丽后在讨债遇到阻碍时,第一时间跑到海若的茶庄,求佛祖保佑;海若在得知下属小唐被纪委带走时,第一时间选择把茶庄的佛像、柜子等物品重新摆放。这些女性大都是忠诚的信徒,但其实她们也明白“求佛只能求自己”[2](P52)。很多时候,人类在无法掌控事情的发展方向时,为了稳定心神,安妥自己的灵魂,就会选择借助外力来帮助自己,比如通过读书洗涤自身,求佛祖庇佑。但很明显,对于信佛的人来说,礼佛带来的是一种心灵上的直接安慰,也可以说是麻痹,它比书中的知识、他人的劝解都来得直接和纯粹。

正如葛兆光在《难得舍弃,也难得归依》中所说:“科学与民主并不能建立心灵的终极价值,科学是有用的,但惟其有用,它更多地表现在技术操作层面。民主也是有益的,但民主是一种制度而不是目标。人,尤其是文化人的心理需要更深层的生存意义来填充,需要更虚玄的人生价值来实现,也更需要有一种脱离了具体的实用的生活的平静心境来支撑。”[7]而活佛就是一种虚玄的人生价值,是一种冥冥中的希望,因此小说中这些女性为活佛到来作足准备,她们渴望皈依,以为皈依就能解决一切烦恼。可是佛祖本身就是普度众生的,它高悬于万物生灵之上,从来不会成为哪个人的专属庇护所。因此,在这部小说中,极具象征意义的活佛必然不会到来。过度地期待和依赖只会让自身焦躁不安,女性精神上的无着也只能依靠自身奋斗与努力来填充与摆脱。

(二)羿光缺席

如果说物象的活佛是众姐妹期待的那个手持经卷的活佛,那么具象的活佛就是羿光了。仿佛是延续贾平凹都市题材小说“一男多女”人物布局的一贯特色,《废都》里五个女性围绕着庄之蝶展开爱恨情仇,《暂坐》中十几个女性簇拥着羿光喝茶聊天。虽说《暂坐》主要写这群女性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但其实羿光也在小说中占据很大的篇幅,要么他直接出场,要么就是在众姐妹的口中被提说。“十玉”口中说出的哲理性句子,比如“找对象就是寻自己”[2](P31)等,往往也都是羿光讲过的。羿光本身既是作家又是书法家,博学多识,是市里的大名人,又跟众姐妹相处融洽,外人需付重金才能买到的羿光书画,众姐妹可以轻而易举免费获赠。尽管外人口中的羿光抠门爱钱,这些女性却不这样认为,她们尊重他敬佩他。一旦在社会上听到任何有关羿光的负面言论,她们就会立马澄清事实,不遗余力地维护羿光。羿光在这群女性心中像男神一样被仰视。比如大姐海若一直对羿光心有所属,但是羿光好像不为所动,只是把海若当作很好的朋友。小说中,羿光与海若关系体现出一种区别于饮食男女的现代两性关系的新特点,他们互相欣赏、充满感情,但并不是恋人。羿光与另外“九玉”也是很好的朋友关系。但其实羿光身边有不少情人,至于他为什么不选择“西京十玉”,可能是这些女性的“美艳带着火焰令你怯于走近”[2](P117),他所向往的是俄罗斯女孩伊娃那种单纯漂亮却不谙社会的女性。正如他夸赞伊娃漂亮时,说的:“女人要什么天才?长得好就是天才”[2](P75)。

“西京十玉”在生活或是事业出现问题时,习惯性地让羿光帮忙,诸如打探市委那边的消息、帮忙写字画等等。毕竟“女人再刚强还是女人么,关键时刻得有个依靠,即便是谁也依靠不上,但能有人听你诉说,或者给你一两句安慰话,那都太需要啊。”[2](P86)可当遇见了最大的事,即海若被纪委带走时,众姐妹需要羿光利用人脉资源打听进展时,羿光却不见了踪影。虽然羿光前去马来西亚确有要事,但羿光作为海若心中的“护法使者”,他理应是在场的,并且积极帮助海若脱离困境。可现实事与愿违,羿光的缺席就如同活佛迟迟不来一样,意味着没有人来解救海若。而海若又是“十玉”的主心骨、凝结剂,当海若被带走,众姐妹自然也就“树倒猢狲散”。人基本都是在迷惘困惑的时候才会心生希冀,希望通过某个人或某件事的加持来帮自己渡过难关,但越艰难的时刻信仰崩塌瓦解得反倒更快。这是因为有所依附,自身的根就在社会中扎不深,当所依附的大树不复存在,恐惧恓惶也就加倍。在这群女性身上,无论是对佛光照耀的追逐,还是对有羿光陪伴的习惯,这些原本期待的庇护最终都倏然崩灭,明明存在的庇护也可能变成虚无,这意味着这群都市女性的生活终究无法依靠他者得到救赎,她们孤独无依、悲观迷茫的精神困境或许像西安的雾霾一样,持续笼罩。活佛或是羿光,也都不过是众姐妹精神无依的一种外显而已。

三、自我突围:迂回前进

萧红曾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8](P2)《暂坐》中这群女性的生存状态也佐证了萧红的判断。她们无论是肉身还是精神都陷落在困境之中,她们始终是社会中的“第二性”,尽管如此,她们仍旧谋划着“学会了行走就跑起来还要追求着再飞翔的人生”[2](P43)。她们不给自己设限,追求经济独立,并尝试精神独立。她们深谙社会的话语体系和既定规则,当不能直线追击时,她们就选择迂回前进。她们始终行走在自我突围的罗马大道上。

(一)璞玉自琢

以往贾平凹小说中的女性大都是家庭主妇的形象,或者很大程度上是依附于丈夫或男性名人,是《暂坐》真正把事业型女性拉到了台前。《暂坐》中的这群女性有强烈的女性意识,她们想要改变命运,想要跟命运和阻碍抗争。就连给众姐妹取团体名字这件事,她们也大有研究。一开始提出的“十钗”被驳回,因为钗“是套用金陵十二钗,本来就俗了,何况那十二钗还都命不好”[2](P26),相比之下“十玉”的寓意就要美好圆满很多,也正好能呼应她们每个人脖项上佩戴的玉吊坠。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玉向来是善和美的文化载体,玉几乎可以用来比喻所有美好的事物,例如,“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无论是表达一种君子气质还是表明不折不挠的气节,玉都是重要的文化载体。对名字的考究正代表了她们对摆脱命运摆布的期望,是其追求美好生活的表现。但“君子服之,以御不祥”,其实最早,“佩戴美玉的目的在于抵御不祥事物的侵害,佩饰用玉最初也是出于避害目的,而不是出于审美”[9]。这些女性戴玉,一方面显示着她们审美品格的温润高雅,一方面表达着她们想要规避障碍,命途顺利。对于贾平凹这样深受传统文化浸染的作家来说,这显然不是作家的无意为之。因为小说中在这些女性郑重出场时,多次提到她们的玉饰物,而“西京十块玉”代指的十位女性,她们的影踪也贯穿整部小说。无疑,玉也是作者在小说中着意安插的重要意象,而且“玉”的晶莹亮泽正好与雾霾的昏沉灰暗形成强烈的对比,喻示着这群女性在昏沉的社会大环境下依旧试图洁身自好,明丽动人,但处在风云变幻的时代里,她们必然被时代浪潮裹挟着走;同时,“玉不琢不成器”,意味着她们势必会在生活的惊涛骇浪中被雕刻、被洗礼。

整部小说围绕着生病住院的夏自花展开,众姐妹悉心照料夏自花的过程既是她们抱团取暖的完美阐释,也是她们自我拯救的延伸。从暂坐茶庄二楼的“飞天”型壁画,再到这些女性为了各自的事业陷入的烦忧、付出的努力,她们始终以一己之力与这个社会周旋着,她们深知经济权是女性拿来和男性争取权力平等的筹码,因此努力用自己的双手创造财富,她们较为富足的生活其实就是她们自我突围的最好证明。但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再优秀的女性也被男性社会视作依附者、客体、弱者。所以经济权的筹码不足以扳倒男性在男女平权这个跷跷板的主导地位,男性仍旧是横亘在女性职业发展上的阻碍。女性的附属性使她们不可避免地“被看”,她们又像玉一样温润柔和,所以,当应丽后一直被讨债公司的人勒索,范伯生说她“要是你有丈夫,也不至于事情会这样”[2](P101)。男性话语有意无意流露出对女性的不屑一顾,即便是面对这些已经属于人中龙凤的女性也同样如此,这就决定了这群女性进行命运突围的过程必然道阻且长。

(二)女性雄化

男性中心的传统社会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男性制定着一系列的文化规则和社会标准,而女性的被支配地位决定她们只能对照这些标准不断约束和完善自己,以期达到标准。但《暂坐》中的这群女性尽可能地在提供另一种风景。她们选择遵从内心、尽可能不被男权社会的规范影响,在反抗与顺从之间达到某种奇妙的平衡。司一楠就是这群女性中的典型。司一楠五官好看,可“脖子短,腰身粗壮,又喜欢留个短发,中性穿着,经常被外人误认为男的”,并且同时又“是众姊妹中最厚道又最能吃苦耐劳的”[2](P36)。她胆大心细,开车速度极快,但这么多年从没出过事故。当姐妹应丽后被人碰瓷时,司一楠及时赶到,不仅立即看穿碰瓷者的行径,还敢于戳穿,甚至对碰瓷的男人大打出手,逼得碰瓷者忙叫“大哥”求饶。当被人指摘是同性恋时,司一楠也丝毫不忌惮于对方的身份地位,立刻予以反击。

司一楠的长相、脾气、着装,使她初步被男性鄙夷是“女汉子”。似乎在男权社会中,女性就应该只有一种形态,就是依顺男性规约、符合男性审美标准的女性。很明显,司一楠与男性审美标准下的女性形象是鲜明对立的。甚至,司一楠的处事方式和行为风格也展现出一种对男性中心意识的冒犯。与一般女性胆小慎微的开车方式不同,司一楠开车速度极快,而且她敢于对碰瓷的男人大打出手,她所体现出来的这种勇敢、力量甚至是说话方式,都更像是社会中男性的行为。也因为她对男权社会造成某种冲击,所以她被人指指点点、讽刺挖苦。她身上带着一种反叛的精神,一种对传统男权秩序的反叛。但她不是一个人,当司一楠被指是“女汉子”时,陆以可立即回应对方“我也是女汉子”[2](P101)。在她们身上可以看到一种女性与女性之间的惺惺相惜,她们抱团取暖,正如戴锦华所言:“都市生存之中,女性渴望在同性情感中获救;但正是这都市在侵蚀着、间离着女性的可能的生存空间和文化空间”[10]。

当女性发觉自身在男性社会中占有一席之地遥遥无期时,她们或许就会采取“雄化”的方式,让自己获得某种权力。如同花木兰征战沙场需要女扮男装一样,“女性雄化”既是女性对男权社会的一种反抗,但其实也意味着她们认识到渐趋“男性化”是一种她们获得权力的捷径。不仅是司一楠身上的女性“雄化”特征体现着对男权社会的反叛,司一楠与姐妹徐栖的恋情也代表着对传统两性关系模式的反叛,她们敢于正视和体认内心情感,试图建构新的恋爱关系。依利格瑞认为“同性恋是一种颠覆社会文化秩序的方式,例如男同性恋者之间的性满足使阳具丧失了它的象征力量,女同性恋者则拒绝成为男人的贸易商品”[11](P15)。“西京十玉”在社会闯荡多年,她们被社会权力规则挟持和笼罩,她们必然渴望拥有跟男性并无区别的社会权力甚至社会地位,渴望获得和男性同等的竞争机会。当然,她们并非是在抵御男性,不过是在维护争取自己作为女性即社会中的另一性所应该获得的平等的权力。但即便如此,想突出重围也绝非易事。现实决定了她们只能审时度势,一边妥协,一边对抗,迂回前进。

四、结语

和鲁迅先生写小说是为了“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12]的观念一脉相承,贾平凹说“小说的目的不是让我们活得多好,多有意义,最后是如何摆脱痛苦,而关注这些痛苦”[2](P27)。因为聪明的读者自己就会在优秀作家的描摹刻画甚至是平铺直叙中感知到众生相,体悟到归途与来路。

在小说最后,海若被纪委带走的事情也没有回音,贾平凹也在后记中留白,“满天空都是个谜团”[2](P118),好似一切都没有结果。但其实无论是读者还是这些女性,她们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因为人一旦发现了自己在社会中的关系,就很容易循迹找到自己在社会中的位置。《暂坐》中这群女性在生活和精神上遭遇的困境或许会带来一时的忧愁,但放眼整个社会,这只会激励更多女性去勇敢争取自身的权力,获得经济乃至精神的独立。《暂坐》中的女性生存困境也映照出当代都市女性的命运,贾平凹的鸿鹄之志和文学野心就在于他让这些女性的命运与时代于若隐若现处反复交叉勾连,于是“个人命运的故事,也就是社会、时代命运的故事”[13]。“西京十玉”也终会在日复一日的不懈追求中摸索出自身的出路,尽管此刻她们还在与男权社会设置的藩篱与桎梏周旋,还在弥合创伤,但当她们羽翼渐丰,必然冲破这层屏障,飞出围墙,自由徜徉。她们会自由定义自己的服装风格、爱情模式甚至是可从事的行业范围,终有一天,她们会摆脱男性的钳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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