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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象学视域下当代小说的恶魔性研究
——以贾平凹《山本》为例

2021-12-08

关键词:山本恶魔人性

杨 雷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

《山本》是贾平凹的第16部长篇小说,也是一部关于秦岭志的小说。小说中的人物繁多,关系复杂,以井宗秀为主人公的乱世称霸活动充满了暴力与死亡,在创造与破坏中风起云涌,具有强烈的理性与非理性双重变奏效果。鉴于人物发展的善恶、破立并存的狂暴形态,笔者用“恶魔性”这一概念加以表述。恶魔性就是人物身上体现出来的那种神秘、蛮力、狂暴等形态,他们行事善恶并存,既有创造力又有破坏性,传统二元对立价值评价于他们而言不再适宜。从主题学的角度分析,恶魔性概念从西方传入,结合中国本土特色发展,已逐渐成为反映“中国叙事”和“叙事中国”的主题之一。以恶魔性为对象,结合目前国内外已有的研究,从主题学角度出发,分析《山本》中恶魔性是如何作为一种主题存在,又是如何获得世界文学通约性的,其发生学机制是如何构造的,对于恶魔性在《山本》中的价值该如何评价,这些都成为本文着重研究的问题。

一、恶魔性的定义及存在

恶魔性概念源自西方,罗格·梅在《爱与意志》中给出了定义:“能够使个人完全置于其力量控制之下的自然功能。性与爱、愤怒与激情、对强力的渴望等便是例证。它既可以是创造性的也可以是毁灭性的,而在正常状态下它是同时包括两个方面的。 ”[1](P126-127)在这里,罗格·梅着意强调了恶魔性的诱发因子及其创造与毁灭的价值二重性,并把恶魔性概念从传统西方宗教神话学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用精神分析话语来阐发人性发展的本质性存在。这里的恶魔性与恶魔是不同的,前者是一种性格特征,指涉对象是人性,并非灵异对象,而后者是宗教神话中的灵异存在,与正统对立。于恶魔性而言,善恶二元对立的传统价值评判标准是失效的。搁置二元尺度,反思人性本真,在内外发生机制的合力作用下把握主体强劲的生命形态与存在价值才是分析恶魔性对于文学的重要意义。

关于恶魔性的追根溯源,陈思和在柏拉图对话录中找到了某种踪迹:在柏拉图对话《申辩篇》中,苏格拉底因为毅然听从内心创造的神(这与国家认可的神相违背)而被判处死刑;在《会饮篇》中,女巫认为爱神(Rros)是富有神与贫困神的孩子,是粗鲁丑陋却追求美善、不屈不挠的Daimon,是人神之间的通灵者,充当占卜祭祀、先知巫术等角色。[2]两者都证明了恶魔性不是反面的而是一种神秘的介于人神之间的中间力量。在创作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对恶魔性书写最为热衷者之一,他创作中体现的恶“不仅是对上帝的背离,恶的存在更是对上帝存在的证明”[3](P52),其晚年的几部小说把俄国社会剧变时期的人性用恶魔性形象作了一个展览式书写。二十世纪西方现代主义掀起了重新发现恶魔性的思潮,这对西方神学传统是一个挑战。托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等作品是对恶魔性理念的一个文学实践,旨在把恶魔性思想与社会、时代发展联系起来,从而展现人性发展的内在结构和时代意蕴。

中国大陆学术界对恶魔性的探讨,以陈思和研究阎连科和张炜、杨宏芹研究莱蒙托夫开了先河。两位学者都立足于比较文学的国际视野,从众多文献材料中提炼出创造与毁灭并存这一主题,旨在揭示恶魔性的国际文学通约性。把恶魔性作为一个主题来研究已成为中国学术界的一个学术生长点,诸如陈思和对阎连科和张炜的小说分析,王迅对麦家的小说细读,黄晓敏对莱蒙托夫作品的研究,还有很多学者对铁凝、张爱玲、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品的研究。正如周发祥在《中国文学主题学》中表示:“‘主题学’一名虽源于西方,但洞察作品群体共同的抽象内涵,却是世界文学批评史上的普遍现象,我国的情况自不例外”[4]。这也是陈思和认为“从恶魔性的角度来考察人性的欲望、叛逆、破坏、邪恶、犯罪等因素,可以看到人性发展史上从来就有这种因素在起作用,恶魔性因素是带有普遍性的现象,并不独独为西方基督教传统所专有”[5]这一观点的合理性所在。对恶魔性的书写在中国小说的创作中日益成熟起来。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给恶魔性总结以下特征:一是神性(巫性或魔性)与人性的结合;二是创造与破坏的统一;三是人物在原始蛮力驱使下以狂暴形态显现的悲壮之美。纵览贾平凹的整个文学创作,不难发现其作品中的恶魔性无处不在。《带灯》中那个能干的带灯既是对现实的批判者又是维护者,这就使得她(综治办主任)既要阻止群众上访又要在给元天亮的信件中反思批判这种基层官场问题。最后带灯经历械斗被罢免主任患了夜游症,竹子本是阻止上访的却主动参与上访活动,这些都体现了恶魔性的价值所在。《古炉》中的霸槽和狗尿苔在文革期间以不同的方式参与到那场非理性的运动当中,前者以武斗的形式在性爱与权欲驱使下颠覆传统,后者以一个有“不良成分”的侏儒小孩的视角打量时代的诡谲发展。《老生》则以一个唱阴阳歌的歌师讲述百年历史,从武装革命、土改、文革到新时期的不同人的不同命运。老黑、戏生等人物身上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具有强烈的破坏力和创造力。《土门》中的村长成义做事果断干脆有魄力,范景全评价他时就认为他是魔鬼,并表示“生活中不能没有耶稣,但生活中也缺不了魔鬼”[6](P263)。这些人物身上都有特殊的神性因素,依托世俗的肉身践行着各自的使命,他们善恶交织在一起,展现了社会转型时期作为反抗者形象出现的狂暴形态。

恶魔性的主题存在通过文本实践和作家创作观表现出来。《山本》中的井宗秀为了树立个人形象与兄弟断绝关系并撒谎,为了在涡镇立足而结交土匪,用女人离间土匪,借刀杀人又假装示好,为了“三分胭脂地出官人”的预言,他排除异己、穷兵黩武且残忍奸诈。怀疑妻子与土匪有染,就制造事故让妻子沉井而亡。但他也宅心仁厚,足智多谋,为了涡镇的发展亲力亲为。这是文本中以战乱背景表现其恶魔性的方法之一。其次,贾平凹在《山本》后记里写到“在山中行军不得鼓角,鼓角则疾风雨至。这或许就是《山本》要弥漫的气息”[7](P526)。作者正是以这样的神秘气息建构了文本的恶魔性氛围。通读《山本》后再来分析这里的“鼓角”与“疾风雨至”就比较容易理解。小说主要以井宗秀的狂暴争霸事件展开,他以个人独特的天才能力和陆菊人的“官人预言”(还有许多民间占卜巫术)鼓舞而成就一番伟业。与“鼓角”对应的就是那些欲望,既有内在的主体原欲,又有外在的占卜形式,共同构成了恶魔性,使得“疾风雨至”状态的斗争在小说中激烈展开。恶魔性不仅是一种破坏,也还是一种创造。贾平凹在谈文本中人物德行的时候列举了两个事例比较有意思,一个是干旱求雨时献祭、自伤和鞭笞龙王像,另一个是净池鸟清理老爷池。前者展现的是人物的反抗性,也是隐喻小说中恶魔性人物的暴力潜质;后者则是对恶魔性因素的抑制,是作者对中国本土传统文化的认可,即对道的坚守,这在文中陈郎中和尼姑的身上表现显著。对于作者而言,《山本》是一部秦岭志,作者用具有恶魔性的人事的叙事结构来串联秦岭之地的物与情。在历史与现实的关系处理上,历史是被搁置客观标准的,现实是要求人性本真的。前者神秘传奇,后者善恶难辨,这就让历史真实悬浮着,而人性无处遁藏,所以贾平凹给《山本》开了“天窗”,“神鬼要进来,灵魂要出去”[7](P526)。在文本中,作家对那段现代化历史记忆的书写与客观历史标准是存在罅隙的,这就让文学性有了发展空间。这个罅隙就是文学与历史的“天窗”,把恶魔性写进来,把人性展示出去。恶魔性主题始终贯穿着《山本》的故事发展,它对人性的反思和历史的叙述提出了非同一般的善恶范畴和真实实用的要求。

二、恶魔性的生发机制

《山本》所表达的是战乱背景下主体在民间文化心理和原始欲望支配下展现的狂暴运动形态。以井宗秀为代表的恶魔性主体从一介草民到一代枭雄,既是理性薄弱的时代召唤乱世英雄的需求,又是主体内在层面的潜意识苏醒。具有神性与人性统一的主体在“武装割据”斗争中表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和卓越的天才智慧,是创造性与毁灭性并存的统一体。

(一)恶魔性的表现

《山本》的恶魔性首先表现在巫性形式对人性发展的内化驱动。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中用《路加福音》中魔鬼恳求上帝让其附身群猪而沉潭救人来表现恶魔性是上帝(神性)与人性的结合,这给阅读《山本》很大的启发意义。《山本》中有很多陕西民间的巫性活动,作者经过提炼加工内化到人物的活动当中,与前面魔鬼附身群猪具有相似性。巫性活动的昭示催生着个体的主观能动性,并有可能把非理性膨胀成灾难。《山本》以井宗秀这个借“三分胭脂地”而崛起的地方枭雄带领一群人为了捍卫自治的城镇而牺牲的壮举来表达恶魔性在其中的推动作用。主人公井宗秀本是一个有绘画才气的学徒,却在陆菊人关于“三分胭脂地将会出官人”的预言促使下走上了破旧立新的称霸之路。陆菊人在小说中也因为这个“三分胭脂地出官人”的预言而对井宗秀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而一路扶持、鞭策。这个预言,本是盗墓人的迷信,却改变了两个普通人的命运,这与浮士德和魔鬼做交易而实现理想有大同小异的性质。在这里,预言(迷信)激发了恶魔性因素,贯穿着他们俩的一生。恶魔性主题在《山本》中的体现还表现在其他人物的活动当中,他们在看似诡异实则是无意识外化的神秘现象中通过先兆而行动,这无疑是恶魔性最直接的附身效果。井掌柜的鬼魂附身在白起媳妇身上,惩罚了白起,证实了井宗秀没有欠他大洋,这是最明显的恶魔附身,旨在树立井宗秀的声誉和权威。井宗秀媳妇住进岳家宅院就连续三夜梦到了蚰蜒精,后来在草垛就真的发现了很大的蚰蜒。蚰蜒精作为恶魔性象征,折磨了宗秀媳妇三晚,而宗秀又刚巧在皂荚树下捡到了三颗皂荚(平时很难巧遇到),从一正一反预示了宗秀与其媳妇不同的命运:前者将一展宏图,后者将默默去命。恶魔性一直通过神秘性物化从侧面帮扶着井宗秀,使其平凡的人生大放异彩。再如杜鲁成等人被当做共产党而被抓捕后仅因为风吹翻案卷而引起麻县长亲自过问并给杜鲁成工作,并预言井宗秀不适合官府工作。这一阵风吹看似偶然,实则是恶魔性的象征,以后杜鲁成成为井宗秀自治大业的得力队友也与此有巨大关系。王迅曾表示“中国作家没有西方的宗教背景,很少直接塑造这样一个穿行于上帝和人类之间的中介使者形象,而是将‘魔鬼’形象普遍泛化,变成借以激活恶魔性的抽象之物”[8]。这个强调恶魔性因素的结论与中国传统的意象的隐喻功能具有互文性,鲁迅《狂人日记》中的“月亮”,阎连科《坚硬如水》中的“革命音乐”等就是一个例证。

如果只是把这种民间的迷信话语放置在小说中来增加神秘的魔幻色彩,那并不是恶魔性。贾平凹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从一明一暗来刻画恶魔性主题。明线是秦岭之地的民间话语,神魔鬼怪在小说中都通过物象的变异来加以暗示,从而为主体服务;暗线则是主体的潜意识。《山本》中的恶魔性暗线就表现在人物潜伏的生命原欲在理性薄弱时刻以狂暴形态显现生命的强劲与毁灭性特征。这主要以人物的主体性为本,把人物的原始动机激活,结合社会现实状况采取激烈的斗争形式,从而在创造与毁灭俱在的情况下悲壮落幕。陆菊人嫁到杨家本来就不是心甘情愿的,加上杨钟整日游手好闲、胸无大志,她对井宗秀的特殊感情既有爱慕又有钦佩还有依傍,这就是她一直在精神和事业上帮扶井宗秀的原因。从童养媳到店铺总领事,没有恶魔性因素的激发是不可能实现的。井宗秀从一个学徒到涡镇最高掌权者,没有过人的才智和情商,没有对权力的欲望,没有杀人放火的野心是做不到的。涡镇最后被红军攻下,他们的努力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但恶魔性的精神将以民间话语的形式被传承下来。

《山本》中的恶魔性还体现在主体的创造与毁灭的统一上,这是对人性真实的描摹,是对历史记忆的真诚态度。恶魔性主体在行为活动中表现出的创造性与毁灭性是搁置善恶和美丑价值标准的,是对传统道德理想的反思。这样的恶魔性具有强烈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具有坚不可摧的破坏力,但同时也具有无可挽救的悲剧性。贾平凹的《老生》与《山本》都是讲述非理性年代复杂的人事关系,“它是有着清白和温暖,有着混乱和凄苦,更有着残酷,血腥,丑恶,荒唐”[9](P293),“在我们身上,除了仁义礼智信外,同时也有着魔鬼,而魔鬼强悍,最易于放纵”[10](P278)。在《古炉》中,贾平凹也表达了这种对人性、对历史的真实诉求。基于作品的这种互文性关系,笔者认为贾平凹在创造中追求的真实实则是一种对历史材料不偏不倚的真诚态度,“要写出真实得需要真诚,能真正地面对真实,我们就会真诚,我们真诚了,我们就在真实之中”[11],所以恶魔性的存在其实是对历史的真诚表现就理所当然了。井宗秀是一个具有天才头脑的人物,他在处理父亲债务和后事时表现的机智与担当让大家都为之信服。树立良好的道德品质是第一步,然后获得人生第一桶金是第二步。这时的他谎称互济金都被抢走,并把责任推到兄长那里,足见其思维缜密,处事果敢。他被当作“共党”而被抓却因祸得福获得租地,然后种笋做酱货,这是他的发家致富的第二步。他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化被动为主动,找理亏的岳掌柜租地种笋做酱货,这说明他具有不拘一格的叛逆精神。第三步就是借土匪的手除掉村里的几个有钱掌柜,霸占其宅院,开烟铺、布铺等。这时的井宗秀羽翼还未丰满,为了出人头地而四处迎合。第四步就是联合县政府铲除土匪,成立预备团,招兵买马,迎合县长,搬迁县政府到涡镇。井宗秀慢慢成为涡镇的中心人物,此时的他开始架空县长,掌握了实权。第五步就是他对涡镇的治理了,这关乎收税,让陆菊人管理茶行,建钟楼等。此时的井宗秀已经成为涡镇最有权力的人,唯一能抗衡他的就是游击队阮天保。井宗秀最后被人暗杀在自己的房间里,涡镇群龙无首,死伤过半,毁于一旦。井宗秀是一个具有叛逆性和反抗意识的人,他步步为营,发展自己的事业,扩大自己的权威,为涡镇做了很多好事,也在战争中暴露了其残忍的性格。他剥三猫的人皮做鼓挂在皂荚树上,拿阮家父母的性命要挟阮天保却还装作是被迫而为,怕地位受到威胁便把对手璩水来置于死地,这些都看出他身上具有强烈的毁灭性。跟着井宗秀的周一山,有“三顾茅庐而出山”的诸葛亮风采,能做梦预测未来,能听鸟语观奇事,是井宗秀的得力谋士。他知井宗秀性情,能为井宗秀分忧,处事果断坚决,心狠手辣,也是恶魔性人物的典型。井宗秀属虎,而周一山有“山”,两人的结交正是顺了“老虎靠山”的古话。在小说中,恶魔性的表现既有恶魔的狂暴形式,又有恶魔般的残忍心理内容。这种既善又恶的恶魔性形象打破了传统人物形象塑造的典型性,使得人物形象更加逼真,对人性的思考更加深刻。

除了以井宗秀为首的善恶交织的主体行动体现出强劲生命力和毁灭性外,作者还设置了两类人参与恶魔性的表现:一类是以陈先生为代表的儒道圣人,一类是以井宗丞为代表的无产阶级红军革命者。他们都是传统文学塑造的典型人物:医师陈先生、陆菊人和哑巴尼姑是智者、博爱和隐者的代表,在战乱中能无欲无求,明哲保身;井宗丞是心怀革命理想的战士,坚守马列主义思想,英勇善战,最后壮烈牺牲。他们身上没有恶魔性成分,是一种悬空状态的形象塑造,这与井宗秀这一人物形象形成鲜明对比。井宗丞的革命活动与井宗秀的争霸看似没有关系,实则是一种内在的对比性关系。井宗秀的争霸是私性使然的,而井宗丞则是心怀民族国家的革命。以井宗秀为代表的涡镇割据者从赶走土匪、自治县镇到付之一炬,是一个悲壮的过程。这一过程中,恶魔性主体的行为善恶难辨,意义难定,但却表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和生动的人性,具有历史感和真实性。

(二)恶魔性的激发原因

第一,战乱环境为恶魔性的激发削弱了理性阻碍。黑格尔认为:“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借以表现出来的形式,这里有双重意思,一方面,每一种新的进步都必须表现为对某一种神圣事物的亵渎,表现为对陈旧的、日渐衰亡的但为习惯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另一方面,自从阶级对立产生以来,正是人的恶劣的情欲、贪欲和权势成了历史发展的杠杆。”[12](P283)这就是说,转型时期的社会靠主体原欲对秩序的反叛而得以历史性地发展。因为干旱,庄稼长不好,就有很多豪杰武装起来抱团起事,军阀割据,土匪横行,这是故事的主要背景。井宗秀正是因为父亲被绑票后偶然死亡而展现其智慧与才能,也正是借着战乱而与杨家建立关系。因为父亲的死亡,使得三条关系线得以发展:一是井宗秀得到坟地从而知晓那个激发恶魔性的“官人”预言,从此朝着从“三分胭脂地”出来的“官人”路子发展;二是陆菊人借预言而成为井宗秀革命路上的鼓励者和鞭策者;三是坐实兄弟井宗丞的红军革命性(主要表现在阮天保认为是井宗丞绑了父亲来索要1000大洋),并在游击战中建功立业,从侧面反衬文人井宗秀的恶魔性爆发。后来井宗秀又因为吴、岳两掌柜的斗争而惹祸上身,被认为是红军家属而被扣上共产党的帽子,好在麻县长开恩放过他。他向岳掌柜租借到了土地,种竹子做酱货,借土匪五雷的手杀岳掌柜,获得其宅院。再后来他联合麻县长,杀掉土匪,组建预备团,招兵买马,搬迁县政府,与红军斗智斗勇。因为战乱,激发了他斗智斗勇的才智,他能黑白两道通吃,又能安抚百姓,从而树立了权威。

第二,民间意识通过神秘的形式召唤出恶魔意识存在的可能性。贾平凹熟悉秦岭的风土人情,对那些具有神秘色彩的民间鬼神恶魔的信仰所产生的作用怀着浓烈的兴趣。鬼神恶魔都是通过中介而显灵的,这种先兆预言一直被排除在唯物史观当中,但在《山本》中它却获得了阐释的合法性,对主体恶魔性的激发具有重要作用。赶龙脉的人插在地里的竹筒在第二天起泡了就预言这地方以后会出个官人,这是用竹筒泡这一中介来揭示民间的巫术。井宗秀梦中见到银姓鬼魂去齐门生家,然后他就在陆菊人骑门槛生孩子的时候意识到这将是他的发家之地,果然杨掌柜给了他那“三分胭脂地”埋葬父亲。这个银姓人是父亲的亡魂还是其他我们无法猜测,但这种梦中暗示的情节推进了人物的发展,为他身体里的恶魔性激发起到了催化作用。被当做共产党的井宗秀本该因为麻县长心灰意冷不作为而扣押不知归期的,却因为风吹案卷的天意而被释放,这也是无法用客观现实去解释的,只能通过民间的“地方性知识”去加以感受。井宗秀回到镇上就发生了狗说人话(狗说“老的太老,小的太小”[7](P49),而井宗秀刚好不老不小)和山冒紫气、独猴吞酒的怪事,种种迹象都指向了井宗秀将会不同凡响。周一山与井宗秀的结缘也是比较奇特的。周一山擅长做梦预言未来,当他梦到老虎赶羊,属虎的且一直被师傅称为老虎托生的井宗秀就来招募周一山了。因为周一山的这个梦,井宗秀就受到了鼓舞而顿感虎气十足。这种神秘的梦境在小说人物恶魔性建构当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民间的神秘知识一贯被排除在唯物史观外,但作为一种“地方性知识”,这种神秘被安排在秦岭的子弟身上就不足为奇了。借着神秘的民间意识,用合目的的无目的性的怪异现象来暗示主体的恶魔性表现,这在《山本》中是比较明显的。但值得注意的是,民间信仰在这里不是一个自足的创造场域,而是与现实交织的复杂状况,正是借由民间的无限可能性诉求使得恶魔性敢于直面现实,在藏污纳垢的民间意识中找到反抗和毁灭的力量。

第三,主体的原始欲望是恶魔性爆发的最主要因素。小说开头介绍陆菊人的时候就有一个被父亲承诺十二岁就送到杨家当童养媳的情节,她是不愿意的,觉得杨钟疯言疯语不靠谱,而父亲欠了四年的棺材钱还没还清就拿她抵押是心硬,自由对她来说是不可能的。所以就有了房顶掉出一条蛇,而她解救了蛇腹中的哈什蚂并放归山林。这是一则隐喻,蛇代表的是贫穷、无爱的家庭剥削,而那哈什蚂就是陆菊人自己,她渴望自己能像哈什蚂一样被拯救而获得新生,这在后文大家都把她比喻为金蟾蜍也就顺理成章了。在这一情节的基础上,作者设定了那个赶龙脉预测“三分胭脂地将出官人”的预言,这也就让陆菊人与井宗秀的交往合情合理了。因为无爱的家庭成长环境及井宗秀这“官人”的搭救,这个童养媳后来用蜂巢杀土匪,掌管茶铺,担任总领等壮举都折射出个体的抱负。井宗秀在父亲死后,做梦都梦到了关于钱的事情,这说明他的内心的确是需要金钱的。他家底不厚,加上现在欠了互济会的钱,这是他目前需要解决的问题。马在小说中扮演了井宗秀原始欲望的代言者,他首先是想当画师学徒赚钱买韩掌柜的马,后来在土匪手上买到韩掌柜的马就对马说“我一定要当个官人的!”[7](P99),后来当了团长、旅长的井宗秀就把那马变成他的专属坐骑,象征权威。正是在权力欲望的促使下,井宗秀剿匪有功,成为预备团团长,招兵买马,与保安团争权夺利,搬迁县政府,独霸一方。同样,阮天保也是因为权力欲望得不到满足而杀保安队长史三海,后又做了土匪,辗转入了游击队当团长,也因不满井宗丞而杀了他。因为压抑,所以就要反抗,就要破坏,这是个体发展规律,这也是恶魔性参与到行动中的必然因素。

三、恶魔性的意义及反思

恶魔性在文本中的参与使得小说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不仅拓殖了小说的叙事内容,反思了人性发展的多元质素,丰富了个体在环境、时代背景下的历史想象,还促进了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融合的发展进程。恶魔性因为价值二重性的暧昧而与传统价值观念相抵牾,所以一度被看作是不合审美目的的价值对象。随着学术观念的变革,恶魔性作为一种审美理念而获得新的生机。

恶魔性促进了中国当代小说的魔幻现实主义(抑或神实主义、寓幻现实主义)与审丑理论的丰富与发展。这里要考察两个层面,一个是恶魔性的存在形态,一个是恶魔性的审丑理念。恶魔性的存在形态主要是分为显性的恶魔形象与隐形的恶魔性因素,都以创造与毁灭并存的形式展现。恶魔性的审丑理念以区别愉悦性的审美快感为主导,把恶魔因素作为“丑”的理念来反思人性,这也是陈思和先生为什么要选取阎连科和张炜作品作为代表来分析恶魔性的原因。《山本》就是把井宗秀这样一个恶魔性的人物放置在秦岭这一民间话语背景中进行割据争霸的历史想象的。用现代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来审视小说中的封建迷信是有失偏颇的,因为文本的“恶魔性—恶魔”结构正是串联着大大小小的迷信和欲望才得以建立。迷信唤醒了人物内心的欲望(恶魔性),这就让恶魔性拥抱主体变成恶魔成为现实。《山本》中因为赶龙脉的人的那句迷信语言使得井宗秀内心的原始欲望得以苏醒,也使得陆菊人以此为依托成为恶魔的引路人。虽然小说处处弥漫着巫性氛围,但作者的格局是宽广的,他把井宗秀放在中华民国军阀割据的背景下塑造成既有创造性又有毁灭性的人物形象,用现象学的思维方式重回历史现场,把割据斗争中的丑恶一幕幕揭开,并反思丑恶背后的人性根源性问题。这种恶魔性形象塑造也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提出的“中间人物论”观点的一个方面的发展演进,都对人物价值二重性加以关注,只是侧重点不同而已。前者强调的是个体人性中善恶对社会的推进强度,后者强调的是普通大众的思想性问题。《山本》强调的不是大众的思想性问题,而是以井宗秀为代表的恶魔群像在社会变革中的人性发展及存在价值的问题。《山本》与《坚硬如水》在恶魔性塑造上具有不同的文化内涵。在反思人性方面,阎连科擅长于用力比多追溯文革的性与权的附属关系,而贾平凹则融合民间意识、地域文化心理,展现的是权力诉求与个体存在的社会价值关系问题。

对恶魔性的关注促进了中国文学内部的对话和与世界文学的对话。恶魔性不仅仅是文学主题层面的一个现象,其中还涉及到文化诗学的理论问题。文学是历史记忆的虚构,这里面存在着文学真实的概念性问题。文化诗学上的恶魔性讨论要求文学真实与历史真实相结合,即在主题存在与表达方式上寻求历史发展的普遍性诉求。恶魔性作为一种文学主题和表现方式,国内很多学者都有对众多作品的独特研究。以陈思和先生分析阎连科和张炜作品中体现的恶魔性为代表,引发了中国文学界分析恶魔性的一股小浪潮。郭旭胜把对恶魔性的分析方法引入到戏剧和影视作品中,对李碧华的《霸王别姬》和田汉的《关汉卿》中的恶魔性因素进行了详细的解剖。沈捷也发表《试论繁漪性格中的恶魔性因素》,继承以往的对人物性格的分析方法,剖析人物的恶魔性特征。这类人物恶魔性的性格及其成因研究还有诸如王迅的《人性的端点》、孙立盎的《恶魔性:欲望与时代的撞击》、闫红的《铁凝“文革”叙事的“恶魔性”分析》等。这些研究都立足恶魔性的普遍存在,通过分析人物的恶魔性特征和生成原因来探讨其背后的历史文化诗学。国内学者对本土作家作品的恶魔性分析日臻成熟,对作家作品内部的恶魔性问题分析也逐渐形成一种对话的状态,为恶魔性的学理性分析提供了理论话语。国内学者对本土作品关于恶魔性问题的阐释离不开外国文学与比较文学的研究成果。杨宏芹以莱蒙托夫的恶魔性因素为研究对象,陈思和先生则站在比较诗学的高度去探索恶魔性在世界文学中的普遍性的学理性,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恶魔性因素成为沟通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对话的一个学术生长点。《山本》中的时代背景、文化渊源、主体因素等共同构成了这样一部战乱时代的枭雄争霸的小说,这在《红高粱》《外省书》《浮士德博士》等众多互文性小说中都有所表现。恶魔性作为一种新型人物的共同话语,在国际文学中具有比较研究的诗学价值。

对浩如烟海的历史材料,贾平凹省思了庄子的逍遥想象与老子天人合一的哲学深度,以“天我合一”[7](P525)的文学想象构筑了《山本》中复杂的历史关系。站在叙事学的角度审视《山本》,我们发现文本中体现出来的恶魔性是以一种隐形主题而存在,看似是割据时代的争霸史事,实则是恶魔性隐匿背后的“天我合一”的历史性诉求。通过割据战争的时代背景、秦岭之地的民间话语和主体原欲的苏醒,文本表现出价值现象学思想下的创造与毁灭并存的狂暴形态,呈现出文化转型中恶魔性作为一种审美理念在人性发展方面的社会化意义。《山本》中的恶魔性不仅仅是一个特殊时代特殊地域的个体行为特征,井宗秀的形象更与高爱军、哈姆雷特、浮士德博士等具有共同的特征,军阀割据也与“文革”、与沙俄专治统治都一样具有非理性的社会思想背景。在这样的情形下,恶魔性叙事主题在其发生学机制下以战乱环境、民间神秘话语和主体原欲而被表现出叛逆性和悲剧性,使得恶魔性在文学创作中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这对中国文学自身的发展及其在世界文学格局中的地位具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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