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物、空与色
——“物派”“后物派”中的东方“主客体合一”
2021-12-08陈丹莹ChenDanying
陈丹莹/Chen Danying
一、空与色:主客体合一
人类对于“美”的思考一直未间断过,老子“和之美”的根源在于“心之和”,是“道”之“和”的体现;在日本,世阿弥将“花”与“心”相对应,诠释着主客体之间身心的互动。古人对美产生思考时,自离不开有形之物“器”。“器”是承载“道”的空间,是日复一日用“心”摒弃杂念修炼形成的“技”的万物合一,在此体现出“空与色”的重要观念。色,颜色之色。作为形形色色万物的现象,物体表面之物象。尤指现象,万物存在。“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受意识影响,“空”的精神意识,“色”的身体感知,“空”悟,容纳一切。正是因为“空”,“色”才存有。悟“空”,体悟地、水、火、风,涵养一切众生之色。如此,实现主客双泯、心境合一的豁达精神。
日本学者青木孝夫(Aoki Takao)基于气候和历史的“气象美学”则与上述的思想不无关系。影响阐释自然环境对人精神意识的影响,显示民族审美意识,体现日本与自然相包围的共生关系。形成如是在“空”空间观中产生“色”感知的审美意识。中尾佐助《照叶树林文化论》中也试图以自然照应的方式解读日本文化,以照叶树林文化为基础的东亚水稻文化验证日本文化的起源。东方国家审美思想大致相同,更注重周围、非对象性的整体氛围感、空间性。中国山水画艺术观中,宗炳的“澄怀味象”就与之相似。主体心怀澄,“万趣融其神思”,即自然山水灵妙意趣,触发审美主体的自由想象,“空”悟物象之变化,传递主客合一的东方式创作观。
二、“物派”“后物派”:东方思想延续的当代艺术
19世纪,东西方文化相互交融,在两种文化对话下,一种超越主体性的哲学思辨在西方迭起。现代艺术逐渐转向非具体对象化“非代表性”结构语境的后现代艺术。对艺术的解读进入到更宽广的环境中,北京大学彭锋教授将后现代艺术解释为一种对围绕着我们的“周遭”的观察方式。“身所盘桓,目所绸缭”,充分调动身体知觉感官,浸入到全方位的自然环境中,是从“场”与“显现”的角度去理解的环境审美。
作为东方当代艺术代表,生发于日本的“物派”“后物派”是以东方哲学思想为出发点的艺术,“物派”主要理论家李禹焕(Lee Ufan)认为“物派”是在时代语境下反省“人类中心主义”,作出超越的实践尝试。由此,一个松散但目的意识统一的艺术团体产生。注重“关系”的探寻,而非“物”的单向关注。李禹焕的《关系项》《对话》作品,试图打开一种新的维度,呼唤“相遇”,发现超越于人类创造秩序的、自然或是宇宙中存在的法则。
主客体合一的观念是“道”中“和”思想特征的体现,老子在《道德经》中讲:“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父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老子所言“道”是世界万物的根源,浑然一体,皆归于“和”。李禹焕的《从线开始》正是基于西方艺术的“终结”为起点,基于点的延长成为线,点的集合作为万物思路之始。“寻求相遇”,是期待与“他者”的相遇。在一个新维度中沉思,和谐,以开放的态度寻求人类其他维度的存在关系。
身体行为与创作中,时间、自然、环境因素不断汇入,产生“色”。在中国文学作品中,即有“文以载道”,“道”与“文”间文道统一。“文”作为“道”的载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②。与文同为有形的“器”,其道孕藏在能工巧匠的“技艺”中,器以载道即是如此。“空”与“色”,主体思想与对象物体,形成确证关系。心可体悟“道”,手成就“技”,在环境中万般修炼形成“器”。身体、手通过触摸物,反映于心,庖丁解牛般,可谓“知行合一”。得乎心,应乎手,“色”,身体的感知作为“感知器”,形成物派作品的重要基础。李禹焕表示,在空白的画布前,身体会无意识地颤动,且情绪高涨,画布空虚与盈满共存,“色”与“空”共在。这正是李禹焕注重身体在艺术作品中的参与性,与中国文人苏轼注重“艺、道”“心、手”的思考有一致性。
“艺、道”和“心、手”在日本的“艺道”中被融会贯通,14世纪室町时代,形成“艺道”的概念理解。世阿弥认为“美”融汇在“艺道”中,其“艺道”精髓在“花”的思考与感受方式中。“‘花是心’‘种是技’”,“心”是在自然的变化中,日复一日,如“花应时而开”般修炼,形成的“技”而成就“道”,这是“心”存在方式的高境界,即“无心”。“器”是一种“容器”,作为空间承载。“无心”则是将“心”与承载万物的“器”联系,传递出符合宇宙间的节拍。“艺道”精神与“艺、道”“心、手”的传统基因也传输至日本“后物派”。
“后物派”的代表人之一保科丰巳在作品自述中讲述了艺术作品与各因素构成的交感性的“场”。以“身体”为媒介,实际地存在于物质与空间之中,形成与其他观者的交感场所,并且表明这是一种中性的“场”的存在。作品《之间》是保科丰巳所关注的理念的体现,一种实体与虚体投影“间”的关系。这一完整描述可以映射出身体与环境间的“和”,加强主体与客体的交互性。“后物派”在延续“物派”之上增加了“空间”与“场”,讲求一种特定的空间。世阿弥“艺道”中最高境界的“无心”如“花应时而开”的美正是如此道理。川俣正关注特定的“场”的社会性与自然环境。其作品的“正在进行时”系列计划与变化无常的现实性一体。在“过程”中具有“时间”“此时间下空间”意义,与当时的氛围与记忆有关。这呼应青木孝夫气象美学类似的理论,此在“场”所构成的记忆与文化,“场”中的自然要素与社会要素都是此在的组成,是瞬息万变而重归于“道”。
三、东方思想对当下艺术思考的启示意义
客体自然与主体精神间的联系对于调和人与自然的关系,起了重要的协调作用。“艺”“道”,身体与自然环境间的思考,日本“艺道”及中国道家思想在如今时代背景下又被重新关注。“人类中心主义”的余韵还存留在社会发展中,与自然间相处更多仍停留于人造景观欣赏方式,李禹焕自始至终表示自然在人类气息浓重的“场”中的重要性。简单知觉的身体感知,在当下科技与人工智能时代的不可替代性,作为一种自孩童就可感应到的能力,尤为珍贵与原始,值得现代人思考。保科丰巳先生在“世说新艺”学术论坛中以东方的艺术“物派”为点讲述其哲思来源,传统的重要性,“艺道”中的精神,是超越语言的低境技艺阶段。相较之,是高度的技艺,保科老师更推崇通过耳目感知的学习。青木孝夫在其文章中也提及,与生活紧密联系的“艺道”,体现了身体感知的重要性。
人与自然间的关系是超越民族性的,是全球化的语言与情感共鸣。对于当下生存的我们,中国传统美学及日本“艺道”是具有启示意义的。“物派”的时代意义,犹如折射新维度空间的明镜,使我们重新思考东方艺术的源头。正如世阿弥将心修炼至“无心”的境界,重新启发主体在环境中的意识,以“空”遇“色”。呼应宇宙法则,成就“花应时而开”。可见,这是通向无国界人类的内心情感与共鸣,也是广阔的器物与美。
注释:
①引自赖永海主编,陈秋平译注:《金刚经·心经》,中华书局,2019年,第117页。
②参见王弼、孔颖达:《周易正义·系辞上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1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