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规则与审美关照的互渗
——以霍译本《红楼梦》中的诗社民俗为例
2021-12-07吕祉萩
⊙ 吕祉萩
(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
在当下的红学研究中,对《红楼梦》英译本的讨论无疑是一个热点。然而学界关于《红楼梦》翻译的讨论更多地停留在翻译策略的技术性探讨上,对翻译现象背后的民族文化与民族心理问题讨论不足。翻译不仅仅是两种语言字面意义上的转码,更是两种文字所负载的文化观念的转码。《红楼梦》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现实主义小说的集大成之作,极具特色的民俗文化与表达习惯是这部经典文本的自然有机部分,无疑应该被纳入《红楼梦》翻译研究的范畴之中。
本文以《红楼梦》霍克斯(David Hawkes)英译本内诗社场景中的传统民俗作为翻译研究对象,其原因有二。首先,译者霍克斯本人非常看重“诗社”这一主题。他把《红楼梦》的英译本切割为五卷出版,其中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到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的全部内容,统统被译者归入了第二卷“海棠诗社”(The Crab-flower Club)。再次,霍克斯认为大观园内年轻人的美学追求是《红楼梦》最重要的特点之一,并直言与生活美学相关的民俗具有较高的翻译难度,甚至认为外国译者对《红楼梦》源语文本偶尔的“偏离”也是不可避免的,[1]而有意识或是无意识的“偏离”,都无疑是翻译研究重点关照的对象。
一、诗社场景的建立:现实规则民俗及其英文转码
《红楼梦》中的诗社场景并非纯粹的幻想式写作,与之相反,经过艺术加工的诗社叙事其实牢牢植根于已成固定规约的现实结社流程。因此在研究《红楼梦》霍译本的诗社翻译时,首先应当把诗社起立过程中的具体规则与流程当作重要的民俗纳入讨论。
《红楼梦》中的“花笺”与“别号”两个民俗词语可以概括诗社场景建立的两个关键节点:“花笺”象征着诗社建立的缘由,“别号”确定了参与诗社的活动主体,而这两个极富中国传统意蕴的民俗词汇共同搭建出汉语源语读者默认的“诗社”。基于现实世界的模板,曹雪芹才有可能创造出一个“乌托邦的世界”[2]——西方读者能感受中国情调、理解“诗社”美学意蕴的前提,是对中国文人结社作诗过程中传统习俗的把握。
1.花笺
“海棠诗社”起社的缘由是探春突然起意,把结社的邀请记于花笺之上,分发给大观园里的众人:
刚换了衣服,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幅花笺,送与他看。[1]258
He had returned from perfunctory morning calls on his mother and grandmother and had just finished changing back into his everyday cloths,when Tanchun’s maid Ebony arrived carrying a carefully-folded letter from her mistress.[1]259
宝玉听说,便展开花笺看时,上面写道……[1]258
Bao-yu unfolded the elegant patterned notepaper and glanced at the contents……[1]259
此处探春撰写的“花笺”属于明清时期文人自制的传情达意的精美信笺。明清时代的女性在结社时往往会向她们所选定的成员发出邀请函,如,清代著名的女性诗社蕉园诗社的发起人顾之琼便写过《蕉园诗社启》[3],任兆麟在《晓春阁诗集》中也详细记述了尤澹仙寄送书信邀请沈持玉加入清溪吟社的经历[4]。这种书写邀请的自制信笺能够全方位地展现邀请人作为诗人主体的兴趣与志向,学界应该不仅仅关注与研究邀请函的内容,也应该注意文字所依托的物质载体及其审美形式,即“花笺”本身。
霍克斯对“花笺”采取的修饰定语一共有两个:“carefully-folded”(仔细折叠的)与“elegant patterned”(优雅装饰的)。第一个修饰定语主要从花笺的功能层面对“notepaper”完成补偿释义,辅助译入语读者理解贾宝玉的阅读动作。描述宝玉“展开花笺”这一动作的前提,是告知英语本土读者信笺折叠之后再传送的中国习惯。因此霍克斯在花笺第一次出现时,补充了“花笺已经经过仔细折叠”这一前提,以此迂回地进行解释性翻译。
第二个修饰语则确立了“花笺”与普通字条的本质不同。“花笺”虽小,却因为繁复细致的装饰构建出贵族与平民间森严的壁垒。
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着一个字帖儿走来。[1]260
But he had got no further than Drenched Blossoms Pavilion when he saw one of the old nannies on duty at the back gate of the Garden hurrying from the opposite direction with a note in her hand.[1]261
霍克斯只用了一个简单的“note”,即不具备特异性的“纸条”,以展示赠花的附言。贾探春与贾芸的雅俗之别不仅体现在“花笺”与“字帖儿”所记录的具体语词上,熟练的读者仅仅根据负载文本的物质载体就能意识到作者已经完成了一个具有反差性的场景叙述:贵族女性有足够的时间与精力消遣取乐,甚至给信纸装饰以彰显创作个体的喜好;尚为生计奔忙的拮据亲戚显然与此种精致繁缛的审美情趣相去甚远,对信笺的认识简单地停留在实用层面。
霍克斯的翻译满足了上下文的连贯与通顺,甚至做到了小范围内前后文的呼应与对照,的确满足了译入语读者对异域文本趣味的探寻。然而他的翻译实践仅仅停留在词语的同义替换,并没有顾及汉语词汇基本意义之外的审美价值,导致了这一民俗在英语世界的质量受损。霍克斯的两种翻译方法都完全避开了“花笺”的形象性表层(surface of iconicity),即“花”(flower)这一意象与它所包含的女性隐喻。事实上,作为女性诗人邀约结社的必备道具,“花笺”完成了《红楼梦》中作为动作主体的女性诗人与作为动作客体的女性诗作的紧密联结。
“花笺”与“女诗人”的对应同样并非曹雪芹的独创,从薛涛用自制的“薛涛笺”与男性诗人以诗相交开始,红色信笺就作为薛涛的替身进入往来酬答的诗歌之中,如,唐代元稹在《寄旧诗与薛涛,因成长句》中写过“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薛涛在《酬杜舍人》中写到“双鱼底事到侬家,扑手新诗片片霞”。尽管后人在使用“花笺”这一意象时,他们并不特指薛涛用芙蓉花所作的彩笺,而是泛指穷工极妍的画笺。然而“彩笺”——“花笺”这一意象在使用过程中,指涉的对象显然是那些在中国古代诗歌史中作为少数者出现的女性诗人,而“花笺”也成为一个具有鲜明女性特征的泛指性隐喻。
在《红楼梦》诗社的汉语书写场景中,探春寄出“花笺”这一情节,其实是对女性群体作诗这一文学传统的延续与深化,巧妙地暗示源语读者“海棠诗社”是专供女性展露才情的场所,而由这封“花笺”引发的诗词曲赋,也直接参与了小说中至清至情的女性艺术形象的塑造。霍克斯对“花”这一元素的无意缺省,直接导致了中国本土语境中约定俗成的女性作诗传统无法向译入语读者完全展现,并同时削弱了通贯《红楼梦》全篇的汉语叙事话语中的女性气质。
2.别号
在“海棠诗社”成立以后,女诗人们的首要任务便是模仿男性诗人,通过为自己起别号的方式摆脱日常生活中“姐妹叔嫂”的宗法家族制度牵绊,规避“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约束与规训,以获得合法的作诗身份。因此诗社的掌坛李纨即刻响应黛玉改变称呼的提议:
极是!何不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倒雅。[1]262
I quite agree.We ought to choose pen-names to sign our poems with,then we can use them for addressing each other by as well.[1]263
把“pen name”回译为中文,其准确的中文释义是“笔名”。在创作与发表作品时,“笔名”与“别号”似乎都是作者用于替代真实姓名的代号。然而把这两个名词放置于各自的文化背景中进行词源学的回溯,就可以清晰地发现二者不容混淆的差别。
李黎认为别号产生的一个源头是世人对尧舜与春秋时期隐士的指称,通常由修饰语与中心语组合而成一个偏正短语。[5]“别号”作为一种特殊的“名”,既能方便称呼,使隐士们参与必要的社会生活。同时,描述性的代号又确保归隐的个体部分地享有脱离秩序的自由,不会被其他权力主体所威胁与限制。隐士们对自己姓名的放弃,实际意味着抛却姓名所负载的社会身份,以及伴随身份而产生的一系列准绳与责任,解脱束缚以走向自由。
“别号”发展至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时,产生了一个质的转变:“别号”不再由他人赋予。魏晋文人在自我意识膨胀之后开始加强对个体价值的关注,为自己创作“别号”是抒情主体进行自我观赏与重新定义的重要手段。①值得注意的是,随着此种独立意识的觉醒,别号渐渐脱离其最初的使用人群,即隐士与有归隐之思的文人,社会各阶层人士不分年龄身份,都起别号行走。《墨憨斋三笑》中就辑佚了此种“无人不为号”的奇特景观:除了松、兰、泉、石等字眼在男性别号中的滥用,嫠媪也能自称“冰壶老拙”,盗贼被临堂审讯时自称“守愚”,怀中幼儿早早被亲长取“梅窗”为号。[6]如果说最初起立“别号”是为了隐身避世,那么此后作品署名中的文人“别号”则更多偏向创作者“似隐时显”的个人表达。文人们看似舍弃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却用别号替自己构筑了一处全新的意义空间,在符号的层面上重塑个人的价值认同,用以寄托并传播自己的人格精神。
而回译为中文是“笔名”的“pen name”无疑是对此种逻辑关系的倒置。为发表需要所拟定的“笔名”固然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作者的个人志趣,但这种化名的选择或编造更多地受到外界的影响,并需要迎合外部环境做出一定的调整:根据出版时具体的情况与受众市场的影响,原作者会在编辑的引导下或是选择更引人注目的名字,或是通过笔名模糊作者本人的性别与身份。在西方世界,“笔名”的盛行与以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为代表的女性作家使用男性笔名发表作品的风气密切相关,而她们对笔名的选取具有相当的随意性,主要目的是假借男性的社会身份以得到文学权威的认可。[7]笔名更像是一层隔开作家与读者的幕布,通过严实地遮盖住创作主体的真实姓名避免其在阅读受众前过度曝光,从而“保护”作品本身的独立性。
因此,把“海棠诗社”里诗人们的“别号”翻译为“pen name”似乎尤为不妥,这两个词语在各自的文化语境中并不平行。在《红楼梦》所叙述的诗社场景中,姐妹叔嫂间知根知底,他们互相起别号的行为,其实质是作者对人物个性特色的明确定义。诗也好,别号也罢,都是人物个性的自然延展,三者结合共同建构起大观园中的人物群像。换而言之,在以《红楼梦》为代表的中国古典小说中,真实作者的叙事意图通过“别号”的选定直接参与了诗歌与小说文本的理解;而“笔名”则象征了西方小说的阅读侧重从文本自身出发,而真实作者在一定程度上被叙事主体所取代。
霍克斯把“别号”简单地翻译为中西通用的笔名,似乎忽略了中国文学传统背景与原文的具体情境。译者把原本意蕴丰富的“别号”进行了意义层面的塌缩,仅仅保留其发表作品时进行署名的含义,从而限制了西方读者对汉语文本的理解乃至进一步阐发的空间。从翻译的最终目的,即对预期受众的影响来看,翻译后的新词在英语语境中并没有达到源语词汇在汉语写作中的类似反应(similar response)。
二、诗社意境的形成:审美景观民俗及其英文转码
不同于官场中与现实政务紧密相关的诗词酬答,《红楼梦》中的诗社只是闺房女子娱宾遣兴的家常活动。因此笔者以为不必把“诗社”看得过于郑重,作诗与品蟹、喝酒、放纸鸢一般,都是女子们顺应时节、作为消遣的民俗活动。事实上,这些穿插于作诗过程中、具有审美性的风物景观恰恰是诗社民俗的自然组成部分,需要一并纳入讨论。
1.梦甜香
无论是“海棠诗社”还是“桃花诗社”,从联即景诗到题柳絮词,不管参与诗社的人员怎样流动,“梦甜香”作为限定作诗时间的道具一直固定存在。但是与“花笺”和“别号”不同,在中国的诗歌文学传统中,“梦甜香”从未出现过,属于作者自创的、极富诗意与美感的特殊造物。
如果说前文所论述的两种结社规约依托于现实的历史背景与源语读者的共同认知,属于具有较强规范性(regulative)的民俗,那么“梦甜香”则可看作源语作者依据自身的审美理型,完成了对贵族文人生活的创构性(constitutive)描摹。讨论《红楼梦》“诗社”场景中汉语民俗的英译趣味也正在此处。翻译一部完整的小说已经属于译者的创造,那么这些文学性的虚构产物无疑属于“第二重”的创造。
这种创构性的传统民俗即为翻译中的“黑匣子”,为了再现异质民俗词语的陌生性,译者只能选择解释性的翻译策略,对汉语民俗进行猜测或是想象性的重构尝试,通过详尽的解释与叙述填补本国文化中对应的缺口,甚至不惜违背译入语的使用习惯与文化惯例。
迎春又命丫头点了一枝“梦甜香”。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受罚。[1]270
Ying-chun told one of the maids to light a stick of Sweet Dreams—a kind of incense which is only about three inches long and has a very thick wick so that it burns down fairly rapidly—and told the competitors that they have to complete their poems by the time the incenses had burned itself out,otherwise they would be penalized.[1]271
宝钗炷了一支“梦甜香”,大家思索起来。[8]486
Bao-chai lit a stick of Sweet Dreams incense,and then everyone settled down to think.[8]487
“梦甜香”这个词语按照其字面意义完全无法直译,究其缘由是这个词体现了汉语语素虚实相涵的功能。“甜”与“香”作为指涉抽象性状含义的形容词,同时涵摄了烧香这一动态过程中的实体物象与动作含义,即对性状形容词进行实体化处理,把可供燃烧的香与氤氲缭绕的烟雾融为一体。而“梦”作为一种高度幻觉化的实体经验,则指向了燃香所引发的感官享受。“梦”能够与“甜”“香”分别组词,即“甜梦”“梦甜”“香梦”与“梦香”,仿佛燃香之后,品香者便能沉醉着进入酣眠之中。在源语读者的阅读进程中,这个名词尚未从模糊的猜想具象为可触碰的实体,却不影响它的出场为诗社场景营造出优柔缱绻的审美气氛。而霍克斯对“梦甜香”的英译舍弃了这个汉语词汇自身游移不定的印象特征:“梦甜香”被翻译为“一支甜梦”(a stick of Sweet Dreams incense),“stick”把两个非实义单词具象化,用“一支”直接指向了这一造物的真实形状。
界定的清晰不仅仅呈现在意义层面,同样也表现在音律层面。“梦甜香”的每个词中声母都带有鼻音,自然给人以朦胧宽缓的听觉体验,而娴静连绵的音韵落至意义层面,则构筑出“茫如坠烟雾”的阅读感受。词的音韵形式本身便内蕴了所指的具体形象与行为呈现方式,毫无疑问,“梦甜香”的汉语发音更能淋漓尽致地再现此种范畴化的直观感悟。而“梦甜香”借助汉语音韵“以声象意”[9]所传达的袅然情致,在英译本中自然无从谈起。
从英语转述过程中具体的技巧来看,霍克斯把多个逻辑顺畅的单句打碎粘合成一个从句,完成了从语法到词汇层次的转换。在汉语原文中,此段对于“梦甜香”性状与功能的介绍保留着中国传统古典小说的说书特点,与前后文日常生活的闲谈口吻一致。叙事主体对专供计时的线香进行了客观描述,即把“原来”“以”“故”等口语化的逻辑关联词带入叙述,一叙一议以成耦合,为源语读者营造出拉家常式的沟通交流环境。为了译入语读者清楚地说明“梦甜香”的形状与功能,霍克斯不得不打破汉语原文自然晓畅的口语叙述,通过破折号的使用与正文内直接添加注释的方法,客观写实地定义这一民俗物件。霍克斯舍弃了源语文本中既定的叙事口吻与语言环境,通过冗长的技术性词组为译入语读者群提供一个确定的意义,即便这种确定的意义突兀地中断了整部《红楼梦》连贯的生活化叙事。
霍克斯采取“详述”的方法描写与他对《红楼梦》诗社场景的整体认知密切相关。在“海棠诗社”的序言中,霍克斯认为第二部书选取了一个大家庭中的日常生活片段,由此导致作者花很大精力对穿着、装饰、物件等家用进行谨小慎微的描画。[1]从该论述出发,很容易判断霍克斯对诗社的定性:诗社场景只是琐碎日常的一个部分,而非超越了庸俗现实、用文字苦心经营的理想世界。基于此认识,他面对亦真亦幻的特殊造物,采取与原作者一般谨小慎微的“详述”手法也就可以理解了。
这种“详述”的本质是英译本作者霍克斯通过此种描述性的解释建立了一个新的“诗社”。他通过语句的重塑对细节做出细微的调整,从而使他所规定的英语受众完全理解他所翻译的信息内涵。这种翻译行为明确且具有强制性。他不满足于译入语读者只是理解他的翻译方式,而是坚持给译入语读者们一个明确无误的翻译,哪怕此种翻译不可避免地“丢失”(vanish)了部分汉语原文的精妙之处[10]55。
2.桂花
“海棠诗社”中包含了大量与曹雪芹同代的中国人才能理解的文学片段,因此为了生动地还原源语文本中年轻人的文学兴趣与作诗情境,霍克斯不得不在翻译的同时对具体的风物景观进行扩写(amplify the text)[1]8,为西方读者白描出一幅东方闺秀的四时游乐图,从而使西方读者产生沉浸式的阅读体验。在翻译文本的再创造中,霍克斯也根据西方读者的接受程度与兴趣所在对汉语原文进行一定程度的调整,而英语译文对汉语原文的改写恰恰反映了中西喜好的不同。
《红楼梦》汉语原文中诗社民俗的审美景观表现出极强的时序性,在曹雪芹设置的五次诗社场景叙事中,三次都出现在秋天。②而“持螯赏桂”这一情节,作为重要的气氛道具与象征性的美学场景,在这三次秋日叙事中多次出现,跨越了全书将近一半的篇幅,其在汉语诗性叙事场景中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因此,笔者以“桂花”作为关键意象进行索引,摘出诗社场景中的相关段落:
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屋里的人,有一多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子里赏桂花吃螃蟹。”[1]286
Now nearly everyone here from Lady Jia and Aunt Wang downwards is fond of crabs and only the other day Aunt Wang was saying that we ought to have a crab and cassia-viewing party for Lady Jia.[1]287
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1]314
Eating crab and admiring the cassia like this is itself a good theme for a poem.I’ve already thought of one.Is anyone else game to have a try?[1]315
霍克斯的英译本中有一处明显的错译:所有的桂花都被译者误译成肉桂(cassia)。在西方,肉桂是家家户户必备的烤制面包与腌制肉类的香料。早在希腊神话中这种植物就开始频繁出现:凤凰用肉桂的枝叶搭建鸟巢,肉桂也一度被当作敬献给阿波罗等神祇的贡品,《圣经·旧约》中也一再提及肉桂。而与西方读者熟知的“肉桂”相比,“桂花”与“桂树”则是典型的中国本土植物,是汉语文学作品中与秋天相关的最重要的自然物象之一。译者霍克斯的翻译并没有再现中西文化的差异,仅仅是套用英语语境中与“桂花”相近的词语对其进行全盘替代,并因此削弱了《红楼梦》整本书独特的表现韵味。“cassia”并不具备异质感,读者并不会感觉英译本中存在多少异质的语言,因而也不可能从互文意义上引发译入语读者对源语语篇联想的尝试。
“桂花”作为可触可感的物象贯穿了《红楼梦》全书,它不仅仅是一种普通的自然风物,更成为贵族生活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参与了公子小姐们的住行起居,现摘取如下:
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1]190
Eventually she returned with two little glass bottles,each about three inches high,which she handed to Arima.They had screw-on silver tops and yellow labels.One of them was labelled“Essence of Cassia Flower”and the other one“Essence of Roses”.[1]191
那日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才开的新鲜花儿,不敢自己先玩。”[1]276
He’d just picked a couple of sprays of cassia and was going to put them in a vase,when suddenly he said,“Oh! These are the first cassia flowers I’ve picked this year.I mustn’t keep them for my own enjoyment.”[1]277
贾母便命折一枝桂花来,叫个媳妇在屏后击鼓传花,若花在手中,饮酒一杯,罚说笑话一个。[8]640
Grandmother Jia asked some one to fetch a spray of cassia and made one of the women sit behind the screen and drum for them,so that they could play Passing the Branch.[8]641
“桂花”不仅是御赐饮品中的一味调料,同时也参与了包括“插瓶”在内的贵族生活美学训练,更是贵族改良后的“击鼓传花”游戏的重要道具。如果说与诗作相连的桂花与桂树,本身作为客观的自然景物,需要抒情主体的创造性书写才能完成作为诗歌意象存在的意义指涉,那么作为生活日用品的“桂花”与“桂枝”却能够脱离人物主体与具体的作品情境而独立存在。桂花浸润在贾家、或者说整个中国人的衣食住行之中,成了日常生活中自然有机的组成部分。
桂树与桂花本身的物理特质与人的美好品质相连,其实质是延续了中国花卉欣赏中的“比德”传统。这一传统在《红楼梦》全书中展现得尤为详尽。曹雪芹注意各色花卉与人物的对应,且不惜在第六十三回专门借占花名来点明植物与人物间的联系。而“桂花”作为中国传统十大名花,也常常被传统文人用以比附芳直不屈的高洁品性。在《红楼梦》源语文本中,以比德出现的“桂花”意象主要出现在对人物的判词中: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10]116
What price your kindness and compliance,
Of sweetest flower the rich perfume?[10]117
拿起一本册来,打开看时,只见首页也是画,却画着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此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10]116
As in the previous album,the first page was a picture.It represented a branch of cassia with a pool underneath.The water in the pool had dried up and the mud in the bottom was dry and cracked.Growing from it was a withered and broken lotus plant.The picture was followed by these lines:
Your stem grew from a noble lotus root,
Yet your life passed,poor flower,in low repute.
The day two earths shall bear a single tree,
Your soul must fly home to its own country.[10]117
译者主要采取两种翻译方法:一是用“肉桂”全盘替代桂花;一是把“桂花”含糊地纳入所有“甜美的花朵”(sweetest flowers)之中。但无论是哪种方法,中文词语“桂花”被简单地同质化了,原作者的巧妙构思也被粗糙地处理了。例如,曹雪芹用“自此两地生孤木”这一拆分偏旁式的哑谜来隐喻“桂”字,对于熟悉中文造字法的中文读者来说,《红楼梦》的阅读成为一场饶有趣味的解谜游戏,解谜成功则意味着读者与作者跨越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达成了智力与情趣的双面共识,经典文本正是通过此种阅读方式才能保持活力。而译入语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由于并没有获得“桂花”这一意象在中文语境下的基本信息(包括汉字的构造法则与偏旁部首的具体含义),在单独面对直译的判词时,无疑会丧失源语读者的阅读趣味。
问题的关键在于,即便此处误译被纠正,所产生的积极效果也非常有限。一直到1790年,桂花才被西方世界认识,并根据植物学分类,与传统西式果脯“甜橄榄”(sweet olive)共用一个名字。对于西方读者而言,在看到这一英语名词时,“橄榄”这一意象的优先级无疑排在“桂花”这一外来植株之前。由于中西文化的差异,汉语语境中意韵丰厚的名物,在英语叙事中往往以佶屈聱牙的生僻词现身,突兀地中断原本流畅的叙事进程。
为了阐明“桂花”这一风物与“秋日”美学场景的联系,笔者引唐代诗人王建在《十五夜望月》中的一句诗“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予以说明。诗人仅仅用“秋月”“夜露”“桂花”“寒鸦”几个意象,就组合出秋夜积水空明、澄净清冷的抒情气氛。如果说作菊花诗时,赏桂还是一件赏乐心事,那么在贾府衰败之相已显时,黛玉与湘云的联诗则彻底展现了秋日桂花哀凉的底色:
这里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那壁里桂花树下,呜咽悠扬,吹出笛声来。[8]650
In the midst of their chattering and laughter,suddenly startling them into silence,the undulant,lamenting sound of a flute came floating up to them from the cassia-trees below.[8]651
月下闻笛赏桂的行为在联想轴(associative axis)上把读者带入中国诗文史中累积堆叠出的统一的感官形象。从王维《鸟鸣涧》里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到杨万《芗林五十咏·丛桂》里的“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桂花一直保持着静默独立的清洁姿态,在风霜摇落的秋夜里依旧飘散着馥郁的冷香。正是在皎洁的秋月与团团的秋桂相互映照之下,才催生了那句黛玉与湘云的精妙联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8]668。
此处的“桂花”已经远远超出生物学意义中的植物范畴,成为一个在中国社会具有普遍联想的语言符号。从接受美学角度来看,词的文本意义与它可能的衍生义在阅读过程中同等重要。尽管曹雪芹并不会在小说文本中直接提供与“桂花”相关的历史传统与美学解释,但是对于熟练的汉语读者而言,这种植物所带来的一系列心物交感的冲击必定会代入文本的阅读过程之中。
然而只有生活在相同文化背景中的读者,才能体会出这一语码的效果,生发共同的联想。从这一角度而言,“桂花”是彻底无法翻译的。译者霍克斯或许能通过努力厘清汉语语序轴(syntagmatic axis)上的文法,通顺好叙述的逻辑层次,但是面对曹雪芹这样一位中国传统文化功底深厚的作家,源语作者的语言符号自然地带有当时社会文化传统的浓厚色彩,外国译者根本无法实现潜文本中所蕴含的语码联想与美感直觉。
三、结语
语言并不仅仅是传递信息的工具,还是民族文化密不可分的组成部分。客观的物质世界并不能直接进入人的认知空间,必须经由语言的意义传递才能被了解。而在意义传递的过程之中,组词、造句、连篇,每一个步骤都把现实对象进行重新分析与归类,纳入该语言所能容纳并定义的深层结构之内。换言之,同一民族的语言与该民族的思维方式是同构的,语言制约着作家、译者乃至任何一个母语者用以衡量和理解宏观世界的思维方式。
从语言与文化的结构通约立场出发,才能真正展现《红楼梦》诗社场景中传统民俗汉英翻译研究的意义:两种语言符号间的转码实质是语言符号所负载的两种文化观念的转码,优秀的译者不仅需要熟练地掌握两种语言,还必须准确把握两种语言背后的文化。民俗词汇又与民族语言库中的普通名词不同,它们不仅承担着传递文本信息的功能,而且在本族的传统文化中已经成为敲击到民族审美神经的重要语码。
在《红楼梦》的诗社叙事中,笔者认为汉语书写中的民俗兼具“画骨”与“画皮”的重要责任:在源语读者的阅读世界中,“海棠诗社”的建立首先依托于已有的现实规则民俗,这可以看作诗社叙事的骨架;而在历史真实的骨架之上,汉语作者又把传统审美(尤其是诗歌审美)中一连串的感官意象作为血肉填充在内,营造了意蕴深厚的诗社意境。现实规则与审美关照相结合,共同创造出活色生香的诗社民俗。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规则与审美的互渗并非孤立地单独呈现,比如在诗社场景的开头,作为现实规约的“花笺”民俗包含了“花”对“女性诗人”的普遍指涉,而贯穿诗社活动始终的“桂花”作为具有代表性的花卉审美意象,它在《红楼梦》中所完成的叙述任务与美学场景,从互文的意义上引发读者对前语篇的联想。事实上,这些民俗已经远远超出作者所设定的诗社场景,它们具有“散点透视”式的功能内聚力,在整部小说中气韵生动地集体流动,参与了全书的书写逻辑、叙事节奏与整体美学意境。然而在霍克斯英译本中,由于这些关键的民俗意象的缺失,无法重构《红楼梦》汉语原文中潜在的指示网络。
翻译的本质绝非简单的语言转换,而是一种文化交际与文化转换。因此,汉语语境中规则与审美的互渗无法在英语语境中完成。翻译所代表的两种文化的相互“理解”并不协调完美,译入语对于源语文本的转码与迁移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原文的流失与变质。《红楼梦》霍译本中所展示的汉语与英语的不可通约,其根本源头绝非简单的译者误译,而在于两种语言背后所负载的两种文化内涵的不可通约。
注释:
①譬如随着别号的流行,很多文人会用别号给自己的文集命名,比如《稼轩长短句》《昌黎先生集》《临川先生文集》与《文山先生全集》等。
②即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院夜拟菊花题”,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