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重证据法”到“三重证据法”
——闻一多古代文学研究之于出土文献研究的启示
2021-12-07陈良武
陈良武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闻一多(1899—1946)是现代著名诗人,也是学贯中西的学者。作为学者的闻一多,其学术成就集中体现在中国古代文化与文学研究领域。闻一多的古代学术研究始于1928年《杜甫》《庄子》的发表。其研究内容极其广泛,除唐诗外,在《诗经》《楚辞》《庄子》、神话等先秦学术与文学方面用力尤多。对于闻一多的学术研究,郭沫若曾赞曰:“就他所已成就的而言,我自己是这样感觉着,他那眼光的犀利,考索的赅博,立说的新颖而翔实,不仅是前无古人,恐怕还要后无来者的。”[1](P432)
梳理与分析闻一多的学术实践,不难发现,闻一多学术成就的取得,离不开对出土文献等新出材料的自觉运用。闻一多之所以能够成功运用新出材料并取得诸多富有开拓性的学术成果,既得力于其对朴学传统的继承,也与其对现代西方学术方法的借用息息相关。所有这些,无疑对今天的出土文献与中国文学史研究具有很好的启示意义。
一、重视新出材料,多重文献综合使用
从闻一多的学术实践看,其治学路径无疑受到了王国维“二重证据法”的影响,并且在对“二重证据法”的继承中有所发展。
由于意识到出土材料对于古代学术与文学研究的意义,因此闻一多在其研究中多能够有意识地对出土材料加以自觉的利用。1940年11月11日,闻一多在致梅贻琦的信中汇报了自己年度休假研究报告,确定了其了解文学作品、考察时代背景两项研究旨趣。其中,对于“了解文学作品”,他说:
文学作品为文学史之最基本,最直接的材料。学者对于文学作品,苟无较深了解,而遽侈谈其渊源流变,何异无的放矢?唯是上古文学,最为难读。乾嘉以来学者凭借校勘训诂诸工具,补苴旧□,发扬幽微,厥功伟矣,然而古书之不可索解者,犹十有四五。今拟遵清人旧法,佐以晚近新出材料(如敦煌残卷,及殷墟卜辞,商周铜器等),对于先秦两汉诸古籍之奇文滞义,作更进一步的探索,冀于昔贤传注,清儒考订之外,有所补充焉。[2](P367)
闻一多认为:其一,文学史研究的最基本、最直接的材料是文学作品,没有文学作品作为基础的文学史研究是无的放矢的研究,它根本无法厘清文学史的渊源及其流变。其二,要读懂、读通文学作品,尤其是上古作品,固然需要借助于乾嘉学者的考据训诂成果,但更需要佐以敦煌残卷、殷墟卜辞及商周铜器等新出材料。唯有如此,方可以对先秦两汉古籍中的“奇文滞义”有进一步的发明与补充。从这段论述中,不难看出闻一多对新发现出土材料的重视,以及对“二重证据法”的理解。阅读闻一多的古代文学研究成果,尤其是其先秦文化与文学研究,这方面的例子俯拾皆是,稍加翻检,即可发现,故此处不一一枚举。
需要注意的是,闻一多在研究中所使用的新出材料,其所指对象甚广,不仅包括他自己所说的敦煌残卷、殷墟卜辞、商周铜器铭文等,还包括诸多域外汉文文献。闻一多在研究中能够自觉将新出材料与多种传世文献结合起来加以使用,使其在相互发明中得出结论。这样,多种文献综合使用,多重证据互为印证,不仅使新出材料的作用得以充分发挥,而且增强了其研究结论的说服力。
以闻一多的楚辞研究为例。闻一多在其《楚辞斠补甲》《楚辞校补》中多次使用清末在日本发现的唐写本《文选集注》以校读楚辞。例如,在校读《离骚》“皇览揆余初度兮”一句时,闻一多首先分析指出:“初度以天言,不以人言。今本余下脱于字,则是以天之初度为人之初度,殊失其旨。”[3](P123)接着,闻一多引唐写本《文选集注》残卷,并结合今本《文选》、朱熹《楚辞集注》、宋代钱杲之《离骚集传》、明正德王鏊刊本、明朱燮元重刊宋本、大小雅堂本等多种文献,肯定“皇览揆余初度兮”一句中“余”下当有“于”字[3](P123)。这样的研究,既有理论上的推演,又有多重证据的支撑,其结论确当引起重视。
考察闻一多的学术研究,不难发现,闻一多之所以能够成功使用新出材料开展学术研究,不仅与其对于新出材料的认识和重视有关,而且得益于其对传世文献的熟悉,得益于其对各种传世文献的辛勤搜检。闻一多熟悉传世文献,除了上面所举“皇览揆余初度兮”一句的校补外,类似的例子很多。《楚辞·招魂》一篇有“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一句,其中“代”字亦有作“并”字的。闻一多综合征引了十种文献,以证“十日代出”当为“十日并出”之误,所论确凿不移[3](P213)。有了对于传世文献的熟悉,研究者方能以其为参照系,更好地观照出新出材料的价值。试想,如果没有对于传世文献的熟悉和搜检功夫,研究者就很难确定和发掘新出材料的学术价值,更不用说恰当使用了。闻一多在这方面作出了很好的榜样。
重视新出材料,综合使用多种传世文献,使传世文献与新出材料二重证据互相发明,这既是闻一多取得诸多突破的重要原因,也是闻一多的学术研究给我们的重要启示。
二、承继朴学传统,重视训诂考据
读书先识字,本是中国的传统,历代著名学者都曾反复强调。《汉书·艺文志》云:“古者八岁入小学,故《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4](P1720)这里,“六书”所指即今日所谓文字学。对此,郑樵在其《六书序》中进一步发挥道:“经术之不明,由小学之不振。小学之不振,由六书之无传。圣人之道,惟藉六经。六经之作,惟藉文言。文言之本,在于六书。六书不分,何以见义?”[5](P233)
此种传统,在乾嘉学者那里得到了大力提倡和实践。戴震在为段玉裁《六书音均表》作序时曾说:“夫《六经》字多假借,音声失而假借之意何以得?训诂音声,相为表里。训诂明,《六经》乃可明。后儒语言文字未知,而轻凭臆解以诬圣乱经,吾惧焉。”[6](P801)
闻一多生活于世代耕读的三世同堂之家,其父闻廷政为晚清秀才,居家以读书教子为乐。闻一多尝在其自撰小传《闻多》中言:“先世业儒,大父尤嗜书,尝广鸠群籍,费不赀,筑室曰‘绵葛轩’,延名师傅诸孙十余辈于内。”[7](P295)
成长于这样的家庭环境,闻一多早年即打下良好的传统学问的根柢。他六岁入私塾,开始接受传统的启蒙教育,“读的是《三字经》、《幼学琼林》、《尔雅》和《四书》之类”[8](P3)。塾中归来,夜晚则“从父阅《汉书》,数旁引日课中事之相类者以为比。父大悦,自尔每夜必举书中名人言行以告之”[7](P295)。1912年入清华学校后,闻一多“每暑假返家,恒闭户读书,忘寝馈。……所居室中,横胪群籍,榻几恒满”[7](P295)。“虽值炎午,汗挥雨注,犹披览不辍,比薄暮,蚊蚋袭人,以扇摇曳,油灯照影,伴汝书声”[9](P99)。正因其好学不倦,“故其造诣愈深,而所学亦猛进”[9](P99)。
早年好学不倦的学问经历,使闻一多不仅对清代朴学的传统较为熟悉,而且能够自觉“遵清人旧法”[2](P367),在自己的研究中特别重视朴学方法的继承和运用。闻一多这种由文字训诂入手的治学方法,对于廓清学术史上的种种迷雾尤为重要,故有学者誉其为一种可以“自辟道路,直探本源”[10]的研究进路。对此,郭沫若亦曾评价道:
闻先生治理古代文献的态度,他是承继了清代朴学大师们的考据方法,而益之以近代人的科学的致密。为了证成一种假说,他不惜耐烦地小心地翻遍群书。为了读破一种古籍,他不惜在多方面作苦心的彻底的准备。这正是朴学所强调的实事求是的精神,一多是把这种精神彻底地实践了。唯其这样,所以才能有他所留下的这样丰富的成绩。但他的彻底处并不是仅仅适用于考据,他把考据这种工夫仅是认为手段,而不是究极的目的的。[1](P433)
考诸闻一多的学术实践,可知郭沫若此言不虚。闻一多的诸多学术发现多是由字词的考释入手,再结合其他方法而取得的,这在其《诗经》《楚辞》研究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这种进路正与戴震所云“训诂明,《六经》乃可明”具有内在的一致性,避免了“轻凭臆解”的弊端,体现的“正是朴学所强调的实事求是的精神”。关于这一点,闻一多自己也屡有说明。在《匡斋尺牍》中,闻一多曾说:
一首诗全篇都明白,只剩一个字,仅仅一个字没有看懂,也许那一个字就是篇中最要紧的字,诗的好坏,关键全在它。所以,每读一首诗,必须把那里每个字的意义都追问透彻,不许存下丝毫的疑惑——这态度在原则上总是不错的。因此,这里凡是稍有疑义的字,我都不放松,都要充分的给你剖析。虽然我个人却认为《芣苡》之所以有讨论的必要,乃是因为字句纵然都看懂了,你还是不明白那首诗的好处在那里。[11](P202)
闻一多认为:“要解决关于《诗经》的那些抽象的、概括的问题,我想,最低限度也得要先把每篇的文字看懂。”[11](P198)由文字训释、名物考据入手,以此为手段,进而结合其他方法逐渐深入,这是闻一多古代文学研究的重要特色,是其成果众多、新论迭出的重要原因之一。
反观今天,过细的学科分类导致很多学者小学训练严重不足,这不可避免地使得不少学者尤其是青年一辈学者缺乏朴学方法的严格而系统的训练。从出土文献与中国文学史研究看,凡取得某种突破者无不是重视朴学方法者。廖名春曾概括其研究进路说:“近二十年来我由古汉语而中国思想史,再由中国思想史而中国学术史,走的基本是从语言到历史的路子。从方法上讲,主要是从考据求义理。”[12](P10)从其所发表的成果看,的确如此。
重视朴学方法,这是闻一多给当下出土文献与古代文学研究的又一个重要启示。
三、西方学术传统与研究方法的接受与运用
闻一多早年接受传统教育,后进入清华学校接受现代教育,开始接触西方学术。留学美国后,更是眼界大开。因此,闻一多的古代学术研究深受西方学术传统和研究方法的影响,不仅具有传统的朴学方法,而且具有开放的学术视野,表现出不同于传统研究的新特点。正是借助于这种“它山之石”,闻一多的古代学术与文学研究往往能够在旧题中生发新意,给人耳目一新之感。闻一多的《诗经》研究集中体现了这一点。
对于过去的《诗经》研究,闻一多颇为不满。梁实秋曾经回忆道:
有一天他到图书馆找我,我当时兼任图书馆长,他和我商量研究《诗经》的方法,并且索阅莎士比亚的版本以为参考,我就把刚买到的佛奈斯新集注本二十册给他看,他浩然长叹,认为我们中国文学虽然内容丰美,但是研究的方法实在是落后了。他决心要把《诗经》这一部最古的文学作品彻底整理一下……他的研究的初步成绩便是后来发表的《匡斋尺牍》。[13](P97)
在《匡斋尺牍》中,闻一多曾提及研究的三桩困难,其中第二桩困难是以何种标准去读《诗经》。闻一多认为,对于诞生在二千五百年前的《诗经》,断不可以“用我们自己的眼光,我们自己的心理”[11](P200)去读,而是需要确立一个客观的标准。他认为,“要建立客观的标准,最低限度恐怕也只有采用推论法一途”[11](P200)。在闻一多看来,能够作为推论的根据与前提的必须是“性质相近,愈近愈好”[11](P200),这具体可以从时空两方面考虑:
就空间方面看,与我血缘最近的民族,在与《诗经》时代文化程度相当时期中的歌谣,是研究《诗经》上好的参考材料……从时间方面打算,万一,你想,一个殷墟和一个汲冢,能将那紧接在《三百篇》前后的两分“三百篇”分别的给我们献回来,那岂不更妙?有了《诗经》的前身和后身作参考的资本,这研究《诗经》的企业,不更值得一做了吗?[11](P200)
但是,闻一多感慨时空两方面推论的材料都没有,因而客观标准也就无法建立[11](P200)。这就是闻一多所谓的研究的第二桩困难。
这里,闻一多关于“空间方面”的论述隐隐透露出其对其他民族学术传统的关注,表现在其研究中就是对西方学术传统和研究方法的借鉴。正因为如此,闻一多的《诗经》研究得以在音韵训诂等朴学方法的基础上更进一步,“于音韵训诂之外再运用西洋近代社会科学的方法”[13](P98)。
《芣苡》一诗历来解说者众多,分歧亦不少。闻一多《匡斋尺牍》在解说《芣苡》时,首先运用乾嘉朴学的方法,从“芣苡”二字的音、形、义的考释入手,认为“芣苡”与“胚胎”古音不分,“在《诗》中这两个字便是双关的隐语”[11](P204)。接着,闻一多进一步从生物学、社会学等角度对《芣苡》进行了阐释,他认为:
先从生物学的观点看去,芣苡既是生命的仁子,那么采芣苡的习俗,便是性本能的演出,而《芣苡》这首诗便是那种本能的演出,而《芣苡》这首诗便是那种本能的呐喊了。……结子的欲望,在原始女性,是强烈得非常,强到恐怕不是我们能想像的程度。
再借社会学的观点看。你知道,宗法社会里是没有“个人”的,一个人的存在是为他的种族而存在的,一个女人是在为种族传递并蕃衍生机的功能上而存在着的。如果她不能证实这功能,就得被她的侪类贱视,被她的男人诅咒以致驱逐,而尤其令人胆颤的是据说还得遭神——祖宗的谴责。……总之,你若想象得到一个妇人在做妻以后,做母以前的憧憬与恐怖,你便明白这采芣苢的风俗所含的意义是何等严重与神圣。[11](P205)
这样,闻一多解剖出了其所认为的《芣苡》所包含的“一种意义”“一个故事的allegory(意义的暗号,故事的引线,就是那字音)”[11](P204-205)。
对于这种研究方法,闻一多曾在不同的著述中有多次表述。在《风诗类钞甲·序例提纲》中,闻一多即提到了关于《诗经》的“三种旧的读法”,即“经学的”“历史的”“文学的”,而自己“本书的读法——社会学的”[14](P456)。由于引入了社会学的方法,因此闻一多《匡斋尺牍》对《苤苡》《狼跋》等诗篇的解读,不仅“确有新的发明”,而且“指示出一个崭新的研究方向”[13](P98)。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梁实秋评价其《匡斋尺牍》的《诗经》研究为“一个划时代的作品”[13](P98)。
闻一多的《诗经》研究如此,《楚辞》、神话等其他研究新见迭出,往往能够发前人所未发,同样与其对考古学、民俗学、文化人类学等方法的自觉借鉴与运用关系极大。虽然某些结论可能会有争议,但这种研究进路本身已由“二重证据”发展为“三重证据”,具有“移一时之风气,以示来者以轨则”[15](P247)的典范意义。
以闻一多的神话研究为例。闻一多神话研究一方面重视传世文献的解读,另一方面大量采用墓室出土之石刻、绢画等图像加以说明,以推测先民的意识。在此过程中,重视从民俗学、人类文化学等角度去阐释则是其屡有创见的重要手段。
《伏羲考》是闻一多神话研究的重要成果之一。关于伏羲、女娲之关系,史上有兄弟说、兄妹说、夫妇说多种说法。闻一多在充分使用传世文献与出土材料的基础上,利用现代考古学、人类学的研究成果,再辅之以语言学的理论与方法,加以拓展与深入,对人首蛇身像的起源、流变及其人首蛇身的超自然的形体所代表的意义等作了进一步的探讨,最后得出“兄妹配偶”这一结论。这个结论就是闻一多综合运用传世文献、出土材料以及民俗学、考古学材料“三重证据”的结果,是对西方人类学等学术传统与方法的借鉴与运用的结果。对此,闻一多总结道:
“兄妹配偶”是伏羲、女娲传说的最基本的轮廓,而这轮廓在文献中早被拆毁,它的复原是靠新兴的考古学,尤其是人类学的努力才得以完成的。[16](P59)
闻一多不仅继承朴学的治学传统,自觉运用新发现的材料,开展“二重证据”的研究,而且在借用考古学、人类学等近、现代西方学术方法的基础上对其实现了超越,“将民俗和神话的材料提高到足以同经史文献和地下材料并重的高度,获得三重论证的考据学新格局”[17](P5)。这种发展与超越,对于今天“三重证据法”“四重证据法”的提出、完善乃至文学人类学学科的建立具有开拓性的意义①对于这个问题,叶舒宪等人有较多论述。例如,叶舒宪先生在其《诗经的文化阐述》(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的自序《人类学的“三重证据法”与考据学的更新》中就有较为详细的梳理与分析。。
闻一多的学术研究启示我们,出土文献与中国文学史研究者既需要传统的学问,又需要他者的眼光;既要将传世文献与新出材料相结合,又要将中国传统研究方法与西方近、现代治学手段相结合。由此出发,研究者当努力具有坚实的小学功底、开阔的学术视野和善于借鉴“它山之石”的开放包容。研究闻一多等前辈学者的研究,回顾和反思学术史,其意义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