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西游记
——木兰传说的跨文化改编
2021-12-06周俊宏
周俊宏
(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成都 610207)
一、引言
木兰传说是中国民间传说之一,最初是以民歌的形式口头流传,后经宋代郭茂倩以《木兰诗》之名编入《乐府诗集》,使得该传说流传至今。《木兰诗》是一篇歌颂花木兰为践行忠孝,走出深闺征战沙场的叙事诗,其巾帼英雄的形象深入人心。自明清两代开始,关于木兰形象的再塑造就以戏剧、小说、影视作品等艺术形式表现出来,因此在长期的创作之中,木兰变成了一种固定的文化符号,承载着中华文明与精神。近代以来,木兰传说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代表之一被许多国家引进,为他们进一步了解中国文化提供了机会,同时也预示了其他国家对于该传说不同的理解和全新的塑造。木兰传说在美国的传播起始于作品翻译,随后通过美国华裔作家之笔正式进入美国大众视野,并在系列绘本改编中被接受,最后通过电影改编实现了跨文化融合。无论是情节、人物形象,还是主题及道德价值等方面都在西方视角下发生了改变,成为了一个文化融合体。
学界对木兰传说的跨文化改编进行研究的主要方法是将《木兰诗》与迪士尼动画电影《花木兰》对比,从而探析在不同文化背景和观测视角下,中国版的木兰传说在人物形象、情节及主题上发生了何种变化,再从文化根源上讨论这一系列变化产生的原因,这一点在温婷婷(2015)、蔡玥琳(2015)、左娜(2016)等学者的作品中都是主要论述的问题。除此之外,秦志希(2002)以电影《花木兰》在国际上的传播为例探究跨文化传播策略,为中国传媒提出可行性建议;而林丹娅(2019)则从性别角度出发,通过对比国产版的木兰叙事与“迪士尼公主系列”的木兰叙事[1],来探析迪士尼改写的花木兰是如何取得世界性影响的热效应的。总的来说,自1998年《花木兰》被搬上迪士尼的银幕之后,关于木兰传说的改编研究成为热门话题,但是多数文章流于人物和情节的表面研究,缺乏深度及新意。另外,大多数的对比研究都是选取《木兰诗》与《花木兰》两部作品,缺乏历时性的审视,因此难以掌握全貌。鉴于此,本文旨在将木兰传说在美国的传播与接受做一个梳理,以便厘清木兰为何会成为改编对象以及改编背后的动机与意义。同时,从木兰传说的改编与接受中思考我们如何平衡跨文化改编作品中的民族性和世界性。
二、木兰传说“西游”之路
木兰传说在美国的传播始于十九世纪末。美国传教士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 Martin, 1827—1916)将《木兰诗》翻译成英文韵诗,题为Mulan,theMaidenChief,随他的著作《中国人:他们的教育、哲学与文学》在1881年于美国出版,后又在他的《中国传说与诗歌》(1984)、《北京被围记》(1900)等著作中多次收录。在随后的二十世纪,《木兰诗》被翻译成多个版本,其中由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汉思(Hans Hermannt Frankel, 1916—2003)翻译的版本被用作1998年迪士尼动画电影《花木兰》的官方翻译,该版本被收录于他的著作《梅花与宫帏佳丽》(1976)中。
《木兰诗》的英译成为木兰走出国门的第一步,虽然尚未形成明显的影响力,但是经过长达半个世纪的接受过程之后,木兰传说以舞台剧、短篇小说、儿童绘本等各种形式流传于美国社会,木兰因此成为了美国民众耳熟能详的人物形象。1922年,几位哥伦比亚大学的中国留学生第一次将木兰传说搬上戏剧舞台[2]92。1938年,华裔作家、演员蒋曾希(H. T. Tsiang, 1899—1971)在发表的三幕剧《死光》(ChinaMarcheson)中,歌颂了名叫花木兰的中国女战士,以她的英勇事迹来呼吁美国工人支持饱受日本帝国主义欺凌的中国无产阶级工人[2]93。尽管关于木兰的传说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已在美国流传,但是直到华裔作家汤婷婷(Maxine Hong Kingston)著作《女勇士》(1976)的出版,木兰才受到了广泛的关注。《女勇士》的第二章“白虎山学道”根据木兰女扮男装、征战沙场、凯旋而归的故事改编而成,描写的是主人公在白虎山修炼十五年之后,带兵打仗以报国仇家恨的故事。作品中极力表现的不再是为了忠孝之义而出征打仗,而是为了实现复仇的计划,展现女性主义的光芒。花木兰因此也被刻画成一个骁勇善战、敢于反抗封建权威的女勇士。汤婷婷的《女勇士》一经出版引发了极大的争议:一方面,她对于中国民族女英雄“花木兰”的“失真”刻画引起了一部分人,尤其是以赵健秀为代表的华裔男性作家群体的不满。他们认为这样的改编是对中国文化的曲解和误读,目的仅是为了迎合白人读者对异域色彩的好奇心理[3]135;另一方面,该作品赢得美国文坛和读者群体的广泛赞誉,随后还入选了美国权威文学选集,并成为美国学校讲授亚裔文学的经典作品[4]。尽管当时对于《女勇士》的评价褒贬不一,但是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汤婷婷成功地将花木兰打造成了一位英勇的女复仇者形象,对花木兰在美国的接受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也为花木兰在美国的形象改造打下了基础。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是美国社会矛盾最为突出的时代,女权主义解放运动、黑人民权运动、反战运动等各类文化思潮遍地开花,随之而来的是“多元文化主义”的萌芽与发展。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多元文化主义”发展达到高潮。在该思潮的推动之下,族裔文学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少数族裔群体的少儿教育受到了一定的关注。为了让孩子们在一个多元文化和双语环境中去理解多种文化历史,体会多重文化身份,美国学校也将“多元文化主义”融入了课程设计,将来自不同文化的传说引进了教学课堂[2]326。有关木兰传说的翻译和改编版本也应运而生,它们多以儿童绘本的形式出版,成为少儿教育的素材之一。从二十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初,有七本有关木兰传说的绘本被出版,多为华裔作家编写,其中有四本绘本为配有彩色插图的双语版本,不仅为华裔子女提供了认识母国文化和双语练习的机会,也为其他种族的儿童带来了不同的文化体验。绘本在接受过程中还得益于音像设备的发展,泛亚出版社(Pan Pacific Publications)在出版了众多改编自中国民间故事和传说的书籍之后,于2007年投入到新的项目,将其出版的绘本通过DVD、CD和电子书等方式实现了更为广泛的传播。张松南改编的《木兰辞》DVD版本在2008年以双语字幕发行,标志着木兰传说在美国接受的又一阶段性成功。虽然花木兰在十九世纪就被引入美国,但是直到二十世纪后半叶,尤其是九十年代以后,各类绘本通过对木兰传说的跨文化改写或重写,才将其注入了新的意义,并借助CD和DVD等音像电子设备将该传说逐渐推上国际舞台。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木兰传说除了通过绘本和音像制品的大量发行之外,还通过电影的方式走向世界。1998年,三部基于木兰传说的电影均被搬上银幕。斯特灵娱乐集团(Sterling Entertainment Group)制作的《木兰的秘密》(TheSecretofMulan)将木兰化为动物形象,讲述她在军队中如何化身为一条毛虫得以取胜,并且化成蝴蝶的故事。该电影的主要受众是低龄观众。Django工作室(Django Studios)也制作了动画电影《木兰传奇》(TheLegendofMulan),但与前一部电影相同的问题是该电影较为低龄化,然而其中部分血腥及暴力画面又不适合低龄观众观看[4]。此外,该电影的动画效果欠佳,人物描写也趋向扁平化。因此上述两部电影都没有取得理想的成绩。真正将木兰传说领上世界舞台的当属于迪士尼公司出品的两部以花木兰为主题的电影《花木兰》和《花木兰Ⅱ》。《花木兰》是由罗伯特·D·圣·苏西担任电影编剧,在其绘本故事《花木兰:女勇士的故事》的基础上改编而成的。该电影于1998年在40多个国家陆续上映,在美国本土获得1.2亿票房,全球共计3亿票房,使其成为迪士尼最具商业利益的电影之一。迪士尼首次尝试采用中国元素作为电影题材就获得了多次提名和奖项,因此2004年,迪士尼又推出了《花木兰Ⅱ》,在衔接上一部电影的基础上进行了脱离原诗的再创造。这两部电影既保留了一些中国文化元素和传统思想,展示了中国当时的社会状况及民情,又融入了新的美国式的价值观念和精神内涵,体现了中美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一举成名天下知”,这两部迪士尼电影在世界范围内的成功,使迪士尼化的木兰形象被西方广泛接受,也预示着新的发展契机。
迪士尼公司在推出两部根据木兰传说改编和再创造的动画电影之后,在2017年宣布将出品《花木兰》真人版电影,并在全球进行海选,最终选定由华人演员刘亦菲饰演花木兰一角,且该电影的核心演员均为华人演员。该片首支预告于女足世界杯中场休息期间发布,24小时全球点击量高达1.751亿次,高居影史预告片首日点击量第7名。这一成绩在迪士尼动画电影真人版预告中位列第二,足以说明一场由花木兰激起的旋风势不可挡。《花木兰》在新时代下再一次由迪士尼改编成电影,其内涵也发生了一定的改变。如果说前两部影片的焦点在于将传统的木兰传说注入美国的核心精神,那么这一真人电影无论是从选角,还是从主题思想的表达来看都是对“多元文化主义”以及“全球化”的一次呼应。
木兰传说在美国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选择与接受历程之后,承载着更加丰富的内涵。西方人在其视角之下,根据自身对木兰传说的理解,对木兰的形象进行想象与创造性改编,体现出在不同文化视角下对同一人物形象或故事的不同解读。
三、木兰传说的改编:从《木兰诗》到《花木兰》
中美无论是文化根源还是社会核心价值观都存在本质上的差异,因而承载着中华传统文化内涵的木兰传说在西游的历程中不可避免地接受改编,以适应外国读者和观众的需求与期待。当然,文学创作和社会背景及文化思潮是密切联系的。木兰传说在美国的传播经历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平权运动与解放运动、九十年代的“多元文化主义”思潮以及二十一世纪的“全球主义”思潮,以不同的形式进行不同程度上的改编,体现了不同的诉求。本文选取了最具代表意义的改编作品——迪士尼动画影片《花木兰》与乐府诗集中的《木兰诗》作对比,来分析改编前后的木兰传说在何种程度上发生了怎样的改编以及这种改编背后的原因。
(一)人物形象
《木兰诗》的开头就是对花木兰的介绍。她本分贤淑,专注织布,是一个传统的古代中国女性形象。敌军兵临城下、年迈的父亲即将应征入伍的消息使她心生焦虑、无心织布。最终,为了践行孝道,她义无反顾地扮成男装入伍征战。全诗花了浓重的笔墨描写木兰出征前的准备,出征途中父母对女儿的牵挂以及战胜归来之后家人的团聚。而对于木兰在征战过程中的危险处境以及英勇事迹却只用两句话一笔带过,只有结尾的“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①[5]607隐约地表现出对女性力量的肯定。同时,故事的结尾写到征战归乡的木兰的换装过程,也意味着她的独立解放之路没有走到终点,最终还是回归了传统的女性角色。
迪士尼创作团队在人物设计,尤其是在木兰的人物形象刻画上做出了较大的改编,体现出了不同文化之间的碰撞。《花木兰》电影中木兰从一个“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淑女摇身变成一个活泼机灵、不拘小节、我行我素的假小子形象。电影完整地展现了木兰的个人成长史。从无忧无虑的女孩,到为父出征、奋勇杀敌的女战士,再到主宰自己感情和命运的女性,她实现了自我的蜕变。木兰在受到媒婆的质疑和打击之后,对自己的价值和存在意义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她开始自我反思。直到得知年迈且有腿疾的父亲不得不入伍的消息之后,木兰借此契机去找寻自我价值。她女扮男装,在军营里承受着女子所不能承受的磨炼,最终凭借勇敢和机智大败单于军队,并且在回京之后救了皇上的性命。通过自身不懈的奋斗,她最终让别人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木兰的成长和实现自我的过程就好比一部西方英雄成长史。
《木兰诗》中塑造的木兰是一个以孝为先、刚柔并济、遵从儒家伦理文化的传统女性。与《木兰诗》相比,《花木兰》大力描写木兰在军营中艰苦的训练以及在战场上奋勇杀敌、击退匈奴的过程,充分肯定了她作为女性的巨大潜能,也说明了个人英雄主义思想的重要程度。木兰被刻画成一个为实现自我而战的女战士,散发着女性主义的光芒[6]。这一形象的转变正体现出中美文化对木兰从军的动机以及她的自我认识的不同理解。
(二)从军动机
《木兰诗》中写到匈奴来犯,天子下令征兵打仗,而木兰家没有长男,木兰担心父亲的安危,出于对父亲的孝道决定替父从军,因此木兰从军的主要动机是忠孝之义。如果战争没有爆发,木兰还是会按部就班地过着从前的日子,安于封建社会对女性的分工,巾帼女英雄的形象也就不会出现。战争过后,木兰卸甲归乡,立马回到父母的身边履行孝道,回归原来的生活轨迹。
而电影《花木兰》中,木兰替父出征的动机不单是为了尽孝,更是为了寻求自身的价值,做回真正的自己。电影的开始讲述了木兰听从父母的安排去相亲,但是没有得到媒婆的认可,而且被狠狠地斥责。这让木兰深受打击,她严重怀疑自我价值,连声感叹道:“何时我的倒影才能显现出真正的自我?”②在自省的过程里,父亲被迫从军的消息恰好给了木兰一个找回真我的契机[7]。在木兰的女儿身份被发现之后,她再一次自省道:“也许我不是为了我爹,也许我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希望当我揽镜自照时就会觉得对得起自己。”从这一段独白可以清楚地看到木兰出征从根本上来说是为了寻找自我、实现自我。
美国版的花木兰将那个为了家国和忠孝之道舍身的中国式木兰形象削弱,而集中体现了一个追求个人解放、实现个人价值的现代女性形象。在上述两个版本中木兰从军动机的冲突体现了不同的主题思想,这是由两种不同的文化背景所决定的。
(三)中心主题
《木兰诗》中木兰替父从军、为国效力体现的是儒家伦理思想和宗法制影响之下形成的忠孝之道。儒家思想当中的“忠”指的是“忠良、忠诚”,要求做到心存善念,在社会生活中尽心尽责做事。“孝”即是孝顺、奉养父母。在中国的封建宗法制社会中,忠与孝结为一体,成为政治伦理的核心支柱。“事君为忠,事亲为孝,忠孝两全”作为社会思想道德的最高标准,既巩固了统治阶级的力量,使孝为忠服务,又规范了人们的日常行为。木兰就是忠孝之道的践行者,她始终遵循着家国利益至上的原则,为了保卫家国利益,虽是女子仍然不顾个人安危,冲锋陷阵。
电影也展现出了木兰忠孝的一面,但是更为突出的主题是个人主义。从美国历史来看,从殖民时期到革命建国再到西部大开发,每一步都充满艰难险阻,然而正是经历了从无到有的奋斗,美国人民才会如此相信个人的力量,透露出一种自立自强的个人主义精神。为了摆脱权威对个人的支配,他们致力于建立一个在保证个人利益最大化前提下的低权力政府。另外,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其流动性和多元性都使得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依赖逐渐减弱,个人越来越处于社会的中心。当皇帝得知匈奴来袭的消息后决定全城招兵,在大臣说军备力量已足够时,他说“小兵也能立大功,一个勇士能够决定战争的胜败”。这充分肯定了个人价值,相信一个人无论地位和身份如何,通过不懈的奋斗和拼搏都有可能由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蜕变为一个英雄式人物。《花木兰》中木兰从一个自我否定的女孩到军营里一个不堪重负的柔弱小兵,到战场上英勇作战的将士,再到回到京城救皇帝于危难之中,成为众人尊敬的大英雄,完成了一次自我追寻、自我实现之旅,这恰好体现了美国精神当中的个人英雄主义。
中国传统观念强调“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凸显了中国社会的伦理秩序,由此形成了一种等级观念,不同等级之间存在着不可跨越的鸿沟:在家庭中,父母有权干涉孩子的选择,决定孩子的终身大事;在国家中,君臣等级制度更加森严,下级必须服从上级命令。而美国精神的又一核心是自由、平等与追求幸福的权力。影片中木兰的平等思想体现在她努力为自己在男权社会中争取话语权。为了劝阻父亲参军,在饭桌之上与父亲争辩,虽然没有得到父亲的认可,但她敢于与家长平等讨论、表达自己的看法。同时,她的平等思想还体现在追求女性价值和婚姻观上。入军营以后,木兰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女儿身就退缩,反而紧咬牙关、艰苦训练,在战场上丝毫不输给男兵。如果说木兰身份暴露之前的种种英勇壮举仍然是在高歌男性崇高,那么她的女儿身被发现之后以女性的身份实现自我,获得全国上下的尊重则闪耀着女性主义的光芒。在婚姻观上,她与将军李翔的恋爱也体现了她冲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束缚,勇于追求幸福生活和婚姻平等的精神。
动画片《花木兰》在保留了蓝本传统思想和传统意象的基础上进行了美国式的改造,在人物刻画、主题表现上都融入了美国精神,展现了美国主流社会的价值观,与中国传统文化所蕴含的思想有很大的不同。木兰传说的“迪士尼化”或者是“美国化”的改编背后有何动机是一个值得探寻的问题。
四、改编的动机
《木兰诗》和动画片《花木兰》是不同文化和历史背景下对同一人物的不同塑造,呈现出了具有不同文化色彩的主题思想。那么为什么美国在接受木兰传说的过程中会不遗余力地对其进行改造呢?其改编的意图除了体现出两国文化本身存在的本质性区别之外,还涉及到改编策略。以下将从文化和商业两方面来探讨《花木兰》改编背后的动机。
(一)文化动机
通过前面的对比解读,我们可以清楚看到《花木兰》与《木兰诗》呈现出来的不同的文化内涵。为什么迪士尼公司极力呈现美国精神呢?这是因为所有的文艺创作都是带有意识形态属性的。弘扬美国精神一直是好莱坞电影的目标,从《肖申克的救赎》中对自由的不懈追求,到《阿甘正传》中美国梦的演绎,再到《钢铁侠》《复仇者联盟》《蜘蛛侠》等漫威电影宇宙中的个人英雄主义,这一系列的好莱坞电影无不传递着美国的核心精神[8]。迪士尼电影公司作为好莱坞六大制片公司之一,自然也承担起了将美国精神的影响力扩大的使命。
电影作为大众流行文化的一种重要媒介,在传播本国意识形态与思想价值观念方面具有潜移默化的作用。相对于前两个阶段以书籍和绘本的形式传播,后阶段音像与网络的发展明显扩大了木兰传说在美国乃至世界的影响力。因此,一些电影公司如迪士尼公司将木兰传说改编为电影是为了以更快的速度将美国式的花木兰推广到全世界,进而施加美国在全球的影响力。木兰传说在美国长达一个多世纪的传播使其成为了美国人耳熟能详的人物,她不再是单纯的中国文化的叙事符号,而是成为了一个美国精神的载体,成功地将美国精神带到世界的各个角落。
(二)商业动机
花木兰在国内外的知名度保障了其系列作品的商业价值。迪士尼公司选择对《木兰诗》进行改编,而不是直接挪用可能基于两点考虑:一是为了打造一位全新的迪士尼公主形象,以异国题材来吸引观众;二是为了将一种普世价值观注入其中,使它的内涵更加丰富,从而保证改编版本在国际舞台上的接受度。
十七世纪清教徒前往北美,他们将自己视为上帝的选民,将这块新大陆比喻为圣经中的迦南——一个蜜流之地,一个“山巅之城”③,一个象征着理想和自由的国度。美国从与众不同的建国史到西部扩张史,再到搭上工业革命的快车迅速成为世界巨头的发展史,使美利坚民族坚信自己是“天选之子”,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优越性。正是因为对本国文化有着高度认同和自信,美国才乐于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电影能够展示一个民族的心态,好莱坞的众多电影都传达着对美国文化的认同。正是这种高度的认同感使得美国电影在奉行“拿来主义”的同时又善于吸收和利用,将异域题材进行创造性改编,从而既成功宣扬了本民族精神,又通过异域题材成功吸引观众。
为了谋求更大的市场空间,迪士尼动画在全球范围内寻找异国文化资源当中具有代表性的文化符号,然后再以本民族的眼光去重新建构一个新的价值体系。迪士尼的众多影片,如《小美人鱼》《美女与野兽》《阿拉丁神灯》《海洋奇缘》等,总结来看,这一系列电影的共同点,一是都来源于异域文化,二是都在本国甚至是全球范围内广为人知[9]。而花木兰在中美都享有很高的知名度,刚好符合了这样的取材标准。因此迪士尼把木兰传说作为改编的蓝本也是符合了其一贯的创作流程。
木兰的形象与迪士尼动画中许多女性形象不同的是,她是一个平凡女子,通过自己的勇、忠、真决胜沙场,载誉而归,实现自我价值。这样独特的女子形象促使迪士尼公司将其打造成为一位全新的迪士尼公主④。在迪士尼的官方界定中,“迪士尼公主”既有出生于王室的公主,也有嫁入王室的王妃,而花木兰是“公主”阵容里唯一一位非公主或王妃的人物,也是唯一一位不靠出身、只靠个人成长与人格魅力来获得“公主”称号的人物。这样一位有着独特个人魅力的东方公主为观众带来了耳目一新的体验,成为了票房的最佳保障。从《花木兰》动画电影创下超高票房到真人电影预告片点燃世界,迪士尼公司成功利用他山之石,创造了巨大的市场价值,堪称善于吸收和利用他国文化的典范。
电影是为观众服务的,观众的期待视野是电影制作的重要考量之一。迪士尼电影作为好莱坞六大电影制片公司之一,面向的是全球的观众。《木兰诗》体现的是儒家思想影响下的忠孝观念以及宗法制影响下的集体主义精神,但是由于中西方在文化根基和主流价值观上的差异,带有中国传统色彩的故事在西方的接受会难以预测。为了降低经济活动成本和不必要的利润损害,采取一种普遍准则成为改编异域题材的惯例。因此,迪士尼另选角度,从女性主义角度出发,重点描写女性成长与蜕变的过程,以此传达一个普遍的主题:一个人无论多么渺小,只要勇敢追梦,即使路上艰险重重,也能实现自我。
在木兰传说中注入普遍价值观是电影制作的初心所在。《花木兰》的编剧罗伯特·D·圣·苏西曾说过他想尽己所能将他深爱的木兰传说在保留核心的前提下,以大多数观众能接受的方式呈现,使更多的观众从中受到鼓舞,看到自己追逐梦想的潜能[2]123。《花木兰》的导演托尼·班克罗夫特(Tony Bancroft)在一次采访中提及《花木兰》的改编策略,他认为《花木兰》作为迪士尼公司出品的电影具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将该故事简单化,使它跨越文化的隔阂,具有普遍意义,从而能够被更多的人理解和接受。因此,对于木兰传说的改编,他们抓住了人物的核心要素,再注入普遍价值观,促成了《花木兰》在全球范围内的接受。
从文化和商业两方面进行分析,我们基本上可以总结出木兰传说以及此类异域故事在强势文化国家的传播会经历怎样的改编,以及为何会经历这样的改编。为了迎合大部分观众群体的审美需求,改编后的木兰传说成为一个文化的融合体,花木兰也被打造成一个全球化的形象。但是跨文化改编后的木兰传说回到本土是否还能符合中国观众的审美期待呢?
五、接受与反思
《花木兰》于1998年上映,总票房超过3亿,其中美国收获了1.2亿票房,海外创造了1.76亿票房[10],但是在中国的票房仅有130万[2]170,仅达到预期票房的1/6。中国电影公司1999年2月的票房数据显示,在1994年引进的34部美国电影中,《花木兰》在中国内陆的票房垫底[11]。《花木兰》在中美的接受程度呈现出显著的差异,其中涉及到宣传、市场营销等各种因素,同样也涉及到文化因素。
木兰传说对于中国的观众来说是一种民族的印记,她代表着一种民族的精神。因此,对于木兰传说相关的文艺创作,观众心中早已有了一种期待视野。发生变体的《花木兰》在这样的期待视野之下会产生两种可能:其一是因为超出了观众的期待使观众耳目一新,被重新接受;其二是因为不符合观众的期待而被视为故意挪用中国文化元素,新瓶装旧酒。从市场的接受程度来看,后一种可能性较大。经过美国式改造的花木兰已经不是人们所熟知的那个《木兰诗》中的花木兰了,所以观众对改编的真实程度产生了疑问,就连学界也频频传来批评的声音[12]。那么,跨文化改编如何在宣扬普世价值的同时,满足原作本土读者或观众的期待呢?迪士尼新版真人电影《花木兰》有可能给出了答案。
在提倡多元文化平等共存的大环境下,迪士尼公司推出了《花木兰》真人版电影。该电影从2017年开始筹备,历时三年,于2020年9月4日在Disney+流媒体平台点播放映。值得注意的是,为了更好地展现木兰传说,新电影的主要演员全部由华人演员扮演,其中包括刘亦菲、甄子丹、巩俐、李连杰等在国内外颇负盛名的演员。这样的华裔或亚裔阵容受到了《花木兰》影迷们的支持和欢迎,而且在国内的反响也是好评如潮。迪士尼主创团队选择亚裔演员而不是白人演员演绎中国故事,是亚裔面孔在好莱坞的位置逐渐由边缘向中间靠拢,不仅得到了中国观众的肯定,也获得了众多外国影迷的认可。《花木兰》的首支官宣预告片,于2019年7月7日的女足世界杯中场休息期间发布。花木兰一袭红装驰骋沙场,“忠、勇、真”就是她的信仰,“为荣耀而战”就是她的使命。这样一位英姿飒爽、具有家国情怀的女勇士形象点燃了赛场内外的所有观众。该预告片播出24小时内,点击量高达1.751亿次,占领各国的各大热搜榜首,一时间成为了全球的焦点[1]。这足以说明迪士尼的映前准备工作取得了圆满的成功,满足甚至超出了观众的期待。从预告片中的台词可以看出“忠、勇、真”是该片的核心价值观念,这与《木兰诗》中表达出来的忠孝观念与集体主义并不矛盾,反而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因此也为新版《花木兰》在中国的接受打下良好的基础。
《花木兰》真人版电影在选角、角色设计和主题表达上都更进一步向原版的《木兰诗》靠拢,尽量在保持原作画风的情况下,融入普遍价值观,增加木兰在全球范围的接受度,是跨文化改编的又一进步。然而,该片在Disney+流媒体平台上线且随后在各地影院上映之后,观众评分使人大跌眼镜。至今,该片在IMDb⑤上的评分仅有5.4分,在烂番茄⑥上的新鲜程度为74%,在国内豆瓣上评分也仅为5分。上映前后如此大的落差使得我们不得不思考究竟是什么新的因素影响了该片的跨文化传播,导致一个致力于达到文化融合的文化产品“夭折”。
结合影片内容来看,该影片爆冷出局的原因大致分为两方面。其一是与电影的人物和情节设计有关,其二是与观众的接受有关。首先,在人物设计方面,影版的花木兰被赋予了“气”的神力,成了她杀敌制胜的秘密武器。这样一来对人物自身努力的肯定就大打折扣了,从而脱离了现实生活,失去了人物的普遍性[13]。另外,影版还创造了一个女巫的新角色。她法术高深、变幻莫测,但是最终为了救木兰丧命于一支普通的箭下。这样的人物设定使得“代父从军”的现实主义故事具有了强烈的魔幻主义色彩,失去了真实度,难以让观众产生共情。影片本想借女巫的形象以及她与花木兰之间的联系来表达出对女性力量的肯定,然而其中的逻辑关联比较混乱。女巫去找木兰单挑、替木兰而死的动机不明,使得其中的逻辑无法自洽[13]。其次,在情节设定方面,女巫凭借自身的能力本可以直接杀死皇帝,却大费周章与木兰周旋,好像她的存在就是为了衬托出木兰的英勇,使之略显突兀。最终她为救木兰死于首领的箭下也令人匪夷所思。同时,影片中出现的一些中国元素也是西方视角下对《花木兰》的误读,如生于魏晋南北朝的花木兰却住在福建土楼,身着唐代服装;影片中福建土楼、西北大漠、丹霞地貌等地理环境的杂糅等。
从观众的接受角度来看,《花木兰》滑铁卢式的下滑可能一方面来自于观众过高的期待视野,另一方面来自于影片中对中国文化与历史的误读。该片自首支预告以来,备受国内外影迷的关注,当经历了漫长的等待,看到原片低于期待值的时候,观众的审美体验受到影响,进而评分也受到影响。另外,对于本土观众来说,《花木兰》是家喻户晓的传奇故事。在迪士尼电影的改编之下,许多中国文化元素乃至中国历史被误读或误用,这无疑会极大影响观众的观感,使观众无法沉浸其中,无法相信情节设定,也无法达到与电影人物共情。
真人电影《花木兰》从一开始备受期待与瞩目,到上映之后遭遇滑铁卢,显示出跨文化改编的影视作品在传播过程中的风险与挑战。该影片不如人意的接受度提示我们,在改编具有特定历史背景和文化元素的经典作品时,只有依托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从本土视角尽量还原原作风貌,才能减少违和感,从而能够在特定的观众群体中获得认同和情感的共鸣。
六、结语
木兰传说从乐府民歌《木兰诗》到迪士尼真人电影《花木兰》,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由东方向西方传播的历程,伴随着社会文化思潮以不同的文学样式、不同的媒介传播方式实现了西游之路,呈现出一个全新的木兰形象。她既不属于中国,也不属于美国,而是两种文化碰撞和融合之下的文化融合体。借助某一文化载体传递本国价值观念、吸引观众提高票房是主创团队选择异域文化进行跨文化改编的主要意图,但是观众的期待视野也具有反作用力。要想最大程度地取得原作的本土观众以及全球大多数观众的认可,首先需要符合原著的历史文化背景,减少对其他文化的猎奇性误读或误用。在保持原作核心内容和设定的前提下,将全球化背景下的普遍主义价值观注入到改编作品当中,实现文化的交流和融合,做到“世界的也是民族的”,才能产出更多优秀的跨文化改编作品。
注释:
① 出自《傅增湘藏宋本:乐府诗集》卷二十五,横吹曲辞五,《木兰诗》。文中有关《木兰诗》的诗句皆出于此,不再另注。
② Mulan,迪士尼影片公司1998年出品。文中有关迪士尼动画片《花木兰》的人物对话引言皆出于此,不再另注。
③ “山巅之城”出自《马太福音》第五章第14节:“你们是世上的光,城造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人点灯,不能放在斗底下,要放在灯台上,照亮一家人。”比喻引领方向的灯塔。
④ “迪士尼公主”(Disney Princess)是华特迪士尼公司的商标之一,创作于20世纪90年代。目前该系列有12位“官方公主”,为迪士尼动画工作室(11位)和皮克斯电影(1位)的虚构女主人公。
⑤ IMDb (互联网电影资料库)为在线数据库,其中包含诸如演员信息、内容梗概、评分以及评论等众多影片信息,是目前使用最多的电影评分平台。
⑥ 烂番茄(Rotten Potato)以提供电影评论、咨讯和新闻为主,深受电影消费者的喜爱。烂番茄的评分依据是新鲜程度,一般而言,认证新鲜(certificated fresh)的电影新鲜度需至少达到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