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楚歌”史实考述
2021-12-06李默涵
李默涵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207)
人们耳熟能详的成语“四面楚歌”,多形容遭受了各方面攻击或逼迫的人事环境,而致陷于孤立窘迫的境地。该成语出自脍炙人口的故事——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中“垓下之围”的典故。太史公原文曰:“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1]330《高祖本纪》载:“孔将军、费将军纵,楚兵不利,淮阴侯复乘之,大败垓下。项羽卒闻汉军之楚歌,以为汉尽得楚地,项羽乃败而走,是以兵大败。”[1]378对于“四面楚歌”这一历史事件,《史记》《汉书》记载均不详,以至于后世读者阅读、研究时,产生了诸多理解和认知上的分歧。
一般认为,项羽在“四面楚歌”后,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已全线溃败,这也成为刘邦最终大败项羽于垓下的直接原因。项羽听闻汉军中传来楚歌感到惊讶,原因有二:其一,他于垓下(郭沫若《中国史稿地图集·上》[2]27标注为今安徽灵璧县睢水)听到乡音楚歌,怀疑汉军已攻略楚地多处,是楚将不楚的隐藏信号之一。其二,汉军由韩信齐军、彭越梁军和刘贾的河南军以及楚叛将周殷原楚军构成,号称三十万,主力为韩信军。这三十余万大军在垓下驻扎,而项羽楚军此时被韩信逼得连连败退,二者兵力悬殊,项羽不可能不知,此时汉军皆作楚声,大兵压境,退无可退,此项羽另一重震惊之处。按垓下近楚地西北边界,北临霸王封地彭城(今江苏徐州)和项羽故籍下相(今江苏宿迁),地理位置之重要不言而喻,对于霸王这样一个“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之人而言,此地几乎成了他最后的尊严。基于上述两重原因,项羽士卒军心涣散,加之久经战乱,人心思归,项羽自己也因丧地失兵,被成功“攻心”。
一、“四面楚歌”的真实性
在阅读这段史实时,笔者产生了一些疑问,并尝试寻找答案,然史籍对此事具体细节的记载都不甚详明,甚至不同材料之间颇有出入,令人更加疑惑。一些读者怀疑“四面楚歌”故事的真实性,认为这是“好奇”的司马迁“传奇”式的杜撰。当然,推断此事乃太史公虚构出来的,同样需要依据。笔者对“四面楚歌”这一历史事件的疑问主要有以下几处:其一,“四面楚歌”一事的真实性;其二,“楚歌”到底是指什么内容、什么性质的歌;其三,“四面楚歌”的计策是谁提出的;其四,这个故事在后世民间流传过程中又发生了哪些变化。此外,笔者对“四面楚歌”中提及的一些地理和人物等也不乏质疑。
《史记·项羽本纪》载楚国南公曾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1]300“三户亡秦”成语本义是强调楚人对暴秦的怨恨,并坚定了要反抗其统治的信念,然而却极具先见性地预言了历史发展的走向。陈胜、吴广、项梁、项籍、刘邦、韩信都成为了推翻秦朝统治的中坚力量。一些读者以为,如《史记》所载,刘邦乃沛县人,韩信乃淮阴人,项羽是下相人,此三人皆楚人,领楚兵,说楚地方言,自然也会唱楚歌(刘邦《大风歌》是楚歌),垓下又属楚地,为什么楚人在楚地唱楚歌就让项羽感到震惊以至于溃败呢?可见“四面楚歌”的故事是杜撰的。沛公乃楚人,军中有之前收缴龙且的十万楚兵和周殷楚兵,汉军中楚兵思归、偶然放歌的情形应属正常。
仅从情理上分析,以上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它忽视了楚汉对峙的形势前提。韩信拥兵三十万,项羽拥兵十万,且已折损无几,楚军士气大败,两军交战至此时,一点精神上的刺激便可使一方被击溃。“四面楚歌”之计谋的根本目的不是为了向项羽显示汉军尽得楚人楚地,而是为了向楚军展示汉军声势浩大、兵力强盛,透露垓下已被汉军重重包围、楚人皆降汉等信息,昭示着项王所有退路已被悉数斩断,并借机向久未归乡、无路可退的楚军传递了孤立无援的绝望乡音,令军心溃败,好不战自屈人之兵。需要注意的是,司马迁这段记述的核心意思是第一句“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1]333,“四面楚歌”只是加速了楚的灭亡,汉军终归是要取得胜利的。接连的溃败和遭到叛变让楚军孤立无援,加之士卒伤亡、粮草已尽和汉军来势汹汹,项羽便成为惊弓之鸟。
《汉书·陈涉项籍传》载:“羽壁垓下,军少食尽。汉帅诸侯兵围之数重。羽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乃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3]1817不论是《史记》还是《汉书》对于 “垓下之围”韩、彭两军的具体行动都付之阙如,如此重要的战役,两支先头部队的作战经过却只有这寥寥几笔,不禁让人怀疑。然司马迁与班固明确记有此事,张守节《史记正义》也在《垓下歌》后注释援引西汉陆贾《楚汉春秋》记载的虞姬歌曰:“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近,贱妾何聊生。”[1]334按王利器《楚汉春秋佚文》中记载,项羽《垓下歌》后确有虞姬歌,故司马迁采之[4]附录二。笔者以为,就目前的史料分析,此事尚无失实的嫌疑,司马迁杜撰一说不能成立。
二、何为“楚歌”
不论是正史还是其他材料中有关“垓下之围”和“四面楚歌”的记述的确不详,《史记集解》在司马迁原句下引应劭语曰:“楚歌者,谓鸡鸣歌也。汉已略其地,故楚歌者多鸡鸣时歌也。”[1]333又《史记正义》引颜师古注:“楚人之歌也,犹言‘吴讴’、‘越吟’,若鸡鸣为歌之名,与理则可,不得云‘鸡鸣时’也。”[1]334张守节以颜师古所言为是。关于“四面楚歌”中的“楚歌”具体是什么性质的音乐,学者们亦有讨论,主要有以下两种说法:一是流行地域,主要有“两湖说”“吴歌说”(即“江淮说”)和“泛楚说”;二是歌曲形式,有“楚民歌说”“鸡鸣歌说”“张良山歌说”等。以上问题,不同学者根据自身涉足领域和专业,分别从民俗学、历史地理学、民间文学、古典音乐等层面有所论述,笔者不再赘述,只简单提及其中的一些文献学依据,并简要谈谈自己的看法。
持“楚歌”即“两湖说”者主要依据《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北卷》前言中[5]对“楚歌”的定义,认为楚歌即流传在古荆州地区一带的歌曲。持“吴歌说”者[6]认为此楚歌是楚汉时期流传于江淮流域的民歌。孟文涛认为指苏南苏北和安徽一带,并没有给出明确的范围[7]。还有一种是“泛楚说”,持此观点的主要是司马迁和颜师古,颜氏论证了楚歌只是流传在楚地的歌曲。张守节肯定了颜氏的观点,认为是当时流行于长江以南泛楚地区的歌曲,为长江、淮河下游广大地区的民歌,认为这与“楚”的历史地理概念有关[8]。针对歌曲形式,应劭提出此楚歌乃“鸡鸣歌”一说。颜师古否定应劭说法,认为其实就是普通的楚地民歌,不限于“鸡鸣歌”这一种样式[3]51。
笔者以为,“两湖说”是难以站住脚的。按《史记·项羽本纪》:“项籍者,下相人也。”[1]295项羽本是今苏北人,“遂举吴中兵……得精兵八千人”[1]297,这八千吴中子弟兵,即跟随项羽自东向西渡江的苏南士兵。项羽一生虽征战南北,然考其主要战场,生于临淮、避仇吴中;跟随项梁守会稽、战东阿[1]297-301;后围赵王于巨鹿、入关中、救彭城、围荥阳,乃至垓下一战。这一系列的战争活动,始终没有离开过苏北、皖东北、鲁西南、冀南、河北地区, 也从未越过芜湖、合肥、咸阳一线, 这和远在荆州的两湖流域显然还相距尚远。即便楚军中有两湖的士兵,也不会占到多数。另一方面,刘邦是苏北沛县人[1]341,他的战争生涯也不曾涉及到湖北。至于垓下之战的别动部队, 有“韩信乃从齐往, 刘贾军从寿春并行, 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马周殷叛楚, 以舒屠大,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 皆会垓下,诣项王”[1]332。这些人来自山东、河南、安徽一带, 也并无两湖之人,至少绝大部分不是。况且汉军收降的龙且楚军多为两江人并非是两湖人,那么交战双方主力部队,不会也不可能会唱湖北民歌。所以“两湖说”应该是把 “楚”军之“楚”,和“楚”地之“楚”混淆了。
还有一些人认为此楚歌实际上就是“吴歌”,即流行在江淮地区的民歌。按项羽最初携江东子弟渡江而西,这八千人就是吴中人,会唱吴地民歌再正常不过。况且九江王英布麾下原本就是江淮地区的一支部队,在垓下包围楚军时唱吴歌扰敌也符合情理。但不论是吴歌还是江淮民歌,都有一个问题:如何确定“楚”的历史地理概念?这是一个大的学术命题,很多历史地理学者都还在研究探索中,关于“楚”的相关概念就不赘述了,仅就“四面楚歌”中涉及的“楚地”作一个简单的分析。
“楚”原本指楚国的领土疆界,后来泛指这一部分以及相关的区域,也就是说,不论楚国版图如何变化,楚地的所指范围是大致不变的。笔者比较倾向于司马迁的“三楚”说。《史记·货殖列传》中提到:“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 此西楚也。彭城以东, 东海、吴、广陵, 此东楚也。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 是南楚也。”[1]3267这里的三楚地区不仅有实际的地理概念,也包含着楚汉间人们对“楚”的认知,是十分重要的历史背景。况且秦末这一时期“楚”的含义尤其广泛,这是一个具有政治、地理乃至文化概念的地理名词。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边界还很不固定, 都城一再迁移。先是在今天的丹阳, 不久迁到郢, 后迁到今天的河南淮阳, 再迁到今天的安徽寿春。公元前223 年秦兵破寿春, 楚亡。当时楚国的国都不断东迁, 楚人随之进入江淮下游地区, 长江、淮河下游也开始被称为“楚地”,其范围大体包括今天的湖北、湖南部分, 河南南部, 江西、浙江、江苏、安徽部分。秦朝末年, 陈胜、吴广起义后, 在陈县今河南淮阳建立张楚政权, 自号楚王。汉元年,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都彭城,即现在的江苏徐州;九江王英布常年在南边作战,麾下多吴越人,征伐于南楚之地。这正与司马迁的“三楚”之划分相吻合。
由上述内容可以看出, 先秦两汉时期, “楚”的地域概念变化是很大的,因为长期的战乱让军队之间产生了极大的流动性,交战双方麾下以及各路诸侯难说是确属某一特定区域的,所以不论是两湖说还是吴地说,都很难概括这一时期“楚”的地理概念。秦末战乱,总体来说,活跃在历史舞台上的楚军、楚人之“楚”,都可以认为是长江以南的泛楚地区,也可以认为司马迁所言“三楚”为这一时期人们所公认的概念,它的核心地带可能在今江淮平原一带,也是交战双方的主要战场之一。
本来,楚歌从字面上来说就是楚地之歌, 这一点应该符合逻辑。但事实上,关于楚歌到底是什么歌的争论, 却一直没有停止过。楚歌的含义也远远超出了楚地的概念。应劭说:“楚歌者,鸡鸣歌也,汉已略得其地,故楚歌者多鸡鸣时歌也。”他认为楚歌的内容就是鸡鸣歌。中山大学许云和《鸡鸣歌与四面楚歌》[9]一文认为,“鸡鸣歌”实乃一种民歌样式,是楚地特有的,其声音特征是啼极无声而哀,婉转如鸡啼,颇能感染人的情绪,且用于鸡鸣这个特殊的时段,故世称其为鸡鸣歌。颜师古反驳应劭:“楚歌者,为楚人之歌,犹言吴讴、越吟耳。若以鸡鸣为歌曲之名,于理则可,不得云鸡鸣时也。”[3]51颜师古还举了高祖戚夫人作楚舞,高祖作楚歌的例子。笔者以为鸡鸣歌这样一种民歌形式,可以是楚歌,但是并不代表垓下士兵所唱的就一定是鸡鸣歌,史料记载中没有提及任何与“鸡鸣”这一时段有关的信息。事实上,楚歌在北方也广为流传,刘邦可以创作楚歌《大风歌》,项羽也可以创作《垓下歌》。这样看来,楚歌并不仅是楚地的歌而是泛指南方的歌。这一定是一首流传广泛的民歌,也一定是交战双方都十分了解的曲调,是楚军、汉军两大阵营来自不同地区多支部队的将士们都耳熟能详的歌曲。
三、“韩信说”与“张良说”
对“楚歌”的研究不仅要从文献中寻找材料,还要更进一步在民俗学研究基础之上去探索。一直以来,有关“四面楚歌”故事各种传说版本的相关资料和论述寥寥无几,且大都缺乏依据,无从可考。其中关于“四面楚歌”这一计策到底出自韩信还是张良之手的争论比较激烈。史籍、民间传说以及历史演义和戏曲中俨然分为两派,一方持“韩信说”,一方持“张良说”。我们在任何正史记载中都无法找到确切的信息来解答这个疑问,但是可以借助其他方法分析和探讨这个问题。下面笔者尝试从史实出发,分别对两种传说版本作简要分析。
流传较广泛的当属“韩信说”,此说为大部分读者所接受和认可,笔者也更倾向这一说法。一些影视作品如电视剧《楚汉传奇》《楚汉争霸》《楚汉骄雄》中都作“韩信说”,大部分畅销历史小说中也多采“韩信说”;读者群体中,也以支持“韩信说”者为多,姑且认为“韩信说”较为流行。但在历史上到底哪种说法更占主导地位,因为缺乏足够的证据,还不能妄下结论。“韩信说”还见于明万历年间金陵周氏大业堂刊本《剑啸阁批评东西汉通俗演义》一书。该书除收录了万历时期剧作家甄伟的《西汉演义》外,还收入了金川西湖谢诏编的《东汉演义》(起初两书各自单行,后来合并结集为一书,即《东西汉通俗演义》)。
明甄伟撰,清宝华楼刊本《西汉通俗演义》卷六《楚霸王乌江自刎》一回正文曰:“霸王出账问曰:‘汝等为何而哭?’周兰等泣曰:‘楚兵被韩信用计,遍吹山箫而散之。’”《西汉演义》中还重点描写了韩信命令手下将士齐唱楚歌、吹山箫乱楚军心这一情景。又考《史记·高祖本纪》:“五年,高祖与诸侯兵共击楚军,与项羽决胜垓下。淮阴侯将三十万自当之,孔将军居左,费将军居右,皇帝在后,绛侯、柴将军在皇帝后。项羽之卒可十万。淮阴先合,不利,却。孔将军、费将军纵,楚兵不利,淮阴复趁之,大败垓下。项羽卒闻汉军之楚歌……”[1]378从《史记》所载内容可知,垓下之战时,韩信所率部队先行,刘邦部队在后,绛侯周勃等人的部队又在刘邦之后。而韩信麾下齐军与楚军有过两次正面交锋,直到第二次交战时,孔、费军才与韩信会合,大败项羽于垓下。这时高皇帝和绛、灌的部队还没有抵达垓下。又《项羽本纪》载:
汉五年,汉王乃追项王至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自守。谓张子房曰:“诸侯不从约,为之柰何?”对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以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曰:“善。”于是乃发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并力击楚。楚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报曰:“请今进兵。”韩信乃从齐往,刘贾军从寿春并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举九江兵,随刘贾、彭越皆会垓下,诣项王[1]330-332。
张良劝说刘邦将齐地、睢阳以北尽予韩信、彭越,令其出兵击楚,韩信齐军请求进军,与刘贾军两路夹击并行至于垓下。韩信齐军一路追逼楚军节节败退,与刘贾、彭越和周殷所率部队先后抵达垓下,围困了楚军,用“四面楚歌”计攻心。至于韩信是否曾经问计于张良(一些演义小说中提到过)则无从考证。另外《淮阴侯列传》记:“汉王之困固陵,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垓下。”[1]2626由此可知,刘邦部队是被楚军围困在固陵的,派韩信将兵围垓下实则是为了解刘邦固陵之围。张良作为刘邦最重要的谋臣,不应当、也不能在这危急时刻离开刘邦,特意从固陵脱身至垓下帮韩信退楚兵。从战略上分析,垓下之战,韩信齐军乃汉军主力,而韩信麾下齐军还有先前收降龙且的十余万楚军。这部分楚军就是韩信计谋“四面楚歌”的执行者。再看其他别动部队中,并没有这样庞大数量的楚人。就现实和客观情况而言,只有韩信军最具备实施“四面楚歌”的可能。
再从情理上分析,此“攻心”之计确似出于韩信之手。先前,韩信列背水阵,拔旗易帜就体现了他对军心的充分把握。四面楚歌是典型的攻敌心智、溃敌士气之计,需得惯战老手,用常年征战所得的经验判断敌方意志,观察敌军斗志,给予其致命一击。此外,韩信是楚地人,而张良是韩国人,韩信更应该能从个人经历出发,得出此计。但是也不排除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人在固陵,便探得韩信齐军和项羽楚军的种种形势,为韩信出谋划策的可能。只不过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论带兵作战的本领,张良应当不如韩信,所以张良献计的可能性很小。最后,在垓下,刘邦把指挥权给了韩信,韩信是决策者和指挥官,一切命令皆从韩信出,“四面楚歌”一计出于韩信于情于理都是说得过去的。综上所述,笔者认为,“韩信说”更为真实可靠一些。
四、《千金记》与“张良说”
既然“韩信说”更容易被接受,那“张良说”又是怎么流行的呢?《四库总目提要》卷九十六子部六中《海樵子》一则提到:“(《海樵子》)一条论为将必用儒者,谓有张良之楚歌则项羽之魂自褫。至于四面楚歌出自张良,《史记》《汉书》,皆不载,不知其何所本矣。”可见四库馆臣也发现了没有本源的“张良说”逐渐“大行其道”了。“张良说”较早可以追溯至明代前期上海嘉定的剧作家沈采的传奇戏《千金记》。《千金记》以韩信和韩信妻为主人公,讲述了韩信一生的起落荣辱。而昆曲《千金记》后来成为京剧《楚汉相争》的脚本依据,也是后世演绎楚汉间传奇故事戏剧的源头之一。“张良说”在今长江淮河流域以及东南地区比较流行,只需看《千金记》和“张良山歌说”的流传之广就知道了。《千金记》第三十五出《楚歌》曰:
自家助汉谋臣张良是也。目今西楚兵虽固守垓下,探知兵疲食尽,士卒思归。……不免带领能辨楚语之士,教他楚歌一曲,待风淸月朗之夜,向高阜去处,悠扬吹唱。管教八千子弟卸甲逃归……我集楚歌一曲在此,等待风淸月朗之夜,向高阜去,要悠扬吹唱。要散他八千子弟兵[10]108。
这段话是张良的独白,由此可知“四面楚歌”之计谋乃自张良出。这是较早的有文字可考的“张良说”的依据。此外,清朝的历史作家、演义作家蔡东藩在《前汉演义》第三十一回中有这样的描写:
究竟这歌声从何处来?乃是汉营中张子房,编出一曲楚歌,教军士至楚营旁,四面唱和,无句不哀,无字不惨,激动一班楚兵,怀念乡关,陆续散去[11]148。
明传奇《千金记》后来成为昆曲名戏,又一路北上,融入了京戏之中。《前汉演义》在有清一代流传甚广,借助戏曲和演义小说、话本传播,“张良唱楚歌”退散楚兵的传说也越来越为大家所接受。事实上,从《史记》《汉书》的完成到元末这一较长的历史时期内,有关“四面楚歌”的历史记载寥寥无几。一直到了明代,以小说话本、传奇戏曲为代表的文学样式才开始演绎楚汉相争这段精彩的历史。强势的明传奇把吴地民间传说融入作品创作中,逐步形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张良说”的流传现状。难怪四库馆臣也表示这一说法“不知其何所本矣”。
“张良说”中提到的张良于垓下吹山箫、唱山歌退兵这一情节,现在可以确定是虚构的,是民间传说的产物。《史记·留侯世家》《汉书·张良传》中对张良的音乐才能均未提及,那么传说中“吹山箫”“唱山歌”一说是怎样产生的呢?据顾柄权编著《上海风俗古迹考》所述,晚清邹弢《三借庐笔谈》中提到:“山歌不知始于何时,乡老皆谓张良所作,以张良为山歌之祖。”[12]334此外,朱自清在其著作《中国歌谣》中,也记有一段有关张良在南通唱山歌识得妻、女的传说[13]24。《中国歌谣集成·上海卷》中也提到上海奉贤、崇明等地的歌手们传说张良是山歌的鼻祖。如今流行于通州地区的山歌《魏二郎》中还有歌词唱到张良“吹起洞箫坐到铁鹞子上头唱山歌,从此唱不尽山歌传世人”,“张良军事计谋好,手里拿管凤凰箫,吹散八千子弟兵,还要风中放纸鹤”。据此可以推断,“张良与山歌”应当是广泛流传于吴地的民间传说。张良原是韩国人,但是今天的江苏徐州还有“子房山”“子房祠”这些纪念张良的历史文化古迹。《彭州晚报》2008年10月17日A09版记载了另一个版本:“四面楚歌”的“张良说”又提到,张良为了瓦解楚军,训练了一批吹箫能手,制作了许多大型风筝,风筝下悬挂箩筐将吹箫者置于其中,张良则坐镇鸡鸣山(即子房山)指挥,乘风势将风筝放到楚军阵地上,一时洞箫齐鸣,凄婉的声音勾起项羽江东兵的思乡之情,八千子弟弃甲而散。这个版本的传说在今天江苏、上海一带还是比较流行的。
不论是何版本的“张良山歌说”都始终围绕着“垓下之围”这一历史背景展开,吴地民间将两个历史事件联系在一起,针对故事情节做了一系列的描述,这是民间传说的典型特征。不见于正史记载的“张良退散江东八千子弟”的说法,却在后世的话本、戏曲以及小说和影视作品中被演绎得轰轰烈烈。我们不能认为不见于正史记载就一定是虚构的;民间传说自然有它得以流传至今的情理支撑,传说反映历史,但它不追求如实、全面地反映,而是艺术性地反映历史的某些方面。在历史的不断推进过程中,传说和史实,代表着不同群体对待历史事件的不同看法,同样应该得到重视。从另外一个层面来说,传说未尝不可弥补正史的空白、不足之处,尽管有幻想的成分,但仍有历史价值。应该注意的是,传说毕竟不能代替史实,不知从何时起,民间默许了一股神化“张良”的浪潮,历史上张良的形象更加趋于完美,各式各样的文学作品中,都在有形无形地强调张良在楚汉间的历史地位和影响,浓墨重彩地塑造张良的人格和形象,针对这一点应当给予一定的关注。
“四面楚歌”实际上只是一个很小的历史事件,在精彩的中国历史中并不起眼,探究这些并不会对这段历史的研究造成什么影响。但就是这样一个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的小故事,也有诸多文献记载和民间传说上的出入,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通过对“四面楚歌”这一则小故事的史实考究,不难发现,在文献记载的基础上结合历史背景、情理事理等去分析历史事件,也会发现不少固有认知上的错误。文献记载和口头传说的分歧在后世越演越烈,当我们回过头再来考据史实本身时,就会发现其实稍微多了解一些历史背景和常识就能理解“四面楚歌”中的“楚”,是泛指南方楚地,并不是某一具体区域;“楚歌”是流传广泛的南方民歌,是一种有特定形式的泛楚地区的歌曲,并不局限于“鸡鸣歌”或者“吴歌”;“四面楚歌”一计应当出于韩信而非张良,戏曲和小说中结合了吴地民间传说的要素形成“张良说”。在流传过程中,不断被改写、改编的史实不计其数,需要注意的是,如果关系到一些比较重要的历史事件时,在取舍材料和分析判断时,要谨慎辨别和求真务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