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钟嵘《诗品》的“兴”与“怨”
2021-12-06李晓静
李晓静
(河南警察学院,河南郑州 450046)
在中国文学史上,魏晋南北朝是一个酝酿着“新变”的时期。在诗歌领域,其新变可概括为如下三点:一是诗歌审美从自发进入自觉的阶段;二是玄学的兴起和佛教的传入为诗歌带来了新的气息;三是语言声韵美学在诗歌创作中得到迅猛传播和巩固。钟嵘有感于当时五言诗创作的混乱现状,又受到刘士章的启发,仿照先代“九品论人,七略裁士”的评论实例,写成我国第一部诗歌评论专著《诗品》。《诗品》中评论的对象为五言诗,将两汉至梁的一百二十余位诗人,分为上、中、下三品进行评论,故名为《诗品》。
钟嵘《诗品》基本上反映了南北朝文学“新变”的三个特点:首先,钟嵘《诗品》提出“滋味”的概念,并用这个概念来评论诗歌,使中国诗学有了新的审美范畴;其次,从《诗品·序》中“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1]24,我们可以看出钟嵘对玄学诗歌的态度;最后,“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1]39是钟嵘对诗歌创作的看法,他十分注重语言美对诗歌表情达意的影响。基于此,我们可以从“滋味说”中的“兴”出发进行剖析,继而推广到新“兴”观对整个社会审美自觉的影响研究,这不失为研究钟嵘《诗品》的一个新角度。
从古至今,研究《诗品》的学者众多。近代学者对它的研究主要起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八九十年代时达到高潮,二十一世纪初余波尚传。二十一世纪的研究方向,主要集中在品第得失问题研究、品评标准研究、“滋味说”研究、文本解析和相关史料考辨、比较和影响研究等几个方面。直到近几年,学者逐渐对钟嵘《诗品》的“兴”多有探究。学者孟庆雷(2015)在魏晋南北朝的思想变革背景下探析钟嵘的“兴”义观。学者指出,在魏晋南北朝“旨趣形于诗”的风气下,传统的“兴”逐渐摆脱了礼教束缚,而钟嵘通过建构诗歌理论、评析诗歌创作手法,创新性地发展了诗学理论中的“兴”[2]。学者张月(2018)通过比较分析的研究方法,将钟嵘《诗品》的“兴”观与先秦及魏晋南北朝的“兴”观进行对比,探析出钟嵘“兴”观“文已尽而意无穷”的创新性,并概括性地指出了其对后世诗歌创作的深远影响[3]。学者唐静(2018)以“滋味说”为切入点,指出钟嵘提倡“以味入诗”提高“兴味”的观点[4]。综上,学者对《诗品》中的“兴”观多有研究,但鲜有学者从《诗品》中怨诗的角度出发探析钟嵘的“兴”观。钟嵘《诗品》对以兴抒怨情的诗十分看重,曹植的怨诗更被钟嵘封为“上品”。由此,从“怨”这个独特视角出发探析钟嵘《诗品》的“兴”观具有创新性和重要意义。
一、钟嵘《诗品》对传统“兴”观说的继承与发展
(一)传统兴观——“兴观群怨”说概述
所谓“兴”,就是指“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集解》引包咸注曰:“兴,起也,言修身当先学诗”,是因为诗有感发志意的功能,通过学习诗歌,人不仅可以从对它的鉴赏中获得一种美的享受,更能够通过不断地涵咏反思达到人格修养的更高境界。所谓“怨”,就是指诗歌有反映现实、批判社会黑暗和政治腐败的作用,这对中国古代诗歌创作和诗歌理论的长期发展,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汉代及之后的儒学家们与孔子的思想一脉相承,充分发展了诗“怨”的现实作用,《毛诗大序》就提出了“讽谏说”。司马迁则在孔子“诗可以怨”的思想上进一步进行了发展,在《史记·屈原传》中提出新见解,认为屈原的《离骚》是“盖自怨生”,由此引伸出了“发愤著书”这一著名说法。从表达个人情感这方面看来,钟嵘在《诗品序》中特别强调诗歌要抒发“怨”情,就是继承自司马迁的这一思想。
“诗怨说”理论发展的历史十分漫长,而钟嵘在这个理论发展的过程中起着一个非常重要的承上启下的作用。他继承了孔子“兴观群怨”的观点,把其中的“怨”抬高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位置上[5]。钟嵘把孔门“兴观群怨”说以及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观融合到他的“诗怨”说中,由此形成了自己具有独创特色的“诗怨观”,即新的“兴观群怨”。
(二)钟嵘《诗品》对“兴观群怨”的继承与发展
钟嵘的《诗品》继承了屈原等以“怨”写诗的进步文学思想,在品评诗歌时并不反对诗人借诗歌抒发对统治的不满,这与孔子“诗可以怨”的政治教化功能一脉相承却又有所创新。
一方面,从钟嵘对诗歌的点评中可以看出,钟嵘重视诗人切身经历和感情对诗歌创作的作用,这与屈原注重直接坦诚地抒发个人之怨是一样的。司马迁《史记》中引伸出的“发愤著书”说也对钟嵘产生了影响,司马迁提出《离骚》“盖自怨生”,而钟嵘在《诗品序》中也列举了屈原放逐、昭君辞汉、征夫戍边、闺妇思夫等例子,这些都说明了诗人自身经历和感情对诗歌创作的影响。所以,钟嵘“诗怨观”不仅承继了孔子“诗可以怨”的诗用观,也吸收了屈原重视用自身情感感动读者的写作主张和司马迁强调现实遭遇促进诗歌创作的理论。
另一方面,钟嵘对“兴”的理解与传统儒家说诗者有所差异。传统说诗者是从用诗角度进行阐释,讲究诗的社会政治功能,而钟嵘是从作诗角度进行分析。而且,他分析的角度也和传统的训诂学不一样,传统训诂学解释的“兴”类似于今天的比喻手法,将“兴”看作是一种单纯的创作手法,而钟嵘则直接从对诗歌创作艺术的理解上抒发自己的见解。黄侃《文心雕龙札记》曰:“钟记室云:‘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其解比兴,又与训诂乖殊。”黄侃在此着重指出了钟嵘“兴”的这一特点。
综上可以看出,钟嵘的新“怨”观重视诗人切身经历和感情对诗歌创作的作用,又着力发展了“兴”的“起诗”之用,强调了“兴”作为创作手法和情感源泉对诗歌创作的激发作用[5]。因此,从对诗歌创作的促进作用来看,“怨”和“兴”在钟嵘的诗学观里产生了有机的联系。因此,以怨诗为切入点探究钟嵘“兴”观具有可行性。
二、钟嵘《诗品》的以“兴”解“怨”
从《周礼》到《毛诗序》,钟嵘之前的文学理论家们都支持“赋—比—兴”的排序,而到了《诗品序》中,则变成了“兴—比—赋”的排序。按照中国传统习俗,排序方式一般都和重要性成正比,这充分表明了钟嵘对“兴”的重视[6]。而以兴抒怨情的诗,是钟嵘在《诗品》中最为推崇的一种诗歌类型。基于此,我们可以试着通过横向对比班婕妤与徐淑的诗,纵向探析曹植的怨诗,来分析钟嵘“以兴抒怨”的“兴”观。
(一)横向比较分析《诗品》中“以兴抒怨”的女性怨诗
《诗品序》中提出“从李都尉迄班婕妤,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1]11,可以看出钟嵘对班婕妤的赞赏。在分类时,《诗品》也是将班婕妤分在了上品诗人之中。班婕妤所存诗歌不多,最有名的当为《团扇歌》,即是钟嵘在正文中点评的“《团扇》短章,词旨清捷,怨深文绮”。《团扇歌》是一首典型的抒发个人之怨的诗歌,比兴兼用。以兴起头,以团扇的遭遇来抒发个人之怨,诗歌虽短,语言不尚新巧却意境幽远,足以看出兴对怨情抒发的重要作用。
《诗品》中一共选入了两位女诗人,一位是凭《团扇歌》入选上品的班婕妤,还有一位是只存《答秦嘉诗》的女诗人徐淑。《答秦嘉诗》全篇每句皆用一个“兮”字,是骚体和五言诗的结合体,从平日因病未能亲伺丈夫的愧疚说起,中间表达丈夫远行却不能送别的痛苦之情,最后抒发不能与丈夫一同前往的悲痛伤心,依次叙来,朴实无华,没有运用比兴的手法,铺陈到底,以真情感动人。虽然她的诗歌十分感人,并且在诗史的发展中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但钟嵘在作比较时仍说:“徐淑叙别之作,亚于《团扇》矣。”这两位诗人都是女作家,两首诗一首以比兴抒发怨情,一首以铺陈叙述别离,两首虽都抒发怨情,但以“兴”曲抒怨明显比以“赋”直抒别更有韵味,更加感人,由此可以证明以“兴”抒怨的高妙之处。
(二)纵向维度探析钟嵘对曹植怨诗“兴”的研究
曹植是公认的《诗品》中评价最高的作者,他是钟嵘最推崇的五言诗人,《诗品》中赞其“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从评价中的“情兼雅怨”,我们就可以看出钟嵘对抒发怨情的诗歌的推崇。曹植的诗歌创作大致分为两个阶段:前期诗歌主要是抒发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充满着积极向上的精神,对前途充满信心;后期的诗歌则主要表达由理想和现实的矛盾所引发的悲愤之情。历朝历代文学家们推崇的诗歌一般都是他的后期作品,《诗品》中的评价也主要是针对他的后期作品提出的,例如《七哀诗》。
曹植的《七哀诗》以“明月”这个意象起兴,营造了一种孤独凄凉的氛围,然后才开始描写思妇的生活情况,抒发思念和悲痛之情。诗人将自己比为“宕子妻”,以思妇被抛弃的悲惨遭遇来比喻自己被兄长魏文帝曹丕打压的凄惨境况,以思妇与丈夫的分离来比喻曹丕当上皇帝后,两个人之间日益生疏的感情。诗人越想越伤感,进一步以“清路尘”与“浊水泥”来比喻二人之间的泾渭分明。“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表露出诗人思君报国的忠心,而“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则是曹植对曹丕登基后不念手足亲情,对自己进行打压的愤慨,抒发其无限凄凉悲苦的感情。全诗句句皆从思妇的哀怨落笔,却处处暗寓曹植自己的遭遇,诗情与寓意浑然一体。这首诗以兴起诗,抒发思妇之怨,进而暗喻自己的苦闷抑郁之怨,十分鲜明地体现了钟嵘所说的“兴,文有尽意有余”的这一特点,也充分展示了“以兴抒怨”的精巧之处[7]。
横向比对两位女诗人的代表诗作,班婕妤以“兴”抒被抛弃之怨,徐淑以赋抒离别之怨,但由于班婕妤对“兴”的应用,钟嵘包括以后的文学家们都更加欣赏班婕妤的诗歌。纵向分析从曹植在《诗品》中的地位来看,钟嵘十分推崇他诗歌“情兼雅怨”的风格,而分析曹植的诗歌,其备受推崇的后期作品大都也是以“兴”的方式来抒发壮志难酬之怨。
三、《诗品》“兴”观的时代价值及影响
(一)《诗品》“兴”观的时代价值
“滋味说”是钟嵘提出的一个独创性的五言诗审美理论:“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咏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1]36-39这段话说明了诗的滋味在内容上是“指事造形,穷情写物”,能够概说事情,摹写形状,穷尽情感,描写事物;在艺术手法上是适当采用兴比赋,主张“风力”“丹采”相结合,内容和形式相统一;在审美层面是能够带给人“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的愉悦之感。因此,“滋味说”的内涵中包括了钟嵘诗评理论中评价标准、审美感受、创作方法三个层面的和谐统一。
钟嵘的“怨”正是“滋味说”中的一个重要层面,“怨”也是最能够体现钟嵘诗歌批评标准的概念之一。除了《诗品序》中列举的离别、思念、放逐、死亡等事例,钟嵘明确指出含有“怨”这个特征的诗人,上品有五种:《古诗》、李陵、班婕妤、曹植、左思,另外王粲和阮籍二人虽没有明确在评语中指出具有“怨”的特征,但实际在评论词中却有暗示。因此,上品诗人含有“怨”特征的实际上已经超出总数量的一半,足可以看出“怨”这个“滋味”的重要性。
因此,《诗品》中钟嵘对“滋味说”的充分阐释,表现了他对诗“怨”的高度重视和高度评价,也体现了他将“兴—比—赋”与叙事抒情、以情动人的审美原则有机结合起来的决心,客观上推进了“兴”的抒情功能的发展。钟嵘在继承孔子“兴观群怨”的基础上,着重强调了“诗可以群,可以怨”的现实作用。钟嵘对怨诗的推崇,不仅是对于“怨”这一情感的喜爱,更是在要求诗歌要充分反映社会现实,书写人心中的郁积之情。创作者们必须要深刻描写所叙事物,表达思想感情要发自内心,再运用“兴—比—赋”的手法,提升作品的思想感情和艺术水平。这在中国古代文学理论上是一次重要的发展,同时在文坛创作中也是对当时绮靡文风的强烈反击,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从客观上来说,这也是“文学的自觉”和“人的自觉”在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上的必然要求。
(二)《诗品》“兴”观的后世影响
钟嵘 《诗品》以“怨”观“兴”对后世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一方面,《诗品》“兴”观影响了后世的文学审美。邹其昌评价钟嵘“文已尽而意有余”的“兴”观,把兴的诠释带入到审美境界中,起兴中包含着含蓄不尽的情味。这里的“兴”已完全摆脱了儒家经学的范畴真正进入了审美[8]。钟嵘重视“兴”的运用在诗歌创作中所产生的推动作用和审美效果,充分切合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审美自觉”的发展趋势。黄霖分析:“‘文已尽而意有余’则完全是一种读者从作品中得到的美感,或者是说作品所产生的一种艺术效果。”钟嵘对“兴”的新解释是有独创性的。“兴”出现后,钟嵘是第一个把它从一种创作手法扩展到审美理想上的,由此开创了一种“文已尽而意有余”的独特审美理想。钟嵘“兴”观还广泛地影响了其他文化领域,如国画中除宫廷派外普遍讲究留白,音乐重视余音,用“余音袅袅”“余音绕梁”等词来形容音乐之美,都是受到了这种新的“兴”观影响,从而产生了更为广阔的文化审美空间。
另一方面,钟嵘“兴”观拓展了兴的概念,丰富了中国古代文学理论[9]。钟嵘更多关注的是“人”作为审美主体的本质感受,对“兴”的新解释就是最好的证明。起兴不仅要做到“起个头”和“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而且还要蕴含不尽的意味。钟嵘的新解释大大丰富了“兴”的内涵,在“兴”这个概念的发展史上是一次重要的转折。“兴”由此从一种文学创作手法开始转向兼具审美理想的复杂概念。这个转折对后世影响十分巨大。仅就古代文论而言,唐代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提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出“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这些都是受钟嵘新“兴”观的影响,与之有着继承发展的联系。“兴”在文学创作中深藏的此物与彼物之间建立的独特联系,可以勾起读者无限的想象力,使其充分发挥想象和联想,引发读者的二次创作,从而也推动了各种意象的产生和运用。“滋味说”及后来唐代司空图的“韵味论”、宋代苏轼的“至味论”乃至清代王士禛的“神韵说”等各种“味”理论的不断演变,都离不开对“兴”的重要解读,从而大大丰富了中国古代的文学理论。
四、小结
从诗歌创作主体到诗歌的审美鉴赏者,钟嵘以“怨”解“兴”的新尝试,不仅开拓了它作为一种创作手法的新运用,而且基本跳出了儒家用诗政教的立场,直探诗歌的本质,也因此最符合诗歌的特性。由此,无论是对于文学审美的指导作用来说,还是对于后世文化的重要影响来看,钟嵘《诗品》中的“兴”均是诗歌审美理想的新构建,推动了古代诗歌文学的正向发展,值得学者们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