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乡
2009-09-30罗磊
罗 磊
四月,正值泡桐的花期。
黄村到处都种着泡桐。农院里、碾屋前、水井旁,都是泡桐的树影。泡桐枝头挂满了白中透着淡淡紫晕的喇叭状的花,一簇一簇的,挤在光光的尚未长出绿叶的枝头上,就像又软又白的棉花糖,老远就能闻见飘散在空气中的淡淡香气;又像蓬松的白粉底般的云团,将黄村整个笼罩在那儿。地上的黄村成了天上灵气氤氲的仙境,清净自然。
楚歌踏上这块清净之地时,正好停雨不久,湿气凝成的白烟还未散去,袅袅地徘徊着。白白的桐花上残留着晶莹的雨滴,愈发显得娇嫩无比。树下散落着几块雨洼,漂着几片桐花,泥泞的村道上也落了些粉白的花骨朵,花瓣上溅着些许泥水,并不显脏,反倒有几分惹人怜爱之色。楚歌想起古诗词中“花泥”一词,或许也可以这样称呼它们吧!
站在村口,楚歌深吸一口香气,缓缓吐出,待整个人沉静下来,便沿着小道进了村。村里的房屋依旧是传统的砖木结构,屋子的前后两面墙体,由青砖沿着支撑房檩的圆木柱垒砌而成;屋子两侧的墙,被刷成桐花似的白,均高出屋脊许多,呈“凸”字形,像古时候的官帽,意为子孙多官运。四面墙,两青两白,取“清白”之义,希望子孙当那清廉之官。屋顶上是整齐的鱼鳞状排列的黑瓦,整个屋子看上去,黑白分明,黄村的先人期望后代不仅要当那清廉之官,能独善其身,也教之以分辨黑白是非之道,以期公正廉明,兼济天下。看来黄村先人不但给子孙留下了安身之所,更传予了立命之法。不简单啊!楚歌心中发出这种感叹。仅从这点,谁能小瞧以耕种为生的农人的智慧?想到这种智慧是自己的先人拥有的,楚歌挑起了一边嘴角。
楚歌本不姓楚,而姓黄。当年因为老黄家穷,楚歌的曾祖父很小的时候就被过继给了离黄村七十多里远的楚姓人家。那户楚姓家底子还殷实,唯一的儿子在外读书,读了几年心就野了,到后来都不愿娶媳妇儿,一心要搞革命,参加辛亥革命吃了枪子儿,把自个儿搭了进去,又没留下半个种,断了楚家的香火。可怜楚家的老夫妻年近半百,哭得肝肠寸断,悔当初不该送儿子出去读书,还望能传个耕读世第,这倒好,连传世香火都干净了。老俩口哭完了,想到无后是大不孝,对不起祖宗,便收拾了心情琢磨这个香火之事。老发妻有了年纪,再生是不可能了;续个偏房,不说家底差不多被死去的儿子读书蚀尽了,没实力再添一房,就是能,当家的自己也力不从心。所以最终只能想到过继这个法子,自己几个兄弟的子孙不能要,要了还不是在一个村子?替兄弟养人,那怎么行?于是收了楚歌的曾祖父。
楚歌的曾祖父到了楚家,发了七个娃子,四男三女。楚歌的祖父排行老三,二十三岁的时候被国民党抓到省城做壮丁。本来楚歌的祖父和其他三个兄弟都躲了出去,但楚歌的祖父挂心自己媳妇和生下没两天的小娃,夜里就悄悄跑回家,结果就在院门口被抓个正着。里屋楚歌的祖母尚在坐月子,请了婆婆在家照顾。二人听到外面乱哄哄的,就想出来开门,还没下床二人就听见楚歌祖父朝里吼着:“二娃子怎样?”里面楚歌的祖母镇静地回话:“困喽,你安心。”不久外面的声音低了下去,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最后脚步声也远去了,隐约传来几句骂咧声。
第二天,楚歌的祖母不顾公婆劝阻,把两个细伢子装进箩筐,一边用扁担挑着,一边沿路打听楚歌祖父的去向,步行几百里后也进了省城。就这样,楚歌祖父一家离开了楚家。后来就是国民党败走台湾,楚歌祖父一家有幸逃过一劫,并从此安家省城。再后来又陆续有了几个孩子,其中就有楚歌的父亲,接着顺理成章有了楚歌。
楚歌漫步在村子里,也许是刚下过雨的原因,村民尚待在屋里,各家农院中没看到人影。村道上也没有人,几只鸭子在路边的水洼里嬉戏着,游逐着水面上的泡桐花。楚歌穿过一片不大的晒谷场,走到南边的村碾房的门口前,盯着某处看了一会儿。碾房的门框是由几块条石竖着垒成的,在最大的一块条石上用阴文汉隶刻着“泰山石敢当”,楚歌看的就是它。楚歌第一次看到它是他归宗的时候,当时楚歌刚毕业,在市二中教语文,满心思都是备教案、释古文。所以楚歌一看到它,就想起课本里归有光的《项脊轩志》,里面有“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等语,“泰山石敢当”中的“当”应与这里的“当”同义,面对的意思。泰山是五岳之首,是历代帝王封禅祭天的神山,山顶上更是有通向仙界的南天门,因此泰山石肯定也不是一般的石头,而是神石。这五个字的作用也许类似咒语的功能,也许寄托村人的愿望——总之就是希望这个碾房坚固,坚固得可以面对泰山的巨石。
这就是楚歌第一次看到这五个字的所有想法。
然而此时看到这五个字时,楚歌却是暗暗自嘲一番,之前倒是自己浅薄了,不知石敢当乃是泰山下一人,孔武有力,善除妖,后世将他名讳刻于石墙石碑之上,用于镇妖辟邪。楚歌心中微微一动,感慨起与之毫无关系的《项脊轩志》来。虽然曾经是语文教师,教书时也强调学生注重作者在文字之下的感伤情愫,但当时自己初涉世事,正值雄心壮志之时,根本无那沧桑的心境,也就不曾真正体会到归有光清淡且寥长的情伤。
而现在,泡桐花一如从前,楚歌故地重游,确也体味出一丝悲凉之意。
楚歌第一次来到黄村是上大学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泡桐花开的时节,泡桐花开得惨白,花色几乎没有紫晕。楚歌是跟着祖父一脉的人同来的,名日归宗,实际上就是走个形式,到从未去过的老家看看。
归宗的时候,楚歌和亲戚们像是去农家乐一样,这看看,那摸摸,到处都觉着新鲜,并没有一丝归宗时应有的激动。而黄村里的人(基本上没看见有壮男),也大都像看游客一样浏览楚歌一行人。览毕,妇女照旧在井边洗衣服,婆子照旧坐太阳底下瞌睡,只有一群小孩远远看着外来的人。
接待楚歌一行人的是一个老头,戴一副老式眼镜,穿着一身蓝色咔叽布中山装,腰板挺直,就像公社时期的会计打扮。他是楚歌祖父的弟弟,楚歌要叫他四公公,据说当过公社干部。四公公说楚歌祖父一辈都死光了,只剩下他了,心里凄凉,就萌生出归宗的想法。于是,也就是几年前,四公公带着自己的儿孙和他另外两个兄弟的儿孙们归了宗。不过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场面,反倒是全村人的暗中怨恨,因为他们住下来,全村要匀出地给他们建房子,还要每家削几块地出来给新认的一大帮子亲戚种。虽说现在的地养不活人,但好歹也是割自己身上的肉,谁愿意?不管怎样,四公公他们最后总算是在老祖宗的土地上——黄村,安了家。随后,男人跟村里的其他男人一样都出去打工了。然后就是现在楚歌一行人看到的景象,都是老人和孩子,妇女也很少。
楚歌当时就有个疑惑,为什么自己一行人没有跟四公公他们那会儿一起归宗?而要拖到几年后的今天。事实是那会儿四公公联系了楚歌的大伯,说了这事,然后楚歌的大伯和几个兄弟姐妹一合计,大家观念开放,认为反正以前连楚村都没有待过,何况黄村,就算归宗了也不可能回乡下,加上大家都上班,哪有空,于是就婉拒了。几年后,黄村要修路,全村集资,村里
人认为既然四公公他们绝大多数人归宗了,就代表了整个楚歌曾祖父一脉的人回了黄村,那楚歌祖父的后代也要出钱集资修路,即使他们不住这。四公公他们扛不住村里的压力,就又联系了楚歌的大伯,于是有了楚歌一行人归宗这件事。当然这些复杂的事是楚歌以后才知道的。
楚歌一行人上午来,下午走,祠堂都没进。期间只有归宗人的骄傲、轻蔑与黄村人的冷漠,这些构成了整个归宗的过程。在楚歌看来,大家与黄村之间根本没有一丝情感的羁绊,比泡桐花还要苍白。
就在楚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时,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声音来自碾房旁边的一座农院。楚歌寻声望去,看见有两只手搭在院子拐角处的矮墙上,一只手里握着一朵大红花,然后又看见一条腿搭了上来,紧接着一个小孩的身体匍匐着翻了上来。这小孩骑趴在墙头,愣在那里,显然不会想到这时候会有人看着他。小孩怔怔地看着楚歌一会儿,接着看了看手里的红花,然后小心翼翼地翻下来,落地后又马上翻看着手里的红花,仔细得连胸前沾着带脏泥的水痕也熟视无睹。楚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很亲切,脱口说:“小鬼,干什么,偷花?”
小孩很精神,八九岁的样子,抬起头用半土半白的普通话反问:“你又是哪个?”小孩声音响亮,气势汹汹,一点不怕生的样子。
“你这么大声也不怕里面人听到!”
“六叔公耳朵听不到的。”说完小孩又低头检查起手里的大红花。
楚歌想继续逗逗这个小孩,又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花?偷它干什么?”
“这可是玫瑰哦!”小孩眼里很得意,“六叔公看得严,很难弄得到。”
玫瑰?小孩手里的大朵红花确实跟玫瑰极其相似,不过花盘比一般的玫瑰还要大些,也许是玫瑰里的优育品种。楚歌对花中品种根本一窍不通,只会基本的花类辨别,想当然地认为这是玫瑰里的一个品种。不过楚歌有些奇怪,落后的黄村还会有如此情调的人培养这种花卉,地里的事都忙不完……
“你是谁,来我们这里干吗?”小孩开始认真打量起楚歌,好奇地问。
“噢,路过的。看见这里好多泡桐花,就过来看看。”
小孩面带疑惑,朝四周的泡桐树环视了一圈:“还没玫瑰花好看。”
楚歌转过身,向村里踱去。小孩从后面追上来,手里小心捏着玫瑰花,与楚歌并排走在一起:“你是从城里来的?电视里演城里的男的喜欢女的,就都会送女的玫瑰花,是真的不?”楚歌笑了。
“那你送过玫瑰花给别人不?”小孩又问。楚歌还是微笑着踱步,小孩有些不满地说:“你肯定没有送过。”
“你要送给谁?”楚歌问道。
小孩换上骄傲的表情说:“我要送给英姐。她对我可好了,带我玩,又教我做作业,我娘要打我,我就使劲哭,英姐就会来拦我娘……”
“你喜欢你的英姐喽?”楚歌打断小孩插了一句。
“嗯,喜欢。可是英姐马上要嫁人了,她娘说英姐要是再不出去打工就嫁人,村里像英姐一样大的都出去了。我知道英姐想种花,英姐告诉过我可以赚大钱……”
“那你偷的是她的花?”
“不是,”小孩急了,“不是说了是六叔公的嘛!是英姐看到六叔公种的花,才想要种花的。六叔公好坏,连一朵花都舍不得给英姐。”
“所以你就偷花给她?”楚歌边四处散步边调侃小孩。
小孩对自己偷花多少有点害羞,支吾了一下,然后又精神地说:“我拿花给英姐,她就可以种花,哪也不用去了。”
楚歌瞥了眼这个高兴的男孩,嘴角有一丝微笑,小孩的心思还真是单纯哪!楚歌想起自己像他这般大时就已经懂得忧郁了。
楚歌父亲刚成年的时候,正是当工人最光荣的年代,在楚歌父亲一再要求下,家里费很大劲儿动了些关系,把楚歌父亲弄到离省城两百多里外的山里当工人,那里有个国有铁矿。楚歌父亲结婚晚,在楚歌的童年的时候,当工人已经不光荣了,相反家庭教育子女要好好读书,否则将来没出息只能当工人。楚歌父亲也是这样教育楚歌的,虽然他自己也是个工人。
也是在这种时代,才凸显出这里的条件与省城的差距是多么大,经济落后,教育水平低,医疗水平低等,楚歌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的。不过因为楚歌每年要随父母回省城探亲,所以周围山村的玩伴们都很羡慕楚歌。楚歌每次回来都跟玩伴们说省城如何如何,一肚子扬扬得意。而玩伴们的羡慕经常会变成妒忌,他们总会欺负楚歌,叫嚣要把外地人赶出他们的地盘。当然这都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但是久而久之,让还是小孩的楚歌既感到孤立,又感到愤怒,继而认定自己要以省城人的优越感打击他们。不得不说,自己的这种心理是小时候的楚歌所不能理解的,也是非常难受的。
然而更令楚歌难受的是楚歌大些时候,一次楚歌一人在省城姑姑家过暑假,姑姑给邻居介绍楚歌时说,这是我乡下来的侄子……楚歌听到后,突然觉得很失落,像是少了点什么,但是到底少了点什么,是当时还不大的楚歌所不能回答的。
当楚歌渐渐长大,能更清楚地感受到父亲的兄弟姐妹们对楚歌一家人表现出的高傲,省城人的高傲。楚歌终于懂得他既不是那山里的人,也不是省城人。楚歌就是这样一直思考着“我到底是哪里人”,并带着这个问题长大,上了大学,直到归宗。所以那次归宗,其实楚歌心里是很激动的,这是一种发自血脉的激动,自己不会再像无根的野草了。不过这种激动不能表现出来,因为其他人包括楚歌的父母,都是不能理解他的,黄村的人也不能理解。
也许只有黄村的泡桐花知道,惨白的花色中带些紫红,像一丝朦胧的血。
笼罩着黄村的云烟逐渐散了,黄村的声响逐渐多了起来,那是村人在打扫铺满一院子的泡桐花的声响。楚歌走到村口,小男孩问:“你要走了吗?”
“是啊,不早了。”
“浜——西——”一个年轻女声从身后远处传来,小男孩转头一看,大声说:
“英姐,我在这里。”
“浜西,你在那干什么?吃饭了还不回家!”
“我跟一个外村人说话,咦?”小男孩转回头看楚歌,却发现楚歌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楚歌嘴角微笑,踩着铺满泡桐花的村道,一步一步向外面踱着,离黄村渐远,风夹带着那个年轻女人的训斥:“你怎么偷了六叔公的月季……”
斜风一吹,又什么都听不到了,却又惹起一阵桐花香。
作者简介:
罗磊,男,1987年出生于江西南昌,毕业于江西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供职于江西某私立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