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瓶梅词话》对“逾墙”母题的继承与创新
2021-12-06苏旎尔
苏旎尔
(内蒙古开放大学 科研处,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11)
民间叙事文学研究中的母题,是指“一个故事中最小的、能够持续在传统中的成分”[1], 即在各类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叙事元素。这类元素有着多种呈现形式[2],它既可以是某个特定的物体或场景,也可以是某种特殊的行为或观念。通观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从魏晋笔记、唐传奇、宋元杂剧到明清章回小说,历代文人都曾讲述过青年男女为追求爱情而“逾墙”相会的故事。此类故事虽因时代背景和作者立场不同而异彩纷呈,却在多次重写中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故事系列,使“逾墙”成为中国文学作品的经典母题之一。
一个母题自产生之后,会与人类历史文化的发展同步而行。“逾墙”母题的结构与内涵在文人的反复言说下几度变迁,并在《金瓶梅词话》中得到了极大拓展。目前,学界围绕《金瓶梅词话》所展开的研究取得了丰硕成果,但尚未出现以“逾墙”母题为视角的研究论文。笔者拟就“逾墙”母题的成因及其演变轨迹作出分析,进而探讨《金瓶梅词话》对该母题的重塑策略及其所承载的文化内蕴。
一、 “逾墙”母题的产生及其类型
墙是建筑物的主要构件,具有围护领地、抵御风寒、分隔空间的重要作用。筑墙是社会复杂化的伴生现象,它的出现促进了中国古代城邦国家的形成和发展。据《诗·大雅·文王有声》记载,周文王迁都于丰后,“筑城伊淢,作丰伊匹”,“王公伊濯,维丰之垣”[3]796;郑玄箋,“作邑于丰,城之既成,又垣之,立宫室”[3]796。由此可见,西周时期就已形成了城墙与壕沟相结合的城市防御系统。
随着社会结构的日趋复杂和家庭伦理观念的日益强化,墙的搭建目的也从单纯的军事防御转化为礼教伦常的维护工具,主要用来防止男女在不合礼法的情况下私自交往。正如《管子·八观篇》所载:“大城不可以不完,郭周不可以外通,里域不可以横通,闾闬不可以毋阖,宫垣关闭不可以不修。故大城不完,则乱贼之人谋。郭周外通,则奸遁踰越者作。里域横通,则攘夺窃盗者不止。闾闬无阖,外内交通,则男女无别。”[4]又如《墨子·辞过》所云:“宫墙之高,足以别男女之礼。”[5]由此可知,春秋战国时期的“墙”不仅要起到抵御风寒、围护领地的实用功能,还需满足区隔两性生活空间的礼制需要。
在先秦诸子的强调下,男女有别的思想浸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墙”作为伦理秩序象征的符号性意义也由此确立。而“逾墙”则意味着跨越男女大防,这是封建社会所不容的严重逾礼行为,是对礼法的轻视和对社会道德的违悖。《孟子·滕文公下》中曾明确指出,如果青年女子“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6],便会遭到父母、国人的轻贱与辱骂。文学史上最早涉及“逾墙”的描写可追溯到《诗经》时期。《诗经·郑风·将仲子》中的少女对仲子反复叮咛,“无逾我里”“无逾我墙”“无逾我园”,因为“畏我父母”“畏我诸兄”“畏人之多言”[3]223。这首古诗细致、委婉地表现了少女想爱不敢爱的苦闷心理,间接揭露了青年男女自由恋爱与礼教伦常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冲突。
情之深则思之切。当思之切却因现实阻隔而不能相处厮守时,自然会有“胆大妄为者”对旧时婚姻的缔结方式产生排斥心理,敢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不顾,以“逾墙”的方式去追求自己的意中人,“韩寿偷香”便是一个颇为典型的例子。“韩寿偷香”的故事出自《世说新语·惑溺》:
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充每聚会,贾女于青琐中看,见寿,说之。恒怀存想, 发于吟咏。后婢往寿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丽。寿闻之心动,遂请婢潜修音问。及期往宿。寿跷捷绝人,逾墙而入,家中莫知。[7]
这则典故不经意间开启了中国文学史上“逾墙”母题之滥觞。它通过对才子佳人逾墙幽会过程的细致描写,确立了该母题的基本结构模式和情节范例。随着个人欲望与独立意识的觉醒,礼教伦常与情爱自由之间的冲突也逐渐浮出水面,历代文人墨客也开始援引“逾墙”母题进行文学创作,并在不同程度上无意识地借鉴和效仿前期文本。通过多种文学体裁和文本之间的相互观照、彼此牵连,文学史上渐渐形成了一个“逾墙相从”的故事系列。如果按照人物身份对“逾墙”母题进行分类,这些文本大致可分为“才子佳人私定终身”“书生妾妇暗中偷期”与“已婚男女密约私通”三大类别。
第一类延续了《世说新语·惑溺》中韩寿与贾午的人物形象,以描写才子佳人的情爱故事为主,比如《莺莺传》《井底引银瓶》《西厢记》《裴少俊墙头马上》等作品,都可从中剖析出“逾墙”母题。但如果就文人写作意图来分析文本,便可发现“逾墙”母题在这些作品中所引申出的意义存在较大差异:作品前期创作多从维护封建纲常伦理出发,作者会用简短的提示性文字直接点明创作意图,突出劝诫之旨,如白居易《井底引银瓶》在诗前小序中就提出了“止淫奔”的创作缘起;元稹也在《莺莺传》的结尾申明了“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的写作目的。“逾墙”在这两部作品中不仅被文人视为伤风败俗之举,更是构成“始乱终弃”爱情悲剧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同一故事题材在元杂剧《墙头马上》和《西厢记》中获得新生,作者对“逾墙”母题所承载的内涵进行重新解读,用典雅纯净之笔来刻画男女之间的自然情愫,极力讴歌以真挚爱情为基础的自主婚姻,并在前人基础上进一步细化了逾墙幽会的情节,强调了戏剧效果的营造,还正面提出了“愿普天下姻眷皆团聚”(《墙头马上》)、“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西厢记》)的美好愿望。此类作品消解了“逾墙”母题中的说教色彩, 反映出作者对“逾墙”行为的倾情肯定和对人性原欲的基本态度。
第二类作品则对人物身份进行了重新设定,这部分作家借鉴才子佳人“逾墙相从”的情节模式来描写书生与邻家妾妇之间的婚外恋情。在“逾墙”母题的发展史上,唐代皇甫枚的《非烟传》是最早将已婚女性作为描写对象的文学作品。步非烟是河南功曹武公业的小妾,容止纤丽,亦善文辞。武公业为人粗鄙,非烟对这门婚事十分不满。恰逢邻生赵象以诗诱之,非烟读毕“吁嗟良久”,复以诗作答。此后二人情好日密,赵象常逾墙与其相会,事露后非烟被武公业鞭打至死,赵象则隐姓埋名,流窜江淮。再如唐人柳祥《潇湘录》中的商人之妻孟氏,她因独守空房而吟诗伤春,忽有一俊美少年逾墙而入,说是倾慕她的诗才美貌,因此特来相见,二人从此姘居逾年直至孟夫自外归来。此类作品作者创作的心态较为矛盾,部分作者在给予这些“逾墙”偷情者以深刻批判的同时,又对其不幸遭遇深表同情。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以上两类作品虽然在人物设置和写作意图上各有侧重,但男女主人公均是在诗书传情、互印真心之后才做出了有违礼法的举动。随着人物身份的转变,这一结构在第三类使用“逾墙”母题来描写已婚男女私通的文学作品中被解构,“逾墙”的最终目的也从追求婚恋自主转向满足个人私欲,此类作品以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词话》为代表。在这部世情小说中,传统“逾墙”母题所包含的美感因素已被搁置,“逾墙”的功能意义直接指向欲望的满足,其间毫无雅趣可言。作者援引这一母题主要是为表达“淫人妻子,妻子淫人,祸因恶积,福缘善庆”的因果报应,以期达到劝诫警世的教化目的。
二、 《金瓶梅词话》对“逾墙”母题的继承与创新
据笔者统计,《金瓶梅词话》在内容上借鉴“逾墙”母题展开叙述的章回共有十处,其中有三处在回目设置上就暗含着“逾墙”母题(第十三回、第八十回和第八十二回)。正文中围绕“逾墙”展开的描写则多达三十九场,贯穿于小说的整个脉络中,并且涉及许多重要人物与事件。就逾墙者身份来说,既有身为一家之主的西门庆及其妻妾、女婿,也有服侍他们的仆婢、伙计与帮闲,身份地位各异的逾墙者被自己对肉体或对金钱的欲望所消耗,为达目的不惜以生命为代价。纵观全文,作者对“逾墙”母题的继承与创新主要体现在三个层面,即“情爱财货的双重线索”“善恶有报的循环结构”和“无差别的人物命运”。
(一) 情爱财货的双重线索
作为中国爱情文学作品的经典母题之一,传统“逾墙”母题只围绕“情欲”这一条线索展开。直到《金瓶梅词话》出现,“逾墙”母题才实现了由单一线索到两条线索的转变。在这部世情小说中,兰陵笑笑生一方面以“逾墙偷期”为线索,写已婚男女逾墙偷情的纵欲场面,以期通过生命的毁灭来警醒世人;另一方面又利用人性对“财货”的欲望敷演出一系列“墙头递物”的背叛情节,塑造出被金钱物欲所役使的人物群像。此类场景打破了旧有母题的老化框架,为后人研究提供了大量可鉴素材和再创造的可能。
《金瓶梅词话》中最早借“逾墙”密约私通的人物是西门庆与李瓶儿(第十三回《李瓶儿隔墙密约 迎春女窥隙偷光》)。与前代文学作品中被动接受男性追求的女性不同,李瓶儿是一个向西门庆主动示好的人物,作者从篇名处便开始有意强调这一点。自西门庆与李瓶儿相遇,二人心事便渐渐显露出来,李瓶儿原本是“隔门”嘱咐西门庆劝花子虚早些来家,见西门庆明晓其中暗语,直到一更才把酩酊大醉的花子虚送回家,便不再计较礼教之防“旋走出来”当面拜谢西门庆,并在言语中频频向西门庆暗示自己寡居已久。此后两人便不住地偷窥对方,眼看时机成熟,又是瓶儿主动吩咐西门庆夜间逾墙,轻帐偷欢:
良久,只听的那边赶狗关门。少顷,只见丫环迎春,黑影影里扒着墙,推叫猫,看见西门庆坐在亭子上,递了话。这西门庆掇过一张桌凳来踏着,暗暗扒过墙来……当下二人如胶如漆,盘桓到五更时分,窗外鸡鸣,东方渐白。西门庆恐怕子虚来家,整衣而起,妇人道:“你照前越墙而过”。两个约定暗号儿:但子虚不在家,这边使丫环立墙头上,暗暗以咳嗽为号,或先丢块瓦儿;见这边无人,方才上墙叫他。西门庆便用梯凳扒过墙来,这边早安下脚手接他。两个隔墙酬和,窃玉偷香……[8]143
与前代才子佳人小说中诗意盎然的“逾墙”桥段相比,西门庆与李瓶儿之间既没有缠绵情诗,更没有雅致琴曲,有的仅仅是“赶狗关门、扮猫扒墙、鸡叫过墙”。从这一连串细致的动作描写便可看出,兰陵笑笑生有意消解并俗化了传统“逾墙”母题中的浪漫与诗意,将该母题所营造的诗意氛围置于生活的污泥浊水之中。通过对经典故事框架的戏仿,将滥淫者在放纵动物性本能时的丑陋与不堪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
值得一提的是,《金瓶梅词话》中潘金莲、李瓶儿与庞春梅三人第一次同台亮相,也被作者特意安排在“逾墙”情境之中。这一场景出现在小说第十四回《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送奸赴会》。此回兰陵笑笑生更改了“逾墙”母题原本的叙事策略,将“逾墙”的动机从情欲转移到财货上,并把个体的逾墙偷情扩展为团伙的逾墙作案,写出了追逐财色的众生百态,如此便可牵扯出潘金莲、吴月娘、春梅等人,可谓构思巧妙。在书中,潘金莲最先发现了西门庆与李瓶儿通奸的秘密,为掩其口,西门庆便频频借瓶儿之物来拉拢金莲,金莲果然被其收买。趁机发财的当然不止金莲一人,当花子虚因分家产卷入诉讼时,这堵墙又变成了西门庆等人私运财物的通道:
晚夕月上的时分,李瓶儿那边同两个丫环迎春、绣春,放桌凳,把箱柜挨到墙上;西门庆这边止是月娘、金莲、春梅,用梯子接着,墙头上铺苫毡条,一个个打发过来,都送到月娘房中。[8]152
此处墙头递物的主谋不是西门庆,而是吴月娘。吴月娘表面上装愚守拙,实则颇有城府,她明知西门庆与李瓶儿暗地私通之事,却绝口不提,假装糊涂,反倒为侵吞花家财物绞尽脑汁、百般筹划。这份财物到西门庆家中后,便被吴月娘收入囊中,之后,月娘还装出一副恪守封建妇德的贤惠嘴脸,不肯出资买花子虚家宅,并极力劝阻西门庆娶李瓶儿回家。细想其中缘由,恐怕是因为不愿财归原主。事实上,瓶儿身死之后,吴月娘还曾在梦中与潘金莲争抢瓶儿箱中的大红绒袍,“睡梦中只顾气骂不止”[9]1098。由此可见,她时时都将瓶儿的私产放在心上。正因如此,张竹坡才会在夹批中称吴月娘“乃《金瓶梅》中第一棉里裹针,柔奸之人”[10]。
凭借小小的“逾墙”情境,兰陵笑笑生便勾画出了荒淫伪善、利欲熏心的世人百态,还打破了“逾墙”母题既成的叙述方式和意义世界,使其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和发人深省的警世意味。
(二)善恶有报的循环结构
前代文本受体裁和篇幅的限制,“逾墙”桥段在全书中只能占极小的比重。兰陵笑笑生借助长篇小说之容量优势,将“逾墙”母题循环利用,通过传统文化中“善恶有报”的价值观念,将一次次的“逾墙”描写及其所引发的情节串联起来,使得原本封闭的叙事空间扩展开来。
早在正文之前,欣欣子就在《金瓶梅词话》序中透露了主题上的一大特征,那便是“淫人妻子,妻子淫人,祸因恶积,福缘善庆,种种皆不出循环之机”[8]2。以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贪欲得病 吴月娘墓生产子》为例说明。在此回中,作者开篇便在题诗中强调“祸因恶积,福缘善庆”的报应循环:起先,西门庆还在忙着淫人妻子(来爵老婆儿、王六儿),直到呕血流脓、昏迷数次,方知自己死期将至;临终嘱托句句不离“贞心”,希望妻妾们守好家私安分守灵,可他此前种种荒淫无度的卑劣行径早已酿成恶果。果然,西门庆死后不久便家反宅乱,甚至出现乱伦之举。具体见小说第八十二回《潘金莲月夜偷期 陈经济化楼双美》:
妇人手拈纨扇,正伏枕而待。春梅把角门虚掩。正是: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原来经济约定摇木槿花树为号,就知他来了。妇人见花枝摇影,知是他来,便在院内咳嗽接应。[9]1146
在此回中,作者大量借鉴《西厢记》中的情节安排与环境设置,营造了一个饶有趣味的戏谑模仿。关于《西厢记》对《金瓶梅词话》的影响,学界也多有论及,如蒋星煜就曾从曲文特点、场景设置的角度细致分析了二者的异同之处[11],史小军则深入探讨了两者情节段落上的内在关联[12]。在此回中,陈经济与潘金莲变成张生与莺莺的翻版,春梅不仅化身为红娘,替他二人传送柬帖,还与陈经济有染。联系本回人物身份的特殊设置和全书的情节架构,笔者认为作者之所以将潘陈乱伦故事假托于《西厢记》中崔张真情故事,一方面,是为了借用经典文本来反衬潘陈母婿乱伦的龌龊行径,使小说的讽刺意味更加浓厚、深刻;另一方面,也是为呼应小说第十三回中西门庆与李瓶儿逾墙偷情的恶劣行径,依托“淫人妻子,妻子淫人”的因果循环结构来强化小说的劝诫力度。
除去母婿乱伦的潘陈二人,作者在此后还有意引出了主仆通奸的孙雪娥与来旺儿。在小说第九十回《来旺盗拐孙雪娥 雪娥官卖守备府》中,也是雪娥主动吩咐家仆来旺,“先来到来昭屋里,等到晚夕,踩着梯凳,越过墙,顺着遮隔,我这边接你下来”[9]1231。欢愉之后,又是雪娥主动递给他金银首饰、命他逾墙偷运财货,理由是“往后这家中过不出好来,不如我和你悄悄出去,外边寻下房儿,成其夫妇”[9]1233。耐人寻味的是,当初李瓶儿也是断定跟着花子虚“往后过不出好日子来”[8]151,才和西门庆沆瀣一气。从这一处细节便可体会到兰陵笑笑生在总体布局和情节设置上的用心良苦。所以说,《金瓶梅词话》中的“逾墙”描写绝不是随意之笔,这些“逾墙”片段前后呼应、彼此关联,不仅与善恶有报的循环结构完美融合,还使《金瓶梅词话》中的“逾墙”母题滋生出了前代文本所不具备的反讽效果。
对于陈经济等人的下场,作者早在第十九回《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就埋下了伏笔。这一回主要叙述了两件事:一是“经济金莲扑蝴蝶”,这是母婿乱伦关系的开始;二是“张胜激打蒋竹山”,这使得西门庆满心欢喜地把张胜送到提刑守备府,做了个亲随。过街鼠张胜在书中的第一次露面恰巧被作者安排在母婿调情之后,应是作者有意为之。联系小说第九十九回,陈经济与庞春梅在守备家通奸时盘算着要早日结果了张胜,反被隔墙偷听的张胜所杀,而张胜自己也被乱棒打死,孙雪娥亦畏罪自缢,可见作者心思之缜密。
虽然书中的逾墙者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自省、忏悔的意识,但反观这些偷奸盗货者的下场,便能窥出兰陵笑笑生对这类行为的谴责态度,其所暴露出来的世情之险都在警醒世人要心存礼义、止恶扬善。难怪东吴弄珠客在《金瓶梅序》中一再强调,《金瓶梅词话》是“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
(三) 无差别的人物命运
婚姻作为一种维护封建社会纲常伦理的有效工具,在封建社会具有广泛的约束力。“逾墙”之举违背了传统的婚姻伦理制度,在当时受到强烈的批判与惩罚自然是无可厚非的。可是在《金瓶梅词话》以前,文学作品中因“逾墙”偷情而受到批判与惩罚的只有女性群体,如《会真记》里的崔莺莺、《非烟传》中被武公业笞死的步非烟,而男性角色却可以在逾越礼教后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因性别而对人物结局进行差别化处理,是传统“逾墙”母题中最常见的人物命运处理方式。由此可见前期文人的创作始终无法走出男权中心主义的藩篱。
虽然在《金瓶梅词话》的世界里,男性的社会地位还是远高于女性,但就文中“逾墙”偷期、递物的人物结局来看,兰陵笑笑生并没有刻意包庇男性,也没有故意加罪于女性,小说中无论男女,均为其“逾墙”之举付出了相应代价:西门庆以阳脱死,潘金莲、陈经济以奸死,李瓶儿以孽死,庞春梅以淫死,来旺儿因奸犯死罪,孙雪娥也因此受尽春梅刁难而最终自缢而死。这些人物的命运与他们的所作所为紧密相关,验证了“淫人妻子,妻子淫人,祸因恶积,福缘善庆”的因果报应循环。可见,兰陵笑笑生确实没有沿用传统“逾墙”母题男权中心主义的评判标准,他用自己犀利的眼光洞察明朝中后期的社会百态,以几乎中性的视角无差别惩罚着每一个罪恶的灵魂,以死亡来嘲讽世人对财色的追逐。这种冷峻的创作态度解构了传统“逾墙”母题中批判女性的男权话语模式,不仅为“逾墙”母题的内涵注入了新鲜血液,还为后人借鉴该母题时提供了新的思考路径和研究方向。
三、 “逾墙”母题发展的内外动因
所谓母题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就“逾墙”母题而言,其内涵经历了由“劝诫”到“赞扬”的多次转变。出现这种变化有一定的必然性,与社会时代背景和作家写作动机有着紧密联系。
“男女有别”是儒家伦理道德的出发点和培养基。正如《礼记·郊特牲》所言,“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父子亲然后义生,义生然后礼作,礼作然后万物安”[13]。这种伦理观念对推动古代中国社会走向文明有着进步意义,但也形成了一套严密的性别隔离机制,并派生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缔结方式。在封建教条的规范下,女性被禁锢在小庭深院当中,适婚男女完全没有接触交往的自由,人性中情感交流的欲望备受压抑。然而当时文人多站在封建卫道士的立场上言事,“逾墙”之举因有害风化而被视为反面典型,使得该母题内涵在前期多劝诫之意。
伴随着朝代交替和个人意识的觉醒,礼教伦常逐渐表现出了松动迹象。到了元朝,北方少数民族的婚姻习俗也给中原传统礼教带来了一定冲击。在多方面作用下,元代文坛表现出了一种难能可贵的反叛精神,涌现出一批反对礼教伦常、鼓励青年男女“逾墙”追爱的文学作品。比如,《墙头马上》里的裴少俊与李千金,二人在后花园墙头初次相遇便“四目像相,各有眷心”,心中更是“恨不得倚香腮左右偎,便锦被翻红浪,罗裙作地席”[14]。这类描写在此前的婚恋文学作品中则十分少见。及至明中后期,家庭手工业的迅速发展孕育出庞大的市民阶层。为了适应新兴市民阶层的思想意识和生活情趣,明代出现了肯定人欲、重视个性的社会思潮,旧时礼法则渐渐失去了社会约束力。对于当时世风之巨变,明人张瀚有过“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15]的评价;生活在嘉靖、万历年间的范濂还曾发出过“伦教荡然,纲常已矣”[16]的感叹。面对纵欲成风、崇尚奢靡的社会现状,出于矫正世风的考虑,兰陵笑笑生在创作《金瓶梅词话》时又把“逾墙”母题内涵回归到“劝诫”轨道上,而这也是《金瓶梅词话》重塑“逾墙”母题的外因所在。
就“逾墙”母题的发展而言,这是一个反复、渐进的过程,历经数代。在此期间它接受了诗歌、传奇、散曲、笔记等诸多文体的洗礼,最终在兰陵笑笑生笔下形成了新的叙事模式和包容各体、各类语言及表达形式的“综合母题”。从这个层面上讲,“逾墙”母题的发展不仅是历代文学共同孕育的成果,也少不了《金瓶梅词话》的推陈出新。在《金瓶梅词话》中,作者一方面以“逾墙偷期”为线索,写已婚男女逾墙偷情的纵欲场面,通过生命的毁灭来警醒世人;另一方面又利用人性对“财货”的欲望敷演出一系列“墙头递物”的故事情节,写出“逾墙”背后阴暗堕落、欲望横流的市井生活和色欲熏心、财迷心窍的人物群像,以此抨击好淫尚奢的社会现实。而这些都是“逾墙”母题史上前所未见的场景,其不仅巧妙挪用了前代作品中的叙事元素,还将该母题中的劝诫力度提升到一个新高度。
如果走出小说所营造的艺术画面而对现实世界加以观照的话,便可发现小说中提到的“逾墙”不仅仅是对明中后期生活风貌、世态人情的艺术再现,也引发了人们对当今社会中普遍存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某些现象的思考。因此,《金瓶梅词话》中的“逾墙”描写在丰富该母题文化内涵的同时,亦会使历代读者在阅读中对人性和世态进行深度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