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访谈与戏剧结合而成的现实主义张力:弗朗索瓦·邦的小说《大宇》

2021-12-06樊咏梅

法国研究 2021年1期
关键词:大宇弗朗索瓦现实主义

樊咏梅

弗朗索瓦·邦(François Bon, 1953-)是法国当代著名作家。他毕业于高等工艺学校(INSAM),曾在法国航空航天和核工业领域从事电子束焊接工作。1982年,他发表了第一部小说《工厂出口》(Sortie d’usine,1982)①该小说收录在由施康强,程静等翻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午夜文丛”《工厂出口》之中,除了《工厂出口》,该作品还收录了弗朗索瓦·邦的《布松之罪》和《社会新闻》。国内目前暂无该作家其它作品的译著。,成为法国午夜出版社推出的新秀作家。此后,弗朗索瓦·邦辞去焊接工作,潜心文学创作,在近30年的写作生涯中,他持续关注社会底层群体,特别是工厂、工人和工人运动,先后出版了《界限》(Limite,1985)、《水泥环境》(Décor ciment,1988)、《机器时代》(Temps machine,1993)、《急躁》(Impatience,1998)、《埋葬》(Enterrement,2004)、《希尔顿的火灾》(L'IncendieduHilton,2009),《物品的自传》(Autobiographie desobjets,2012)等30 余部小说、戏剧和电影剧本。此外,弗朗索瓦·邦还组织教学小组和写作坊、创建文学网站、开展文学普及活动和创作研究,他是法国当代非常活跃的一名作家。

2004年上半年,弗朗索瓦·邦创作了剧本《大宇》。戏剧公演后广受好评,获得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2005 年地区最佳戏剧莫里哀奖,又获得了2004-2005年度戏剧批评联合会大奖最佳法语戏剧奖。随后,作家以戏剧为蓝本,结合访谈,创作了小说《大宇》(Daewoo,2004),这部小说获得了2004 年法国维勒裴文学奖。法国《人道报》的文学专栏发文力赞《大宇》:“在众多的文学新作中,《大宇》先声夺人,通过讲述工人长期而艰巨的斗争故事,通过文本中随处可见的采集话语,折射出作者的观点、立场以及由此释放出来的激情和批判……弗朗索瓦·邦新近推出了一部非凡的作品。”①Lebrun Jean-Claude,Le romanautrement François Bon,http://www.humanite.fr/node/339901[2004-09-10]《世界报》、《费加罗报》、《读书》等法国主流刊物也纷纷发文评述《大宇》,这部小说也成为弗朗索瓦·邦关注工厂世界的又一代表作。

《大宇》主要围绕访谈中女工的话语展开,描绘了法国洛林河谷大宇工厂倒闭和工人遭到集体解雇的事件。将《大宇》置于时代背景下和法国文学发展史中进行考量,探讨全球化进程中法国“工厂世界”的荒芜和失业工人的境遇,对全面理解《大宇》的思想内涵、艺术特色具有特殊的意义。因此,本文拟从《大宇》引领反映全球化浪潮的现实主义文学在21 世纪初的精彩复现、作品对现实的断片式再现以及访谈与戏剧并置的艺术手法三个主要方面,探讨全球化背景下法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回归,回归的新形式、新特点及其新的审美价值。

一、 全球化背景下法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回归

法国文学有着悠久的现实主义传统。19世纪初,“现实主义”在法国诞生,最初运用于艺术领域,意指用艺术反映时代生活的绘画风格,后来逐渐拓展到文学领域。19世纪30年代,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在法国萌芽,经过近20年的成长,最终发展为一个运动口号和文艺流派,诞生了司汤达、巴尔扎克、福楼拜等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司汤达在《红与黑》的创作中推崇精确精神,提出了著名的小说是反映社会现实的“一面镜子”的论说;立志做“法国社会历史学家的书记官”的巴尔扎克则雄心勃勃地用《人间喜剧》来反映某个完整的历史时期的法国社会风貌,其作品取得的成就被恩格斯推崇为“现实主义的最伟大的胜利之一”②恩格斯:《1888年4月初致玛·哈克奈斯的信》,载《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463页。;福楼拜则将写作建立在大量文献参考的基础之上,其代表作《包法利夫人》为其确立了现实主义文学领军人的地位。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初,法国的批判现实主义逐渐演变为自然主义。进入20世纪,自然主义渐趋衰落,现代文学日益崛起,但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在这一时期仍然表现出极为强劲的生命力。二战前,法国先后诞生了罗曼·罗兰和阿纳托尔·法朗士等五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现实主义作家。现实主义小说的内容和形式日趋多元化,形成了长河小说、心理小说、反战小说、平民小说、社会小说和乡土小说等日益多样化的小说类型。

但是,20世纪中期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给法国带来了深重的灾难,战争严重破坏了传统的理性、人道主义、价值观,引发了信仰危机,现实主义文学也成为众矢之的,不少先锋派作家对现实主义文学展开了猛烈的批评:罗伯-格里耶将传统小说的人物称为“木乃伊”①阿兰·罗伯-格里耶:《关于某些过时的定义》,载《为了一种新小说》,余中先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31页。,“傀儡”(阿兰·罗伯-格里耶,《关于某些过时的定义》:33),指出现实主义定义本身就是一种“谎言”(阿兰·罗伯-格里耶,《关于某些过时的定义》:45),提出必须抛弃现实主义“关于‘深刻’的古老神话”②阿兰·罗伯-格里耶:《未来小说的一条道路》,载《为了一种新小说》,余中先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27页。,发展新小说的文学主张;克洛德·西蒙将小说情节和叙述者意愿的随机性和自相矛盾的原因归结于“现实主义小说在其诞生之始就已开始实现自己的死亡”③克劳德·西蒙:《受奖演说》,载刘硕良主编《诺贝尔文学奖精品典藏文库》[法国]克劳德·西蒙(下),林秀清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1,593页。;娜塔丽·萨洛特也声称文学创作进入了“怀疑的时代”。新小说家们都认为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出现了危机,必须革新。战后五十至七十年代先锋派文学风靡之时,现实主义一度被视为过时的、落后的一种文学样式,其创作也进入了相对低谷的时期。

现实主义文学在二战后的低迷状况一直持续到七十年代末,随着新小说等实验类文学渐趋落寂,法国文学在20世纪八十年代初出现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回潮。龚古尔学院院士巴赞如此评诉现实主义在法国的再次勃兴:“作家们现在重新写有情节有人物的作品,心理和历史的内容重新使他们激动。他们力图以古典的、现实主义的形式表现新的内容。”④《现实主义在当今法国文学中的回归》,载《文艺理论研究》,1987年6月30日,8页。这一时期,弗朗索瓦·邦凭借《工厂出口》等作品引领了以工人文学为核心的现实主义复归的浪潮,同期同类题材的作品还包括莱斯利·卡普朗(LeslieKaplan)的《工厂剩余》(L’Excès l’usine,1982)、让-保罗·古克斯(Jean-PaulGoux)的《飞地记忆》(Mémoirede l’enclave,1986)、让·罗兰(Jean Rolin)的《区域》(Zones,1995)、皮埃尔·贝古尼克斯(Pierre Bergounioux)的《碎片》(Miette,1995)等作品。这些作品以工人世界为新的文学表现空间,见证了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法国工厂和乡村工业区的衰落,记录了法国整个产业工人时代的逐步落幕。创作这类作品的作家被法国评论家塞伏瓦兹(Servoise)誉为工人文学先锋作家,他们通过一系列工厂小说引领文学回归现实,引发了世人对工厂现实和时代痛点的重新关注。

世纪之交,面临日益加快的经济全球化进程,法国工业结构调整加剧。昔日的钢铁王国洛林地区在炼钢生产停滞后,开始转型生产电器或食品。90年代中期,该地区的罐头厂和糖厂相继关闭,法国其它地区大批工业企业也相继倒闭,由此导致大量产业工人失业。这些失业工人的境遇、抗争以及由此产生的社会问题便成为作家们关注的焦点。他们意识到,在法国,产业工人作为一个“阶层”似乎正在逐步消失,因此必须重视和捕捉这一社会现象,由此出现了一种“重新关注工人生存条件”①该说法沿用了皮亚鲁(M.Pialoux)等法国作家在1999年发表的作品《重新关注工人生存条件:标志索 肖-蒙 贝 利 亚 尔 工 厂 调 查》(Retour sur la conditionouvrière :enquête aux usines Peugeot de Sochaux-Montbéliard,1999)。的趋势,作家们试图以作品来见证逐渐消逝的法国工人世界。就这样,工厂倒闭和工人失业等事件便以文学作品形式的展现出来。但弗朗索瓦·邦以及其他工人文学先锋作家创作的作品在当时的法国评论家和读者眼里仍然显得另类、令人震惊,然而,正是这些作品使“工厂”一词成为作家反映“现实世界”特别是“产业工人世界”的窗口,成了法国文学回归现实的一个重要题材②Viart Dominique,et al. Lalittérature française au présent, Héritage,modernité,mutations.Paris:Bordas,2005,P.207.。进入21世纪以后,以工厂为题材的作品同样层出不穷,让·罗兰(Jean Rolin)的《关闭》(LaClôture,2002)、奥蕾莉亚·菲力佩蒂(AurélieFilippetti)的《工人阶级最后的日子》(Les Derniers Jours delaclasse ouvrière,2003)以及吉拉尔·莫尔迪亚(Gérard Mordillat)的《生者与逝者》(Les Vivantset les Morts,2005)等作品都是新世纪工人文学的优秀代表作。在这些作品中,《大宇》以其对全球化进程中法国当下现实的独特理解以及新颖的小说形式独树一帜,脱颖而出。在世人为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欢呼雀跃之时,弗朗索瓦·邦通过一系列反映工厂现实的场景和故事,勾勒出全球化在法国的一个个负面缩影,用向现实的回归唤醒人们重新关注产业工人的境遇。

二、“日常下”事物与虚构交织而成的断片式现实

小说《大宇》描述了韩国大宇集团在法国的工厂从建立到突然关闭的过程:20世纪90年代初,大宇集团在法国洛林地区建立了大型工厂。在经济全球化背景下,最大化追逐利润成为企业的终极目标,但由于人力成本等原因,法国大宇工厂生产的微波炉和电视机不仅没有利润,反而使公司面临亏损。因此,2002年9月至次年1 月,大宇集团在法国的三家微波炉和电视机工厂先后关闭,解雇了一千二百名员工,被解雇的工人中大多数是女工。愤怒而无助的工人采取了过激行为:他们占领工厂、对企业管理者实行非法囚禁、放火焚烧机器……事件发生后,弗朗索瓦·邦敏锐地意识到该事件在历史进程中的典型性,于是他多次赶赴工厂实地调查,拜访那些被大宇公司解雇的工人。这些工人当时情绪非常激动,他们给作家讲述了流水线工作的单调以及后来斗争的暴力,弗朗索瓦·邦将听到的叙述详细记录下来并以此为素材于2004年创作了戏剧《大宇》,并于同年创作了同名小说。弗朗索瓦·邦曾这样解释创作小说《大宇》的动机:“由于形象以及话语留下的深刻印象,我决定创作小说。如果工人以后再无容身之地,我希望小说可以承载他们的记忆。”①Baptiste Liger, Entretien, Daewoo,http://www.lexpress.fr/culture/livre/italique-daewoo-italique_809347.html#OWHxzgrTSLFxOaJ0.99[2004-09-01]《大宇》的开篇这样描述:“拒绝。直面模糊不清。”②Bon François, Daewoo.Paris : Fayard, 2004,P.9.可见,弗朗索瓦·邦将小说的使命定义为“见证,记忆,揭露”③Viart Dominique, François Bon,étude de l’œuvre.Paris:Bordas,2008,P.114.。他认为作家不仅仅要去“见证”工厂逐渐消逝的现实,对抗记忆的模糊不清,让小说来承载工人的集体记忆,更重要的还要借助新的小说形式,更有效地揭露、更深入地探讨现实问题。

一方面,弗朗索瓦·邦的《大宇》对文学之真有其独特的解读,这主要体现在作家对客观事物的关注,尤其是对与工人相关,但貌似最无足轻重的事物的细致描述。文评家卡丹齐曾指出,弗朗索瓦·邦试图通过一部部工厂作品,努力达成法国天才作家乔治·佩雷克(Georges Perec)昔日定下的要求。④CatinchiPhilippe-Jean,Le romanautravail,https://www.tierslivre.net/livres//DW/lemonde.html [2004-09-10]作家佩雷克在其文集《日常下》(L’Infra-ordinaire, 1989)的引言中曾说:“报纸除了讲述日常之事,还是讲述日常之事。报纸令我厌倦,报纸不能给我带来任何东西。真正发生的事、我们经历的事、所有其他之事,它到底在哪里?每天发生的事、每天到来的事、平庸之事、日常琐事、明了之事、普通之事、日常之事、日常下之事、深处之声、习惯之事,怎么理解?怎么询问?怎样描述?”⑤Perec Georges, Interroger l'habituel,http://remue.net/cont/perecinfraord.html[2019-02-03]佩雷克主张质疑惯常的东西,习惯不断的思考,通过最为琐碎的问题询问我们周围的一切事物,探寻来源、特性和去向。正是通过最为琐碎的问题,人们得以捕捉“真实”。《大宇》中,弗朗索瓦·邦正是抓住了人们不常关注的日常琐事,即佩雷克发现并称之为“日常下”的事物,在惯常小说要表现的东西之外探寻需要表现的东西,在小说中呈现工业区的圆形广场、工厂大楼的楼梯、被拆掉的工厂匾牌等等最为平常的工厂现实,工业区昔日的繁华与如今的没落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小说也呈现了接受采访的工人的神情、话语和沉默的气息等等外在形体的现实和心理现实。因此,这类“日常下”的事物能有效地激发读者去感知、理解平日熟视无睹,听若罔闻的最为普通的工厂和工人的现实世界。另一方面,弗朗索瓦·邦的《大宇》反映出现实主义文学的某种再现危机,同时,他对现实的表现本身也提出了质疑,正如塞伏瓦兹所说:“弗朗索瓦·邦作品中令人感兴趣的是:一方面质疑文学再现现实的能力,同时也质疑文学中现实的表现自身。”⑥Servoise Sylvie,Parole d’écrivainet crise de lareprésentativité,http://www.revue-critique-de-fixxion-francaise-contemporaine.org/rcffc/article/view/fx06.05/718[2020-07-10]《大宇》描写了一系列工厂和工人的真实故事,作家直面工厂现实和社会现实,但作家在《大宇》的第一章中曾指出:“‘创作’不是‘再现’,文学批评常常将这个语义和词形上的变化对立、混淆,即使虚构旨在再现客观真实,‘创作’还是虚构的实践。”(Bon:5)可见,弗朗索瓦·邦否定文学再现的说法,同时,为应对文学的再现危机,他主张借助虚构的手法来摆脱传统现实主义的既定模式,他也正是通过《大宇》的创作,在当今有关虚构与真实的关系之争中,展开具有决定意义的新探索。创作《大宇》时,作家首先收集资料,深入空旷的建筑内进行现场考察和探访。在对大宇工厂失业女工的访谈中,他用录音机清楚记录下访谈者的话语,再用笔一丝不苟地转录,尽最大可能地确保观察的准确,力图保持一种无偏见、客观、中立的立场,把工人世界的现实尽可能完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以此确保小说中面向真实的诸多信息:有确切的场所、社会犯罪记录、事件发生的日期、具体数据,还有事实的多角度阐释。文评家盖封(Gefen)将弗朗索瓦·邦在写作过程中开展的这种社会调查理解为某种向自然主义的回归,而作家亲身经历与体验的有据可循的真实成为他创作的基础,但弗朗索瓦·邦却坦言,《大宇》完全遵照真实情况叙述的内容只有两个章节,这两个章节标题的主体都是“致敬”,一个涉及微波炉工厂所在的维莱市法国民主联盟工会的代表,另一个涉及隆维市法国总工会的一个女负责人。言下之意,小说的其余部分或多或少都进行了虚构,而作家正是通过虚构的实践来探索表现真实的多种途径。弗朗索瓦·邦认为“需要以虚构强取真实,剖析真实,刮掉真实的表皮,当到极限之处,虚构转身背对真实,不再有引人注目之处。小说就处在这样的快速交替运动中。”(Servoise,2020)弗朗索瓦·邦在创作《大宇》的过程中游走于真实与虚构的交替回环中,使二者和谐齐鸣,真实和虚构交融创作出来的小说不仅仅能“见证”,更能“回忆”与“揭露”,具有启发性和力量,达到为那个正在消失的产业工人群体留下某些痕迹的写作目的。

法国著名评论家维亚尔曾指出:“现实只能通过笔触、通过断片得以叙述,好像在叙述和交谈尚未组织好之前已然风化。可能生活本来就缺乏统一性和有意义的延续性,在独立句子骗取到的感觉中早已分解。”(Viart,2005:209)一方面,弗朗索瓦·邦继承了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力图反映工厂的现实和追求文学的真实性,另一方面,他又强调其作品并不局限于反映现实,甚至拒绝使用“功能”一词来形容文学,他借用贝克特的“如何是”来强调文学中“创作”的重要性,而虚构无疑是其“如何是”的一种有效的创作途径。如果说《大宇》是由观察、采访、讲述等断片构成的一个虚实相间的工人世界,那么其作品中最为细节,最为特别,最无足轻重的“日常下”的事物,通过作者文字的构建,成为作者追求真实的断片,而这些断片式的现实虽然不是传统现实主义中的现实那般具有统一性和某种有意义的延续性,却更为准确地勾勒出了全球化进程中即将消失的法国工厂与工人的现实。

三、 访谈与戏剧结合而成的现实主义张力

法国《快报》曾评价:“《大宇》综合了创作中的戏剧、对文学的思考和记者式的调查,是一部纯净而有力度的小说”①L’Express.«Extrait Daewoo», Par Lire,http://www.lexpress.fr/culture/livre/daewoo-francois-bon_809345.html#Kjtsr5yAOqIFB3WC.99[2004-09-01]。确实如此,《大宇》不仅探讨了文学的再现危机,还通过探索文学与现实的独特表现和个性化的叙事。弗朗索瓦·邦创作《大宇》“直面记忆的模糊”(Bon:9),小说的任务也因此被定义为与正在逐渐变得模糊的记忆的一种“斗争”②Jérusalem Christine,« Tournage,ajustageet fraisage:copeaux de mémoire ouvrière dansDaewooet Bilancourt de FrançoisBon »,dansViart Dominique,et al(dir.), François Bon,éclats de réalité,Saint-Étienne :Université de Saint-Étienne,2010,P.17.,而这种“斗争”的美学体现主要集中于访谈与戏剧结合的小说新形式。

弗朗索瓦·邦将《大宇》归类于小说,但其小说中访谈与戏剧结合的新形式大大地拓展了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形式边界:《大宇》以访谈为主,形式上类似于新闻采访,与此同时,作家将戏剧节选与访谈并置排列,形成访谈和戏剧两条既重叠又互补的主线,建立起一种复调式的小说结构。《大宇》包含了二十二个章节访谈内容,十一个章节戏剧节选,这两条主线构成的章节占到主体内容的四分之三。其余的四分之一是补充章节,主要加入了整个事件的报纸摘要,官方和工会的相关言论,对工厂、剧场、访谈场所的描写,还包括了交谈中叙述者的思考。以上所有内容被作家安排在小说的四十九个章节中,而每个章节各附标题、相对独立,没有用数字进行排序,编排上似乎显出某种杂乱无章之势,呈现为一种断片式的结构。这种结构表面看似松散无序,然而恰恰是这些看似断片的章节使作者可以灵活地在对应的断片式的点滴访谈与戏剧片段中回忆事件、抓取真人真事,从而达成作家在《大宇》中所希望的目标,即让小说来承载记忆。

访谈的运用是小说反映现实断片的一种独特手法。叙述者在大宇工厂关闭的几个月之后,半年时间内三次前往工厂所在的洛林地区,参观被焚毁、搬迁或改为他用的工厂,采访被解雇的工人,用录音机录下他们所说的话,用笔记下当时的场景和访谈对象的形象等相关信息。访谈对象主要是失业女工,其中包括工会的两名女性成员。叙述者清楚地记录了所有访谈的时间和地点,甚至煞费苦心地将访谈的载体工具与形式也记录下来。对于采访对象的话语,叙述者采用了多种形式来转述,包括直接引语、间接引语、自由间接引语等多种形式,尤以直接引语为主要手段。此外,还保留了大量独白。访谈内容涉及工厂关闭前后工人斗争的故事,如罢工、占领工厂、暴力、非法关押企业领导、工会的斗争、被解雇女工的斗争、被解雇工人的生活悲剧等。作家在访谈中尽最大可能地保证观察的准确度,力图保持一种无偏见、客观、中立的立场,以便把工人世界的现实尽可能完整地、坚实地,令人信服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大宇》开篇注明作品题献给西尔薇娅,这个人物形象在后面的访谈中逐渐清晰起来。叙述者从对玛里兹(MaryseP.)的第一个访谈开始提及西尔薇娅,后者原本是工人抗争的领导人,但她已于2003 年4月自杀身亡。这位女性人物的名字反复出现在几乎所有的访谈中,小说也以这个女性形象和西尔薇娅的名字结束:“在占领工厂失败后,我们再也没能去旅行。我看不到英国了,西尔薇娅多么想去英国旅行啊,但是西尔薇娅已经死了。敞开所有的问题,不要试图再现任何东西,只需要去调查。”(Bon:247)作为调查的一种方式,访谈的意义在于还原事实真相,而十四个访谈对象形成的复合型的叙事声音和多样化的聚焦一方面可从不同侧面还原事实,另一方面还可呈现不同人物的情感和个人性格。随着访谈的深入,人物情感和性格还呈现出一种动态的变化:这些女工由最初的惊慌、愤慨和抗拒过渡到坚毅、忍让,最终呈现出某种耻辱、沮丧的情绪。同样,最初坚定无畏的工人运动领导者西尔薇娅最终也走上了悲观绝望的自杀之路,完成了由小人物到不朽的平民女英雄的转变,颇具悲情色彩。被访者讽刺性的话语展现了失业工人的悲惨境遇,在她们的意识当中,在政府官员眼中的她们不过是“一种暂时的疾病,一种黄疸病,一种使人百爪挠心、只需要忍耐一段时间就能过去的东西”(Bon:93),她们认为自己就是被社会抛弃的“多余的人”(Bon:228),这些生活在苦难中的女工在访谈中讲出了她们心声。访谈反复提及西尔薇娅,但作品的重点显然不在刻画这么一个典型的女性形象,而是着力于呈现和她一样有血有肉的一批工人,特别是女工的群体形象。作家对众多人物群体性的刻画代替了传统小说典型个体的塑造,即单个人物的典型性让位给了失业工人的群体性,而当这庞大的一个群体在全球化进程中嗜血的资本世界作为一个命运共同体被关注的时候,他们的工作和生活状况,他们的价值,他们的生死都将成为焦点,其群体形象因而更具真实性与代表性,其群体悲剧性也更具冲击力,小说也因此成为承载失业工人群体形象的记忆之场。

戏剧的运用则是《大宇》的另一表现特色。弗朗索瓦·邦在与勒布兰的谈话中指出“小说的主题,是要把戏剧组织起来,是文字向现实的回归”①« Parler pour ?»,entretien de F.Bon avecJean-ClaudeLebrun,L’Humanité,http://www.humanite.fr/node/339902[2004-08-27]。这种在小说谋篇中构建戏剧故事的手法,成为小说文字转向现实的独特的叙事手法。从《大宇》的第三章开始一直到第四十八章,当中时断时续共包含了十一个戏剧片段,结构上这些戏剧片段与访谈平行并置。访谈平均分配于文本中各处,戏剧片段主要集中在第一部分和小说的最后三分之一处:第一部分有四个片段,最后部分由七个戏剧片段组成。在第一部分的前三个片段中,演员们回忆2003 年初的示威行动。这是一种异常团结的群体抗争:工人们开展抗议行动迫使法梅镇关停工厂,后来,他们在工厂内监禁了一名企业领导并且集体上访了一位议员等。第一部分的最后一个戏剧片段出现在第十七章中,用于介绍演员。后面续接了与之相关的访谈,在第十七章和第三十二章之间没有戏剧,整个叙事空间通过访谈进一步解释火灾和暴力相抗。从第三十二章开始又颠倒了过来:戏剧片段参考了先前的访谈,接着讲述工厂关停后工人的种种生活窘境。戏剧的形式进一步展现了失业女工们如何寻找新工作以及这些女工们如何发现社会的伪善:培训再就业不过是闹剧,女主人公由失业后的孤独、失望发展至最后的绝望自杀,从此以后,失业工人们最终失去了“待在一起的方式”(Bon:195)。

弗朗索瓦·邦在一次访谈中谈及戏剧手法,他说:“这不是有关于某一问题的戏剧。我们需要一个从布莱希特的《教育戏剧》继承到闹剧四重奏,需要能笔直的测量这些语言的演员,并不是要表现见证,而是表现冲击力,表现那些为一个群体归纳出来的东西。不是真实的苦难,而是愤恨或者隐忍之间的张力。”①« Parler pour ?»,entretien de F.Bon avecJean-Claude Lebrun,L’Humanité,http://www.humanite.fr/node/339902[2004-08-27]《大宇》中的戏剧对白“让演员特别是女演员来讲述工厂关闭和集体解聘事件造成的悲剧,就是要刻画她们的形象,就是要使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②MontfransManet van,« Faire face à l‘effacement :voix du réel et voix du théâtredansDaewoo»,dans Viart,Dominique et al (dir.).François Bon,éclats de réalité.Saint-Étienne:PresseUniversitéde Saint-Étienne,2010,P.186.。通过演员的声音,作家揭露了对政权当局和官员的虚伪嘴脸并展开了无情批判,同时,他也无情地嘲弄了媒体避重就轻、掩盖工厂关闭给工人生活造成的负面影响的新闻报道。小说《大宇》中访谈与戏剧并置,因此,相同的故事讲了至少两遍:访谈中一遍,戏剧中一遍,形成一种复调的声音,其中一个趋向于真实,另一个则更富戏剧性。正如蒙弗朗(Montfrans)所说,弗朗索瓦·邦的《大宇》通过将真实的声音与戏剧的声音并列起来,达成了文本话语的最大真实性,因此,即使芬什河谷不再有任何有关大宇工厂和解雇工人的痕迹,但发生过的事,工人说过的话讲过的故事仍历历在目(Montfrans:193)。蒙弗朗也将这种复调声音的访谈和戏剧在小说中的灵巧分布理解为一种“蒙太奇艺术”(Montfrans:188)。尽管小说整体结构表面看来比较零乱,但作者主要以时间为主线,根据事件发生的时间先后顺序来安排叙事,只是偶尔改变顺序,穿插事件。如第三章中的第一个戏剧片段讲述了2002年工厂关闭纪念日那天的活动。在最后第四十八章中回忆2003年2月至3 月间大宇工厂的厂标被从屋顶拆卸下来的场景。这个场景也是促使作者创作小说的根源,这一点在第十五章中也提到了。作家依托某些场景的不断重复以及在戏剧片段和访谈之间的不断跳转,“把传统中隐而不现的叙事手段摆到了前台”,“让读者意识到作者是在以某种方式讲故事,让读者感悟到文学独特的叙事技巧及其魅力”③周宪:《再现危机与当代现实主义观念》,载《文学评论》,2019年第1期,35页。,也让读者能不断地寻找、重温、对比他认为已经看到过的现实片段,从而训练读者的艺术感受力。此外,更接近于原始现实的访谈和相对虚构的戏剧片段相互融合,当读者沉醉于戏剧张力形成的共情共鸣的情绪之中时,小说中的访谈不时地将读者从戏剧场景中拉回,产生一种类似戏剧的“陌生化效果”,从而颠覆读者传统的阅读习惯,使读者从被动的观剧者,不时跳出,有意识地主动思考现实与虚构的关系、生活与戏剧的关系,逐渐成为具有理性批判意识和能力的阅读者。学者周宪指出:“现实主义其实一直存在着某种张力。一方面是努力模仿或再现艺术之外的现实生活,另一方面则是全力营造艺术的氛围和精致的形式。”(周宪:34)《大宇》由戏剧发展而来,但弗朗索瓦·邦通过进一步的思考与阐释,更为详细地“说明地点、面孔、谁在讲述这些话,这个人物有什么故事,他选择了怎样的道路”(Baptiste)。戏剧人物话语之外的故事通过访谈,通过对比新闻媒体对事件的报道与评述得以延伸,更加地生动与丰富,达成了文评家卡丹齐总结的《大宇》的成功之处:“普通工薪阶层的职业生活处于恐慌和孤独之中,并且失去了意义。弗朗索瓦·邦描绘了工人集体的冲动式告别,回顾了共同抗争和战斗的战友之情,通过他独特的方式,考察了经济恐慌给内心带来的不良影响,通过独立的个体,通过他们的渴望与行动,刻画了工人群体的形象。”(Catinchi)小说《大宇》创新性地将访谈和戏剧并置,通过访谈打断戏剧,同时又借助戏剧以间离访谈,从而成功地将写实与虚构复调般地穿插、转换、回环往复。通过观工厂现实和看工人戏剧人生的复调二重奏,一方面增强了小说中描绘的现实的真实感,一方面又拓展了戏剧冲突的张力。因此,《大宇》既有小说刻画人物和讲述故事的真实感与完整性、探讨现实问题时也更具深入性,又有戏剧作品的艺术冲击力和震撼力。可以说,访谈和戏剧的主体内容使断片式现实的再现与再现的艺术形式实现了和谐统一,形成了反映法国在全球化进程中的社会问题的强大现实主义文学张力。

结语

《大宇》的卷首语引用了作家拉伯雷的一句话:“世界上一半的人不知道另外一半人是怎样生存的。”(Bon:7)《大宇》正是通过关注法国工业化历史进程和工厂世界的现实,揭露工厂世界的隐秘和法国产业工人的命运,从而说明作为“另一半人”的产业工人那糟糕的生存状况,以激起这“世界上一半的人”的同情、思考与行动。而为了诠释产业隐秘和书写产业工人的命运,弗朗索瓦·邦在写作中开创了自己独特的个性化机制,他的《大宇》通过对“日常下”事物的刻画与小说虚实技巧的结合、访谈与戏剧的并置交融,使所有的真人真事重新组织在语句中,从日渐消失的记忆中拉回并结晶于文字之端,形成了强大的现实主义文学张力,从而为法国即将消失的产业工人在法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的进程中争取到了一席之地,也使小说成为了与集体或个人的记忆作斗争的武器。

猜你喜欢

大宇弗朗索瓦现实主义
自然科学与“现代现实主义”——19世纪现实主义再阐释
不是兄弟姐妹,只是长得很像
鲨鱼这样感受世界
形影不离
弗朗索瓦与消失的时间
拆迁
大宇造船关闭加拿大分公司
借你一张脸
新现实主义巨匠
新现实主义巨匠:乔治.西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