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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麦克尤恩《坚果壳》的空间叙事特征

2021-12-06马彦婷

关键词:伦理胎儿叔叔

马彦婷

(福建工程学院 人文学院,福州 350118)

在传统叙事学界,时间一直是研究的热点,随着20世纪后半叶人文社会科学的空间转向,文学评论界和叙事学界开始思考空间研究的意义[1]。弗兰克是正式对空间理论展开研究的第一人,他创造了“空间形式”这一概念,“打破了文学仅仅是时间艺术的论断,明确阐发了文学表现中的空间形式问题”[1]。在“空间转向”的大背景下,空间理论研究呈现多元化特征,如法国社会理论家列斐伏尔提出“空间生产”的著名概念,“旨在重新发掘空间本身的价值与内涵,也更加关注人类在空间维度中的生存和发展”[2],为现代和后现代主义文学的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平台。然而,迄今为止,系统的空间叙事理论还未建立,“尤其是国内的叙事学研究,对于空间的认知还仅仅停留在浅表层面”[1]。针对此种情况,国内学者龙迪勇首次对“空间叙事学”进行阐发,他指出个体的存在、想象、图像、记忆、产生符号的“图式”等都是“空间性”的,因此,他认为“叙事学应开辟空间维度上的研究并提出相关的理论模式”[3]4。以上列举的国内外叙事学界对小说空间维度的深入阐发既彰显了叙事学理论的日益成熟,也强调读者应对小说文本的空间叙事特征给予足够关注。

伊恩·麦克尤恩是英国文坛当前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他擅长用细腻、犀利和冷峻的笔调揭露现代人内心的种种阴暗面,早期多关注家庭伦理和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到了后期,“他转向关注外部世界,并将社会热点、历史事件、政治话题等嵌入作品当中”[4],使小说文本叙事呈现更多的维度。2016年出版的《坚果壳》便是这样一部典型范例。小说从一名胎儿的视角出发,讲述了其母和叔叔为占有价值七百万英镑的祖宅,密谋用毒饮料杀害其父的故事,被誉为“现代版的《哈姆雷特》”。在内容上,小说紧扣家庭乱伦事件展开,又兼顾对国际局势的评价;在叙事手法上,小说主要按照时间顺序推进,同时也呈现复杂的空间叙事特征。目前国内学界对《坚果壳》的研究并不充分,且鲜少涉及小说的空间叙事层面,本研究正是弥补这一不足。具体而言,本文以“胎儿”叙述者为主要分析对象,从物质、精神、社会、伦理四个空间维度剖析文本的叙事策略,探究“胎儿”形象的深刻寓意,揭示小说的主旨要义,进而强调麦克尤恩在作品中传达的深刻的伦理内涵。

一、物质空间:表征人物个性

如何塑造真实生动的人物形象一直是文学家们关注的焦点,在这一方面,龙迪勇的“空间表征法”可谓独树一帜。“空间表征法”借鉴绘画、雕塑等艺术形式的空间性特征,在叙事文本中书写出某一类足以成为人物本质特征之表征的特定空间,从而让读者“把某一个人物的性格特征与这种特定的‘空间意象’结合起来,对之产生一种具象的、实体般的、风雨不蚀的记忆”[3]261。简言之,这种将特定空间意象与某个具体人物形象结合的方式,能让读者在对比参照中理解人物的性格特征,进而对这个人物产生不可磨灭的印象,这就是文学作品借助空间塑造人物所达到的清晰而强烈的效果。

俄国理论家米·赫拉普钦科在分析巴尔扎克作品时曾经明确指出,“具有重大意义的首先是人们的物质生活环境……巴尔扎克特有的笔法就在于他对自己许多主人公的叙述是从描写‘周围环境’开始的”[3]269,可见物质空间对突显人物形象和性格所发挥的重要作用。《坚果壳》的开头便提到“于是我在这儿,倒挂在一个女人的身体里”[5]1,让读者发现这个故事的叙述者竟是一名尚在母体子宫中的胎儿。当然,在现实世界中,这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因此,让胎儿作为故事的叙述者,即“非自然叙述者”,能给读者带来“陌生化”的效果,“营造出一个不可能的故事世界”[4]。同时,这种“不可能世界”反而滋生出许多可能性,赋予作者更广阔的空间进行书写,从而全面塑造胎儿的“人物形象”和性格特征,成为作者发表自身观点、进行道德批判的重要载体。

小说的开始,胎儿叙述者详细描述自身所处环境以及内心的状态:

如今,我已经完全倒转过来,膝盖顶着肚子,周围没有一寸空隙,而我的思维、我的大脑也填塞得满满当当……我的耳朵整天整夜地贴在那血淋淋的墙上。我倾听着,在脑海中做着记录,同时惴惴不安。此刻我听到意图不轨的枕边细语,对前方等待我的一切,以及我可能卷入的一切,感到深深的恐惧[5]1。

上述描写给读者勾勒出一个在母腹中时常偷听外界信息,又忧心忡忡的胎儿形象。这样的情节虽荒诞不经,但读者若仔细推敲,站在胎儿的角度,也会认为合情合理。试想,胎儿成天住在子宫中,行动不便,唯一能做的就是倾听外界的声响,倘若胎儿自身还有思想,那更是会将听到的内容反复推敲。不幸的是,这位胎儿每天听到是其母特鲁迪和叔叔克劳德密谋如何杀害他父亲约翰,这让他形成了细腻且忧郁的性格。

文中多处描写胎儿在其母与叔叔私通时所受的“罪”,“我闭上眼睛,我咬紧牙关,我紧紧贴着子宫壁。他们行云雨之时的‘强气流’足以把波音飞机的机翼给震下来”[5]24。胎儿对“闯入者”克劳德极尽讽刺之能事,因为他侵犯了胎儿本就狭小的“住所”,也是对他“人格”的侮辱。而对于同样是私通者的母亲,胎儿对她的情感是复杂而纠结的。他不确定母亲是否真的爱他,且他因母亲为了克劳德而放弃诗人父亲而怨恨她。胎儿不止一次地提到母亲住的祖屋“脏乱不堪”。这座祖屋原本是父亲的,母亲把父亲赶走,并故意不处理家里的垃圾,“营造出父亲对这个家不管不顾的假象”[5]19,自己却在祖屋里同丈夫的弟弟通奸。可以说,胎儿口中提到的“肮脏的祖屋”这个物质空间表征了其母性格丑恶堕落的一面。然而,某种程度上,胎儿还是依恋母亲,毕竟子宫是胎儿温暖安全的家,且母亲的种种行为习惯都会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例如,母亲喜欢听播客上的讲座,还有提升自我修养的有声读物,胎儿认为这些都是让他心智慢慢成长的养料[5]5。又如,母亲喜爱喝酒,胎儿竟也享受着“一杯优质勃艮第葡萄酒(她的最爱)或桑塞尔白葡萄酒(也是她的最爱)倒入一只健康胎盘的感觉”,这种感觉“能让我在自己的秘密海洋中翻江倒海,在我的城堡墙上飞檐走壁——这座充气欢乐堡就是我的家”[5]7。

综上所述,在小说描述的这个“不可能”故事世界中,子宫充当了表征胎儿叙述者形象和性格特征的物质空间。在这样窘迫的空间当中,人物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忧郁悲伤的情绪,再加上胎儿未出生就面临家庭乱伦,使他的性格变得细腻而敏感。值得一提的是,麦克尤恩在此利用“非自然”叙事者的视角来叙述这一乱伦悲剧显得恰到好处。胎儿的视角看似被禁锢,实则有无限发挥的潜力,因为他处在母亲的子宫内,能随时倾听外界的谈话又不会被发现,这一安全的环境使胎儿能够作为旁观者来审视三个大人之间的关系,并做出自身的道德判断。同时,胎儿的“忧郁”(private gloom)[6]77是哈姆雷特“忧郁”的再现,“也反映出麦克尤恩本人的‘忧郁’”[7]108,他用胎儿的无辜和纯真反讽成人世界道德的沦丧和人性的阴暗,体现作者对社会现实的强烈关注和深深忧虑。

二、精神空间:观照内心世界

如果说物质空间主要对人物的形象和性格进行表征,那么精神空间则更详细、更真实地展现人物的复杂思想和内心世界。弗兰克在分析普鲁斯特的小说时提到,“现代小说中充斥于人物心理世界的‘印象’或‘瞬间’,其实就是时间流当中汇集而成的一种转瞬即逝的‘空间’,使读者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在视觉瞬间静止’的人物快照,而只有在并置这些意象,让它们在一个瞬间内相互反应参照时,读者才能找到一个时间上连贯的叙事样式”[8]。上文提到,在《坚果壳》小说文本所塑造出来的“不可能世界”当中,胎儿作为叙述者是以多愁善感、心思细腻的形象出现的,他无时无刻不在倾听、思考,甚至反省、批判。因此,全书都充斥着胎儿的思想流动和意识片段,读者需要做的就是将散落在书中各处的人物意识加以并置和相互参照,方能从整体上把握胎儿的思想特征。可以说,胎儿的精神空间颇具广度和深度,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胎儿了解自己在母腹中的状态,善于思考,有较强的自我意识。他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如何获得思考能力的。“很久以前,许多星期之前,我的神经沟自己闭合,变成脊椎,我那数百万幼小的神经元就像不眠不休的蚕,从尾轴处吐出华丽的金色丝线,编织成我的第一个想法——母亲参与了一场阴谋”[5]2-3。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胎儿开始推敲自身在这场“阴谋”中扮演的角色,“我的角色也许是挫败这场阴谋。或者呢,要是我这个优柔寡断的傻瓜妥协得太晚,那就报仇雪恨”[5]3,由此看出他有了一定的自我意识,拥有自己的立场,甚至对未来有所规划。另有一处典型的例子,体现胎儿堪比哲学家的理性思考能力:

我听说很久以前有人认为意识源于痛苦。困境把知觉强加给我们,那些感受到的知觉是自我形成的开端。所以,头痛、心痛的用处是什么?它在警告我不该做的是什么,或是在告诉我该做的又是什么呢?不要让你乱伦的叔叔和母亲给你的父亲下毒。不要你浪费宝贵的时光。赶快出生,行动起来[5]50-51!

以上念头在胎儿脑海中反复出现。读者如能将胎儿与“阴谋”“复仇”有关的意识片段并置起来进行参照,并按时间顺序排列,就会发现这是胎儿自我意识不断强化、“自我”观念不断成熟以及“自我”本身不断成长的过程。因此,读者就不难理解为何在小说结尾,胎儿最终能够下定决心将想法付诸“行动”,提前出生,阻止了母亲和叔叔的出逃。

其次,胎儿有洞察人心的能力,善于分析和推理,并能依照环境变化对形势做出判断。由于胎儿处在一个相对客观的位置,因此他对母亲、叔叔、父亲三人的内心状态都有深刻的洞察。对于母亲,胎儿能洞悉她每一个细微的心理变化和矛盾挣扎。在得知丈夫去世的消息之后,母亲变得“易怒不安”,由于母子连心,胎儿对此心知肚明,“我理解我的母亲。她只不过是犯了错,她不是坏女人,不是罪犯。这罪行肯定是别人干的,一件件事实都表明是克劳德犯下了主要的罪行”[5]136。此时,胎儿的精神空间与母亲的精神空间重合,母亲悔恨、自责的内心被展露无遗。无独有偶,胎儿在描述他的一个梦境时,也体验过相同的情感:“当我穿行在一片新大陆时,我被一种难以名状、无法触及的悔恨刺痛了。我感觉自己背弃了责任或爱,抛下了某人或某事。”[5]117由于梦境是人的潜意识被激活的体现,这里胎儿的梦境实则影射了母亲内心最隐秘的悔意,即母亲对责任的推诿实际上是对其所犯罪行的下意识的逃避。因此,经由胎儿的叙述,读者对人性的复杂有了更直接的领悟。对于叔叔克劳德,胎儿的评价是“迟钝绝顶,死气沉沉,毫无创意,平庸乏味”[5]22。胎儿很反感克劳德说话总是用“但是”结尾,认为他“蠢话连篇,那一句句贫瘠的话语就好像没妈的小鸡一样死去,十分廉价”[5]23。本质上说,胎儿对克劳德的厌恶,不仅源于他与母亲的通奸行为,更在于他的精神空间极度贫乏,与胎儿自身丰富的精神空间格格不入。至于父亲,他是个诗人,能写出“别出心裁”[5]8的诗句,且“天生乐于助人,为人善良真诚”[5]14,再加上他“仍深爱着母亲,希望能尽快和她重归于好”[5]12,因此父子二人的精神空间有很多共鸣,胎儿自然与他十分亲近。在父亲即将遇害的前夕,胎儿还在头脑里跟父亲对话:“我爱您,也敬仰您。我想说的是,我害怕被遗弃。……活下去,不要死,接受您的儿子。作为回报,我会给您一些建议。不要下楼梯,坐上您的车就走。或者,如果您非得下楼,那就千万别喝果汁,在楼下告别完就走。”[5]93-94以上胎儿的想法具有深沉的情感和极强的逻辑性。而且,读者从中可以看出,这不仅是胎儿对父亲的告白,也是他为自己的将来所做的打算。因为,胎儿曾经思考过叔叔说的“安置(placed)”[6]43以及母亲说的“下毒(poison)”[6]43,他断定自己会被抛弃,而且,“孤儿被剑桥公爵夫人收养的故事只有在童话里才会出现”[5]47,这些都说明胎儿对自己的未来有着深谋远虑。因此,通过胎儿精神空间与其他家庭成员精神空间的相互参照,读者不仅厘清了人物内心隐秘的情感纠葛,更惊叹于胎儿“在智力水平上似乎完全超越和凌驾于故事中的成年人之上,表现出超越正常人类属性范畴的‘非自然理性’”[9]。

再次,胎儿还拥有“丰富的语言知识和精湛的语言能力”,以及“对世界政治、文化、饮食等各类事务的熟稔”[9]。面对世事的复杂,他感叹“如此沉重,怎生负荷?这世界为何如此严酷”[5]37;面对情感的微妙,他悟到“当我们太靠近火,爱得太深,就会感受到痛”[5]50;面对复仇的可能性,他意识到“在宽容的英国,杀人犯不会被施以绞刑,因此父亲的仇只能报一半”[5]142……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可以说,通过胎儿对各类社会现象的评价,对各种心理状态的分析,以及对每件事情的独到见解,读者发现胎儿未出母腹就已参透人生。

总之,通过对胎儿分散在小说各处的意识片段进行并置和相互参照,读者得以拼接出其与身份完全不符的广博而深远的精神空间。胎儿不仅具备强烈的自我意识,更能看透成年人的心理以及各种人情世故,此外还对自己尚未涉足的世界了如指掌。当然,胎儿的种种“超能力”皆是作者麦克尤恩赋予的。作者让胎儿以第一人称视角叙事,实际上却是作者给予自己的一种全知视角,从而能够“自我解放,自由幻想,不受任何专家拘束,创造自己的术语”[10],站在自身的立场对家庭伦理和社会问题进行思考与评判。可以说,胎儿的精神空间乃是作者自身精神空间的真实映射。

三、社会空间:影射世相百态

传统哲学将空间看作绝对静止的物理空间,或是人类幻想出来的纯粹精神空间。列斐伏尔增加了“社会空间”的维度。在列斐伏尔看来,“整个20世纪的世界历史实际上是一部以区域国家作为社会生活基本‘容器’的历史,因而空间是资本主义条件下社会关系的重要一环,是在历史发展中产生的,并随历史的演变而重新结构和转化”[3]20。列斐伏尔据此把社会空间界定为“生产实践活动的场域空间”[11]114,并认为“当今的许多社会空间往往充满矛盾性地相互重叠、彼此渗透”[3]20。他进一步提出“空间生产”的概念,提倡用微观的日常生活视角考察社会空间生产过程,强调“只有把物质、精神、社会联结起来,才能得出空间生产的科学认识”[11]108,他的理论被广泛运用于文学作品分析中,开拓了文本分析的社会空间视角。

麦克尤恩在后期的作品中转向关注外部世界,将当前的社会政治热点融入小说情节当中,体现了他对世界形势和人类生存问题的关注。在《坚果壳》里,作者主要以一名胎儿的视角呈现其母与叔叔密谋杀害父亲的全过程,而在这个情节主线之外,还有一条重要的支线,那就是胎儿母亲经常收听播客上的各类新闻报道,这是胎儿获取外部世界信息的主要渠道,是他借以思考人生的重要源泉,也为小说本身增添了“社会空间”维度。

这些外部世界的信息主要涉及自然环境、经济危机、全球局势,以及与政治、军事、科技、教育、文化相关的事件等。当胎儿提到上述内容时,往往都用很长的篇幅来描述,甚至借此发表自己的见解。例如,当胎儿等待偷听母亲和叔叔的进一步密谋时,他先听到了母亲播客中关于世界局势的讲座:

这位演讲人对我们人类这一物种持悲观态度。她认为精神变态在人类中占恒比,一直存在。武装斗争,正义的或是非正义的,都吸引着这群人。如今的美国,每一把新手枪都可能带走沉睡中的生命。在非洲,每周都有成千上万名孩童死于物资的匮乏。还有那些老掉牙的事实——气候变化、森林锐减、生物灭绝、极地冰雪消融——都算到了人类头上。总之,她说道,我们一手缔造的这个世界过于复杂、危险[5]28-30。

胎儿却对这些“悲观”的论调不以为然,他认为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变得更加富裕、健康、长寿;太阳能、风能、核能等新能源已普及使用,可缓解环境问题;现代人享受着各项发明的便利[5]30-31;等等。然而,正当胎儿浮想联翩之时,他猛然意识到“这些思索让我分了神,我已经错过了他俩的第一句话,我一夜未眠就是为了听这个啊”[5]32。他立刻又将耳朵贴着子宫壁,仔细听母亲和叔叔怎样算计父亲,此时读者也从漫无边际的思考中被拉回到现实。

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胎儿继续转述和评论播客中的一些新闻内容,最后又联系到自己的现实生活。例如,他听到广播说一位女子开车撞到一条金毛猎犬,遂拿起一块石头,数次重重地砸向它的头骨。接着胎儿话锋一转,提到了他的父亲,“而摆脱约翰只需要重重一击,真相的致命一击——母亲已不再爱他,她已有了情人”[5]15。又如,胎儿在脑海中与父亲交谈时,提及这个世界“对生活、对生命都漠不关心”[5]93,因为在他听到的新闻中,“被奴役的少女苦苦哀求,却还是难逃被强暴的厄运。城市里遍布被用作炸弹的木桶,集市中出现被当作炸药的孩子”,之后又转回到与父亲的谈话,“但那首诗却让我想起了您和您昨晚的那番讲话,以及您不会——或是无法——回报我的爱”[5]93。

读者也许会疑惑,为何在这几处麦克尤恩要脱离故事主线,借胎儿之口讲述和评论新闻报道,而后又牵涉自身的现实处境呢?显然,这些新闻报道表征了各式各样的社会空间,而胎儿卷入的家庭乱伦事件本身也被纳入了某种社会空间,因此上述这些“社会空间”经由胎儿这个中介得以“相互重叠、彼此渗透”[3]20。某种程度上,作者在此强调的是一种人类命运的休戚与共。前文提到,列斐伏尔提倡用微观的日常生活视角考察社会空间生产过程,《坚果壳》中的“微观”视角就是胎儿的视角,通过这个视角呈现其家庭中的乱伦悲剧,揭露了人性的阴暗面和道德的沦丧;而在世界其他角落,类似的悲剧也在不断上演,这种人性的堕落和道德的危机积累到一定程度,它的后果必然就是新闻中所提到的全球性危机,如战争、暴力、瘟疫、环境破坏等,这些危机恰恰就是人类为自己的荒谬行为所付出的代价。因此,麦克尤恩通过在小说情节主线中穿插各类新闻报道,并经由胎儿的讲述将世界局势与现实生活衔接起来,为的就是在宏观层面将人类的物质、精神和社会空间融为一体,借助小说文本再现现实社会的“空间生产”过程,隐喻当今层出不穷的社会问题和人类生存危机,这体现了作者的社会责任感和强烈的“人文批判精神”[10]。当然,作者对现今世界局势并不完全持悲观的态度,通过胎儿对播客中消极言论的反驳以及胎儿对即将见面的世界的“好奇与渴望”[4],可以看出作者虽然对人类发出了“最严重的警告”[7]115,但还是抱有宽容、期待和希冀。

四、伦理空间:激发道德反思

伦理是社会空间构成的要素。“伦理与符号、权力、惯习等要素一样,是结构性或者说是建构性要素,是社会空间的生产性力量”[12]。从空间的视角看,“伦理实践即伦理空间的生产和再生产过程,即伦理在纯粹观念形态与现实实践形态间相互建构的过程,也可以称为伦理的空间化过程”[12]。根据上述阐释,小说《坚果壳》中伦理的空间化就是胎儿自身的伦理观念与家庭乱伦事件之间相互建构的过程,这一过程包含以下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伦理判断。由于胎儿是一个“非自然”且全知全能的叙述者,那么,读者很容易推断,他尚在母腹中就有自己的伦理观念。在人类文明之初,“维系伦理秩序的核心因素是禁忌,因此,人类社会伦理秩序的形成与变化从制度上说都是以禁忌为前提的。”[13]15胎儿对母亲和叔叔通奸行为的极度反感,不仅是因为他和父母之间有着天然的依恋关系,更是由于这种行为挑战了自古有之的“乱伦禁忌”。然而,胎儿对母亲和对叔叔的态度有很大区别。上文提到,他对母亲的情感是复杂的,他对母亲的爱感到不确定,但他又下意识地为母亲辩护:“她还从来没有让我错过一顿饭,到今天下午为止,她为了我而得体地不再碰第三杯酒”[5]37;而且,母亲的本性不坏,她会因为自己打伤了一只猫致其死亡而伤心不已。而对于叔叔克劳德,胎儿对他十分厌恶和憎恨,因为他不仅平庸愚蠢,且毫无怜悯之心。他曾用防冻剂毒死过邻居家的一只狗,只因讨厌这只狗的叫声,这种冷酷无情与母亲的同情心形成鲜明的对比。

第二阶段:伦理困境。在意识到母亲和叔叔将要合谋杀害父亲之时,胎儿的第一反应就是想阻止这件事发生,然而,父亲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对此胎儿“无能为力,无法警告,无法付诸行动”[5]84-85。更糟的是,因胎儿是母亲身体的一部分,他也算间接参与了整个阴谋,被迫成为杀父的“共犯”,因此,他才会在父亲死后的一次梦境中,体验到了和母亲一样的“悔恨”情感。拿母亲来说,丈夫的死被确认后,她心痛难抑,认为这件事“伤天害理”[5]140,至此,她开始对克劳德产生恨意。与此同时,胎儿也开始恨母亲,且“恨她的悔恨”[5]130,母子二人都陷入了无法自拔的伦理困境。

另一个伦理困境是胎儿对于是否复仇的纠结。早在母亲和叔叔酝酿阴谋之时,胎儿就想杀了他们拯救父亲。当父亲被杀害之后,复仇之火时时在他内心燃烧,他甚至想到了“自杀”,这样,“叔叔就会因侵犯一位晚期妊娠的孕妇致胎儿死亡而被捕入狱”[5]142,可是,“自杀”计划也失败了。这样的伦理困境让胎儿不断在“生存还是毁灭”的灵魂拷问中挣扎与彷徨。

第三阶段:伦理选择。就在胎儿陷入伦理困境时,他发现母亲一方面悔恨自己犯下的罪行,另一方面却还配合着叔叔在警察面前“演戏”、作伪证。况且,“母亲没有为我的到来做任何准备,所谓母爱满满的未来只不过是个幻想”[5]147-148,而克劳德就是“一个诡计多端的老牌混蛋,深信自己可以逍遥法外”[5]167。因此,胎儿“在经历了判断错误、失去洞见、企图自我毁灭和冷漠忧伤之后”[5]215,认为是时候真正采取行动了。于是,就在预产期前两周,他用指甲划开子宫壁,提前被生了出来,果断地做出了伦理选择,阻止了母亲和叔叔的逃亡,让他们受到应有的制裁。

由上分析看出,先前胎儿的伦理观念受到了来自家庭乱伦事件的挑战,但胎儿没有固守主观的想法,而是通过观察和分析,不断调整自己的判断。具体而言,胎儿在做出伦理判断时,并没有因为母亲和叔叔的乱伦行为而对二者同样憎恨,他依然会根据二人平素所作所为进行道德衡量,区分母亲和叔叔不同的道德品性。胎儿之所以陷入伦理困境,也是因为他思维的缜密:虽然复仇心切,但是他会理性权衡复仇行为的利弊,且他内心深处对复仇的意义充满怀疑。到最后,尽管胎儿内心深处仍然爱母亲,但还是要亲手将她和叔叔送入监狱,这是胎儿内心公平、正义的价值观在起作用,让他在纵容包庇和“大义灭亲”的天平摇摆中,做出了正确的伦理选择。与此同时,乱伦事件的两个当事人——胎儿母亲和叔叔随着事态的发展也产生了矛盾,根本上是由于母亲还心存善念,而叔叔极度自私,让母亲彻底看清了他丑恶的本性。另外,胎儿的提前出生对乱伦事件也起到了有效的破坏作用。在他勇敢地采取行动后,两个罪人被绳之以法,胎儿用法律的武器给父亲报了仇,且让母亲在见到他第一眼后,也萌生了应有的母爱[5]222。可以想见,经过牢狱的洗礼,母亲和叔叔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悔悟和改变。以上便是胎儿的伦理观念与家庭乱伦事件相互建构形成伦理空间的过程,这一过程是动态的、不断变化的,从而使生成的伦理空间也充满着拷问和抉择,暗示作者带给人们的伦理思考。“伦理选择是人择善弃恶做一个有道德的人的途径”[13]6;因此,在纷扰的外部环境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具备基本的是非观和判断力,并能守住自己的道德底线,是每个人都应努力做到的。这正是小说《坚果壳》的主旨,也体现了“文学的教诲功能”[9]。

五、结 语

麦克尤恩的小说《坚果壳》内容包罗万象,寓意复杂深刻,因此,对小说叙事策略的分析有助于透彻理解小说内涵。本文聚焦小说的空间叙事特征,以胎儿叙述者为主要分析对象,探究小说文本的四个空间叙事维度。其中,子宫作为物质空间,表征胎儿敏感忧郁的性格特征,塑造胎儿鲜明的人物形象;精神空间进一步呈现胎儿缜密的思维和超强的洞察力,以及他与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小说中“社会空间”的生产过程是基于胎儿对播客新闻的评价产生的,胎儿将国际局势联系现实生活,也是在宏观层面将人类的物质、精神和社会空间融为一体;伦理空间是社会空间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胎儿的伦理观念和家庭乱伦事件不断相互作用形成的伦理空间中,胎儿经由伦理困境的洗礼,最终做出正确的伦理选择,给这次家庭乱伦事件划上了句号。

上述四种空间叙事从不同角度相互呼应和对照,全面呈现了小说结构,也揭示了小说的主旨和作者的创作意图。麦克尤恩正是借助“胎儿”这一“非自然”叙事者,在一个“不可能”的故事世界里自由书写,尽情发表自己的见解,影射现实世界的方方面面,小到家庭伦理,大到国际局势,皆是作者对人性的思考和对世界的广泛关注。作者尤其关注伦理问题,痛心于社会的道德沦丧,因此才会选择这样一个家庭伦理悲剧作为各类社会问题的典型代表加以批判。然而,作者写作的最终目的绝不是让人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坚果壳》里所呈现的世界是混乱的,但作者仍然在结尾处安排胎儿的出生,暗示“新生的力量可以照亮人性中的阴暗面”[4]。作者在一次访谈中也提到,自己的小说虽多呈现“黑暗的视角”(dark vision),但爱和善良仍然是让世界生生不息的原动力,“我们需要去珍视它们,保护它们不被丢失”[14]。这就是麦克尤恩创作《坚果壳》的真正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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