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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儿》中“凝视”的权力场

2021-12-06王秋雨于元元

关键词:宠儿福柯白人

王秋雨, 于元元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合肥 230601)

《宠儿》作为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从多重视角完美塑造出一幅人鬼交融的虚幻与现实叠合图景,从不同人物的目光出发挖掘出一段被白人话语权所吞噬的历史过往。包裹着“黑人女性”“弑婴”“母爱”“人鬼”等外衣,《宠儿》往往让中外学者将目光聚焦于文本中的女性主义、精神分析、道德伦理等方面。文本本就是情感的载体,在细腻笔触中探索女性、情感、伦理固然重要,但对于一部极具社会价值的文学作品,在文学化后的历史文本下潜在的宏观政治层面也不容小觑。权力机制的运作在《宠儿》中就有体现。作为主要以黑人视角叙事的现代小说,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有意强化黑人话语权,突出黑人“眼睛”所及之处,对当时垄断社会话语权的白人社会提出权力挑战。据此,《宠儿》实际上是一幅权力运作下的西方种族社会微观图,其中黑人不再扮演“他者”角色,而是带着“自我”的意识敏锐地观察着周边世界,由此实现从“被看”“被凝视”的对象到“看”与“凝视”的主体的转变。

赵一凡主编的《西方文论关键词》对“凝视”一词作出解释,认为“凝视是携带着权力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它通常是视觉中心主义的产物。观者被权力赋予‘看’的特权,通过‘看’确立自己的主体位置。被观者在沦为‘看’的对象的同时,体会到观者眼光带来的压力,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1]。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则为“凝视”理论注入了新的权力维度,在《疯癫与文明》《临床医学的诞生》和《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三部著作中,福柯对“看”与“监视”行为进行深入探讨,并提出权力微观物理学和“知识-权力”等重要命题。回顾过往,用凝视理论研究莫里森作品的文章不在少数,但用凝视理论专门研究《宠儿》的并不多见。本文将运用凝视理论和福柯的微观权力观等对《宠儿》中三种凝视的权力场进行具体分析。

福柯的权力无中心说认为,权力是流动的,权力中心并非一成不变,《宠儿》一文就是此观点的有力佐证。从福柯的凝视观出发,《宠儿》中的每个黑人角色就如同被白人关押在囚室的罪犯,时刻处在白人监视者的目光之中,被迫接受来自白人的权力压迫;然而,他们的角色定位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们每人是被凝视的对象,又可以是凝视目光的发出者;既可以在被他者看的过程中获得主体认证,又可以在反凝视他人中表达对“看”的主体的反抗。通过分析白人主导下的权力场、黑人内部的权力场以及黑人“反凝视”白人下的权力场这三种权力场,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白人是如何通过“凝视”控制黑人从而瓦解黑人主体身份,黑人如何在黑人同胞凝视下恢复信心重建自我,以及黑人又是怎样在“反凝视”白人中揭露白色文明假象的。

一、白人主导下的权力场:“学校老师”对黑人驯服的凝视

《宠儿》运用“反凝视”策略颠倒既往权力关系中白人与黑人的主客体位置,从而使黑人获得话语权,用黑人视角来重塑被白人美化后的历史事实。随着黑人投向白人社会的反凝视目光,读者会更容易看清楚白人社会是如何通过“凝视”创造话语权和制造权力场,从而规训和压制黑人的。

根据福柯对凝视与权力的看法,“凝视首先作为一种观看方式,是目光的投射,是监视,是视觉的主体施加于客体的一种行为,它既可对可见的实现目光的监视,也可对不可见的采取空间化或其他感觉的可见性实现监视。”[2]39在全文中,学校老师总是以监视者的身份出现,他总是拿着书本记录问题,有着“凝视者”的绝对权威,黑人“他者”在他的目光中被物化被记录,沦为性和商品的代名词,成为白人观察和把玩的对象。在赛丝眼中,学校老师的凝视,即监视的目光,使她充满了屈辱。“我塞满了他妈的两个长着青苔般牙齿的家伙,一个吮着我的乳房,另一个摁着我,他们那知书达礼的老师一边看着一边做记录。”[3]89学校老师凝视下的赛丝就是典型的“男性凝视”下的女人,以赛丝为代表的女性受到男性欲望和权力的凝视,“她们一方面是男性凝视下的欲望对象,另一方面又从属于男权主体的统治之下。”[4]在“男性凝视”下——在小说中尤其体现在白人男性凝视下,以赛丝为代表的女性被霸占欺凌却敢怒不敢言,成为失声群体,而另外一方面,“话语承载着生产和权力,沉默和隐秘又庇护了权力”[5],所以失去话语权的女性受男性压迫被迫沉默,最终使得男性权力再次增强、固化。

白人主导社会下的男性凝视仿若把赛丝这类黑人女性放置于无形的规训牢笼中,细细宰割其主体身份,致使黑人女性的主体身份遭受挤压和变形。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的注视理论认为,“他人的注视具有对我的存在产生摧毁效果的力量,这种注视使我‘异化’,使我消没,但同时,他人的注视又确认了我,使我成为存在着的我,‘使我是我所是’。”[2]22在《宠儿》中,白人男性凝视下的赛丝如同牲畜,他们像摁压牲畜般将赛丝按倒在地,喝她奶水,这些记忆“已经如同她后背上的神经没有生命”[3]7,对赛丝造成无法磨灭的精神伤害,“是否地狱也是个可爱的地方”[3]7,是她在这个残酷世界里绝望的哀嚎。赛丝在白人男性他者的凝视中产生的羞耻感使她认识到并反复确认自身的奴隶身份,由此其主体身份逐渐崩裂,逐渐从“主体-我”沦为“对象-我”。来自白人社会带有种族歧视和男人优越感的双重凝视,即种族凝视和男性凝视,使得赛丝逐渐“异化”;同时,因为反复确认赛丝牲畜般的“奴隶”身份,使她成为白人权力场内完全被驯服的肉体。

在《宠儿》中,白人不仅通过男性凝视和种族凝视将黑人禁锢在白色权力场内,医学凝视亦是白人控制黑人的重要手段之一。在福柯的医学著作《临床医学的诞生》中他多次提到了“医学凝视”,“它的功能之一就是语言功能,意为对事物的描述,对真理的言说”[6]127。“甜蜜之家”就像一所观看合法化的医院,其中“学校老师”是掌握真理和知识的医生,黑人奴隶就如同白人实验室中躺在手术台上裸露着的任医生观看摆布的病人,被“医生”用绳子拴住脑袋,测量“鼻子”“屁股”和“牙齿”,他们在白人“医生”的凝视下被测量、被下定义,被赋予“人的属性”和“动物属性”。《宠儿》中此时裸露着的被白人观看的黑人奴隶和《看不见的人》中躺在白人医院的“隐形人”如出一辙,被暴露在白色文明下完全可见,接受白人权力的直接干预,或者说是某种程度上合法化的审视、诊断、干预和控制。这种医生对病人居高临下的俯视,不仅是空间层面上的,更是心理层面上的,福柯将其称为“君王般的活动”[7]。这种凝视让赛丝“头皮痒得要命”[3]245,感觉“好像有人把针扎进了头皮”[3]245,在身体和心理上赛丝几乎完全被白人所控制。“学校老师”对“甜蜜之家”黑人奴隶的医学凝视中渗透着白人的绝对知识权力,在白人对黑人的完全可见下,黑人成为白人无处不在的凝视目光下任人宰割的羔羊,其主体身份在白人的规训下逐渐丢失,成为精神亦被奴役的“被驯服的肉体”。福柯曾说,“在这种经验中,医学空间就会与社会空间重合,或者说,能够穿越和完全渗透社会空间。人们开始想象医生的无所不在。医生的目视交织成了一个网络,时时刻刻实施着一种连续不断的、机动的和有区别的监控”[6]34。所以,更确切地说,《宠儿》中的黑人更像是白人制造的“全景敞视式监狱”下的被监视者,生活在无数个像“学校老师”这样医生的交织目光之中。“全景敞视式牢房”这一术语由英国监狱改革者杰米·边沁(Jeremy Bentham)提出,“这种监狱是一个环形建筑,借助圆形监狱,权力能够消耗最少的精力、最简便地对人员进行有序的空间分配,因此这种建筑形式成为‘权力干预的样板’。全景敞视监狱通过自动、连续运作机制,使用最少的监管人力,造成‘精神对精神的权力’,最终收到了最好的权力管理效果。”[8]“学校老师”等白人通过这种监视方式的确很好地完成了对“甜蜜之家”黑人肉体和精神上的权力管控:他们剥夺黑人的身体权力,视黑人身体为动物躯体,抢夺赛丝奶水,割去保罗·A的脚和脑袋将其吊在树上当街示众,甚至把黑人身体器官明码标价售卖;他们夺取黑人的命名权,按照字母顺序把黑人命名为“保罗·D”、“保罗·F”等,无视黑人个体身份独特性;他们剥夺黑人说话的权力,在西克索为偷猪崽做辩护时无视其理由,反而揍了他,因为他是“被定义的人”而不是“下定义的人”;他们剥夺黑人享受家庭天伦之乐的权力,白人无休止的残忍剥削与掠夺使赛丝的家庭支离破碎,并使她长久以来生活在痛苦与折磨之中。可以看出,白人几乎参与黑人奴隶生活的每个环节,赛丝和她的黑人同胞们的一切活动都在白人凝视中无处可逃。所以可得出结论,在白人占据中心位置的“全景敞式监狱”下,或者说在白人的医学凝视,即代表知识和权力的目光下,白人通过布置全方位的凝视目光,让黑人置于随时被监视的状态下,于是他们开始自觉修正行为以达到白人的期待与要求,由此,黑人“通过意识或者对自我的认识而依附于自己身份的主体”[9]219。消失殆尽,只剩下“通过控制和依附而屈从于他人的主体”[9]219,即没有灵魂的躯壳而已。

二、“一百二十四号”的内部权力场:黑人凝视下爱的纠缠与救赎

福柯说,“权力以网络的形式运作在这个网上,个人不仅流动着,而且他们总是既处于服从的地位又同时运用权力”[10]28。在《宠儿》编织的权力关系网上,这里并没有权力的中心点,每个角色都是权力网上的一个点,每个点都行使着自己的权力,权力在每个点上展开出去。在白人主导的种族社会这个大环境下,黑人虽总扮演白人凝视权力下被驯服被控制的角色,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在自己的一片天地内通过凝视释放属于黑人自己的权力场。这种权力场或是权力压制性的,或是富有认同的意图,或是权力和认同意图共存的。

在“一百二十四号”中,最明显的“掌权者”莫过于宠儿。“镜子一照就碎”“蛋糕上出现了两个小手印”[3]3“倒扣的泔水桶”“屁股上挨的巴掌”[3]4等现象使得宠儿作为监视者无处不在而又无法确知的形象深入人心,宠儿如同一股强大而又未知的权力笼罩在“一百二十四号”上空,时刻监视着赛丝一家,这与边沁提出的一个原则相一致,即“权力是无法确知的”[10]226。正是这种无处不在、看不见的权力汇聚成一种“规训”力量,将权力环境下的赛丝、丹芙和保罗·D控制在“牢房”之中,让他们自觉规范自身行为,满足达到凝视者宠儿的各种要求。

在“一百二十四号”内规训的操练者宠儿凝视着赛丝整个家庭。怀揣着被爱的强烈渴望,她用各种恶作剧等极端的方式向赛丝索爱,导致赛丝家庭支离破碎,赛丝也被它折磨得疲惫不堪,直至最后被宠儿消耗殆尽,“她坐在椅子里舔着嘴唇,像个挨打的孩子似的,同时宠儿在吞噬她的生命,夺走它,用它来使自己更庞大,长得更高。而这个年长的女人却一声不吭地交出了它。”[3]317在宠儿这个监视者的权力场下,赛丝的身体和精神已完全被驯服。这种驯服的凝视在福柯的凝视理论中无疑是具有压迫性质的,但从萨特的凝视理论看,其寻求主体认同的意图也十分明显。宠儿在一段独白中说道:“她对我笑了,这是我自己的脸在微笑。我再也不会失去她了。她是我的。”[3]273按照萨特的“注视”理论,主体认证来自于他人的凝视,在赛丝的笑中,宠儿感到自己被凝视,被爱的凝视抚摸,赛丝的凝视由此成为她反省的起点,提醒她与赛丝血脉相连的母女关系。赛丝的凝视如同一双手,成功将宠儿从虚无中打捞起,在这种凝视中宠儿自身的主体身份不断得到确认,实现宠儿寻求的身份认同。与此同时,宠儿的凝视也承认了赛丝作为他者的独立个体意识,确认了赛丝作为母亲和黑人女性的主体身份,她的凝视成功唤醒赛丝沉睡的自我,“任何一个白人都能因为他脑子里突然闪过的一个什么念头,而夺走你的整个自我……白人尽可以玷污她,却别想玷污她最宝贵的东西……她最干净的部分。”[3]318宠儿的再次出现让赛丝再度充满勇气,鼓舞她开始正视自我,正视历史。在白人的权力凝视下,她被迫奴化,身份被挤压粉碎,自我意识逐步丧失。而宠儿的凝视让她重新站起来,开始追忆自己的种族身份,开始为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奋勇抗争。由此,宠儿的凝视看似让赛丝一家困于牢笼,痛苦不堪,实则间接拯救赛丝一家,推动他们走出白人布下的权力牢笼。

丹芙也是“一百二十四”号的凝视者、监视者。在宠儿恶作剧制造地震的时候,她“从起居室里冲出来,满眼恐惧,嘴唇上却挂着一丝隐约的微笑”[3]24。“隐秘的微笑”塑造出隐匿在黑暗中的监视者形象,此时,慌乱的赛丝和保罗在丹芙眼中如同宠儿手中的提线木偶,被任意摆布。面对脆弱不堪一击的母亲,丹芙心无怜悯,却抱之以笑。丹芙成为这场闹剧的唯一观众,欣赏着主演们不无心酸的滑稽表演,庆幸着宠儿的从未离开。作为读者,我们仿佛能看见,震动中的房子化作以丹芙为中心的权力场,一切动机、真相、恐惧皆在她掌控之中。丹芙的权力场无疑是具有压迫性的,她作为凝视者,一直默默观察着赛丝和宠儿之间的点滴,从最开始的“看见她妈妈正在跪着祈祷……有一条白裙子跪在她妈妈旁边,一只袖子拥着妈妈的腰”[3]37-38,到后面见证宠儿对赛丝无止境的折磨场景,她是提醒赛丝回忆过去的第一人,是她第一次发现缠在她妈妈腰身上的白裙子,是她第一次唤醒赛丝封存已久的不愿面对的记忆,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想护住宠儿不让她被再次抛弃,丹芙的凝视对赛丝来说仿佛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促使着她时时刻刻回忆过去。在丹芙灼热的目光下,赛丝也慢慢逐渐接受宠儿的鬼魂,并开始全心全意爱护宠儿。所以,丹芙的凝视对情节的发展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是她压迫性的凝视促使赛丝一步步走上自我觉醒之路。

保罗·D同样也是凝视者,他是温柔的凝视者,带给赛丝无限温暖与柔情,他已经成为那种一进屋就能使赛丝哭泣的男人。“他看到她背后变成的雕塑,简直就像一个铁匠心爱得不愿示人的工艺品”[3]23,在保罗的目光下,她的身体是美丽的,是值得人爱抚的,这为赛丝身体意识的觉醒做好铺垫。他也是权力的凝望者,他期望施行丈夫和父亲的权力,身为“一百二十四号”的唯一男性,他努力建立男性权威,创建家庭内部纪律和秩序。“分享快乐”就是他操练权力、塑造家庭氛围的第一步,他带领赛丝一家去游玩狂欢节,试图缓解“一百二十四号”内几个人之间的关系,赛丝和丹芙也正如他所预期,她们内心逐渐开始接受保罗“丈夫”与“父亲”的角色定位,同时,赛丝作为“妻子”,丹芙作为“女儿”的身份也得到确认。事实证明,“权力不只是压迫,有时候,它更是以一种愉悦的、温柔的形式塑造着人们的生存,这种力量是遍及整个社会的一种潜在的权力网络。”[11]保罗·D深刻演绎了这种权力运作方式的转变,过去他是奴隶制下的被压迫者、受剥削者,如今却扮演起新型权力关系中的“掌权者”,试图在自己的权力场范围内恢复对黑人来说逝去良久的家庭秩序。由此可见,保罗·D的凝视为赛丝一家的觉醒提供温暖可靠的外部环境。

宠儿、丹芙、保罗·D的“凝视”对赛丝自我意识的觉醒都起着重要作用,宠儿的鬼魂帮助赛丝启封记忆,促使赛丝走上正视自我的第一步;丹芙仿佛催化剂一般,推动赛丝自我觉醒的进程;保罗·D则是她自我觉醒之路的保护者护航者,在“一百二十四号”中每个人的凝视中,赛丝成功树立起主体意识。

三、黑人的权力场:黑人“反凝视”下的白人世界

《宠儿》中,作者借多个黑人的眼睛勾勒出一幅奴隶制前后的社会全景图,图中化虚构为真实,从历史掩盖的“小历史”中抽丝剥茧般还原出历史真相。毫无疑问,赛丝一家只是当时白人权威统治社会下受迫害者的沧海一粟,在白人凝视和宠儿的凝视下,“一百二十四号”就是被权力控制的牢笼,但事实上,“一百二十四号”向外无限展开又是一个更为庞大复杂的牢房。莫里森笔下的赛丝一家就是中心凝视者,他们把目光洒向整个社会这个巨大牢房,所以《宠儿》这本小说可看作是“凝视”下的产物。

偌大社会纷繁复杂,从赛丝一家这个小切入点入手,沿着他们的目光,我们更容易看清楚白人社会的虚伪残暴,由此更接近地触摸“真实”。在格林布拉特看来,“触摸真实是将文学文本与现实生活进行对话与阐释,从而发现社会能量的流通与矛盾、意识形态权力对生活的规约和构塑。”[12]86对福柯来说,“‘真实’并不属于某种现存的秩序,而是某种偶发的秩序,它是一种事件。它不是被引发出来的,是命题逻辑场所的一种产品。”[12]在莫里森笔下,赛丝一家作为凝视者,像《1984》中的老大哥一样,监视着人们的行为及其思想,由此带领读者走向历史真实。以下是作者关于赛丝的个人独白和心理描述:

他们将牛油抹了黑尔一脸;给保罗· D铁嚼子吃;烤脆了西克索;吊死了她的妈妈[3]239。

很久以前,她曾经软弱、轻信。她信任加纳太太,还有她的丈夫……可是她逐渐相信了贝比·萨格斯的遗言中的每一个字,埋葬了关于他们、关于运气的所有记忆[3]239。

以上是赛丝“反凝视”白人对她身边至亲至爱之人的残忍暴行后的所思所想,展现她开始由天真信任白人走向怀疑他们。这两段作者对赛丝内在思维的展现化为一股强有力的黑人话语力量或权力力量,给白人话语权以重重一击。正如福柯的权力观所言,“有时候权力是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思维方式,它决定了人们的行为和命运,而文本的产生就是文本与社会力量之间‘商讨’的结果。”[12]由此可知,作者对赛丝思维方式的展现带有一定目的性,目的在于让赛丝的权力以话语结构的方式进入读者内心,即使这种内化为思维的权力攻击并不会危及白人统治地位,但这种思维的权力远比直接的控诉更有说服力。此外,福柯所提“社会力量”在此即是指以赛丝一家为代表的弱势黑人群体和占绝对优势白人群体。为达成和现代社会黑白两群体的和平“商讨”,莫里森试图在再建历史情境、重现历史真相的同时,尽量不侵犯任何一方,使得《宠儿》在现代社会更为广泛接受。于是,她采用第三人称多重有限视角,以多重视角委婉渐进地相互填补出一出历史真相,通过黑人的凝视带读者领略黑人眼中奴隶制时期前后的社会图景,凸显黑人话语权力量,以赛丝为代表的黑人权力场以一种微妙的、不易察觉的方式显现出来。

通过把发言权、“看”的权力交给赛丝,莫里森成功地让赛丝从被忽视的角落走出,发出黑人反抗的呼号,反衬白人的残忍暴行。所以可以说,这段独白也可看作赛丝“自我形塑”的有力证明,在赛丝“自我形塑”过程中白人可憎面目呼之欲出。西方文论中道,“‘自我形塑’即文学形象和文学意义的‘形成’是对人物与其环境之间反复对比和反复较量的过程中逐渐产生的。”[13]。在赛丝与加纳、“学校老师”等充满威胁性的“他者”角色比较中,白人故作姿态的伪善残暴面目在赛丝的凝视下被拆穿,赛丝纯真善良本质进一步凸显。尽管各个方面赛丝都居劣势地位,但这段对白人所作所为的审视与反思,其效果相当于无声的炮火,点燃赛丝和黑人读者沉潜已久的反抗意识,唤起白人尚未泯灭的同情心和自我反思意识。此外,加纳、“学校老师”等以“他者”形象进入黑人视野,能间接强化赛丝等黑人作为主体的“自我”存在意识,对黑人的自我身份重建起到重要作用。黑格尔(Hegel)通过主奴关系对“他者”进行过分析,“他认为主奴关系并不是绝对对立的,他们也要相互依存,奴隶主之所以是奴隶主是因为迫使奴隶放弃了‘自我’以满足奴隶主的意愿,但是奴隶在满足奴隶主的过程中使奴隶主因依赖于奴隶而失去‘自我’而成为奴隶的‘奴隶’。”[14]这里实际暗示一种权力关系的颠覆。赛丝主动审视、反省现实,思考自身与白人群体的关系,在凝视中获得主体建构上的主动权,更加凸显作者试图强调的以赛丝为代表的黑人群体“自我”意识,从而在《宠儿》设定的权力场环境中实现黑人群体话语权对白人话语权的颠覆。

莫里森揭露真相的方式另辟蹊径,别具一格。在《宠儿》中,她构建出一座巨大牢笼,黑人占领牢笼中心高地,监视外界;接着,她描绘以赛丝为主的黑人群体的“眼睛”所见之物,所遇之事,通过注视创造出由黑人主导的权力场,白人成为他们“看”的对象,任由他们审视谈论。在由黑人主导的权力场中,白人丑恶面目愈发清晰,以往被白人话语权所掩盖的历史真相被逐渐揭开,读者离真相越来越近。

四、结 语

莫里森笔下构筑出三个权力世界,一是白人控制下的权力场,白人是绝对的监视者,黑人处于“被看”的位置;二是“一百二十四号”这个小型权力场,其中宠儿、丹芙、保罗·D都可以是凝视者、监视者,赛丝在家人凝视下实现自我身份重建;三是以“一百二十四号”为中心,白人社会为外围的巨型权力场,“一百二十四号”的住户沉默地注视着白人社会,白人社会在莫里森巧妙制造的“全景敞视式社会”中原形毕露。在《宠儿》一书中,作者透过上述三个权力场,让我们不仅了解到奴隶制前后黑人的内部生存环境和在白人社会下黑人艰难的外部生活状况,也让读者一起见证黑人群体自我身份重建的艰难历程和白人虚假文明的崩盘破碎。另外,莫里森并没有像《1984》作者乔治·奥威尔那样明目张胆地将监视的眼睛遍布各处,以全知视角讲述故事,而是挑取黑人群体中一家人的眼睛,让其带着奴隶这种易被忽视的身份潜入白人社会,白人最真实的生活状态就这样借赛丝一家的讲述呈现在读者眼前,整个故事在多重视角的描述下更加令人信服。总而言之,《宠儿》对黑人来说极具意义,它使黑人群体从历史“缺场”步入“在场”,从文学失语走向发声,让他们昂首阔步踏上中心瞭望塔,监视着白人社会每一个细微的举动,操纵着属于自己的权力场,彰显着黑人话语权力量。综上可见,《宠儿》不仅是部呼唤爱与自我的情感小说、探索人物内心的精神分析小说,更是一部充满博弈的权力斗争小说。虽然其中博弈双方力量悬殊,弱方毫无胜算,但我们却见证了他们顽强抵抗,在压迫中努力寻求自我的反抗历程,以及白人自我标榜的文明与理性形象的崩塌与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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