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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较视域中的《道德经》“意-道-门”哲学

2021-12-06温海明陈德明

江西社会科学 2021年8期
关键词:谢林门道意味

■温海明 陈德明

中国哲学的当代发展,带有比较哲学的视域,通过沟通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用哲学的方式把中国哲学传播出去。《道德经》包含了深刻的哲学意蕴,并与西方哲学产生了深刻对话,谢林、海德格尔等西方哲学家对《道德经》“道-门”的研究,启发了他们对某些哲学问题的深入思考。通过梳理谢林、海德格尔对《道德经》关于“道-门”的哲学阐释,并以“意”的哲学视域来理解《道德经》的“道-门”,可以思考并重构“《道德经》的哲学”。

关于中国哲学的现当代发展,学界前些年有“中国哲学合法性”的讨论,对于反思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的关系,有很大助益;近些年有“做中国哲学”等新提法,也都是为了让中国哲学在当代更加哲学化。这些努力,多少都带有比较哲学的视域。比较哲学关注如何沟通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把中国哲学用哲学的方式传播出去。[1]具体到《道德经》本文,就是如何用哲学的方式研究和阐释老子哲学,这即是我们需要研究的“《道德经》的哲学”。“《道德经》的哲学”中的“哲学”二字,首先是西方哲学名词,它对应着西方哲学中的“哲学”蕴涵。中国古代典籍中有哲学思维,但是没有“哲学”这个词,“哲学”作为一个专业名词是近代以后传入的。但是,《道德经》《易经》等典籍中不乏相似的思想和问题,可以与西方哲学所对应的问题产生深刻对话,所以“《道德经》的哲学”的提法应该是可以成立的。

西方哲学家在讨论《道德经》时,首先是从哲学角度发掘出《道德经》的哲学意蕴,并对相关哲理加以哲学性阐发,这些研究成果值得借鉴。基于这种阐释方式,本文以意、道、门为中心,从挖掘《道德经》哲学内涵的角度,确定相应哲学问题,并围绕“自然之意”架构起哲学性阐释框架,力图对《道德经》的哲学作出新角度的解释。

一、“门-道”:从谢林到黑格尔的解读和领悟

德国著名哲学家谢林(Friedrich Wilhelm Joseph Schelling,1775—1854)晚年在《神话哲学》第24次讲座中,用“第一潜能”哲学来解释老子的“道”。费尔巴哈批评谢林哲学缺乏德国本土的味道,他说:“谢林哲学本身是一个外来种——是古代东方的同一性,孕育在日耳曼土地上。因此,谢林学派倾仰东方之性向,亦就是其学派之本质的性向。”[2](P81)这是批评谢林特别羡慕东方哲学,使得其学派风格太东方化了,以至于可能影响了德国本土哲学的味道。

虽然德国哲学接受老子《道德经》不是从谢林开始,但显然德国哲学对《道德经》的接受在谢林这里达到第一个高潮。谢林对《道德经》的解读,向西方开示了中国哲学的形而上学维度。谢林在讲座中对老子及其著作进行了深刻讨论,这是西方哲学家第一次从形上学的本源反思,对老子之道进行哲学诠释。在此之前,伏尔泰等欧洲启蒙主义哲学家所推崇的是孔子的道德哲学;到了谢林,东亚哲学才被西方哲学家从形上学的角度加以深入思考和研究。儒家哲学,如《论语》,让西方人觉得中国思想更多是伦理学,是关于人伦日用的伦理关系的一套哲学。这套哲学的深刻性,一般西方人不太理解。但是,《道德经》讲“道”,很抽象,而且很有哲学味道。所以,西方哲学家,如果有理解力的话,就很容易被吸引住。谢林就属于这样的人,他体会到《道德经》“道”的美妙,并能够感通其中的形而上学蕴味。可见,专业、深刻、重要的哲学家能够发掘《道德经》的“道”,并能够形成与西方哲学形上学对等的领悟和把握。

谢林明确指出,应该把“道”译成“门(Porte)”,把“道”的学说理解为“进入存有的大门的学说”。也就是说,“道”是关于如何进入存有的大门,穿过存有的大门走向存有的大道。“关于非存有(Nichtseyenden),关于单纯存有可能性的学说,通过这种东西,一切有限的存有便进入现实的存有。”[3](P100)可见,谢林认为“道”是从一种存在状态进入另一种存在状态的“门”径。“存在”是西方哲学的核心概念,一种存在状态与另一种存在状态通过“道”来切换。“道”就是状态转化的“门”径,是存有状态境域性转化的通道。

黑格尔则批判老子的“有无玄同”之“道”。在《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黑格尔将“道”理解为“理性”和“一切事物存在的理性与基础”。黑格尔批判老子的“道”是所谓的“有无玄同”,他应该是不理解老子的“道”有无混成的意味,或者他对“道”没有准确体会。另外,黑格尔对“道”在有无之间的玄妙也领会得比较有限,他认为“道”隐没在无差别的绝对同一之中,把“(玄同)”理解为没有差别的绝对同一。其实,“玄同”是非常玄妙的和同,黑格尔的理解可能受早期译本的限制,如果译者不能理解“玄同”,黑格尔也就无法理解。而且,黑格尔认为,谢林无差别的绝对同一哲学也有类似的毛病。

谢林是西方第一个重视《道德经》“无”这一概念的哲学家。老子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第十一章》)因为杯子中间是空的,所以能够用来喝水。就像房子中间是空的,才能坐在里面上课;车轮中间是空的,所以才能滚动。“无”与“有”相生之妙,给谢林无限的哲学遐想。在谢林的理解中,“无”带有“生生”哲学的意味。谢林这样概括《道德经》的“无”:“生命的伟大艺术与智能,是在这种纯粹潜能的实现之中形成的,这种纯粹潜能就是无。”[4](P91)他把“无”理解为一种潜能,这个“无”可能变成有。“无”从没有变成“有”的时候,就像是一种潜能的实现,潜在的东西变成了现实的东西。而“无”同时也是大全,因为“无”是涉及所有的一种存在。这是“道-门”具有“生生”哲学意味的发端。

二、“道-门”:从“生生”开启

“道-门”是生生之门。在西方哲学界,谢林率先开启了从“生生”理解《道德经》之“道”的“门”的进路。在这条思路中,“生生”是“道-门”的第一义,是世界的灵魂。谢林关于“意愿”的说法,产生了关于“世界灵魂”的思想。或许可以由此推论,他所谓的“意愿”是一种自然的“意愿”。天地大自然有一种意愿,可以理解为世界的灵魂。自然界似乎有一种意愿在里头,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知北游》),但天地好像有一种力量,就如孔子所说“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天看起来不说话,但是春天花开了,树绿了,这就是大自然的话语,“生生”可以说就是大自然的意愿。可以说,大自然是有意念、意愿的,虽然不说话,但世界是有生机的,有活力的,这就是无言的意念和意愿。

“道-门”是“众妙之门”。“众妙之门即玄门,即玄牝之门。”[5](P63)我们了解一切奥妙变化都离不开幽玄的实有和玄虚的虚无,也就是一切存在皆在有与无之间。由于受“众妙之门”的影响,谢林把“道”译成“门(Porte)”,以传达一种场域的开启感。“门”一打开就是一个场子,推开“门”就应该是打开一个场域,具体或者抽象的场域。如果用怀特海“focus-field”来理解,“道”是打开场域的焦点。“门”和“道”是连在一起的,开门见道,“门”与“道”互生共成。

“道-门”是“有无之门”。谢林认为,“常有”就是“绝对的自发性”,而“常无”就是“绝对的偶然性”。“无”和“有”一样,融贯一切,是一切的可能性之源泉。“无”和“有”之间这种关系,一般我们叫辩证关系。Graham Parkes指出,海德格尔1928年在弗莱堡大学开设过谢林哲学研究的课程,专门研究谢林,京都学派哲学家九鬼周造(Kuki Shūzō)也参加了,九鬼周造的参与激发了海德格尔对于“无”的讨论及其对东方思想的呼应。这样的哲学机缘也影响到萨特在其《存在与虚无》中对“无”的讨论,以及荣格对《道德经》和丹道的研究等。对于西方哲人来说,与东方哲学思想的呼应,具有打开新场域的哲学意味,帮助他们发现了新的“道门”。因此可以认为,研究《道德经》的“道-门”,开启了西方哲学家对某些哲学问题的深入思考。

正如海德格尔在晚年一再强调,他所写的一切只是“道路,而非著作”。[6](P5)著作像门一样,书打开,就像开启了一扇心门,所以好书是道路,而非著作。海德格尔1957年在其演讲《同一性原理》中,把自己关于“Ereignis”(本成,大道发生)的说法用于希腊logos和中国的“道(Tao)”,作为思(存有思想)的无法传译的引导辞。[4](P89)可见,谢林之后,海德格尔从“形上学的本源”这一角度反思其存在论的先声,好像《道德经》的“道”开启了德国哲学特有的内在哲学之“门”。可见,“道-门”的确有很深层的哲学意蕴。

“道-门”是“有机之门”。李约瑟(Joseph Needham)在讨论道家思想与自然科学的关系的时候,认为“有机自然主义(organic naturalism)是古代中国人的恒久长青哲学”[7](P38),他认为古代中国人天人合一的状态中有恒久长青的哲学,中国人把宇宙看作一个庞大的有机体,是活的生命体。这种有机体并不需要预设一种在其背后的“主导原理”,现象背后没有一个主导的物,而只依赖于“一种意志间的和谐(a harmony of wills)”[7](P327)。怀特海也有这个倾向。受怀特海有机论思想的影响,张东荪认为,《周易》等中国思想把“宇宙当作一个有机的整体(functional whole)”[8](P133-136),即把宇宙看作功能性的整体。

“道-门”的四层哲学意义,都是与“生生不息”紧密相连的。

三、玄意门:“道-门”的“门道”

“道-门”的关系,一扇扇“道-门”的打开,好像一个又一个全新的诠释场域敞开,走上新的“道”,接着又通往新的“门”。在不断开“门”见“道”的体验中,我们可以探索一种表达道家形而上学的新的思路。诚如张祥龙指出:“古印度和古中国思想的根本识度(insight,Einsicht),都超出了西方概念和观念哲学所能及的范围。而且,这种识度本身也不是反理性主义意义上的神秘主义。”[6](P156)古印度、古代中国的文化里都有一种根本的思想和哲学,与西方的观念哲学、概念哲学那种主客对立的特征相反,中国古代的《道德经》、《周易》这些文本,都显示出超越主客对立的思考方式。正是在超越“主客对立”的意义上,开展从“门-道”到“道-门”的哲学思考,我们就会发现,“道门”玄之又玄,蕴含着自然生生不息的意愿和意念,可以被称为“玄意门”。“玄意门”的哲学意义可以有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玄意门”并不神秘。常识告诉我们,道跟门有关,人到门前要走路,门推开出去还有路(道)。如果门打开是一堵墙,没有路,那就不是一个真的门。可见,门是道与道的中介。所以道和门的关系非常微妙,二者连在一起,有道就有门,有门必有道。再如,“国门”等带有崇高意味和类似意象的门,当“门”向你显现、打开,就连着带出来一种崇高的、神圣的意味。可见,关于“门”的意念背后有很多道,这“门”也就成为“玄意门”,通过“玄意门”,可以更好地思考《道德经》的“道”,既是脚下的路,走路的道,也有很玄妙的味“道”,但都不神秘。

学界有些研究者,谈到中国哲学,如《易经》《道德经》的“道”时,总说太神秘了。张祥龙认为人可以悟道,而且没有任何神秘主义成分,因为“道”没有任何神秘意味。中国古代哲学中的“道”是可以被理智性地理解的,张祥龙指出“认为任何超出西方的概念和逻辑思维方式的精神活动都是神秘主义,都可以被理性的终极关怀忽视的看法是一种极危害的偏见……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这种中国哲学观更不利于理解我们古人的真智慧了。”[6](P156)因此,认为中国悟道非常神秘的哲学观非常要不得。

第二,“玄意门”可以一分为十。之所以运用诸如“玄意门”这样的词汇,既是为了表达《道德经》哲学之“道”的内在识度,也是为了说明“道”既不是反理性主义,也不是神秘主义。“道”虽然毫不神秘,但我们又需要找到入“门”之处,通过入“门”才能见“道”。可以借用《华严经》玄妙的“十玄门”,建构基于“自然之意”的本体论,推开十扇“玄意之门”:1.万物之意;2.创生之意;3.道意之意;4.意会之意;5.时间之意;6.反弱之意;7.意物之意;8.反身之意;9.无欲之意;10.无为之意。十扇玄意门在“意”与“道”之间开开关关、层层叠叠、交相辉映,呈现出“自然之意”。

第三,理解“玄意门”不能单纯借助言语和文字。《道德经》第一章就说,“道可道非常道”,对“道”讲得越多,就离常道越远。“道”的实在性超越言语的表达,这是道的哲学特点。但老子着意强调“道”,其目的不仅在于突出其不可言传性,更在于确证其实在性,对老子来说,“道”是实实在在的,丝毫不虚的。

安乐哲认为,跟西方的宗教与哲学著作相比,《道德经》“既缺乏任何具体的历史事实,又缺乏任何作为一般戒律或普世规则的教义”[9](P10)。《道德经》的哲学核心无疑是“道”论,肯定是讲“道”的。这是一部讨论如何得“道”而有“德”的书,告诉人们怎样去理解“道”,然后才能有“德”(得)。每一次对“道”的“德”都是一扇新道“门”的打开。正如老子在函谷关被拦下之后,其心灵就被迫打开了一个新的“门”。老子把他的智慧记录下来,打开一扇新的“门”,写下推开新“门”之后的风景——《道德经》。这扇心灵之“门”体现在第一章“玄之又玄”的箴言中:“道可道,非常道”,似乎在说,他正要写下的文字,其实都不可靠,都不是常道,道都在文字之外。所以一方面,老子说这些文字都不可靠;但另外一方面,不穿过文字,就不知道老子领悟了什么道,因为舍此别无他“道”,而“道”的一大特点是它如此之“玄”。

第四,“玄意门”毫无信仰意味。道“玄之又玄”,不可言说,在后世的诠释中,容易被关联为宗教性虚无缥缈的信仰对象,但老子并没有说“道”是宗教信仰的对象,因为老子的言说方式本身毫无有神论信仰的意味。“道”作为无可名状的对象,老子没有把“道”当作人格神来理解,它就是存在,而这个存在需要一个名称,于是老子说“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第二十五章)不过给它一个标签叫“道”而已。“道”不是神,既不发布命令,也不跟人对话,这是道与上帝之间的根本区别。老子既不说自己是亚伯拉罕式的先知,也没有像穆罕默德夜遇天使一般,单独见过作为人格神的道。

传统西方诠释者,特别是传教士们对于人格神相对较为熟悉,倾向于把《道德经》的内容描述为带有神秘意味的经验,以期与西方宗教经验等同。传教士把《道德经》的“道”解释成为人格神,或上帝,这从对话的源头上就对彼此哲学的理解产生了严重误会。老子所论述的好像跟“道”合一的经验,似乎带有神秘性,但这跟西方宗教体验的神秘性,不可以混为一谈。宗教里面跟上帝、跟神融为一体的神秘体验,是可以完全超出任何人能够理解的一种状态,这和对“道”的那种领悟是不一样的,所以不可混同。

总之,从“道-门”到“门-道”的哲学意义抽象而形成的“玄意门”,虽然理解起来非常玄妙,但毫无神秘性。同理,《道德经》的道或天与人合一的说法,也没有任何神秘的成分。不能对“玄意门”加以理性的理解,本身就是对中国哲学经验狭隘化的理解。

四、自然之意:通往自然之“门-道”

基于“玄意门”的哲学思考,可以推出《道德经》的“自然之意”。换言之,老子认为,自然本身有其自然意念,这种自然而然的意念有日常和天然的味道。关于自然,王中江认为是指称事物的“自己如此”“自我造就”[10],刘笑敢强调老子的自然是“人类文明社会中自然而然的秩序”[11],罗安宪认为“自然”就是“自己而然”、无有外力强迫之意[12]。“门”可以说自始至终是我们生活的“媒介”[13],“门”不断打开新的“道”路,让我们的心灵和世界在一起,心意发动,就是对世界的开开关关。比如,讲课之前,老师虽然看不见听众,但老师的意识知道与学生们的意识本然是联通的。讲课时心意互通,这很好理解。当课讲完了,老师的心灵又关涉其他事物,但只是没有讲课中间那么关注学生们的心意罢了。可见,人的心灵意识可以不断推开新的“门”,进入新的“道”。譬如学生听老师讲课,就是推开一扇新的门,进入了新的道,上课开启心门,就好像推开门去看门外的风景。从这个意义上说,“自然之意”就是通往自然的“门-道”,我们可以通过以下五个方面的哲学意义来思考。

“自然之意”首先意味着确实有“门道”。“门道”其实就是人跟世界打交道的基本方式,“道”和“门”就是“门道”,也是理解“道”的“门道”。“门道”在汉语当中,有非常丰富的内涵。当老师有当老师的门道,做学生有做学生的门道。可以说,生活本身,甚至与生命有关的一切存在的事情,都是推门见道,都是道的延伸。

从存在论意义上讨论“道”和“门”之间的关系,“道”和“门”其实就是人跟世界打交道的基本方式。“门道”就是人跟世界打交道的特性和方式,这种方式虽然可以修炼而得,但根子上还是本乎天道自然——所有的言说、打交道的方式其实都来自天道自然,正如每个人都从天地之间来。“门道”超越名相,不是言语讲得清楚的,但又是最根本的、人跟世界相通的“门”——在这个世界上一扇又一扇相通的门,一条条打开“门”之后延伸出去的道路——这些道路来自天地之间,从来就没有必要去言说。

所以,“道”不是什么名字,不是“有”,当然也不是“无”,它不是很具体的“有”一个东西,也不是纯粹的“无”。道就是“道”,像“门”一样开开合合的“道”。“道”不仅像人与世界交接的开关,我们只要在“道”上,我们就在跟这个世界打交道。因此,“道”就是开关,就是人进入世界的开始,“门”和“道”之间的“自然之意”具有最根本、最当下的生存论意味。

“自然之意”还意味着:“门”由寂入明,逐渐明晰。解析王阳明“岩中花树”由寂入明的公案,可以认为,道在“寂”和“明”两种场域之间。“寂”是一种状态,如阳明认为,没有看花之前,心跟世界同归于寂,指的是我们与世界一直在一起的状态。“明”是指一下子明亮起来,好像“道”中有“门”,犹如走到路的尽头,一扇门打开,突然亮起来。寂与明既相连,却又好像隔着门,不相通,“玄意门”刹那一开,二者便通了。[14](P133-136)“无”没有显现出来之前,它不是意识之外的“有”,但即使没有被意识到,“无”也是存在的,不能说岩石后面的花和树是不存在的。王阳明并没有否认世界的实在性,这与贝克莱“存在就是被感知”不同,因为阳明认为,即使没看到花,它仍然是一种意识之外的“有”,只是这“有”以“无”的方式存在,也可以说是潜意识的存在,随时可能变成有意识的现实存在。

“自然之意”的第三义是:推“门”见“道”。道由人走路的每一个点组成,而每个点其实都是一扇新的门。比如说,老师和学生们进入课堂,其实便是一起进入一个新的门,即使是线上授课,这种上课方式也同样带我们的意识进入新“门”。我推开一扇“门”,就走上了另一条“道”,进入了另一个场域,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路上。每一堂课,正如我们在路上碰到的老师、家人、朋友们,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扇新的“门”。就像人说话的每个字,其实都可以成为一个转折点,都在不断开启新“门”。

老子开“门”见“自然之意”的哲学思考如此深刻,以致于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不过是从一扇“门”走向另一扇“门”,忘了门与门之间有道。门里门外,人都在面对门与门之间的“道”世界——这是最根本的存在关系,人与世界共在,本身具有根基性的哲学内涵,即我们跟世界每时每刻共在,就是共同存在。

“自然之意”还有“道在门与门之间”的意思。“门-道”本来就是“门”与“门”之间的“道”,不需要去说,也无法描述。不存在哪个门与门之间没有道的,那“门-道”之间,自有“道”意存焉。我们跟这个世界共在的状态,没有办法讲清楚,不要期待可以借助既成的语言系统来完整表述,因为一旦具体地言说,就有了确定性,无论说什么,都不再是从“门”到“门”的“道”。所以,老子主张“道-说”,即言说要与“道”同一,理解了“道”,然后再来言说。所以读《道德经》,首先要对“道”有体会,要感觉到“道”的实在性,理解实在不可能有另一种超越“道”的言说方式。老子不认为在具体的、众多道之外有一个高高在上的“道”,但任何可以写下来的、表达出来的言语,都不再是“道”本身。那么“道意”,或者意会道,就只能“道”是唯一的存在方式——意不离道,道不离意。

道在门与门之间变化着,运动着。门打开,道就在变化。但是道又是相对恒常的,因为道永远在门与门之间,永远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诚如海德格尔所言:“在这种[真正的]在之间里,人居留着或居住着(wohnt)”[6](P348)。居留不是住在房间,而可以理解为,我们永远住在道上,居住、停留在一扇门到另一扇门之间。这就是说,在“门”之间,是我们基本的生存居留的状态。海德格尔继续说“如果他的居留就是那‘思念(Andenken)’的话”[6](P348),我们居留着,意念是在动的。对于所有给“道”赋意之后的“名”,即使能够给“道”名字,把它说出来,但名字已然不是“门-道”的真正的名字,说出来的名相并不影响道本身。

可是,浑沌一体的“自然之意”一定要被名相拆解。“自然之意”只是个代号,原本无意无向,就是世界本来的状态,它没有意念,也没有方向。可是有名必有“相(向)”,它就有了意向性的意念所赋予的“相”在里面。起名既是定意,是对意念的锁定;也是定向(相),是对这个“向(相)”的一种把握。超言绝相的“道”落实后的状态就是赋予名相,康德的“自在之物”也有类似的意思。天地自然之本相,不与心意交接之时,只是自在的自然之意,好像康德的“自在之物”,只是在那里,跟我们的心意不打交道的时候,它就是天地自然的本相。当用各种“道”去理解它的时候,反而不可能真正地把握到它。

理解“自然之意”要求视道如门。“门-道”在自然万象当中,并不直接呈现为自然之意,而要在“推门见道”的生活本相中,自在的状态由于“意念”的参与,使得“自然之意”显现。自然之意是不说话的,如庄子所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但我们意识到自己每天都在从一扇门走到另外一扇门,每个人都在推门见道的路上。自然的道,连着自然的门,这样思考,本来每天都开开关关的门,就变成了有哲学意味的“玄意门”。当意会了《道德经》的“道”,就会有“自在之物”向你显现的感觉,就可以突然意识到,世界原来是有“道”的世界。

“自然之意”本来就是“门”之道,被领悟之后,“门道”没有变,还是在那个地方。我们还是每天开门走道,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门道”还是在开开关关之间,似有若无。意念与世界时刻交感,就像进入旋转门一般,在人跟世界打交道的瞬间,决定一念是生还是死。如果顺利进入旋转门,顺着来就可活,如果不小心被夹住,就有危险甚至致死。这就好像人跟世界打交道,世界有它的节奏,有它的道,人的意念发动,都要顺着道来,这是老子一再强调的“玄意门”。如果把“道”比作旋转门,人的意念不能跟与之对抗。正如老子说,“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七十六章)活着要顺道,才向着生门,要像草和舌头那样柔弱地活着,这是一个基本的道理。

老子告诉我们把“道”看作“自然之意”之“门”的道理,有生气和活力的意识发动,就要时刻去体会“门”开启的意味,要领会活的“道”,知道“道门”时刻旋转,一念生万水千山,一念死沧海桑田。从古到今,人的意念和世界打交道的瞬间,其实都是一念生,一念死,这是非常妙的“玄意门”,如果能体会到此中妙处,就基本上理解了“道-门”的旋转意味。只是当你没意识到的时候,那就根本还体会不到“门道”,但“有”意识到的时候,“门道”在情境当中显现出来,被自然意会为“有”,也可就其自然而然而被意会为“无”。无论是“有”还是“无”,都是门与门之间的“道”,都是“自然之意”被意会的不同状态。它就是自然之意,它有时候表现为“有”,有时候表现为“无”。

总之,“自然之意”就是通往自然之“门-道”,存在的物和事,其实都在从门到门之间,显得有“道”可行,好像时刻自然而然地存在着,看起来“有”物,其实是“无”物,这就是其中的“门-道”,而且必须通过“玄意门”才能理解。

五、结语

本文试图从意、道与门之间关系的角度,思考并重构“《道德经》的哲学”。人通过意念认识世界,但我们却完全没有感觉到“意”的存在。在我们跟世界的关系之中,“意”本身就像一个旋转门一样。当我们意识到了“意”,我们就推开了一扇门,进入了这扇旋转门,其实就进入了“道”。而“道”又在门与门之间,在意念与意念之间,不断地展延之中,道有永无止境的哲学意味。“道”在一扇扇“玄意门”之间敞开,就像鱼根本不知道水的存在,通过“意”存在于“道”中,却可能永远不知道“意”的存在,而无“意”,我们就不能言说“道”,但“道”确实存在,“意”更是真实不虚。

“道”就是我们生存的场域,我们的“意”与之有关还是无关,“道”的场域都在那里。通过开启“玄意门”去理解“门道”的哲学努力,只是试图把“道”清晰化、形象化。在《道德经》的整个哲学语脉当中,“道”是自然而然的存在状态,是自然而然地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关键在于,当我们用意念去意识到自然本身的时候,就是意识到生活本身自然而然的状态的时候,在“玄意门”开启的瞬间,不可以违背“道”的本然状态。老子强调圣人无为,是说世界本来就是大道,万事万物本身有它自然的道路,不可以用私意去干涉其自然发展,而必须通过“玄意门”去领会“自然之意”的自然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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