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获得学业成就:对学业抗逆及其保护因素的再审思
2021-12-06刘文晓张晓寒
刘文晓,张晓寒
“学业抗逆”(Academic Resilience)是社会学、教育学领域在研究学生学业成就的取得时,借用心理学中“抗逆力”的概念及分析范式延伸而来的,并又衍生出“抗逆学生”(Resil⁃ience Student)等概念。简言之,所谓“学业抗逆”即个体在逆境中仍然能够取得通常意义上的良好学业成就。此处逆境一般指对学业成就的取得产生不利影响的因素,如个体所在家庭处于社会劣势阶层等。
相较于国内外有关“处境不利学生在优质高等教育的获得方面何以陷入劣势”研究来说,对“处境不利学生何以突破桎梏实现学业逆袭”的关注明显较少(且国外研究多于国内),而对后者做深入的研究,可以使教育机会获得的成因解释更加完备。由此,本研究在梳理国内外关于抗逆力及学业抗逆研究进展的基础上,对未来研究提出设想。
一、理解“抗逆力”
“抗逆力”一词由英文“resilience”翻译而来,“resilience”一词源自拉丁文“resilie”,在拉丁语中有“弹回;跳回”的意思。英文“resilience”一词较之含义更为丰富,本意有“弹性;弹力;快速恢复的能力;回弹”等含义,用于描述具象物体的物理性质和状态,常见于自然科学(如物理学等)研究中[1]28。后来该词被国内学者引申为“恢复力;复原力;弹性”等,更多与人的心理表现、情感动态及身体健康相联系,多见于心理学研究。
“抗逆力”概念的提出源自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儿童心理学领域,起初以生活在所谓“不利环境”中的儿童为研究对象[2]594。加梅齐(Garmezy)等人曾对生活于不利情境(表达为“stress and disadvantage”,如出身工人阶级、父母离异、单亲家庭、生活贫困等)中的儿童进行了历时数年的纵向研究,他们发现一部分个体虽成长于不利环境,但相对其他儿童反而得到了良好的发展,并不像传统发展心理学和精神病学所认为的“幼年时期历经不良生活事件则必然发生不利后果”。因此学者们认为这些儿童和他们生长的家庭(“resilient individual and family”)具有能够反转困境或不被逆境所折服的力量——称之为“抗逆力”,并认为“究竟是什么因素保护了这些处境不利的儿童,使得他们同那些背景良好的孩子一样取得成就,获得逆袭”的研究“是一个重要问题,对它的探索刚刚开始”[3]。
20世纪70年代至今四十余年的研究历程中对于究竟如何界定“抗逆力”(国内学者的翻译也有心理弹性、心理韧性、复原力之说。心理学文献中多使用“心理弹性”,社会学研究中则多用“抗逆力”),不同的学者因各自研究对象、研究主题、学科背景的不同而对其有着不同的定义,尚没有比较一致的看法。学者们对抗逆力的界定大致有以下几种观点:
1.特质论
特质论观点下的抗逆力被定义为一种人特有的品质。这种品质使逆境中成长的儿童“百毒不侵”,并支持其在日后仍能得到良好发展[1]28,类似于忍耐力、自控力、意志力等的特殊心理品质。在特质论的概念指导下,研究者认为抗逆力的养成完全来自于个体身上独有的不同于其他人的特殊属性,因此对个体拥有的所有独特品质给予了高度的关注。
2.结果论
持结果论论点的研究者认为,抗逆力是一种“不一般”的个体发展成就,此处的“不一般”是基于生长环境的险恶而言。也因此,抗逆力研究的重点开始从对个体特殊品质的寻找转移到对抗逆结果的评判。根据他们的观点,抗逆力作为一种结果标识,有三种识别方法:一是虽然个体成长于逆境,却能战胜逆境并适应良好,没有出现一般所谓的不良后果(如心理失衡或反社会行为等);第二种情况则是个体生活于危险情境之中却不受其影响,发展能力不受损害;其三是个体经历逆境之后,受损害的身心能够从不良事件中很快得到恢复[1]28。
3.过程论
特质论注重探究部分人群所具有的稳定心理特征,结果论注重评价个别群体在逆境中获得的积极结果。如果心理品质和良好发展都可以看作是抗逆力的静态表征的话,那么过程论与这两者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将抗逆力看作是一种动态博弈的过程。持过程论学者眼中的个体既不是低度社会化的个体,也不完全高度社会化的个体,每个人的行为都是镶嵌于社会文化和社会交往网格之中,个体所扮演的不是被动接受环境和命运安排的角色,而是依靠积极调动自身内部良好的品质以及不断寻求外部支持来同逆境抗争的主动出击者。换句话说,是人与环境互动的结果。
4.能力论
随着抗逆力研究的不断深入,研究者们也开始关注如何通过外部干预来培养或提升弱势群体或一般人群的抗逆能力。将抗逆力定义为“人类面对、克服和被逆境经验所加强或改变的能力”,从而将关注视角放在个体可以通过学习或训练得到改变的部分。
虽说研究者基于各自的研究立场对“抗逆力”概念本身进行了多个角度的阐释,但并不意味着各种定义之间非此即彼。在实际研究当中,各种定义往往呈现整合的局面,围绕抗逆力的研究常常包括如下主题:处于何种不利境地?取得了哪些成就?个体自身及其身外环境为这种成就提供了怎样的帮助?抗逆的历程如何?专业人员如何对同处逆境中的弱势群体提供服务以实现更多人的逆袭?
这些问题在完整的研究当中必然都要考察,即抗逆力研究既评价结果也探究过程,既挖掘个体在抗逆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稳定的不同于他人的心理品质,也关心未来可以如何通过跟外界的合作互动获得有利资源以对抗不利境地。
二、学业抗逆——教育研究领域中的抗逆结果标识
抗逆力之所以引起研究者的兴趣必然基于某些“不合乎常规”的,但真切发生的积极结果或成就。对于何为积极结果或成就,研究者们从不同的角度给出了操作性的评判指标,比较常用的是在学业上获得良好成就[1]29,如取得优秀的学业成绩、获得较高学历、被授予某一层次学位等。另外也有人使用反向标准,“没有糟糕的事情发生就是好结果”。例如,不存在反人类反社会的暴力行为;没有不良行为习惯;在正常学习和社交场合不存在障碍或困难;并且不存在精神方面的问题,如心理障碍或精神疾病[1]29。
在教育研究领域,研究者重点关注以学业成就的获得作为抗逆结果标识,即围绕“学业抗逆”开展研究。此处的“逆”即在教育社会学领域被广泛讨论的阻碍个体学业成就获得的若干不利因素。
1.教育分层论
在现代社会里,学校教育是实现社会流动、通往理想职业的重要桥梁[4]。通常认为,在现代开放的社会里,通过高等教育实现社会流动是相对公平的途径。高等教育由于其使人获得知识、能力与身份符号的功用,无论是帮助人提高能力、增加收入、获取权力还是赢得声望,在现代社会的分层和社会流动中都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且最容易为社会接受[5]191。然而此语境中隐含着重要前提:社会高度开放,社会流动机会平等,遵循普遍性原则和自获性原则。失去了这个前提,公平无从谈起。所谓普遍与自获,即任何社会所提供的流动机会应该向所有满足条件的人开放,不同阶层之间有着顺畅的进入与退出机制,个人通过后天的努力而获得的知识、技能、素质、修养等是影响其阶层流动的决定因素[5]191。即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天赋才能和后天的努力取得较高学业成就,获得优质教育机会,从而在社会阶层分化中占据优势[6]。
尽管国内外学者对一个社会阶层如何划分仍具有相当多的争议,但是普遍认为现实世界当中阶层的复制和固化愈演愈烈,不同阶层之间的流动通道正在封闭化,阶层间人群生活方式、思维模式相互隔离和分区,因而阶层间的隔阂进一步加深[7]。因此,学校教育非但不是社会公平器,反而裹挟于不平等的社会当中,既是受害者,同时更是阶层再生产的隐蔽工具。当代教育社会学一个重要的研究领域就在于关注社会结构性因素如何作用于学校教育,从而扩大教育结果不平等甚至是社会不平等。
《科尔曼报告》公布后,人们发现,整体而言,即使给予社会弱势群体子女以更为优惠的倾斜政策,底层群体子弟取得高学业成就,获得优质教育机会,进而通过教育改变自身社会地位的几率仍然远远小于社会优势阶层[8]。其中个人天赋才能和后天努力程度的差别不是决定因素,更主要的是社会结构性因素在作祟。布迪厄也将教育问题与文化资本的占有联系起来,认为学校是中产阶级的代言人,学校文化代表着精英文化,社会底层因为天然持有的底层文化而被阻隔在学校之外或者在学校内部成为被孤立的群体,最终不被教育评价制度所认同。与布迪厄不同的是,威利斯将工人阶层子弟的学业失败归因于“小子们”主动创造的“反校园文化”或者说“反智主义”,这种刻意为之的对学校主流文化的抗拒最终导致了他们对其父辈文化和社会地位的无奈继承。
如此看来,由社会结构性因素导致的弱势阶层学生取得高学业成就、获得优质教育机会的难度是相对大的。就我国而言,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在以所谓重点院校为代表的精英高等教育入学机会的获得上,农村学生比例越来越小。相关研究显示,2010年城镇子女就读部属高校的机会远高于农村子女。2012年,教育部开始组织实施提高农村和贫困地区学生重点大学入学机会的专项计划。此政策对提高农村学生就读“双一流”建设大学的比例有一定成效,但就读于“双一流”建设大学,尤其是就读于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的农村学生的比例依然显著低于城市学生[9]26。
2.学业抗逆:对教育分层论的抗争
尽管如此,仍然有一部分学生冲破阶层的藩篱,不断通过优异的学业成绩过关斩将,获得优质教育机会,跻身“双一流”等精英高校。这种不能够被“教育分层论”所解释的社会现象被研究者看做是学业抗逆的重要标志事件[9]28。
不仅是在高等教育领域,国内外有更多的研究将视野投向基础教育阶段,将来自低社会经济地位(socioeconomic status,国际研究中常简称SES,常用衡量指标ESCS,即Index of Economic,Social and Cultural Status)家庭的学生,克服不利成长环境,在基础教育阶段取得较高学业成绩视为学业抗逆的积极表现,并将这些学生称为“抗逆学生”。如在国际学生评估项目PISA(Program for International Student Assessment,PISA)中就对抗逆学生有如下两种定义:一是最低1/4 社经文指标(ESCS)为社经弱势学生,其中测试表现位于所有参加国家或经济体中最高1/4 者为抗逆学生;二是保持最低1/4 社经文指标条件不变,其表现成绩在本地区中最高1/4 者为抗逆学生[10]。
三、过程论视野下的学业抗逆研究
1.危险因素与保护因素的博弈
在特质论者看来,抗逆力是个体在面对逆境和危机时表现出来的不同于他人的稳定且特殊的内在心理品质,特质论较少关注抗逆过程中人的自我调适及与外界的持续互动。而过程论者认为,抗逆力并非可给予定性描述的静态心理品质,而是动态的过程。这一动态过程描述的是危险因素(指那些会提高不良结果出现概率的各种遗传的、生理的、环境的等因素)和保护因素(指那些能够帮助个体更好地应对不良生活事件、减少消极发展的个人或环境因素[11])在某一时段上相互影响相互博弈的过程。
关注抗逆力作为一种过程的研究致力于发掘出那些“改变风险本身和减少卷入风险情况;减少问题事件或经历后的消极连锁反应;通过成就提高自尊和自我效能;以及为进一步减轻风险的个人提供新的机会”的保护要素与运行机制[12]。
在学业抗逆研究中,研究者也通常采取过程论的观点,认为具有社会属性的个体存在于一个复杂的发展系统中,这个系统涉及个体的多个特征(例如,生物构成、情感、个性和认知)和社会生态的多个层次(例如,同龄人、家庭、学校和社区)。个体不是独立发展和行动的,他们的经历总是与重要的其他人(如父母)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并且总是受到嵌套于其中的社会系统的影响。例如伊迪丝·格罗特伯格(Edith Grotberg)等人曾同时在20 个国家的20 个地方开展了一项国际抗逆力项目。通过这项国际研究,研究者也认为抗逆力是一个动态和相互关联的过程,并将它们分为三类:个体内在的力量和品质(I AM)、获得的外部社会性支持(I HAVE)以及拥有的问题解决能力(I CAN)[2]597。
2.学业抗逆中的保护因素:家庭、学校、个体
过程取向的学业抗逆研究倾向于将学龄青少年的学业成就看做是社会进程或个人与其社会生态之间的相互作用的结果,尤其是个体与其家庭或学校的互动。西方研究发现,促成学业抗逆的保护因素就可能来自于家庭、学校和个人层面。在亚洲国家和地区的研究中同样基本验证了西方学者研究的结论,即尽管处于不利环境中,但家庭、学校和个人因素是促成学生学业抗逆的重要方面。
(1)家庭因素。许多西方研究发现,父母的收入、期望、对学校教育的参与程度以及积极的家庭教养环境在成就学生的学业抗逆力方面起着重要作用。父母对子女教育的期望在亚洲文化中尤为显著。有研究指出,在西方社会具有亚洲背景的家庭中,父母的高教育期望与学生的积极学术行为显著相关[13]。另外有学者发现,来自亚洲移民和亚裔美国人家庭的十年级学生如果观察到父母对自己的教育期望较高,就会自觉地为提高学业成绩付出更多努力[14]。还有研究发现,中国学生往往将学业视为对父母的责任,他们往往对考试或作业感到焦虑,或者在经历失败时有与父母相关的负罪感。
亚洲国家和地区的研究结论与西方社会有些许差异。一项针对中国大陆农村儿童学业抗逆的研究发现,家庭社会经济地位(SES)、教育花费、家长监管等同学校和个人因素一样显著影响着农村学生的学业成就,且这部分家庭因素较之学校和个体因素更为关键。但家庭氛围、家庭作业检查以及父母期望等在统计学上却不具重要意义,即这部分家庭因素对农村学生的学业成就没有显著影响。
当然,我们在探讨家庭因素对处境不利学生学业成就的影响时,除了考虑父母的经济收入、文化水平、职业地位、对子女的教育期望、对子女教育的参与程度等等因素之外,也不应该忽视父母本身对待逆境的态度和行为方式对子女的影响。如何看待逆境,如何用实际行动对抗逆境是抗逆学生不断迎难而上、积极进取寻求成功的重要心理动因,而这种态度和行为相当一部分是在家庭中习得的结果。“由于我爸爸的选择,我妈妈失去了一切,没有得到任何帮助。她坚忍不拔的精神使我更加坚强,并教导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尽可能努力尝试……我相信,父亲处理离婚和成为单亲父母的方式使他成为一个积极的榜样,向我展示了努力工作、积极向上和利用周围人支持的重要性。”[15]174
(2)学校因素。学校类型(例如所谓的优质学校与普通学校、根据生源情况而划分的不同学校)也是抗逆学生取得学业成功的重要决定因素。虽然当代教育社会学认为学校是制造教育不平等乃至社会不平等的重要机关,学生的家庭社会经济文化地位导致了个体认知能力和学业成就的差距,但是从另外的视角看,正是由于处境不利学生在家庭经济、文化和社会资源占有方面处于突出劣势,无法从家庭内部获得更多扶助与支持,才使得这一群体不得不更加依赖学校提供的相对公平的教育资源,从而在学校质量提升中获益更多。
特别是抗逆学生进入中学阶段后,学校教育接替家庭教育,成为处境不利学生学业抗逆最重要的影响因素,即,就读于高质量的学校会弥补家庭资源缺失可能造成的损害。换句话说,学校质量可以显著提升个体对抗不利家庭背景消极影响的“抗逆力”,促使处境不利学生成为抗逆学生[16]4。
不同类型的学校通过为学生提供不同的同伴资源、教育资源、师生互动氛围等影响学生的成绩。张平平、胡咏梅基于中国基础教育质量监测协同创新中心的大规模调查数据,作了一项关于学校在处境不利学生学业逆袭中所发挥作用的实证研究。研究发现“学校学生的平均家庭阶层地位能显著预测处境不利学生的抗逆概率”,“学校社会经济组成与学生学业表现显著正相关”。
一般来说,“优质”学校有许多成绩和成就动机水平较高的学生,这有助于在学校创造一种“成功文化”。根据社会互动中的内生性效应(或者说社会传染效应),同伴的学习动机和学业成绩会直接影响学生个体的成绩,同龄人之间通过课堂内和课外互动导致他们之间变得更相近。处境不利学生在这种“集体追求成功”的文化中更容易出于“融入集体”的心理而不自觉地提高对自我的教育期望,在行为规范上也积极与周围伙伴保持一致,从而在学习上投入更多,暴露更少的行为问题。
此外,“优质”学校拥有大量外显的和内隐的教育资源,如有着深厚积淀的材料和书籍,更高质量和更有经验的教师,更多元的课程安排,以及来自家长和社区的校外教育资源。处境不利学生在这种类型的学校中显然会获得家庭所不能给予的宝贵的学习资料。在张聪聪所作的一项关于“双一流”建设高校农村学生学业抗逆历程的质性研究中,研究发现农村学生在凭借优异的成绩进入重点中学的同时,也获取了重点中学的优秀师资,教师对其学习方法的引导和学习兴趣的激发补足了农村学生所需的具身化文化资本,对学生的课余辅导则弥补了农村家庭无法提供的客观化文化资本[9]32。
其次,在学生整体阶层地位更高的学校,教师对学生成绩期望整体较高因而采用更高的标准来要求学生、实施课堂教学,这种教学策略的调整对处境不利学生也是有益的[16]17-18。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工作人员阿加西斯蒂(Tommaso Agasisti)等人比较了2006年和2015年的国际学生评估项目(PISA)数据,发现有十几个国家(包括德国、以色列、日本等)其抗逆学生的比例显著增加。虽然十年间各个国家抗逆学生所处教育系统各不相同,但这些学校有一些共同的属性,那就是“气氛良好、纪律严明、课堂秩序井然”,这对所有学生都是有益的,但是对处境不利学生来说作用尤其显著[17]。
(3)个体因素。如前所述,持特质论的学者将抗逆力看作个体生理上的健康、气质,心理上的认知、情力等。在本研究中,我们认为个体不论心理还是生理上的这种特质不是解释抗逆成就的全部因素,但确实是帮助个体实现抗逆的必备素质。中西方研究发现,个人的生存状态、独立自主的精神、深思熟虑的行动等往往是促成个人学业成功的关键因素。
米歇尔·纽科姆(Michelle Newcomb)等人对265 名在澳大利亚学习社会工作和人类服务专业的学生开展了一项有关童年逆境与学业抗逆关系的研究。研究发现,不幸的童年遭遇反而促成了这些学生坚强和独立素质的生成。“这种经历(被虐待)使我想要变得更好,我想向那些施暴者证明我比他们认为的更强大……我清楚地知道被欺负是一种什么滋味儿,这使我处处留心并对他人表示尊重,我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不要害怕寻求帮助,这使我成为了现在更好的自己。”[15]174刘乾铭、黄素君选取香港地区抗逆学生作为研究对象,探讨来自香港社会经济弱势背景的学生为何在PISA 测试的科学学科方面获得取得不俗的成绩。他们研究发现成就动机对弱势学生成为抗逆学生有显著的正向影响,能扭转其家庭社会经济文化背景的不利因素。
四、对学业抗逆研究的审思
1.从结果判定到研究对象的选择
从微观上看,无论是国外还是国内研究,现在的研究对象大部分是集中在儿童、青少年,尤其是“处境不利”或特殊群体。就本研究关注的“学业抗逆”而言,更是以青少年为主要研究对象,探讨青少年如何突破不利境地在基础教育阶段取得优良的学业成绩或最终获得优质高等教育机会。然而这一主题对高等教育阶段的学生关注甚少。这可能和“获得高等教育入学机会就可以看作是学业成功的标志”的一般认知有关联。
然而,在高等教育普及化时代,不断追求更高的学历层次成为越来越多学子的选择,因此对“学业抗逆”结果的界定可以更多元,关注点可以从本科阶段扩大到研究生阶段(包括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因为在中等教育完成后就能获得优质高等教育机会的毕竟还只是少数,还有一部分学生因为各种原因未能如愿,越来越多的本科生,以及第一学历非本科的学生迫切希望通过考研考博来再一次争取优质教育资源。对于这一群体,他们通过二次竞争取得的学业成就也理应被视为抗逆的结果。
2.如何理解“逆境”
在抗逆力研究中,学者们首先需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如何评判“逆境”(或者叫危机、不利处境等)。逆境是抗逆力研究的前提。目前研究者们似乎达成了一个共识,把逆境看作是由于物质匮乏、生理缺陷、人际关系紊乱、外部侵害等等招致的不利处境,如出身贫困、家庭关系不和、父母酗酒或患病、长期遭遇暴力等。这种类型的逆境具有强度高、持续时间长的特点。然而具备这两种特征的不利境地是否只有前述种种情境?
在学业抗逆研究中,对学生(不仅指基础教育阶段的学生,还应该包括高等教育阶段的学生)学业成就的取得构成威胁的因素是否还应考虑已有的学业结果本身?如,是不是可以将第一学历非本科的学生顺利获得“双一流”高校研究生入学机会看作是学业抗逆?
3.研究方法的选择
在研究方法的选择上,抗逆力研究主要运用质性和量化的研究方法。在学业抗逆研究中则以量化研究为主,如用专业量表测度被试的抗逆水平,用问卷析出与学业成就显著相关的来自个体、家庭、学校等多个因素,其结论和经验在一定程度上可作推广。与量化研究不同,质性研究认为个体就是意义本身。研究者在自然情境下通过与研究对象互动(观察、访谈、原始资料分析等),对其行为和意义建构获得一种解释性的理解。
量化研究的贡献在于依靠可以量化的部分以及相关关系的测量、计算和分析以找到促成学业成就的关键因素,且这些关键因素在一定范围内具有共性,可称之为本质。但这一过程在日常生活中是怎样完成的,量化研究难以在微观层面提供答案。而质性研究在对研究对象生活历程和抗逆过程的理解上更为深入、细致和鲜活,通过找寻重要事件和重要人物等帮助发现学业抗逆力的生成机制,对于个体独有的经验也给予了充分的关注。
因此,如果被研究对象是极少数群体,那么可以考虑以质性研究方法为主。
五、未来基于中国语境的“学业抗逆”保护因素的挖掘
中国文化和中国语境与西方社会相比有其鲜明特色。除了上述提到的家庭、学校、个体三类保护因素之外,还要看到中国文化中“重教”的传统思维,另外还应考虑中国社会在多舛的历史长河中留下的民族记忆,以及中国传统语境中所折射出来的对于逆境的价值信念等对个体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的形塑。
1.对于教育的“中国式”执着
在人类文明史上,教育在任何国家或在任何一种文化当中都是备受重视的。但是,具有中国传统社会主导地位的儒家文化对教育的重视程度,却是极具特色的。教育对于国人的意义和价值,远不是狭隘的功利心理所能完全解释的。于个人而言,教育帮助个体完成社会化,培养人的职业意识和所需技能,促进主体意识和主体能力的发展,给予个人在社会上安身立命的资本,被社会所容纳;于家族而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虽然此话常被人诟病,但对中国传统家庭来讲,多读书本身就是价值所在,具有光耀门楣、荫泽后代的意义;于社会而言,教育通过培养人才、传播意识形态、促进政治变革等具有维护社会秩序稳定的作用;于国家而言,“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其堤防完也;教化废而奸邪并出,刑罚不能胜者,其堤防坏也。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教育具有保江山、稳天下的功能。正是对教育的重视,国人自古以来,即便家境贫寒,也会想方设法让子弟读书识字,为此不惜节衣缩食,悬梁刺股。重视教育的文化传统已成中华民族遗传性因素,内化到中国人的血液当中,几千年来,持续不断地影响着人们对教育的渴望和选择[18]。
文化传统一旦形成,就演变成规范人们行为的内在约束力,从而对社会成员的思维方式、行为倾向发挥引导作用。中国抗逆学生在这种文化氛围中,在父母的殷切期望中(尤其要考虑此前中国独生子女政策会加剧父母对孩子教育成功的担忧,虽然现在全面放开二胎,但与之伴随的是父母对于子女培养质量越来越高的追求,以及中国社会脆弱的中产阶级对于稳固社会地位的焦虑)必然会不断追求学业进步。特别是对中国农村的孩子来说,接受高等教育被认为是永久改变他们命运的唯一机会(“跳出农门”)。
2.对待逆境的“中国式”抗争
泱泱华夏,生生不息。在历史长河里,中华民族的屹立、传承与复兴,不是靠霸权思维,亦不靠依附他国,而全在中华之精神。何谓“精神”?大概在“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心系黎民时,在“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风骨气节上,在“但问付出不问收获”的殷殷耕耘中,在“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雄心壮志里。
“多难兴邦”,中国人从来不惧艰难险阻。“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笋因落箨方成竹,鱼为奔波始化龙”。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苏轼有文云:“在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於成功。”
所以,读书人不觉读书苦,庄稼人不嫌劳作苦,手工业者以精于技巧为傲,从商者以诚信经营为根本。各行各业安守其道,有底线不越界,这是中国社会集体凝聚的精神财富,是代代相传的生活准则。个体在这种具有强烈价值观色彩的社会话语环境中长期耳濡目染,便会将其转化为自觉的观念与行为,面对逆境,迎难而上。
简言之,这种传统教育观念以及有关逆境的民族记忆和话语导向等在未来研究中可以作为社会文化和社会心理因素,同家庭、个体、学校等因素共同来作为解释抗逆学生学业成功的保护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