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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化与回归
——生态批评视域中的《弗洛斯河上的磨坊》

2021-12-06

海南开放大学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重庆出版社玛吉弗洛

何 兵

(山东外事职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威海 264504)

一、引言

乔治·艾略特(1819—1880),作为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最著名的作家之一,她善用自然景物描写和人物心理剖析来反映自己的哲学思想,其作品经常采用传统悲剧人物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描写方式,内容也较多地关注19世纪英国的乡村生活以及普通人物的命运。在艾略特生活的时代,工业革命正在悄然地改变着人们传统的家庭作坊式的生产方式和自耕农经济,他用自己敏锐的洞察力和思辨能力把自己对工业革命的质疑和批判呈现在小说中。随着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经济和社会的繁荣发展,人们物质占有欲的膨胀和对自然生态的掠夺破坏不仅使得自然生态环境日益恶化,而且还让人类自身迷失了方向,压抑和扭曲了人性,昔日田园牧歌式的生存方式不复存在。正是在这种人与自然、社会以及自我冲突的社会背景下,生态批评思想才应时而出。

生态批评理论始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美国。1974年美国学者约瑟夫·密克尔在其专著《生存的的喜剧:文学的生态学研究》中首次提出了“文学生态学”的概念,主要研究文学与环境、社会以及人类精神的关系。根据国内知名生态文化研究学者鲁枢元教授提出的生态学三分法: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自然生态指人与自然的关系,社会生态反映人与人的关系,精神生态则是人与自我的关系。工业革命让人类的物质欲望空前膨胀,对自然的过度索取使得生态环境的破坏日益严重,人与自然关系的失衡和异化导致了人与社会关系的紧张,最终使得人类自身迷失了方向,在极端的自我异化过程中,精神逐渐贫瘠并趋向分裂。正如殷企平在《小说艺术管窥》中所述,异化所反映的是:“在异己力量的作用下,自我本质丧失、主体丧失、精神自由丧失、个性丧失,非人物化,人格分裂。”①殷企平.小说艺术管窥[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138-139.小说中,磨坊是杜利弗先生的精神寄托,是其财富、地位以及话语权的象征。在工业革命这个异己力量的作用下,磨坊的失去使他的主体自我意识开始丧失,人格趋于分裂,与自我和社会的关系逐渐走向异化。杜利弗先生终其一生都囿于这种矛盾的困境中,执着地想要赢回磨坊、财富和地位,甚至以牺牲亲情为代价鼓励和逼迫儿子为自己复仇。小说中的磨坊象征着人们对传统乡村生活方式的眷恋,但工业革命打破了这种传统的生活模式。人们该如何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寻求人与自然、社会以及自身的和谐共处?又如何从这种异化的状态走向自我的本性回归以及为异化的人性寻找出路?这些都将是本文予以研究探讨的主题。

《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奠定了乔治·艾略特在英国文坛的地位。小说以19世纪的英国乡村弗洛斯河畔的圣奥格镇为场景,描写了磨坊主杜利弗先生一家依靠磨坊过着富足安稳的生活,但因受工业革命的冲击,传统的手工业经济模式被取代,杜利弗先生在与律师威克姆的河水官司中败诉,一家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磨坊和田地,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本文通过分析工业革命所引发的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自身关系的疏离和失衡来探讨如何在这种异化过程中寻求平衡与回归,借以找出和解之路。

二、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与回归

人与自然的复杂关系是我们讨论的一个亘古不变的话题,我们的文明和情感始于它也改变着它。小说中的多尔科特磨坊象征着自然的中心,是杜利弗一家富足生活的保障以及精神上的慰藉,也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见证。在未受到工业革命入侵之前,圣奥格镇一派祥和恬静的乡村景象。如“在长满树木的矮山和河岸之间,圣奥格镇显露着它那些古老的、带有沟槽的红色屋顶和码头库房的宽阔山墙,就在这座一片红色屋顶的镇子旁边,丽波河这条支流的活泼欢快的流水注入了弗洛斯河。”②[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1.玛吉喜欢在河边游荡,热爱自然又洒脱的天性使她完全不把母亲的嘱托和教诲放在心上,甚至本能地反抗这些偏见。母亲在提到她时语气也颇为无奈:“这个大自然的错误的产儿就像个野孩子一样,在河边荡来荡去,总有一天会跌到河里去。”③[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7.此外,玛吉也喜欢在磨坊里闲逛,这里是她与外界隔绝的一个小天地,也是她释放自我纯真的地方。“那不肯停歇的大磨石的转动,使她产生了一种朦胧的、美妙的畏惧感,谷仓里有大堆的粮食,她可以不停地坐上去滑下来。”④[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27.磨坊犹如大自然母亲一般,守护着玛吉自由洒脱的天性,在这片私密狭小的空间里,她可以获得大自然母亲的庇佑,任意地玩笑打闹,不用害怕受到打扰和责骂。

然而,在与律师威克姆的河水官司败诉后,杜利弗一家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磨坊和田地,一家人的生活因磨坊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于杜利弗先生而言,磨坊不仅承载着祖辈的荣耀和责任,也是其社会地位以及话语权的象征。官司的败诉使他被迫从主人变成了雇工,至此磨坊不再是温暖的家而是冰冷的机器,从情感上而言,磨坊成为了他耻辱的烙印。因此,受到打击的杜利弗先生病倒在床,一心只想着复仇。家庭遭遇变故后,女儿玛吉失去了往昔的无拘无束,她不得不和母亲一起承担起繁重的家务,重新拾起最讨厌的缝补活儿来贴补家用。此时的磨坊不再能够给她提供庇佑,它变得黑暗而压抑,就连自己经常散步的红坞也失去了往日的景色。“废弃的采石场里,石头早被采光了,还东一处西一处地蔓生些野草,每个洼地里都游荡着强盗和野兽的影子。”①[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324.大自然母亲不再能够让她感到温暖和慰藉,而是变得冰冷和陌生。对于儿子汤姆来说,磨坊是他迈入上流社会的起点,磨坊的收入可以为他支付昂贵的私教学费,是他远大前程的物质保障。家庭破产后,汤姆不得不中断学业,听从父亲的教诲,视威克姆和菲利普父子为仇敌,势必重新夺回磨坊洗刷遭受过的耻辱。河水官司的败诉、磨坊的易手使得杜利弗一家失去了大自然的庇护,切断了与自然共生的纽带,昔日在圣奥格镇的美好生活已不复存在,家庭氛围也开始变得沉闷压抑。至此,杜利弗一家告别了过去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与自然的关系也从最初的和谐状态走向了异化。

生态批评的原则要求人们尊重自然并且关注人与自然的相互依存的关系。著名生态美学家曾繁仁先生在其《生态美学导论》中提出,当下人类已经走到由工业文明向生态文明过渡的路口,批判“人类中心主义”,重新认识和肯定大自然的神圣,敬畏自然。磨坊的易主象征着传统的手工业生产模式在与工业革命为代表的现代的生产方式的交锋中落败,恬静美好的乡村生活被现代工业机器的轰鸣声打破。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陷入了异化的困境中,面对这一困境我们是选择逃避还是寻求和解之路,在小说结尾我们不难发现答案。“大自然总会修补它的创伤——用阳光,也用人力来修补。”②[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565.生态批评从批判和质疑工业革命对传统生活方式的践踏和破坏到对往昔乡村田园风光的眷恋,反映了人们渴望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愿望,期望通过某种方式结束人与自然对立的异化关系。

小说中,汤姆最后通过自己的努力买回了杜利弗家族世代赖以生存的磨坊,象征着人与自然的关系又恢复了和谐和回归,同时也表达了人们从工业文明向生态文明过渡的信心。正如故事的结局所描绘的场景那样:“五年以后,大地表面已经见不到什么洪水造成的荒凉遗迹了,金黄色的谷草堆显示着丰饶的收成,弗洛斯河畔的码头和栈房又是一派繁忙景象,人们满怀希望地装舱和卸货。”③[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566.灾难过后家园的重建表明了人与自然的关系终究会从充满矛盾的异向走向和谐的回归,同时也表明了生态批评思想的宗旨——反对人类中心主义。任何社会与自我的发展都不应该打破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关系,而是需要通过找寻回归之路来结束这种对立的异化关系。磨坊的回归,象征着圣奥格镇在与工业革命所带来的现代文明的交锋中暂时取得了胜利,成为了短期内未受到工业化影响的一方净土。人们又回到了传统的自耕农式乡村生活,与自然的关系也从之前的异化走向了回归。

三、人与人关系的异化与回归

生态批评理论认为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三者之间相互联系中,良好的自然生态是构建和谐的社会生态以及健康的精神生态的基础。人与自然关系的失衡必然会导致人与社会关系的异化,最终影响人们自身的精神状态,使其与自身的关系走向异化。正如弗洛姆在《健全的社会》中所提到的那样:“在以消费为导向的工业社会中,异化无处不在,引发了严重的无力感和人类的精神危机。”①[美]弗洛姆.健全的社会[M].欧阳谦,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188.杜利弗一家在没有失去磨坊前,过着富足平静的生活,睦邻友好,亲戚之间来往频繁,相处融洽。在官司败诉并破产后,这种人与人之间和谐的社会关系被打破,人们虚伪外衣下那隐藏着的人性冷漠和赤裸金钱关系表露无遗。

人与人关系的异化首先表现在杜利弗一家的家庭关系上。家庭破产后,一向慈爱的父亲不再关心自己的儿女,满脑子都是攒钱和复仇的计划。素来温顺的母亲开始变得自怨自艾,不停的哭泣和唠叨:“想不到你爸爸娶了我,会把我害成这样,我们要讨饭了!”②[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213.昔日温馨热闹的家庭气氛变得压抑苦闷,孩子们渴求着快乐,却无奈置身于残酷的命运之下。在那个家里“疲惫而失意的父母无所指望的不满情绪就像潮湿混浊的空气一样沉重地压着孩子们,压抑了一切生命的机能。”③[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213.这种异化关系同样也侵蚀了兄妹之情。儿时的汤姆会攒钱来给妹妹玛吉买钓丝,带着她去钓鱼、去田野里玩耍。家庭破产后,汤姆依照父亲的嘱托一门心思地想着要赚钱赎回磨坊和田地,对自己的妹妹冷漠又专横,兄妹的手足之情被复仇至上的单一原则所异化。他蛮横地禁止她与仇人威克姆的儿子菲利普来往,在得知玛吉与表妹的恋人斯蒂芬私奔未果后,他残忍地把其拒之门外并憎恶地说道:“你在我这儿找不到家,你丢了我们大家的脸,玷污了父亲的名声,只要想到你做的丢脸的事我就受够了,我看见你就觉得讨厌。”④[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525.汤姆父权制的思想让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妹关系走向了异化,曾经温馨的家庭以及兄妹之情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所谓的家庭荣誉感和名声。复仇的种子使汤姆失去了爱的能力,变得铁石心肠,其纯真善良的本性也在异化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人与人关系的异化在杜利弗一家与其亲戚关系的变化上表现的尤为明显。在官司败诉和破产前,杜利弗一家和以姨妈们为代表的多德森家族保持着密切的来往,亲戚们时常聚在一起讨论家长里短,杜利弗先生在家族里也能够获得相应的地位和尊重。破产之后,亲戚们对家里的遭遇不仅不愿伸出援手而且还冷嘲热讽。家庭会议上,葛莱格姨妈一进门就嚷道:“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我们今天上午聚在一起,是因为家里出了这么一件丢脸的事儿,卡尔先生并不属于我们家族,和我们也没有任何关系。”⑤[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225.陷入生活困境的杜利弗太太原本希望亲戚们能够买下自己珍藏的亚麻台布和杯盘来抵债,但是姊妹们却对此吹毛求疵,对家族是否丢脸和物品的价值侃侃而谈。艾略特曾经用“冷酷”一词描述当时的社会,因为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和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人类没有任何其他关系。在赤裸的金钱面前,人性的虚伪和冷漠一览无余;在理智和情感的面前,亲戚们理智的金钱观和个人利益的得失战胜了所谓的“多德森家族荣耀”。人与人的异化关系在家道中落的杜利弗一家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艾略特对小说中人性冷漠与自私形象的刻画深入人心,但是在作品中我们也不难发现隐匿其中的人性光辉,尤其是对于一些微不足道小人物的描写,让人们于冷漠的异化关系中感受到人性的温暖与回归。小说里着墨汤姆童年玩伴鲍勃的地方并不多,但是他却贯穿了整部小说并在汤姆今后的事业上给予了莫大的帮助。鲍勃是一个典型的“下等人”,他尊称汤姆为少爷。面对鲍勃的来访,起初兄妹两人怀着猜疑和嫌恶,因为他们已经感受了人们太多的冷漠和虚伪。鲍勃感恩于童年时期汤姆给他的一把小刀,在“老东家”家产被拍卖之际送来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个金币。富有骑士精神的鲍勃甚至比汤姆还要关心玛吉,他会贴心的为其买书来减轻她丢失心爱书籍的痛苦。正是鲍勃这个小人物的关怀让兄妹两人于人与人的冷漠的异化关系中感受到了温暖的友爱与人性的回归。

小说中艾略特对于玛吉表妹露西的书写并不多,但她却是作者小说中少有的完美女性。露西的外表整洁美丽,皮肤白皙,举止得体,而玛吉却满头乱发,皮肤黝黑,举止粗野。就如同书中所描绘的那样:“这就像一条粗野的、长得过大的黑毛小狗和一只小白猫之间的对比。”①[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63.与玛吉充满野性不羁的天性相比,露西温柔乖巧的个性似乎很容易被人忽视,但这并不妨碍她喜欢并崇拜自己的表姐。她会为玛吉和汤姆因家庭破产后的悲惨遭遇而难过流泪,进而焦急地敦促父亲迪恩先生为汤姆安排工作,与家族里其他那些虚伪至极的亲戚们相比,露西的单纯善良让我们感受到了人性中的善与爱。当表姐玛吉与自己的未婚夫私奔的丑事闹得人尽皆知时,她不仅没去责骂记恨她,反而在自己病好之后,偷偷地跑去安慰她,以便减少对方的负罪感和精神上的痛苦。“我知道你绝不会存心给我带来不幸,你忍受的痛苦比我多。”②[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553.露西那犹如天使般的善良使得处处受人冷眼排挤的玛吉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也正是露西的善良与宽容,让原本处于异化矛盾中的玛吉自我意识觉醒,选择了回归家庭,并勇敢地承担起了自己犯下的过错,最终实现了自我救赎。

人与人关系的回归还表现在迪恩先生对汤姆未来职业的指导上。作为不属于多德森家族的外姓人,迪恩姨夫依靠自己的能力在家族和社会上享有较高的地位和声望。他嘲讽地指出汤姆所接受的贵族教育一文不值:“你那可怜的父亲在让你受教育的时候走错了路,你的拉丁文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久就会干瘪脱落。”③[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251.迪恩先生的犀利批评促使汤姆下定决心重头开始,也正是源于他的帮助,汤姆才能在事业上获得成功。人们在陷入困境时通常会忘记身边不起眼的小人物,却没有意识到有时反而正是这些小人物为我们指引了回归之路。如同叔本华所说:“认真对待和尊重每一个人,不论身份贵贱,不论长相容颜,每个人都是和你我有着相同的性灵。”④[德]亚瑟·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315.正是因为有像鲍勃、露西和迪恩姨夫这样不起眼的边缘人物,才使得汤姆和玛吉在家庭破产后能够再次感受到人性的善良与美好,在众生皆不平等的维多利亚时代,为异化的人际关系找寻救赎与回归之路。

四、人与自我关系的异化与回归

工业革命改变了原有的世代相传的生产模式以及田园牧歌般的生活方式,为人们带来新经济秩序的同时也扭曲了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自身之间的关系。首先,新的生产方式改变了人与自然的相处模式,使得人们与自然的关系从最初的过度索取到与自然的和平共生。其次,人与自然的异化必然会导致人与人关系的改变,使得人们在利益的驱使下逐渐走向异化变得唯利是图。最后,生存环境和社会环境的变化改变了人们原有的自我认知和精神状态,使得人们不得不重新审视人与自我的关系。新时代的背景下,人们是否能够逃脱物质异化的牢笼走向本性的回归,还是囿于精神的荒原中逐渐走向自我毁灭?

在河水官司败诉前,杜利弗先生在圣奥格镇颇具声望,拥有自己的田地和磨坊,能够送儿子汤姆去接受昂贵的私教,希望他将来能够跻身上流社会。对于女儿玛吉,他宠爱有加,为她的聪明感到自豪。杜利弗先生生性骄傲固执,经常与亲戚朋友们在一起高谈阔论,官司败诉并且破产后,杜利弗先生变得敏感多疑、脾气暴躁且性格内向。为了攒钱还债以及重获往昔的荣耀,他克扣家人,锱铢必较,几乎变成了葛朗台式的人物。“这位昔日的磨坊主人只有在看到这个铁盒子里存放的几个稀少的金镑时,眼睛里似乎才会露出一丝微弱的快乐的光芒。”①[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302.为了一己之私,他把儿子当作复仇的工具,逼迫他在圣经上写下诅咒和复仇的话语,给家人带来极大的恐惧和不安。当儿子汤姆终于完成了他还债的愿望,杜利弗先生为再次获得人们的尊敬而感到自豪,甚至为没有在扬眉吐气的时候碰上仇人威克姆而感到懊恼。最终,杜利弗被疯狂的复仇情绪所吞噬,在与威克姆的冲突中身亡。杜利弗在与时代的交锋中落败,内心被金钱和仇恨所奴役,在自我的异化中丧失了健全的人格,最终并没有实现人性的回归与精神的自我救赎。

在人与自我关系的异化与回归中,杜利弗太太以其鲜明复杂的人物形象诠释了人物性格的矛盾性,而正是这种矛盾性才使得她的自我回归显得弥足珍贵。作为家庭的女主人,家道中落前,她温顺贤惠,多年来默默地忍受着丈夫的暴躁与指责,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看重姊妹亲情,坚定地维护着所谓的“多德森家族荣耀”。但是,作为母亲,她又有着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对于儿子,她呵护有加,强烈支持丈夫送儿子去接受私教。对于女儿,她却百般责骂,忍受不了玛吉无拘无束的天性,甚至说:“我养了这么个孩子,人家还以为是我遭到了报应,他们会认为我干过什么缺德事儿哩。”②[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25.优渥富足的安逸生活使杜利弗太太意识不到自己失衡的母爱,这或许是童年时期的玛吉喜欢逃避家庭,亲近大自然的部分原因。家庭破产时,杜利弗太太变得刻薄自私,全然不管遭受打击而卧病在床的丈夫,只顾躲在阁楼里为自己即将要卖掉的亚麻台布和杯盘伤心。面对变故,她哭哭啼啼地痛斥丈夫:“我和我的孩子们落到了这种地步,全都是因为你非要跟别人作对。”③[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287.此刻往昔温柔贤惠妻子的形象已荡然无存,有的只是哀怨和指责,人性的冷漠与异化也表露无遗。在磨坊即将变卖之际,杜利弗太太甚至愚蠢地跑去请求仇敌威克姆不要参与磨坊的收购,结果却弄巧成拙,使得本无心竞拍的对方成为了磨坊的主人。最终,杜利弗先生被迫从磨坊的主人沦落成了工人,忍受着仇人的羞辱和精神的折磨。家庭破产后,杜利弗太太似乎慢慢地接受了已经变成穷人这个事实。她不再怨天尤人,而是默默地和女儿玛吉一起操持着家务,甚至忍受着被佣人呼来喝去,或许她在这个家里残存的唯一尊严已经随着贫穷消失殆尽了,又或许她意识到了对家人的关心和责任远比富足的生活更为重要。正如弗洛姆在《为自己的人》中所说的那样:“爱的基本要素是关心、责任、尊重和认识”。④[美]弗洛姆.为自己的人[M].孙依依,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119.在玛吉被哥哥汤姆撵出家门时,胆怯的她毅然决然地选择陪伴着不幸的女儿一同离开,并说道:“我应该为我的孩子们忍受的,就算他们给我带来坏运道,因为我没有别的心爱的东西了。”⑤[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543.此刻,已成穷人的杜利弗太太以自己的责任和爱为玛吉弥补了曾经失衡的母爱。对家人的关爱、责任和理解淡化了她自私、刻薄、胆小和脆弱等异化形象,母爱的本能使她与自我的异化关系得以迅速和解,选择了回归责任,重塑母爱的光辉形象。

童年时期的汤姆调皮贪玩,经常与妹妹玛吉游荡在弗洛斯河畔,和普通的孩子一样为学习而苦恼,对温馨的家庭无比的眷恋。家道中落后,汤姆的学业被迫中断。如同自己的父亲一样,他生性骄傲自负,感受到家庭破产所带来的耻辱,于是下定决心要替父亲偿还债务,赎回磨坊和田地。在仇恨和金钱的驱使下,汤姆似乎变成了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脸上阴郁的神色甚至让家人倍感畏惧。自此,汤姆告别了年少的纯真,与自我的关系开始走向异化。为了复仇,他不顾昔日的亲情,对家人态度苛刻冷酷,甚至为了干涉妹妹的恋情,逼迫她把手放在圣经上起誓。对于汤姆而言,家族的荣耀和尊严高于一切,以至于在妹妹玛吉犯错时冷漠决绝地把她逐出家门。在他身上,我们似乎看到了杜利弗先生的影子,父权制的思想在玛吉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玛吉在与其争吵时道出的心声则更加形象地反映了汤姆的冷酷:“你没有一点儿同情心,你对自己的缺陷和罪过没有一点儿感觉,你甚至一点儿也想象不到,人还有感情,你那闪闪发亮的美德跟感情相比纯粹是黯淡无光的!”①[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380.告别了童年的无忧无虑,汤姆的感情在复仇和重振家业的愿望中走向异化,人性变得冷漠自私,弃亲情于不顾。但与父亲不同的是,在洪水肆虐之时,汤姆选择了妹妹玛吉的搭救并与妹妹和解。虽然两人最终都被洪水所吞噬,但与自我的异化最终在亲情与爱的救赎中完成了本性的回归。

作为小说中的灵魂人物,玛吉一出场的形象就让读者眼前一亮。正如艾略特在书中所描写的那样:“黄褐色的皮肤,这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黑白种的混血儿。”②[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8.此外,她生性活泼、叛逆,讨厌做针线活,一有机会就跑到野外去玩耍,甚至为了对抗母亲的训诫,冲动地剪掉了自己的头发。家庭聚会时,在受到亲戚们的责备和嘲讽后,她会赌气离家出走寻找吉普赛人。这样的外在形象和性格与当时维多利亚时期所认可的淑女形象格格不入,是当时人们眼中“异化”般的存在。家庭破产后,玛吉告别了往日的欢乐,性格变得内向而顺从,甚至为了贴补家用去亚麻制品店讨要活计,过着清教徒般的禁欲生活。面对家庭压抑冷漠的气氛,玛吉感到迷茫和绝望,她畏惧自己的父亲和哥哥,甚至憎恨他们,长期无处排遣的苦闷使她的形象大为改变。“人们一定会认为她远不止十七岁—这或许是因为她那迟滞、顺从的悲伤眼神,里面已经见不到过去的探寻和不安的神情了。”③[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324.童年时代无拘无束、冲动叛逆的玛吉终究没有摆脱家庭和社会礼教的束缚,被异化成了标准的维多利亚时期的传统女性,屈服于父权制的权威和世俗的眼光,为了责任与义务不得不选择回归。曾经的玛吉讨厌母亲为自己打理头发,甚至为了与大人抗争而叛逆地剪掉了自己的长发。现如今,她顺从母亲的愿望穿上老套的上衣,头顶着可笑的皇后般的发髻。与自我的异化形象逐渐分离的玛吉认为:“任何事情,只要能给母亲安慰,只要能使她们一起度过的漫长日子愉快起来,她总是乐意去做的。”④[英]乔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伍厚恺,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321.与表妹的恋人斯蒂芬的相爱释放了她内心压抑已久的激情与爱,但理性和责任促使她放弃了与其私奔,最终选择了回归家庭。在杰·帕里尼看来,生态批评是“一种向行为主义和社会责任回归的标志,它象征着那种对于理论的更加唯我主义倾向的放弃。”⑤李华.生存的悖论:戕虐自然与亲近田园——论《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的生态批评意识[J].河南社会科学,2019(08):107-110.玛吉在爱情与亲情、良心与欲望之间痛苦地挣扎,使其最终勇敢且理性地认识到了自己的责任,从而放弃了自私的欲望,开始实现自我救赎。小说结尾,弗洛斯河突发洪水,玛吉不计前嫌地独自划船去搭救汤姆表明了她从与自我矛盾的异化关系中找到了回归的方向即亲情与爱。虽然两人最终都被洪水所吞噬,但相拥而亡的和解画面却深入人心,至此兄妹两人共同完成了自我本性的回归,获得了内心永恒的自由。

小说《弗洛斯河上的磨坊》通过描述杜利弗先生一家的生活巨变,反映了工业革命的大背景下人们的生活状态的改变,在仇恨与金钱的驱使下逐渐迷失善良的本性,失去爱的能力。文章运用生态批评理论来探讨时代的变迁所引起的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自我的异化状态,试图从爱、责任和理解等方面为这种异化状态寻求出路,摆脱主体的精神困境。小说的结尾虽然充满了悲剧色彩,但通过爱与亲情的回归,使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光明与希望,同时也凸显了生态批评思想所推崇的人文关怀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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