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家族:家风醇正 英才满堂
2021-12-05钱之俊
钱之俊
江南钱氏家族共同追认的始祖,是吴越国开国之主武肃王钱镠。钱镠王除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局面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外,还留下了对钱氏家族影响甚巨的《钱氏家训》。自钱镠以来,钱氏家族后裔以吴越为中心,遍布全国及海内外。
《钱氏家训》中告诫子孙“爱子莫如教子,教子读书是第一义”,“子孙虽愚,诗书须读”,“兴学育才则国盛”。钱氏子孙不违祖训,好学上进成为整个家族千百年来的行为圭皋,遂成家风。在如此向学家风的浸润中,钱氏家族学人辈出,宰相、翰林、学士名流比比皆是,被人誉为“千年名门望族,两浙第一世家”。仅20世纪中,著名的钱氏人物就有“一诺奖、二外交家、三科学家、四国学大师、五全国政协副主席、十八两院院士”。这其中的“四国学大师”,钱基博、钱锺书父子皆在。
【无锡钱氏家族的文教传统】
钱基博、钱锺书一脉属无锡堠山钱氏,是钱镠之孙钱弘俶的后代。从钱基博编写的《堠山钱氏丹桂堂家谱》来看,钱弘俶的后裔早期为官居多,后经朝代更迭,为官、经商、治学者等皆有。到了明清之际,无锡堠山钱氏家族已无大的政治影响,为大官者很少。至钱锺书的前几代,基本属于普通的诗礼之族,或传统的文化型家族。钱锺书曾否认自己出身名门望族,就是一个普通的教书人家。钱基博虽是现代著名的国学家,著述等身,但终其一生也只是一个大学教师,再上溯几代,族中小商贾、小乡绅或小地主虽大有人在,却没有什么高官名人。
钱基博《自传》言:“吾家三世传经,为童子师。”所谓“三世”,指的是祖父钱维桢,二伯父钱熙元还有他自己这一代。钱基博曾说:“我祖父教书,我伯父和父亲教书,我同堂哥哥和自己的亲哥哥都教书。我从小跟着我伯父和父亲、哥哥读书。因为我祖上累代教书,所以家庭环境适合于‘求知。而且,‘求知的欲望很热烈。”钱基博的祖父钱维桢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考取的是金匮县学的廪生,在地方上受人尊重。因此钱维桢特别重视教育,希望五个儿子都能考中科举。同治六年,长子钱福炜终于考中举人。次子钱熙元为副举人,三子钱福熉为郡庠生,钱基博之父钱福烔是第四子,为附贡生,幼子钱福炽为国学生——这便是所谓的“丹桂五枝芳”。钱福烔考取秀才时只有20岁,但后来考举人却屡考不中,最后这个附贡生还是捐的。钱福烔曾继承了三四十亩地,实际算得上是个小地主或小乡绅。
钱基博和钱基厚这对孪生兄弟,自小由母亲亲自启蒙识字,后由大哥钱基成指导读经,再请同族心葵先生为两兄弟解经(讲书)。二伯父钱熙元设塾授徒,讲授制举文很有名,不仅教了三弟四弟,也教了钱基博、钱基厚两兄弟,在文章写作上亦多有指点。钱基博自言:“五岁从长兄子兰先生受书;九岁毕《四书》《易经》《尚书》《毛诗》《周礼》《礼记》《春秋左氏传》《古文翼》,皆能背诵……”清政府废除科举考试的前几年,钱基博、钱基厚两兄弟都参加过几次童试,却双双落榜。科举废除后,他们也就结束了学习生涯,走上了谋生的道路。
在今天的无锡市城区新街巷(原名七尺场),有一座修葺一新的旧式宅院,青砖黛瓦,静穆古朴,这就是当年钱基博、钱锺书父子居住过的旧宅“绳武堂”。堂名取自《诗经·大雅·下武》“昭兹来许,绳其祖武”,即继承祖业之义。
钱锺书1910年出生时,钱家还是赁屋而居,绳武堂还没兴建。该宅建造于1923年,钱锺书的少年时期都在这里度过。在绳武堂钱锺书这一代的成长过程中,钱基博和其兄钱基成、其弟钱基厚所营造的氛围,对孩子们的成长成才产生了很大的积极影响,很好地延续了钱氏家族的耕读家风。
【伯兄授读,改字“默存”】
钱锺书在入东林小学之前的教育,基本上是由大伯父钱基成负责。钱基成因为长房无子,钱锺书一生下来就过继给了他。钱锺书四岁(虚岁)时始由伯父教识字,六岁入秦氏家族办的秦氏小学。不到半年,因病停学。他伯父舍不得他上学,加之本来就不太赞同新式学校教育,借此就停学在家。按当时新式教育的学制,像钱锺书这个年龄段,应该入初等小学学习了,但钱家人不仅钱基成不赞成新式教育,钱锺书祖父也反对进“洋学堂”,他们还是倾向于老式教育。
1920年,钱家人看到时代不同了,不得不让钱锺书、钱锺韩兄弟(钱基厚之子)进新式公立小学上学。是年七月,他们考上了东林小学。学习上,他们文史方面表现优异,但有些学科就跟不上,比如算术就得补考。钱锺韩后来回忆说:“进入高小后,由于缺了四年基础教育,学习困难很大,学校里有一套功课,有一套作业,家里却从不过问,只是另行安排一些课外学习任务:继续读些古典文学,读些中国历史,写些议论文章。在这几年里学得很狼狈,成绩不佳,有时还不及格,只能靠自己的阅读能力来勉强应付功课。”
这段时间里,钱基博对儿子的教育常常是“鞭长莫及”。钱基成对侄儿很疼爱,常常每天下午授课,上午则带着他上茶馆、听说书、品民间小吃。每次走过街头书摊,钱锺书就迈不开脚步,伯父知道他想看书,就买来一个大烧饼给他,然后再给一点钱,锺书就坐在书摊边一边啃烧饼一边看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七侠五义》……把书摊上的小说翻了个遍。
钱基成还会花几个铜板,到小书铺子租上一两本小说,钱锺书因此又读了《说唐》《济公传》等当时看起来不登大雅之堂的作品。这些小说中的英雄人物,尤其让他着迷,钱锺書曾自取别号“项昂之”,以“项”代表“项羽”,以“昂之”代表他想象中的英雄气概。每每读完后,他便会手舞足蹈地向弟弟们演说看过的内容,并对各种兵器的斤两记得烂熟。这种幼时“天真烂漫”“痴气盎然”的性情,与钱基成十分相似。
不过,与大伯父在一起的几年,钱锺书虽然快乐,但也逐渐染上了晚睡晚起、贪吃贪睡的坏毛病。钱基博想惩戒儿子,又担心兄长不满。偶尔背地里教儿子算术,儿子也是被他拧得青一块、紫一块,不仅收效甚微,还得罪了大哥。
钱绳武堂三兄弟在参加第六届政协全国委员会会议期间合影。自左至右为:钱锺泰、钱锺韩、钱锺书
1920年钱基成去世,钱锺书对伯父感情很深,悲痛不已。当年,他写了《题伯父画像》一文,这是目前所见到的他最早的一篇文章。此后,钱锺书的教育开始由父亲来接手。
当时的锺书很怕父亲,相互间有很深的隔阂。虽然日日同进同出,但两人不亲近,也不讲话。除了每学期的学费和饭费,他几乎不向父亲伸手要钱。有时学期中间要买课本,因为手头没钱,他就不买,上课只是听讲。
针对儿子当时喜欢“臧否人物”的情况,钱基博为钱锺书改字“默存”(原字哲良),要求他“默而成知,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告诫他少说多做,以防口生祸端。还在《题画谕先儿》一文中对儿子提出告诫:“汝在稚年,正如花当早春,切须菩(善)自蕴蓄。而好臧否人物、议论古今以自炫聪明,浅者谀其早慧,而有识者则讥其浮薄。语曰:‘大器晚成。蓄之久,而酝酿熟也。又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发之暴,而酝酿不熟也。如锦侄绘此贻汝,非必喻汝少年身世之生意洋溢,或亦有所讽耳。汝不可不知此意,切切。”
钱锺书读东林小学期间,钱基博正在省立第三师范学校任教,每天下午放学后,他就叫钱锺书兄弟俩去他办公室,自习或教读古文。到师范学生们吃过晚饭,开始夜自修时,才带他们回家吃晚饭。钱锺书不仅在父亲的指导下继续学习中国传统文化,课余还开始接触西洋文学。他读了梁啟超译的《十五小豪杰》,周桂笙译的侦探小说,只是觉得“沉闷乏味”。可不久,他发现并迷上了林纾译的西洋小说:
接触了林译,我才知道西洋小说会那么迷人。我把林译哈葛德、迭更司、欧文、司各德、斯威佛特的作品反复不厌地阅览。假如我当时学习英文有什么自己意识到的动机,其中之一就是有一天能够痛痛快快地读遍哈葛德以及旁人的探险小说。四十年前,在我故乡那个县城里,小孩子既无野兽电影可看,又无动物园可逛,只能见到“走江湖”的人耍猴儿把戏或者牵一头疥骆驼卖药。后来孩子们看野兽片、逛动物园所获得的娱乐,我只能向冒险小说里去找寻。
钱锺书读书的范围与思想的空间陡然扩大了。
【父子俩首次成为同事】
有了深厚的文学、历史基础,钱锺书的作文水平在同龄人中,一开始就显得很突出。不过他真正得到父亲的称赞,还是在上中学以后。
1923年,13岁的钱锺书小学毕业,对此杨绛说:“锺书上了四年高小,居然也毕业了……他只是个痴头傻脑,没有正经的孩子。”(《记钱锺书与〈围城〉》)之后,钱锺书考入苏州知名的桃坞中学。作为教会学校,该校的中英文课程分班上课,钱锺书刚入学时,国文、中国历史等课都是直接跳到初中二年级,而英文、数理等课程则在初中一年级。在这些课程中,他国文是强项,数理等课却不太理想(对生物学倒是很感兴趣)。在校四年,钱锺书在写作上开始崭露头角,已在校报上发表文章,在作文竞赛中获奖。
1925年,钱基博应清华之聘北上任教,寒假没回无锡。钱锺书少了约束,便狂读小说,直到假期结束,才记起连课本都没翻过。次年暑假,在清华任教的钱基博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命钱锺书和钱锺韩各作一篇文章,结果钱锺韩的一篇颇受夸赞,而钱锺书的一篇不文不白、用字庸俗,钱基博气得用鸡毛掸子将他痛打了一顿。
无锡绳武堂
就是这顿打,对钱锺书起了作用,他将放飞的心完全收了回来,开始起早贪黑地读书。钱基博为他安排自修科目,指导他学习《古文辞类纂》《骈体文钞》《十八家诗钞》等古文选本,打下了坚实的古诗文基础。钱锺书后来写客套信从不起草,提起笔一挥而就。如果是八行笺,几次抬头,写来恰好八行,一行不多,一行不少,这般功夫,正是他父亲训练出来的。
但有时钱锺书并不按父亲教导的方法作文,而是别出心裁,在古文中嵌入骈词俪句,翻新出奇,且辞藻华美,令人惊喜——总之,到考入清华前,他已不复挨打,而是父亲得意的儿子了。1979年4月,钱锺书到美国访问,回忆这段经历时也说:“自言在中学期间,初不知用功,曾给父亲痛打一顿。十五岁才知发愤读书。”
1927年秋,钱锺书自苏州桃坞中学回到无锡辅仁中学读高二。这时钱基博在上海和无锡两地跑,他在无锡国专兼任国文教授,每周五、周六到国专上课。即使时间紧,他也不放过教育子侄的机会,要求他们每周五晚都要去听他在国专的课。
就在读高二这一年,全校又进行了国文、英文、算术三门课的竞赛,结果钱锺书得了国文、英文两个第一,轰动全校。这个时期在写作上,他开始颇得钱基博的赏识,经常替父亲代笔写信,由口授而代写,由代写信而代作文章——至今被人津津乐道的钱穆《国学概论》的《序》,就是钱锺书刚入大学时替父亲写的。写毕,钱基博通读一遍,觉得言辞肯綮、无懈可击,就署上自己的大名“交稿”了。
1929年,钱锺书以中英文特优的成绩被清华破格录取,在大学期间,钱基博时常给儿子写信。信中说,“做一仁人君子,比做一名士尤切要”,“现在外间物论,谓汝文章胜我,学问过我,我固心喜;然不如人称汝笃实过我力行过我,我尤心慰”。又告诫他:“儿之天分学力,我之所知;将来高名厚实,儿所自有!立身务正大,待人务忠恕。”他希望钱锺书能“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我望汝为诸葛公、陶渊明;不喜汝为胡适之、徐志摩”,钱基博对当时的新文化运动保持距离,埋首国学,他这样告诫钱锺书,是出于一个儒者的文化立场。
1933年夏,钱锺书计划去国外留学,但因为《国外留规程》要求毕业生在国内服务两年,钱基博便安排儿子来到他任教的光华大学教书,父子俩首次成为同事。
钱锺书知识渊博,在光华授课幽默风趣,很快在学生中引起轰动,随即成为光华大学的热点人物。当时的《光华大学》半月刊上有人撰文这样描述这对父子:“父子俩在学校读书讲学,相互竞赛,一时传为美谈。入夜,二人的书房灯火相映,读书琅琅,长明不熄,引得夜归人驻足观叹。”
【“钱绳武堂”的“锺”字辈】
绳武堂的“锺”字辈中,钱基博之子有钱锺书、钱锺纬、钱锺英和钱锺霞,钱基厚子女最多(九子二女):钱锺韩、钱锺汉、钱锺毅、钱锺仪、钱锺鲁、钱锺彭、钱锺达、钱锺篯、钱锺泰、钱锺元、钱锺华。虽然大部分孩子生于七尺场钱宅建造之前,但他们多是在钱绳武堂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少年时期,所以钱锺鲁说:“钱绳武堂是无锡钱氏兄弟培育成长的场所。”
钱基博、钱基厚兄弟不仅对钱锺书要求严格,对其他“锺”字辈同样在学习和生活上严格要求。钱锺鲁回忆,在绳武堂,他们自小受到伯父钱基博“极其严格的经史文学的熏陶”。暑期时,钱基博从外地回到无锡,还在大厅设帐为兄弟们授课讲经史,“因而这里是我们兄弟的家庭大学堂,我们不仅在这里受到极其严格的经史文学的熏陶,而且学到‘爱国、爱人民的做人之道……三间大厅极其宽敞,不仅是我们大学堂,也是我们游乐场所……”
钱基博也曾在文章中描述过自己与儿子锺书、侄子锺汉在家中读书讨论的情形:“长夏无事,课从子锺汉读番禹陈澧兰甫《东塾读书记》,时有申论,随记成册。其中有相发者,有相难者,每卷得如干事,尽四十五日以迄事。陈氏以东塾名其庐;而仆课子弟读书之室,会在宅之东偏,遂以‘后东塾名吾室。”
生活上,钱基博告诫他们,不许沾染吃喝嫖赌的恶习,但有时也有一些人在背后沾染一点小“恶习”。杨绛说,钱基博常吹诩“我儿子都不抽香烟”,其實不抽烟的只有钱锺书一个,两个弟弟都抽,只是他们一见到父亲,就赶紧把抽了一半的烟藏在衣袋里,宁愿衣服烫出洞来,也不愿被父亲知晓。
其实钱基博是知道两个儿子抽烟的。他后来曾言及此事:“我有三个儿子和媳妇,没有一个懂得赌;三个媳妇和大儿子,也不吸纸烟;所以我家庭用度很省。”钱基厚对儿子也是严格要求,不许抽烟就是其中一条。儿子钱锺汉哪怕已当上无锡市副市长,在父亲面前也不敢造次。正是在这样严格的家教环境下成长起来,“锺”字辈中,基本没有赌、嫖、离异等现象出现,保持了醇厚的书香文教家风。
“钱绳武堂”的“锺”字辈男嗣,不仅钱锺书后来在文史哲上成就卓著,其余也大多成为各领域专门人才。钱锺韩与钱锺书年龄只相差7个月,一起学习长大,但他走的是截然不同的理工科路子。钱锺韩本科读的上海交大,后到英国伦敦大学留学,回国后一直在高校执教,并长期担任重要领导职务。其实钱锺韩的国学水平亦很高,1933年夏,江苏省举行第一届公费留学生考试,钱锺韩因为成绩特优,所以未经服务期就被保送应试,结果以总分80分、超出第二名31分的成绩名列榜首。他的国文卷的阅卷者是著名学者柳诒征,柳看到卷子后,十分称赏,后来知道作者“年甚少,且攻实科”,乃赞叹“中西淹贯,实不易得”。
钱基博次子钱锺纬,南通纺织学院肄业,后赴英国曼彻斯特波尔敦工业学院学习。建国后一直担任武汉国棉四厂总工程师。三子钱锺英,1934年以第一名毕业于上海光华大学英文系,得金牌奖。1949年解放后,中国银行在钱锺英倡议下声明回归祖国,他即被调回北京中国银行总管理处工作,主要负责有关银行金融重要文件的中英文编译工作,享有较高声誉。
钱基厚的次子钱锺汉,1935年上海光华大学国文系第一名毕业,得金牌奖。新中国诞生后,历任无锡市副市长、市政协副主席、全国工商联执行委员、江苏省政协委员、市民建副主任委员等职务。三子钱锺毅上海交通大学土木系毕业,后考取清华庚款公费留美资格,获美国爱华州大学博士学位。最小的儿子钱锺泰1952年考入南京工学院电机系,其时大哥钱锺韩已是南工的副院长。
这些“锺”字辈,基本没有经商的,大部分走的是学术研究或所谓“实科”之路,做官也是因为“学而优则仕”,明显受到家庭环境的影响。
【钱瑗:“吾家读书种子也”】
钱锺书与杨绛只有一个女儿——钱瑗。钱瑗走在父母前面,生前是北师大的教授、博导,一生把大部分精力花在教育教学上,学术成果不算多,终究未尽其才。钱氏家族家风的延续,在钱锺书的女儿身上也得到了体现。
钱瑗自小得父母言传身教,耳濡目染,遗传了父母爱好读书的基因,独立思考和自学能力很强。祖父钱基博很早就发现了这个“读书种子”。杨绛回忆,1948年夏,钱锺书的爷爷百岁冥寿,分散各地的一家人,都回无锡老家聚会。这次家人相聚,钱基博意外发现了他从未放在心上的“女孙健汝”,得意非凡。他偶尔在一间厢房的床上睡着了(他睡觉向来不分日夜),醒来看见一个女孩子在他脚头,为他掖掖夹被,盖上脚,然后坐着看书,这时外面院子里一群孩子正在吵吵闹闹地玩耍。
钱基博问你是谁,钱瑗自报了名字。她那时11周岁,已读过《西游记》《水浒传》等小说,正在爸爸的引诱、妈妈的教导下读文言的林译小说。她和爸爸有同样的习性,走到哪里捧起书本看到哪里。她找到一小柜《少年》。这种杂志她读来已嫌不够味儿,所以一本本都翻遍了,满地是书。钱基博考问了她读的《少年》,又试了她别方面的学问,大为惊奇,好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认定她是“吾家读书种子也”。钱基博曾对钱锺书的二弟、三弟说,他们的这个那个儿子,资质属某等某等,“吾家读书种子,唯健汝一人耳”。杨绛说:“爹爹说话,从不理会对方是否悦耳。这是他说话、写信、作文的一贯作风。”(《我们仨》)
钱基博手迹
钱锺书注重培养孩子独立自主的学习能力。杨绛说:“她学外文,有个很难的单词,翻了三部辞典也未查着,跑来问爸爸,锺书不告诉,让她自己继续查,查到第五部辞典果然找着。”钱瑗想让爸爸给她讲古诗,钱锺书说:“古诗有什么好讲?自己去看。”但在日常生活中,钱锺书不像老夫子对孩子那样严苛,他和钱瑗像极其亲昵的好朋友。钱瑗小时候常说:“我和爸爸最哥们,我们是妈妈的两个顽童,爸爸还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在女儿面前,钱锺书更像一个大孩子。但是,在钱锺书这个小家庭里,“诗书传家”是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了。
【家教严格,家风开明】
钱锺书这一代知识分子,能够成才并效力社会,甚至在一定领域产生不凡影响,是几代家族家风教育下凝聚成的硕果,有一点偶然性,但更多是一种必然。
严格的家教是孩子成长成才的保障。对钱锺书早年的读书情况进行梳理,不难看出,他能够成为20世纪中国学界的“文化昆仑”,和其自小接受严格的家教有着极大的关联。有人说他自小就是个王勃式的神童,这是捕风捉影的“现代神话”。钱锺书身为长子,父亲钱基博对其的要求尤为严格。即使在钱锺书上清华大学之后,他仍然在儿子的人格塑造上产生着积极影响。严格的家教,是促使钱锺书和“锺”字辈子侄成才的重要因素。
1993年,钱锺书、杨绛和女儿钱瑗在家中
醇正开明的家风,是一个家庭、一个家族良性发展的温床。钱基博一代不仅对子侄在读书上严格要求,在生活上同样不马虎,决不允许他们沾染社会恶习。在绳武堂,读书做人始终是第一要义。家族亲人之间,互敬和睦,长幼有序,其乐融融。
钱基博有严格的一面,但是在培养方向、方法上眼界开阔,比较开明。孩子们在家接受传统国学教育,在外接受新式教育(甚至把钱锺书送到最好的教会学校去读书),以此保证不与时代脱节。钱锺书选西洋文学,钱锺韩报电机专业,留学海外读专业亦尊重意愿,这种开明的家风,在钱锺书形成学贯中西的学术格局上,产生了巨大影响。
家长的榜样作用在优良家风的形成上不可忽视。以钱基博为例,他在绳武堂树立了绝对的家长威严,也是绝对的读书权威——他自身的学识和品行给孩子們塑造了一个做人与为学的典范。他一生勤奋读书,勤勉治学,淡泊名利,甘于清贫,不以做官求富贵为要,堂堂正正做人,对子侄辈在读书求学上产生了“润物无声”的影响。他自言:“生平无营求,淡嗜欲而勤于所职;暇则读书,虽寝食不辍,怠以枕,餐以饴,讲评孜孜,以摩诸生,穷年累月,不肯自暇逸。”
生活上,钱基博极其自律,对己要求几近苛刻。他曾说:“‘吃‘喝‘嫖‘赌四字,我不犯一字,连纸烟都不吸。”“我不愿积了钱,供一家享用奢侈,我宁可送给人家用”。《自传》中道:“性畏与人接,寡交游,不赴集会,不与宴饮;有知名造访者,亦不答谢;曰:‘我无暇也。”
新中国成立后,钱基博将5万余册藏书全部赠给华中大学。1952年,又把收藏的甲骨、铜玉、陶瓷、历代货币、书画等文物200余件,捐赠给华中师范学院历史博物馆。而他最重要的贡献之一,应该是造就了同样淡泊名利的一代鸿儒钱锺书。
对知识的追求让钱家几代人都活得简单而卓越,一个家庭的人生态度和精神风貌,会在潜移默化中代代相传。钱氏家族的醇正家风,是钱氏家族宝贵的“不动产”,也是他们留给中华文化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