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的兴起与“行在”城的北移——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文献《行在考述》研究
2021-12-05邬银兰
邬银兰
全球化的兴起与“行在”城的北移——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文献《行在考述》研究
邬银兰
(宁波大学 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欧洲中世纪旅行家马可·波罗将杭州称为“行在”,并首次向欧洲介绍了这座“世界最富丽名贵之城”。欧洲人根据马可·波罗的叙述,认为“行在”就位于中国东南沿海。欧洲人于15世纪末16世纪初掀起了全球化浪潮后,很快来到了中国沿海。但他们所面对的是明代中国,而不是马可·波罗所介绍的元代中国。在新旧知识混淆的背景下,欧洲学者们开始把马可·波罗所说的行在认定为明代的首都北京,行在城的地理位置就这样北移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学者孔图吉的《行在考述》,就是最早进行这种认定的专题文章。
马可·波罗;行在;杭州;孔图吉
欧洲中世纪旅行家马可·波罗(Marco Polo,1254-1324)把杭州称为“行在”,并且首次向欧洲人介绍了这座城市。他在游记中说,行在是“世界最富丽名贵之城”,位于中国东南沿海。欧洲人于15世纪末16世纪初掀起了全球化浪潮后,很快通过海上航线来到中国沿海,并且还在浙江沿海建立过最早的贸易基地。此时欧洲人所直接面对的是明代的中国,而他们关于中国的知识则主要来自元代的马可·波罗。这样,欧洲人就将马可·波罗关于元代中国的旧知识与他们刚刚获得的关于明代中国的新知识混淆在一起了,其结果是,他们把马可·波罗所说的行在认定为明代的首都北京,行在城的地理位置因此北移。而最早进行这种认定的专题文章,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文献《行在考述》。
一、马可·波罗的行在与欧洲人的东来
1275年,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进入元朝统治下的中国,先后到过大都(北京)、扬州、杭州等地,直到1291年才从泉州启程,途经波斯,1295年回到意大利。1296年,马可·波罗参加了威尼斯与热亚那之间的战争,结果被热亚那人俘获。在狱中,马可·波罗向一位名叫鲁思梯切洛(Rustichello da Pisa)的作家讲述了自己在东方的见闻。鲁思梯切洛则把马可·波罗的口述内容整理成书,这就是《马可·波罗游记》。
在《马可·波罗游记》中,中国北方地区被称为“契丹”(Cataio、Cathay等),因为契丹人建立的辽朝曾经统治过这片广大的区域;中国南方地区被称为Mangi(又作Manzi等),这是汉语“蛮子”的音译,原是中国北方对南宋民众的蔑称。宋朝的首都原为北方的开封。1138年,南宋定都杭州后,将其称为“行在所”或“行在”[1],意为皇帝临时暂住的地方,以表示收复北方故土的决心。马可·波罗根据“行在”的读音,将其译写成Quinsai(又作Quinsay、Kinsay等)。
在《马可·波罗游记》中,关于杭州的记叙约占全书的十五分之一,而且,还是这部游记中“最精彩、最重要的章节”[2]。马可·波罗根据“天上天堂,地下苏杭”之类的汉文谚语[3],把杭州称作“天城”。他介绍说,行在城是“世界最富丽名贵之城”,城里有1万2千座高大的石桥,还有一个美丽的大湖,“沿湖有极美之宫殿,同壮丽之邸舍”;城中原来蛮子国的王宫“是为世界最大之宫”,“内有世界最美丽而最堪娱乐之园囿”;“海洋距此有二十五里,在一名澉浦(Ganfu)城之附近,其地有船舶甚众运载种种商货往来印度及其他外国”[4]。
根据《马可·波罗游记》的叙述,行在(杭州)是位于中国东南沿海的一个港口城市,所以,在中世纪欧洲人绘制的世界地图上,行在就被画在中国东南沿海。“在现存欧洲人绘制的地图中,最早利用马可·波罗所提供的信息来表现东亚地区的,就是《1375年加泰罗尼亚地图》()”[5]。在这幅地图上,中国东南沿海一个半圆形的海湾旁边,画着一个圆形的欧洲式城堡,城堡上方还树着一高高飘扬的旗帜,并有文字注明是“行在城”(Ciutat de Cansay)①。在15世纪中期绘制的《利尔多世界地图》()上,行在(Cansai)同样被标在中国东南沿海[6]②。
《马可·波罗游记》不仅对欧洲文学、地理学、绘画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而且还影响了哥伦布等航海家,“因为对于哥伦布以及当时的普通欧洲人来说,马可·波罗关于东方的描述,为他们的想象提供了最主要的权威信息”[7]。1492年10月12日,哥伦布在西班牙国王的资助下,首次横渡大西洋抵达美洲。不过,他认为自己到了亚洲沿海。他在10月21日的日记中写道:“我无论如何也要登上大陆,到行在(Quinsay)城去,把女王陛下的信件递交给大汗,并请大汗写封回信,让我带回国内。”10月30日,哥伦布来到古巴沿海,认为此地位于北纬42度[8]。11月1日,他认为自己已经踏上了亚洲大陆,“距离刺桐(Zayto)和行在只有一百里格左右的路程了”[9]。1495年2月26日,哥伦布在美洲写信说,“我相信我已经来到了蛮子省,我要去见蛮子省内的行在(Quinsay)以及其他城市,书上说,这些城市非常华贵、富饶,并且与基督徒建立了友好关系”[10]。
哥伦布直至1506年去世时,一直相信自己到达的地方是亚洲沿海。但一位名叫亚美利哥(Amerigo Vespucci,1454-1512)的意大利人通过在美洲的实地考察,提出哥伦布所到达的,并不是亚洲,而是一块欧洲人前所未知的新大陆(mundus novus)。此后,欧洲人一直探索绕过美洲抵达亚洲沿海的航路。1520年底,麦哲伦(Fernão de Magalhães,1480-1521)在西班牙国王的资助下,率领船队从大西洋进入了太平洋。自1565年开始,西班牙人在菲律宾建立了据点。
欧洲人来到中国沿海后,他们从闽粤等地的居民口中获知,中国的正式名字是“大明国”(Taybinco)或“大明”(Tamen、Taybin等)[13]。1549年,明朝军队在福建沿海俘获了一艘葡萄牙人的走私船,船上一个名叫伯来拉(Galeote Pereira)的人被流放到广西。后来他逃出中国,并且写下了一份被称为《中国报道》的报告。伯来拉介绍说:中国分为十三个省,其中浙江(Chequema,又写作Chegueam或Cheguain)的首府是杭州(Onchom),顺天府(Xutianfu)“首府是大北京城(grande cidade de Pachim),那是皇帝所驻之地”,直隶(Chelim,又写作Chihli),“首府是南京(Nanquim)城”[14]。此处的北京又写作Pequim、Paquem、Paquim等,直隶则是指南直隶。
1517年,葡萄牙向中国派遣了第一个外交使团,但结果以悲剧收场,使团成员最后被捕入狱。其中有个名叫维埃拉(Cristóvão Vieira)的人,于1534年在广州监狱中写了一封信,介绍了自己在中国的见闻。维埃拉说,中国分为15个省区,包括浙江(Chequeam)、北京(Pequim)[15]。大约在1538-1539年间,维埃拉的这封信传回到了葡萄牙,并被官方历史学家巴罗斯(João de Barros,1496-1570)所利用。巴罗斯在1563年出版的《亚洲十年史纪》(Décadas da Ásia)第三卷中说,中国共有15个省区,其中沿海的有6个,分别是:Catam(广东)、Foquiem(福建)、Chequeam(浙江)、Xantom(山东)、Nauquij(南京)、Quincij[16]。此处的Quincij,有学者认为是江西的对音,其实是错误的。因为巴罗斯的这部著作中有Canssij,即江西。况且,江西也不是沿海省份。这里的为Quincij,无疑是“京师”的音译[17]。这表明,除了维埃拉的信件之处,巴罗斯还有其他资料来源。
在马可·波罗等人的游记中,详细介绍了“契丹”和“蛮子”,但并没有提到一个名叫中国(China)的国家[18]264。这样,16世纪欧洲人来到中国沿海后,就出现了这样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他们所到达的“大明”,与200年前马可·波罗等人所说的“契丹”及“蛮子”是什么关系呢?马可·波罗等人所描绘的“天城”行在,位于“大明国”是什么地方呢?最早专门探讨这个问题的文章,是意大利人孔图吉(Contugo Contughi)撰写的《关于大行在城及中国皇帝的报告》(以下简称《行在考述》)。
二、孔图吉和他的《行在考述》
孔图吉的《行在考述》收录在1601年意大利出版的《政治宝典》()第二卷中。《政治宝典》不是专著,而是文章汇编,主要收录关于政治及外交的各类文章,1589年首次出版。虽然注明出版机构为“科洛尼亚的意大利学院(Academia Italiana di Colonia)”,但实际上,这个机构是编造出来的,根本没有存在过[19]。此外,在正式出版之前,此书已经以抄本的形式在广泛流传了。由于《政治宝典》的起源、编辑者、出版情况都不甚清楚,因此,现代学者将其称为“目录学上的梦魇”(bibliographical nightmare)[20]。1600、1601年在米兰也出版了两卷《政治宝典》,其中1601年出版的第二卷,共收录了44篇文章,第18篇就是《行在考述》,这是《行在考述》第一次以印刷版本的形式出现。这卷《政治宝典》封面还印有如下文字:“本卷所收录的论文、演说、报告和报导,对于王储的策略、利益、主张、依存关系和谋划都具有重要意义;本书非常适合那些致力于国家事务的最有智慧和最高贵的人;对于王储本人、众多秘书、诸位大使以及其他所有为王储事业服务的人士来说,本书是非常难得的实用著作”,以吸引读者,扩大销路。由于许多书商为了获利而多次盗印此书,所以,在不同的版本中,文章篇目也不尽相同。《政治宝典》还被人从意大利文翻译成拉丁文、法文等出版。这样,《政治宝典》这部为赢利而编纂出版的大众读物,反而成了“欧洲比较政治学起步初期,一部广泛流传并备受重视的地缘政治学百科全书”[21]。
《行在考述》最前面,是“孔图吉致最尊贵的类斯·公撒格(Luigi Gonzaga)先生”的信,开头文字为:“因前些日子,我向您报告说,有一些法国绅士们想弄清我所知道的有关行在城的事。高贵的好奇心促使您也想知道关于遥远之地的最新信息,您还说这些信息对您来说非常重要。看到您这么年轻就如此钟爱宇宙学,并且从中获益良多,就如从其他学科中获益一样。所以,我放下手头的工作,抽出几天时间写出这份简短的报告,奉献给您”。由此可见,这篇报告是为类斯·公撒格专门撰写的。
孔图吉所说的这个类斯·公撒格(1568-1591),是西方历史上一位传奇人物。他是意大利一位侯爵的长子,其母亲也是一位男爵之女。他自小接受贵族教育,8岁开始先后被送入佛罗伦萨、曼托瓦(Mantua)的宫廷中学习。1582年至1584年7月,类斯·公撒格在西班牙宫廷中充任太子扈从。这个本来可以顺利继承爵位的年轻人,不顾家人反对,坚决要求成为传教士。1585年,类斯·公撒格主动放弃贵族特权,来到罗马,成了耶稣会的初修生(Novitius)。1587年,正式加入耶稣会。1591年,罗马爆发病疫,类斯·公撒格在照顾病人时因染病而去世。1726年,类斯·公撒格被封为圣人③。在中国,有些教堂陈放着类斯·公撒格的塑像或画像,有的教堂甚至用他的名字命名。
《政治宝典》中孔图吉这封信的日期是“1584年6月16日”,而在意大利佛罗伦萨、法国南锡(Nancy)和卡庞特拉(Carpentras)收藏的此信抄本中,日期则为“1583年6月16日”[22]。现在无法确定哪一个是正确的。不过,这个年代差异并不重要,因为类斯·公撒格在这两年里都在西班牙宫廷中生活,而且正在下决心去做传教士。也许正是由于他想去东方传教,所以,他才想知道关于行在的“最新信息”。
实践经验表明,运用以上的方法,对于有学术不端行为的文章,检测准确率达90%以上,有效地防范有学术不端行为的文章在学术期刊上发表。
孔图吉在信中称赞类斯·公撒格“虽然您非常年轻,却如此钟爱宇宙学”[23]217-218,据此推断,这个孔图吉应当比类斯·公撒格高一辈,写信时至少是个中年人了。1808年,大英博物馆编辑出版的抄本目录说,意大利沃尔泰拉(Volterra)人孔图吉根据马可·波罗等人的著作,撰写了这份《行在考述》[24]。但我们不知道这份目录的编辑者凭什么说孔图吉是沃尔泰拉人。法国传教士布鲁克尔(Joseph Brucker,1845-1926)在1912年发表的一篇短文中说,“我们对孔图吉一无所知,此人大概是西班牙王室雇佣的学者,主要讲授宇宙学或数学”[25],因此可能给正在西班牙宫廷中的类斯·公撒格上过课。但布鲁克尔同样没有提出史料依据。《政治宝典》完全是为了营利而编辑出版的,而且,为了逃避版权法的处罚,此书的许多出版信息都是不真实的。由于一直找不到关于孔图吉的史料,所以,有人甚至怀疑这个孔图吉是不是《政治宝典》的编辑者捏造出来的。幸运的是,本人在1624年意大利米兰出版的《祖基应酬范文》()一书中,找到了一条史料,可以证明孔图吉是真实存在的。
祖基(Bartolomeo Zucchi,1560-1631)出生于意大利一个贵族家庭,博学多才,1585-1597年间,在罗马担任一位红衣大主教的高级秘书[26]。《祖基应酬范文》收录了他写的一些关于往来应酬的书信,作为范文供人参考。其中有一封“致奥尔塔(Horta)的孔图吉先生”,作为“祈求类书信”的范例,注明祖基于1588年10月14日在罗马所写的[27]。奥尔塔是葡萄牙的一所城市,但1580年葡萄牙已被并入了西班牙。从祖基的这封样板书信中可以知道,孔图吉确有其人,而且,很可能如布鲁克尔所的猜测的那样,当时在西班牙王室工作。
三、孔图吉对行在位置的考订
孔图吉的《行在考述》近20页,翻译成中文有一万多字。这篇文章实际上讨论以下两个问题:
第一,契丹、蛮子、中国三者关系。孔图吉写道:“有人认为蛮子(Mangi)就是中国(China),也有人认为蛮子和中国是两个不同的国家,但皇帝是同一个。”孔图吉本人的观点是,古希腊地理学家托勒密(公元2世纪)并不知道蛮子,后来的欧洲人才获知“亚洲最东面”有个名叫蛮子的地方,不过,到了16世纪,蛮子已经更名了,所以,“在现代报告中,并没有关于‘蛮子’这个地方的记录”。孔图吉认为,前人所说的蛮子,现在是“中国15个省之一,名字叫Paguia,中国皇帝就住在这里”,“蛮子的北部及东部与鞑靼的Aniam交界,Aniam地区有个Cheniam湾;蛮子东面所濒临的大海,就是蛮子海,又叫日本海,这个海将亚洲与新西班牙大陆分割开来;蛮子的西边与契丹(Catay)交界;蛮子的南面与中国的剩余部分交界”。这样,在孔图吉的心目中,马可·波罗时代的蛮子就成了中国北方地区,而马可·波罗等人用来称呼中国北方地区的“契丹”,则成了位于蛮子西部的另一个国家。
第二,行在城的地理位置。孔图吉介绍说,对于行在城,当时有四种不同的说法。第一种说法是,“行在城位于Cantan(又写作Canten)的北面,与Mien交界,纬度不会超过36度,距离Tonsus港不会超过150里格”。第二种说法是,“行在城就是Pain(又写作Pachin),纬度是54度”。第三种说法是,“行在城就是被人们称为Lanchi的那个城市”。孔图吉认为,这三种说法都不对,因为这几个地方“距离大海太远”,不符合文献所描述的行在城位置。这样,孔图吉采纳第四种说法:“中国15个省之一”的Paguia(也就是以前所说的“蛮子”),共有9个地区;其中一个地区名为Quincit,这里有个美丽的大湖,自西而东从契丹国流入的Pulisangia等四条大河在此大湖中汇合;行在城就建立在这个大湖上面,行在的名字也源自Quincit之名;行在城,又被称为Sinthien城,“权力无限的中国皇帝就在此居住”,具体位置“大约是北纬46度”。
在孔图吉所列举的上述地名中,以下四个地名来自《马可·波罗游记》。1. Aniam,“安南”读音的异写,但至少在1550年,意大利制图学家已经误将此地名置于亚洲东北角[18]39-40,这样,亚洲与美洲(也就是孔图吉所说的“新西班牙大陆”)之间的海峡就被称为“Aniam海峡”(利玛窦在1602年绘制的《坤舆万国全图》上将此地名译写成“亚泥俺峡”)。2. Cheniam,“海南”读音的异写,指的是海南岛[18]242-243。由于孔图吉认为Aniam位于亚洲东北,因此,这个“Cheniam湾”也就成了亚洲东北角的一个海湾。3. Pulisangia,波斯语对北京卢沟桥的称呼[28]。马可·波罗将中国北方称为“契丹”,而孔图吉则误将“契丹”视为中国西部的另一个国家,所以,卢沟桥所在的永定河也就成了发源于“契丹”的一条大河。4. Mien,即缅甸[18]605。
孔图吉所列举的另一些地名,则是16世纪欧洲人到达中国沿海后新获知的。其中Paguia、Pain、Pachin,都是“北京”读音的异写,Quincit是“京师”读音的异写,Sinthien是“顺天”读音的异写。这几个地名,实际上都是指北京,但孔图吉却将它们当成了不同的地点。Cantan或Canten,既可表示广东省,又可指广州城。Lanchi,应当是“南直”读音的异写[29],即“南直隶”(南京)。
孔图吉在《行在考述》中,还写道:一批欧洲神父曾经到过“位于赤道上方23度的Tonsus港,在此下船”,希望能到顺天城去见中国皇帝,但被当地官员拒绝了,不过,这批欧洲神父获知,从Tonsus港到顺天府的距离是800里格。孔图吉根据这个距离推算,认为顺天府就是行在城[23]232。那么,这个Tonsus是什么地方呢?查考中西方史料,可以确定,这个Tonsus其实是“中左所”读音的异写,指的是明代设置在厦门岛上的中左所。
1575年,明朝军队与西班牙军队在菲律宾联合围剿海盗林凤,西班牙驻菲律宾总督乘机向中国派出了第一个官方使团,重要成员有西班牙奥古斯丁会修士拉达(Martín de Rada,1533-1578,中文文献将其称为“番僧”马力陈),西班牙军官洛阿卡(Miguel de Loarca,中文文献将其译作“微倪·赖里驾”),华人翻译陈辉然[30]。7月5日,拉达等人抵达中左所,然后经过泉州等地,来到福州,会见了福建巡抚刘尧诲等官员。1575年9月,他们离开中左所,返回马尼拉。
根据英国学者博克舍(C. R. Boxer,1904-2000)的研究,拉达从福建回到马尼拉后,撰写了两份报告。第一份是《出使福建记》,第二份是《记大明的中国事情》。西班牙人门多萨(Juan González de Mendoza,1545-1618)在1585年出版的《中华大帝国史》(),引述了这两份报告。第一份报告的原文,首次刊布于加斯帕(Gaspar de San Agustin,1651-1724)于1698年出版的《菲律宾群岛征服史》()一书中。第二份报告的原文,直到1884年才在《奥古斯丁会志》()上刊出(第一份报告也同时刊出)[31]50-51。
拉达报告中的“中左所”,在加斯帕的《菲律宾群岛征服史》中,被写成Tiongzozou[32],博克舍的英译本也是采用这个拼法[33]247,《奥古斯丁会志》中的写法为Tionçoçon[34]。但是,在门多萨1585年出版的《中华大帝国史》中,“中左所”的写法是Tansuso[35]。由于门多萨在撰写这部著作时,还利用了“别的更详尽的材料”[31]51,因此,《中华大帝国史》中Tansuso的写法,不一定来自拉达的报告,而是另有来源。
1575年,随同拉达一起出使福建的洛阿卡,也写过一份报告,并将其送回西班牙。洛阿卡这份报告的抄件,共有三份存世,其中最早的一份收藏在马德里的皇家历史档案馆(Real Academia de la Historia)中④。西班牙的庞培法布拉大学(Universitat Pompeu Fabra)还将该抄件的全文公布在网上[36]。在洛阿卡的报告中,“中左所”就被写作Tonsuso[37]。更加重要的是,洛阿卡在这份报告中还写道:“根据葡萄牙人的航海地图,漳州(Chincheo)位于北纬24度”,而当时欧洲人所说的漳州又往往是指厦门湾[33]321。孔图吉在《行在考述》中,不仅将中左所写作Tonsuso,而且还说它的位置是北纬23度,因此,孔图吉作为在西班牙宫廷中工作的一位学者,很可能参考过洛阿卡的报告。
在《行在考述》中,孔图吉把马可·波罗所介绍的东亚知识与地理大发现时代的新获得的信息完全混淆在一起了,并且将《马可·波罗游记》中介绍的行在城向北推移到中国北方,使其等同于明代的首都北京。孔图吉所展现的关于东亚知识的混乱图景,表明16世纪欧洲人尽管到了中国沿海,但对中国的历史及现状依然缺乏足够的认识。正因为如此,从1569年到1586年,西班牙殖民者才会提出征服中国的狂妄计划[38]。在孔图吉《行在考述》问世后的一个世纪里,欧洲人一直在探讨行在城的位置,直到17世纪中期,才由意大利来华耶稣会传教士卫匡国(Martino Martini,1614-1661)将其考定为杭州城。
① 高清地图参见: https://www.earthlymission.com/wp-content/up loads/2019/03/medieval_catalan_world_map.jpg。
② 高清地图参见: https://collections.lib.uwm.edu/digital/collection/ agdm/id/538。
③ 关于类斯·公撒格的生平,具体可参见:Giovanni Arledler, San Luigi Gonzaga., Torico: Elledici, 2012。
④ 抄件的编号为ms.9/3675[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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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merging of Globalization and the Northward Movement of the City of “Quinsay”: a Study of
WU Yin-lan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Media, Ningbo University, Ningbo 315211, China)
European medieval traveler Marco Polo called Hangzhou “Quinsay” and for the first time he presented the “most beautiful and wealthy city in the world” to Europe. Relying on Polo’s description, Europeans knew that Quinsay was situated in China’s southeast coast. But after the early globalization began in the turn of the 16th century, Europeans soon arrived at China’s coast, where they met the Ming, not the Yuan Dynasty described by Marco Polo. Because of the confusion between old and new information, European scholars began to identify the Quinsay mentioned by Polo with the Ming Capital Beijing. As a result, the location of Quinsay moved northward. Italian Renaissance scholar Contugo Contughi’s Relatione della grande città del Quinsai, del re della Cina is the first monograph to discuss the issue of Quinsay’s real position.
Marco Polo, Quinsay, Hangzhou, Contugo Contughi
G257.33
A
1001 - 5124(2021)02 - 0045 - 07
2020-10-24
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和国别史等研究专项“罗马耶稣会档案馆所藏涉华拉丁文手稿整理与研究”(19VJX043)
邬银兰(1979-),女,浙江杭州人,讲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外关系史、拉丁文手稿。E-mail: wuyinlan@nbu.edu.cn
(责任编辑 周 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