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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旧之间:论俞明震的诗歌创作

2021-12-05

王 春

新旧之间:论俞明震的诗歌创作

王 春

(复旦大学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俞明震作为近代著名诗人,其诗歌在新旧转型的时代背景之下,具有某种典范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俞明震写景颇负盛名,其笔下以“有我之境”为主,景物多为互动的对象;在继承宋人“以议论为诗”的轨辙时,表现了思考中的深刻与迷茫;而他苦吟之作所呈现的局限性,也为讨论传统诗词的困境和文学史的发展演变提供了角度和空间。

俞明震;《觚庵诗存》;诗歌创作

俞明震(1860-1918)在近代社会中因其经历的丰富与传奇曾引起人们广泛的兴趣,同时又因其身后俞氏家族与中国政治、文化之发展演进所构成的纷繁复杂关系,而备受研究者注意①。虽然他生平卷入不少著名事件,对时事介入甚深,但究其本色,仍应当以诗人视之。作为一般意义上的“同光体”诗人,“俞恪士《觚庵诗》,于闽赣二派外,独出机杼,自成一宗。其诗淡远精微,清神独往”(《梦苕庵诗话》)[1]301,数量上固然不多,质量上却颇为可观,足以少少许胜多多许。陈三立云:“盖觚庵诗感悟造端,摄兴象空灵杳蔼之域,近亦托体简斋,句法间追钱仲文,当世颇称之。”[1]252对其诗作甚为推崇,钱仲联先生《近百年诗坛点将录》以“天究星没遮拦穆弘”目之[2]362,亦可见俞氏之诗坛地位。俞明震亲历晚清民国沧桑剧变,将其所见所思所感熔铸于诗,于旧体诗词的落幕阶段留下了颇为精彩的一笔。在新旧转型的时代背景之下,觚庵诗具有某种典范的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

一、乱世中的景物:互动的对象

在《觚庵诗存》四卷之中,最为引人瞩目的当属那些描写山水景物的作品,历来诗人学者对俞明震的称赏也往往由此着眼。如钱仲联先生《论近代诗四十家》:“觚庵诗由陈简斋以入杜。早期诗未臻成熟,度陇以后,盘郁苍凉,乃得杜味。晚岁居杭州南湖,湖山胜景,尽归笔底。雕炼幽邃,樊谢缩手。时流尚宋诗者,未能或之先也。”[2]35俞氏一生足迹颇广,多传统士夫未涉之境,其诗风亦随之变化而至晚年尤佳,所谓能得江山之助大体不差。值得注意的是,以诗写景作为创作核心几乎贯穿了觚庵的一生,并由此成为揭示其诗心诗艺的入口,在表面风光随时、地而更迭的背后,其笔下的变与不变耐人寻味。

王国维《人间词话》曰:“境非独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境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虽然“境”不局限于景物,但景物描写显然为“写境”“造境”的重要一面。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3]1-2

静安所举“有我之境”的例子为词,“无我之境”的例子为诗,细考行文实有以能写“无我之境”者为上。这二者不妨视为古今写景诗的两种模式。所谓“无我”,其实是诗人在描摹外物时尽量以客观的笔法,将其自身形象降至最低,而“有我”则是在写景之时熔铸了作者强烈的主观色彩,使景物成为移情的载体而实现人格化。如果按照顾随先生的说法,无我“乃庄子‘忘我’、‘丧我’之意”[4]141的话,那么“有我”则颇具儒家所倡导的情志精神。与王国维所推崇的无功利文艺观相较,杜甫为代表的以儒教为旨归的情志书写始终占据主流。反观俞明震在新旧时代更迭中的写景诗,便可发现作为传统士大夫的觚庵笔下多为“有我之境”,甚少老庄的超脱姿态,而将景物时刻视为互动、寄托与倾诉之所在。

俞明震的大部分人生是在清末度过的,他的诗作中仿佛始终凝聚着无法释怀的愁绪,几乎找不到欢愉的色彩,其意境也总以寂寒凄冷为主,这与历代王朝末世的普遍情绪有相通之处,像是晚唐贾岛、宋末四灵、明末钟谭的阴影在觚庵这一辈人身上的借尸还魂,只是比起前辈来说,晚清的内外交困危机更深,士人心中的凄楚迷惘也更甚。俞明震笔下的景致总带着愁怨,显然是其心境的外现。

重过洞庭

早凉催雨渡湘波,重见湖阴旧薜萝。

风月至今仍跌宕,江山如我总蹉跎。

孤城莽莽愁心叠,野日荒荒落雁多。

天际一星明向我,混茫无地著悲歌。[1]22

颔联中“跌宕”一词,一般用来形容人,既有“放荡不拘”的之意,又寓起伏上下、立足不稳之态,而用以形容“风月”,便将眼前的美好景物置于一种漂泊不安的境地。“江山如我总蹉跎”显然是以我之眼观物,将我的失意转嫁到江山之上,表现的是从个体到国家的无助和无望。颈联描绘的景象颇为凄楚,以“叠”形容愁心有层层累积之感,道出此愁之深,而野外残阳照着落去的大雁,愈显荒凉。尾联“天际一星明向我”,明亮的星辰悬在天际,孤独落魄,正如客舟中的诗人,它仿佛通晓人意似的与诗人相望,在苍茫大地,慰藉或伴随着他无处悲歌的寂寞心情。全诗四联分别对应清晨、白昼、黄昏、夜晚,使这种悲凉情绪贯穿一天,同时也在时光流驶中隐喻着终身无法逃脱的命运。

登园亭感赋

一片伤心万柳丝,晚晴新绿上须眉。

醉看残日悠悠下,坐听鸣蝉悄悄悲。

花底炎凉俱有味,眼中陵谷更何思。

从今记取苏龛句,忍泪看天到几时?[1]23

以落日西沉暗示国家的江河日下,即将迎来慢慢长夜,再无光明,何况此时又伴随着鸣蝉的悲吟。“花底炎凉”就是世态的炎凉,无可挽回,眼中陵谷变迁也指向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变局”的国难当头。在诗中,“柳丝”“残日”“鸣蝉”等意象,均与那个作为醉看者、坐听者的诗人发生着互动,它们无一不带有主观感情色彩,成为凄楚心境的象征。

如果说诗人早年不脱哀愁的话,那么随着他入赣度陇,壮阔雄奇的自然风物与其心境相契合,而成就了他苍凉的诗风,常被视为深得杜味。胡先骕曾云:“盖文章在得江山之助,山谷入黔,石湖帅蜀之后,笔致益放,气象益宏,职是故也。觚庵局度非宏廓一流,苟足迹不出东南吴越之境,亦惟有‘沉忧斗靡丽’而已耳。度陇之役,天之玉成觚庵者,岂浅鲜哉?”[1]290

平番道中

塞上西风吹土黄,疏林辜负好秋光。

山如病马吞残雪,人似寒鸦恋夕阳。

生计何尝关饱暖?沉忧祇合待沧桑。

天荒地老吾能说,多恐旁人笑酒狂。[1]50

此诗颇有雄浑之致,但又不以一味豪放见长,而是于其中寓有悲凉。“山如病马吞残雪”,着一“吞”字体现气势,写的是宏观的背景,对句以“人似寒鸦恋夕阳”,则是由微观入手,将人的渺小和无所依傍在与寒鸦的类比中清晰呈现,而作者与夕阳的互动也颇耐人寻味,太阳一般代表着温暖,夕阳则往往暗示光芒的脆弱和陨灭,这里用“恋”表现人、物关系,有拼尽最后气力珍惜最后辉煌的效果,同时又有着无限苦楚的意蕴。俞明震这类诗作常采用宏观与微观的对比,在沧桑中体现人的弱小和无助。如《宿新安县示子言》:“峨峨见城阙,崤陵列屏几。车马乱流渡,隐隐如浮蚁。”[1]45越写城阙的巍峨,愈见人马的微末。

宿凉州

云与雪山连,不知山向背。

残日在寒沙,婉娈得月态。

……

地远古愁多,草枯残垒在。

天山一线脉,盘旋走关内。

流泉满驰道,千里有灌溉。

巍然古重镇,四郊如拥戴。

风吹大月来,南山忽沉晦。

莽莽天无垠,静与长城对。[1]50

虽然其中殊少人气,但结以“静与长城对”,也不难于边塞的宏阔中感受苍凉。

至于晚年重返江南,觚庵笔下的景物则变得幽深,尤其得力于观察的精细,他常能捕捉描写对象细微的变化。

暑夜雨初过平明泛舟出南湖

昨夜南山雨,雷峰净如拭。

澄波倒天影,云来满湖石。

石底一星明,馀光随桨没。

忽惊鸥背红,荷边上初日。

曙色分远近,湖光有明灭。

渐觉东方高,市声出烟隙。

日计在一晨,生事纷如发。

蜕世吾何曾?替人愁午热。

万事不如归,南湖风猎猎。[1]92

这首诗颇见刻画工夫,连光影的浮动都尽收笔端。不过,这种对自然入微的描写仍应与以客观见长的“无我之境”相区分,景物描写始终与诗人的视角息息相关,即由水波中看云的倒影而见湖底之石,又由凝视石头而注意到波光的变化,进而抬起头来发现鸥鸟脊背已被朝霞照红,而隔着荷花可以看到太阳的冉冉升起,在这曙光中,湖面波光粼粼,整体的写景状物围绕着时间和视线严密展开,层次分明,始终能体现着作者的“在场”,不妨仍视为某种互动,而后文的感慨则是由这种互动中得来的体会。像“石径春泥满,花篱暗草侵。乱余悲世晚,人老闭门深……离离墙外影,栽竹渐成阴”(《偶成》其二)[1]63、“小阁留宾处,寒山不改青。悠悠万人海,落落两晨星……萧萧一庭竹,留尔不曾听”(《岁暮园居杂感》)[1]70等诗中,读者一般不大能读出类似陶渊明、王维的闲适,倒是可以感受到与景物相契甚深的幽冷凄清。

《觚庵诗存》中大量存在诸如“中年万事不挂眼,静夜一灯微有情”、“野梅吹尽无人见,辜负高楼一夜香”、“风含百种凄凉意,吹入人间作笑啼”、“鸥鹭去人如避世,江山知我此登楼”、“江山寥落同萤照,城郭苍茫与雁齐”等诗句,景与人的关系颇为密切,仿佛是乱世浮沉中彼此的安慰。而诗人与景物的互动和相知,也暗示了在人世的惆怅、落寞和孤独,正因尘世无人可言说,才在对风景的细致观察中获得了理解与同情。《冬夜偶成》云:“向人枯树在,如欲诉飘零。”[1]26作者在与树相对中看出它似在诉飘零之苦,正是为了表达“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唏嘘之情。《寄陈仁先》:“明月满竹林,独照无梦地。”[1]68陈衍认为此联“殊有突过前人之处”(《石遗室诗话》卷十四)[5]205,明月所照之处特以“无梦”修饰,非大地无梦,而是作者失去了憧憬和希望,因此乃言:“萧寥复萧寥,高天动寒吹。”[1]68就像每逢易代之际,诗歌中多有“兵象”“鬼趣”一样,隐隐成为王朝气运的象征,觚庵诗也概莫能外,《读散原鬼趣诗》曰:“夜读散原诗,矮屋环冬青。叙乱托鬼语,叱诧来精灵。我无寂灭想,阅世终冥冥。万古一骷髅,黠者先逃刑。合眼梦唐虞,糟粕遗六经。齐民岂有术?魑魅能潜形。竹梢寒月来,灯影如孤萤。穷巷与世隔,人鬼无畦町。微吟坐达旦,一鸟窥檐听。”[1]67后半的环境描写不能不令人感到凄冷、衰败的鬼魅气息。

俞明震的景物诗之所以能在晚清诗坛占有一席之地,正在于他在对“有我之境”书写之时颇能寄托情志,无论其身处何时何地,在与景物的互动中均能传达出描写表象背后的悲痛,从而具有某种沉郁的风格,耐人讽咏玩味。当然,正如他参加过守卫台湾抗击日军的战争一样,与景物的时刻互动也是来自对大好河山的无限热爱(而非对一家一姓的忠诚),这种对“亡天下”的不舍和不甘,无疑是可以引起普遍共鸣的。

二、易代间的思考:深刻与迷茫

自严羽《沧浪诗话·诗辨》将“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6]26总结为宋诗的特色以来,便一直为许多诗家、学人奉为圭臬。至道咸年间,经祁寯藻、程恩泽、曾国藩诸巨公倡导,学宋俨然成为诗坛主流,并一直持续到民国,宋诗之影响不可谓不大。俞明震作为“同光体”诗人之一员,其诗学路径亦不脱学宋轨辙,只是取法与陈三立、郑孝胥、陈衍、沈曾植等稍异,主要以学陈与义为主,而上规杜甫。但诗作间杂议论,则觚庵与他人并无二致。

晚清诗坛作为古典文学的最后辉煌,诗艺发展至此已经高度成熟,而欲于数千年诗史上别开生面,则不能不通过在诗中书写新的感受和意境来获得,否则,则不过是前人思想的回声,白茆黄苇,难有价值,而晚近以来的时局动荡无疑给予了当时诗人新的刺激,并引发他们新的思考。鲁迅《朝花夕拾·琐记》曾写道:“第二年的总办是一个新党,他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大抵看着《时务报》,考汉文也自己出题目,和教员出的很不同。有一次是《华盛顿论》,汉文教员反而惴惴地来问我们道:‘华盛顿是什么东西呀?……’”[7]305这个提倡读新书风气的所谓“新党”即是俞明震,俞氏在查处“《苏报》案”的过程中有意庇护了章士钊、吴稚辉、蔡元培等人;但是俞明震作为倾向维新的晚清士大夫,在其主要活动的清季比起那些衰朽腐败的官员,显得很新潮,而转眼进入民国,比起那些激进的革命党,又显得远远落伍了,最终只能以一种类似遗民的处境自居。比起旧的他很新,比起新的,他又那么的旧,他始终没有突破时代为他设置的局限。或者从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的角度来说,是为他们提供了进行深入思考和书写的空间。俞明震的政治活动虽然不无局限性,但并不影响他思考的广度或深度,甚至可以看到,正是他在新旧之变中的边缘地位,倒使他拥有了一种旁观者清的视角,而作为记录的诗歌,于是也具备了重要的认识价值。

与传统诗人的以议论为诗相比较,觚庵诗歌的特色之一是自我认识的清醒与深刻。

述哀

预料事当尔,此意至悽切。

况复身及之,生死吾安择?

自吾成童时,民劳得小息。

书生困帖括,懔若抱残缺。

人知王室尊,那计生事拙。

默窥朝野情,不醉常兀兀。

人以官为家,遂以官立国。

鄙夫竞濡沬,贤者或矫饰。

泥取古昔名,新理任汩没。

我与世同化,所学岂殊辙。

深悲来日难,匹夫与有责。

侧闻宪法立,迅疾万弩发。

亲贵集大柄,四海各休戚。

所持进化理,忽与初念别。

踯躅将安归?放情山水窟。

江南厌靡丽,度陇苦萧瑟。

风气递旋转,人心有南北。

奈何势所激,一发不两月。

心知人世改,愁到海水竭。

兵气郁不开,关河信四塞。

去官如脱囚,心死身则适。

改岁天气佳,浊酒容一呷。

晴风入寒沙,泉动冰滑滑。

占天有生意,望春犹恍惚。

谁与解烦忧?如石不可掇。[1]53

此诗作于1912年,即民国元年,可以视为其对前半生的总结,确有诗史意义。他从自身的人生经历出发,将诸多体会灌注于诗句之中。“预料事当尔”,是自己对大势的判断——清廷覆灭的不可逆转,“此意至悽切”说的是有此种判断已经令人感到无比凄凉。“况复身及之,生死吾安则”,怎奈自己又亲身经历了这一判断的成为现实。接着,诗人从童年写起,自己作为普通的士人,也曾困于帖括场屋之中,所谓“我与世同化,所学岂殊辄”,而这也种自幼所受的教育也使他不能不有所局限。至于后来“所持进化理,忽与初念别”,则道出了外来思想对其的冲击,使他陷入了踌躇的境地,觚庵足迹由江南而至塞北,一路所见,也是风气的转向,而有“心知人世改,愁到海水竭”的体验。至于“去官”如“脱囚”,是摆脱了身在其位的烦忧,“心死身则适”,时局至此,自己不可能向前更进一步,既然心已死,则余生唯有待身死而已,自己心中之郁结,已然“如石不可掇”。这种悲哀,在晚清易代之际具有某种普遍性,只是身历剧变的文人士子未必能如俞明震一般清醒,这应当与俞氏对新学持开明的观点有关,而他的痛苦则来自于在深晓世界大势的基础上自己又要恪守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德困境。

胡先骕《评俞恪士觚庵诗存》中将俞明震视为清季文人之第三种:“为有志于维新,对于清室初无仇视之心,亦未必以清室之覆,民国之兴,为天维人纪坏灭之巨变,而必以流人遗老终其身者。”[1]291觚庵诗歌的深刻处即得益于此旁观者的视角,自我认识的清醒与对时事认识的清楚是相辅相成的,这使他以议论为诗时,其思考总能表现出某种对现实的洞察。

长夜吟

空江夜坐云崔嵬,合沓群山如马来。

眼前瞬息恣万变,胡为墨守相争猜?

新民有术不能道,沧桑一剧悲者笑。

鬼神毕竟误苍生,迷信何曾有宗教?

达官解事但形模,宪法不启愚民愚。

百年积弱有天意,朝三枉自尤群狙。

滩头水寒千丈落,颓波散尽趋大壑。

洗涤山川有雨声,莫诉烦冤向寥廓。

盘空大地如车轮,日光所被物态新。

若使地轴不自转,谁是茫茫长夜人?

繁霜夜陨乌啼苦,荒江此境成终古。

错怨东方不肯明,那识西天日方午![1]27

这首完成于1906年的诗作显然是对时事的有感而发,世界已然日新月异,而清廷仍然抱残守缺、固步自封,不能不引起作者的愤怒与悲凉。“新民有术不能道”,岂不是直指上层的冥顽不灵,“鬼神毕竟误苍生,迷信何曾有宗教”,鞭辟的正是满清贵胄及其支持下的义和团运动的祸国殃民。肉食者尚只知形模西方,而“宪法不启愚民愚”则将批判的笔触延伸到广大的群众基础,这是一个从上到下都已腐败愚昧至极的国家。如此全面的批判,在专制统治下,恐怕是殊为难得的。而面对积贫积弱的国家,领导者却“朝三枉自尤群狙”,只是表面耍花招而不能脚踏实地地变革。如果大地如车轮滚滚向前的话,那么被阳光普照的地方均已萌发新意,与西方如正午的太阳般光明耀眼相对照,自己的国家正处于茫茫的黑夜之中。诗歌中蕴含的情感和思想已经超出了传统士大夫的认知范畴,而理应被视作以俞氏为代表的晚清开明文人的特色。同样的例子在《觚庵诗存》中屡见不鲜,如“世上悠悠竞儒墨,可怜于子惜飞腾……花落花开春似梦,人歌人哭帝何能”、“绝塞散存专制体,一廛今作幸生民”等都颇为深刻冷静。

过醴泉喜晤宋芝栋侍御即赠

党论渐宽公亦老,相逢百感到平生。

河山已分成孤注,孔墨何尝有定评?

元祐声名终圣世,西京文献在荒城。

寻碑莫上昭陵墓,翻忆明良涕泗横。[1]47

这首诗对于鼎革之际的感慨,也是颇有识见的。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俞明震在深刻地观察、批判现实的时候,也毫不避讳地记录了他的困惑与迷茫。在满清统治下他有诸多的不满,但“真到天地翻,相看只如此。出世岂空言?吾庐枕秋水”(《剑臣雨中过觚庵留二日》)[1]83,变帝制为共和之后,俞氏所得到的仍然是失望,国家积贫积弱的本质并没有改变,而年老力衰的他也不能再有所作为,但他并未与其他遗老遗少一样沉醉于过去的迷幻之中,而是选择了督促子侄一辈勉力前进。

送大维侄赴美国入哈佛大学

厌世非人情,衰年望子侄。

送尔万里行,百感集呜咽。

自吾成童时,艰难生计拙。

人视官为家,学与世同辙。

兀散聊自娱,游心慕庄列。

牵萝补屋难,坐视藩篱撤。

尔往晰新理,淑身即救国。

并世无学人,人心遂荡决。

常懔风俗忧,勿与性情格。

尔父病且衰,我死更旦夕。

国危家偶存,所悲在来日。

来日吾安知?极目海涛阔。[1]92

自己已然是“学与世同辙”了,那么就支持子侄辈去海外求得新理,以挽救国家的危亡。而自己“所悲在来日”,不光对现在不满,即便对未来,他也未必抱有希望,但仍然劝勉子侄,则又别有一番悲壮与坚韧的意味。俞明震的悲观与那些遗老遗少的颓废并不一样,而是建立在对现实充分认识的基础之上。

哀自治

歌罢《学堂歌》,听我歌自治。

客从边隅来,为述边隅事。

山城如斗大,四乡可区记。

谁家富田园?谁人识文字?

各予选举权,十召九不至。

山前有博场,欢呼杂老稚。

山后鼓鼕鼕,村农逐邪祟。

共乐太平年,安用多条例?

老儒闭门居,读书已三世。

青唇吹火眠,横陈入沉醉。

语以风俗忧,朦胧嗤以鼻。

幼女十龄馀,出言颇犀利。

谓爷入城去,但可市糕饵。

莫去见官府,莫受官府气。

更莫拜乡邻,乡邻无好意。

此语讵不然,此事那可议?

徬徨复徬徨,咨谋到胥吏。

哀哉九年期,尚待开民智。[1]97

诗中对于愚民的描写正是当时社会图景的反映,革命者种种口号或主义,虽然描绘了美好的蓝图,但是考之中国的现实,则往往将流于虚妄。俞明震对所谓“自治”的认识,倒是在那些贩卖西洋文物制度知识者之上,他中年的崎岖坎坷以及对社会的深刻体察,使他虽然是行动的矮子,但又同时是思想的巨人,他诗歌中所表现的种种思想,较之得时代风气之先的知识分子,其实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在今日来看,他对体制弊端和国民根性的揭示也是有价值的,他在易代之际的深刻与困惑,无疑对传统以议论为诗的诗人有超越之处。

三、转型中的苦吟:局限的悲凉

俞明震在晚清诗坛以苦吟著称,如陈衍《石遗室诗话》即盛赞:“确士多静者机,讷于语言,淡远处从苦吟而出,非渔洋、时帆之貌为淡远。”[1]283如果细审“苦”之含义,似有两层,一指诗法言,有艰苦之意,即指觚庵诗歌擅雕琢推敲,往往能见诗功所在,一指诗心言,有悲苦之意,俞氏一生披历风霜,不得志处尤多,而能凝结为诗,令人凄怆。前者是形式层面,后者则指向内容,它们在《觚庵诗存》中是二而一之的,俞氏生平为诗不多,而能于流派纷呈、名家众多的晚近诗坛独具一格,也得益于这种内容与形式的高度统一。其诗中多警句新意,备受同辈及身后诗人称道。汪国垣《光宣以来诗坛旁记》言“及观其所为,抗精极思,语必造微,意必深婉”[8]237云,即颇具代表性。如《待寄师不至留居山中七日》三首。

其一云:

此来真隔世,了了悟初心。

入谷窥天近,因松坐雨深。

秋蝉悲旦暮,山鸟客晴阴。

好景无真相,君听流水音。

其三云[1]21:

寺楼深不见,寥廓递斜晖。

泉向云边冷,僧从雨外归。

低徊清夜磬,凄恻故山薇。

偕隐吾谁托?中年百事非。

又如《睡起》[1]74:

稳卧绳床身世平,蘧蘧睡味比茶清。

梦长梦短了无迹,窗暗窗明过一生。

读史难通今日事,闻歌不似少年声。

晴光偶动春游兴,江路微茫雨又成。

无论诗中写景、说理还是抒情,都是可以平视古人而毫无愧色的。

实际上,清季诗坛所取得的成就,能够超越乾嘉而与清初相埒,正在于能够在前所未有的变局之中写新的感受,抒新的情感,言新的思想,并具有兴发感动的力量。至于其后不可避免地受到白话新诗的冲击,而日渐式微,则是因其有难以摆脱的困境。和俞明震进退出处所具有的局限一样,以他为代表的晚清诗人似乎在表达上也或多或少的存在局限,无法被苦吟的诗心与诗功所弥补。而由此角度反观晚清诗坛,恐怕也是颇有意义的。胡适曾将中国的新诗运动称为“诗体的大解放”,并认为:“因为有了这一层诗体的解放,所以丰富的材料,精密的观察,高深的理想,复杂的感情,方才能跑到诗里去。五七言八句的律诗决不能容丰富的材料,二十八字的绝句决不能写精密的观察,长短一定的七言五言决不能委婉达出高深的理想与复杂的感情。”并以周作人《小河》为例,指出:“那样细密的观察,那样曲折的理想,决不是那旧式的诗体词调所能达得出的。”[9]134-135虽然立论不无偏颇处,但也昭示了某种真理,面对如此复杂、多样、新异的局面,古典诗词虽然也能进行精彩的书写,但是严守格律的表达似乎总给人以一种无法深入、透彻的感觉。比如律诗一般四十或五十六个字,在这有限的篇幅中是否真能传达出那么丰富的感受?借助意境而追求的某种意犹未尽之感,一度是古典诗词的擅场,但它们是否也有转化为某种表达障碍的危险?在新与旧的转型和剧变之中,已经成熟到堪称“完成了的艺术”的诗词,在大量使用传统语汇描述新事物、抒发新感受之时,仿佛有了先天劣势。所谓“一般认为文言一致是为建立现代国家所不可或缺的事项,事实上也正如此”[10]35,那么进入现代国家之后,那些习惯于文、言不一致的作者又将会遇到何种局限?《觚庵诗存》的数量并不宏富,倒成了透视这一现象的典型样本,即如果以精取胜的俞明震尚且鲜明地体现这种局限的话,那么众多以量取胜而不乏粗制滥造之作的其他诗人自然是毋庸赘言。

胡先骕《评俞恪士觚庵诗存》云:在有清末季,有心人蒿目时艰,好作苦语,亦自有分,然开口必“看天”,合口必“泪眼”,言不立诚,读之殊令人生厌。如:“醉眼看天觉泪深”“曲房初见照愁灯”“国身通有泪千行”“看人只合成孤醉”一类之语,偶一为之,未尝不可,用之数数,则落窠臼矣。这指出了诗歌中这种语言固化的现象,胡氏将此视为俞明震早年“常多疵累之句与肤泛之语”[1]287的表现,而对其后期诗歌颇为推崇。实际上,如果通读《觚庵诗存》,便可发现,这种窠臼绝非只存在于他前期不成熟的作品中,而是贯穿了他的一生。比如,在王朝末世,常令人感到无望与惊慌,而诉诸诗句,则是在诗中始终萦绕着夕阳景象,沉沉欲坠的残日成为人世的象征,在俞氏的笔下反复出现,如《萍乡泛舟至渌口道中作》“落日亭亭下,无愁意自迷”[1]3,由落日引发的无名之愁与王朝衰败引发的怅惘之情自有某种相通之处,如“遥怜水阁疏灯上,渐觉南朝夕照多”(《留别秦淮作》);“无端落日照离别,从此烟波各自愁”(《寄和范仲林秀才》);“高原如待我,落日有馀哀”(《寄怀王木斋秀才》);“请看白日下垂处,尽是人间今古情”(《长沙道中寄怀王木斋》);“侧身惊见孤飞鸟,落日无根大地悬”(《寄怀舍弟兼呈肯堂》);“独抱沉忧向沧海,且登孤塔送斜晖”(《登狼山》);“疮雁南来事又新,斜日满城无故人”(《戊午重九日病起至金陵旧居和散原见赠之作》,等等,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位自称“老与世情疏,所得惟起早”的诗人,似乎总生活在黄昏之中,“人似寒鸦恋夕阳”,他如孤鸟一样眷恋着这最后的温暖和光明。而当辛亥革命之后,故国沉沦,表现在他的诗歌中为“新历”对“旧历”的置换,如“客至怕谈新历日,病闲聊补旧诗篇(《辛亥除夕感赋时乞病留居兰州城》);“老夫常早起,颠倒忘历日(《湖庄晓起》);“入市忘新历,无家作幸民”(《癸丑除夕旅居海上》);“继承无旧历,疑似又新年”(《乙卯除夕》)。

这种“历日”与王朝的对应关系,读者初读或许会觉得新巧,但如此密集地出现,难免有重复之嫌。就像《游西溪归泛舟湖上晚景奇绝和散原作》“欲暝不暝天从容,疑雨疑晴我萧瑟”[1]79颇见精彩,但当它改头换面为“宜雨宜晴天亦暝,为陵为谷我何求”[1]89出现在《偶成》之中时,自然使人不免有价值锐减之感。

赵元礼《藏斋诗话》曾记载俞明震一则轶事云:“谓吾乡王仁安曰:‘君欲为诗?流俗人能为之诗,吐弃之可也。’”[1]269从侧面反映了俞明震的诗学观,以新异为尚,不愿落入流俗人之境地,黄曾樾《陈石遗先生谈艺录》:“诗之为道,足以怡养天机,作者固宜于求工,然过事苦吟,未免自寻苦恼。盖作诗不徒于诗上讨生活,学问足,虽求工,亦不至于苦。俞恪士自卸新疆提学使任回京,尝言此后当不复作诗,某诗功恐亦止于是。每一诗成,刻画景物,非无逼肖处,然几病怔忡矣。”[1]265也是将俞氏作为过事苦吟的典型,但是在这四卷《觚庵诗存》中如此普遍的重复不能不引起读者注意。或许可以认为,当俞明震苦心孤诣地为叙事抒情找到一种妥帖的象征或意境时,他无疑是不无得意的。但是这些警句佳联于他创作而言,既是“功魁”,又是“过首”,古典诗词的稳定性在他笔下得到了鲜明的体现,当遇到类似感情或情境需要表达时,无论他是想起了自己曾经的佳句而欣然沿袭,还是几经尝试但最终无法突破自己所创造的语境而自觉认输,都揭示了他诗歌上的某种局限性。这并不是个别现象,而是觚庵那一代人所要面临的问题。当时代选择了更能表达的白话新诗时,以俞明震为代表的传统诗人则成为了落寞的背景。这种新旧诗的分野,也为进一步思考诗歌的能与不能、以及如何能的问题提供了可以深入讨论的空间。

俞明震曾有《居南安十日书寄伯严》云:“羡君遗世换诗骨,笑我倾愁挥夕阳。琢句未除文字障,不知文字已沧桑。”[1]37诗中对“来作神州袖手人”的妹婿陈三立表示了钦羡,而“笑我倾愁挥夕阳”在后人读来似乎有几分对其诗歌调侃的意味(始终生活在黄昏),“琢句未除文字障”,是洞察到所谓的苦吟工夫其实也是一种理障,而“不知文字已沧桑”则颇具历史眼光,可以引申为纵然传统诗词在表达上有种种的局限,但是它们又携带着沧桑之感,当人们回顾当年这些诗人时,他们的诗句无疑都会成为山河剧变的见证。那些重复的语言,仿佛层层累积的历史,透过岁月的尘埃,逐渐展示它们深刻、悲凉的底蕴。

总之,俞明震作为近代中国的著名诗人,他的身上带有着新旧转型时期深刻的历史烙印,从而具有了某种典型意义。他用笔下的诗歌记录他一生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并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通过对其人其诗的解读和讨论,对我们了解清末民初的诗坛无疑是大有裨益的。而他的诗歌如何超越时代(写景与议论)、又如何被时代所限(苦吟与重复),此间的种种挣扎、迷茫,也为把握和阐释文学的古今演变提供颇有价值的角度和空间。

① 关于此点,可参见马亚中《勉行维新志,极目海涛阔——俞明震其人其诗述评》,《社会科学战线》2013年第4期,第156-165页;项义华《近代政治文化转型中的俞明震现象》,《浙江社会科学》2014年第6期,第128-135页。

[1] 俞明震. 觚庵诗存[M]. 马亚中, 校点.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8.

[2] 钱仲联. 梦苕盦论集[M]. 北京: 中华书局, 1993.

[3] 王国维. 人间词话[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4] 顾随. 顾随全集: 传诗录二[M]. 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 2013.

[5] 张寅彭. 民国诗话丛编: 一[M]. 上海: 上海书店出版社, 2002.

[6] 严羽. 沧浪诗话校释[M]. 郭绍虞, 校释.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3.

[7] 鲁迅. 鲁迅全集: 第二卷[M].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

[8] 汪辟疆. 汪辟疆说近代诗[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1.

[9] 胡适. 胡适文集: 2[M]. 欧阳哲生, 编.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8.

[10]柄谷行人. 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M]. 赵京华, 译.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3.

Between the Old and New Period: on Yu Mingzhen’s Poem Writing

WANG Chun

(The Research Center for Chinese Ancient Literature,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As a famous poet in the modern era, Yu Mingzhen’s poems had typical cognitive and aesthetic value between the old and new period. He was expert in describing scenery with deep emotions and his poems were profound and confused. The limit of his poems makes us to discuss the predicament of classical poetry and the development of literary history.

Yu Mingzhen,’, poem writing

I206.5

A

1001 - 5124(2021)02 - 0079 - 09

2020-07-25

王春(1993-),男,江苏徐州人,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明清近代文学。E-mail: 1054820540@qq.com

(责任编辑 夏登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