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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名以指实:先秦造物的语言符号学之思维

2021-12-05王望峰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造物符号学器物

王望峰

1.先秦造物的“制名指实”与语言符号学内涵

先秦造物活动所涉及的各种问题中,器物的制名指称长久以来不仅是考古学的研究领域,也属于名物学乃至古文字学的讨论范畴[1]。实际上,它更应是造物理论本身予以关注的一个议题。与造物的形态、功能、材料、装饰等要素不同,制名指称围绕的是关于器物的概念与语言问题。作为符号的语言,不但是交流的手段,也是一种思维工具。因此,对造物的考察就有了运用语言符号学方法的可能和必要。从语言符号出发并紧密地联系起造物中的观念思维等核心问题,是个冷僻又有一定价值的考察视角。

造物必以称名,这是毋庸置疑的。在漫长的先秦时期,围绕着造物的制名指称曾出现过“制名指实、正名百物”等内涵比较接近的命题表述。《荀子·正名》说:“异物名实玄纽……故知者为之分别,制名以指实”“故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实辨。”《礼记·祭法》则载:“黄帝正名百物,以明民共财, 颛顼能修之。”孔颖达疏云:“上古虽有百物而未有名,黄帝为物正名”。郑玄在注《周礼·春官》中也提道:“黄帝能成名万物”。托名于“黄帝、知者、王者”的“制名指实、正名百物、成名万物”等概念,即是在“物”与“名”之间建立和完善起一套规范的语言符号指称。“制名”等内涵既包括对造物的制名称名,也有对现存名物关系辨别厘正的意思,即对指称的规范制定或匡正继承。《周礼》一书中有19 处“辨其名物”“辨某某之名物”的表述。特别是在“小宗伯之职”“司几筵”“典瑞”“司服”“典路”“司常”等章节中,记述了从尊彝祭器、玉器、车马器到服装等一系列的器物都要做到明确的“辨其名物”[2],即是对造物与称名关系区分落实的具体体现。这些典籍的记载说明了彼时对待造物的制名、称名已经相当地严谨、苛刻甚至近于繁缛。总而言之,先秦出现的关于制名指称的种种概念甚至专事名实关系的名家学派,反映了那个时代对名物关系从朴素的直觉认知到自觉的逻辑思辨的一种发展进步。

为造物正名的“制名指实”等命题也呈现出典型的语言符号学特质。从语言的符号属性上来讲,作为概念表现形式的“名”即索绪尔符号学中的符号能指,它涉及语言和文字两种不同层面的符号系统。“物”则为符号中的所指。“制名指实”即是对名与物之间语言符号系统的构建。对于这种构建,清代学者陈澧在其《东塾读书记·小学》中曾有论述:“盖天下事物之象,人目见之,则心有意。意欲达之,则口有声。意者,象乎事物而构之者也;声者,象乎意而宣之者也。声不能传于异地,留于异时,于是乎书之为文字。文字者,所以为意与声之迹也。”[3]他讲语言文字符号的创造遵循着“意—声—文”的顺序,对事物先有概念,在此基础上又创制了语音符号和进一步的文字符号。索绪尔也持有与之相似的语言符号观:“语言和文字是两种不同的符号系统,后者唯一的存在理由是在于表现前者”。他把语言符号又分为“概念”与“音响”两个要素,也即所指与能指。这样,索绪尔的符号系统整体上就表现为“概念—音响—文字”的结构,这与陈澧“意—声—文”的语言符号观在框架上是完全一致的。先秦造物被赋予了各种明确的称名符号来进行指称,背后隐藏的正是陈澧或索绪尔发现的语言符号生成逻辑。可以说,制名指称的种种命题形式完全契合了语言符号学的特征。

那么,造物的名称符号与造物对象本身又该如何的运用起语言符号学进行关联和分析呢?对于符号和对象的关系,索绪尔的观点一面认为符号学是研究形式结构而非实质的科学,对象应该排除在符号之外;一面也认为符号学中语言的“横向结合”关系依然能给语言以外的事物以结构,揭示出隐藏于事物之间的关系。而皮尔斯、莫里斯等人的符号学则着眼于符号与现实世界的联系。特别是莫里斯将符号学分为语义、语构和语用三个分支,其语义学中的符号和对象意义、语构学中符号的形式结构和对象的关系都是紧密关联着的。我们在前面对制名指称语言符号学的特征分析中也已经提及,作为“名”的符号能指涉及了语言与文字两个不同的层次。语言符号在形式上由文字来呈现,而文字本身也是具有形式特征的一类视觉符号(本文不涉及文字的语音符号)。这样,“制名指实”中的物名就同时存在着语言与文字两种不同层次的符号系统。在这两种符号系统中,由于先秦大量地使用表现为单个文字的单音词,因此,我们把物名文字符号的考察自然地对应着古汉语中的单音词,称其为“文字符名”,而把物名语言符号的考察落实在复音词上,称其为“词语符名”。文字符名与词语符名交织在一起,使造物制名指称的符号学内涵变得更加丰富和特别。下面分别通过对这两类符号形式层面的分析来探讨它们之于造物的关系、价值与意义。

2.文字符名的理据性及对造物要素的指称

“制名指实”构建的符号系统中,作为文字符名的汉字属于一种表意符号系统。索绪尔认为“(表意)符号和整个词发生关系,因此也就间接地和它所表达的观念发生关系。这种体系的典范例子就是汉字。”不同于表音文字符号中能指与所指间的任意性关联,汉字的文字符名能够直接或间接地表达出对象的意义。它“是一个用表意性很强的视觉符号为已有音、义赋形的过程”。名物之间的指称并不是约定俗成的,能指与所指之间包含着合理有据的内在关系。这种必然的指称关系叫作文字符名的“理据性”[4],也即皮尔斯所称的“象似性”。

文字符名的理据性具体体现在许慎、班固等人所归纳的早期文字创制方法——“六书”中,即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六种方法。清人戴震将“六书”分为“四体二用”[5]:象形、指事、会意与形声为四种造字法,转注与假借为两种用字法。四体之中,象形以近乎图像摹绘的方式直表文字的意义,指事刻画出具体或抽象概念的本质特征,会意取不同意义的文字合体而表新意,形声则以包含前三类的文字为构件而演变构成,又称合体字。戴震的“四体”总结让人更易于从形式的角度来理解造字法。无论简单或是复杂,绝大部分汉字最终都可追溯到有形式意义的源头中去,它为文字符名的理据性夯实了坚实的基础。基于这样的逻辑,理据性也意味着从文字符名的形式反过来考察对象成了一种可能。事实上,传统训诂学里的“形训”便是这种方法的运用。

在“制名指实”的语境下,文字符名以不同的形式结构指称出了造物对象不同角度的意义——形态、工艺、材料、功能等等。或者说,造物的这些要素内涵通过文字符名的理据性而得以保存和反映出来。这里我们对文字符名中指称的造物要素做个初步归纳和列举:

2.1 对造物的形态造型进行指称。文字符名以象形方式对造物的形态造型进行指称,这也是其最突出的特点。如容器类的“鼎”作“”,“豆”作“”,“畐”作“”,“鬲”作“”,“壶”作“”,“卣”作“”等。此外也有如“尊”字,其形如“”,形式结构中还局部地保留着器物的形态。但这类文字的字义已经发生转化,如果不放回先秦的语境,其中包含的器物原义已难以辨别。无须多言,象形文字符名的形式结构与造物形态的关联非常紧密。要注意的是,文字形式虽然源于对象摹绘,但不等于就是图画,一旦它变成记录语言的符号,其构成演变就不再是图画的了。如文字的形态线条化过程中出现了如装饰、省略、繁化、变形、加框、异写、类化等变化手法,它们都只是符号的形式构成演变。

2.2 对造物的功能用途进行指称。在这种类型的指称中,文字符名多以象形、会意的形式表征出造物的功用内涵。如“函”本为用来装箭的囊,因此便以囊内放箭的“”来表其用途。使用具体形象来表现器物的功能,多牵涉到使用时的状态动作。“鼓”字便是这样,“”表达出手持鼓槌敲鼓的形象。同为乐器的“磬”也是运用了带有动作的象形方式,“”中可以看到为手持工具敲击悬磬的动作。“鉴”作“”,眼睛对着水盆照看面容,后来加入金属材料的信息,最终演变为形声字符。这些文字符名在象形的形式根基之上赋予了字义更加复杂和抽象的内涵,指称出造物的功能用途。

2.3 对造物的材料属性进行指称。这类指称主要通过形声的构成方式来达到目的,形式也较为单一。如从“珑”“琥”“环”“琀”等形声字符中可以看出器物的玉石材料属性。历史中造物材料的选用并非一成不变的,通过文字符名的形旁便可以推测当日所用材料。如“簋、簠、笾”之器,今日出土虽为青铜,彼时当以竹材为主。“甑、甗、瓮”之器必以陶土为主。“觚、觥、觯”之器当以角料为主。“郑井叔康盨”的“盨”写作从木从须,表明当时应有木质的盨;而“夨賸盨”中的“盨”字则加了个金字旁,则又意味着此类器物的制作已经开始使用金属的材料。又如“针”字先作“箴”,后又作“鍼”,它表明在通常认知的早期骨针、石针之外,先秦的“针”应多为竹材制作,后逐渐改为金属。文字符名的不同形式变化可以折射出造物材料的不同属性。

2.4 对造物的技术工艺进行指称。技术工艺属于比较抽象的概念,故而这种指称也多集合了象形、形声、指事等方式综合而成。例如“凿”字,原字为象形的“”,手持工具“辛”作砸凿状。后来金文则增加了象形的“臼”孔、会意的“金”即金属工具等义,整个字符表达的技艺特点更加丰满。又如“铸”,其字在甲骨文为“ ”,金文中加入了新的会意与象形成分作“”,从形式中可见它不但指称了“金属”的模铸之义,更借用了“畴”字“ ”部件作为表达分块的概念,而分块的部件放在字符中,其目的很大可能在表征着铸造工艺中的分块叠铸法。到了小篆将形符改写借用“寿”字遂最终演变为形声的“”,文字中的技艺因素全失。

2.5 对造物的类属特性进行指称。类属特点的指称主要由带有统一部首作形旁的形声字符来完成。这与对材料属性的指称一样,它能够很直观地表明造物的类别或属性关系。如以“一器而工聚焉者,车为多”的“车”为例,形符为“车”创制出来的形声字符中,“辎”“辒”“軿”“輶”“轩”“轲”为车之种类,“轴”“轼”“辙”“辋”“轫”“辘”“辖”“辚”“辐”等为车之部件等。这些文字符名让同一类属造物在不同层次的器物上都有了自己的专名。为制车等专业化程度较高的造物赋以繁复的文字符名,更透露出一种自觉的、顶层设计的痕迹,它清晰又系统地表征出了器物及器物部件的类别或从属关系。

从对几种造物要素指称方式的归纳中也可以看到,造物对象的特征信息在“制名指实”中被提炼概括、压缩折叠到层出不穷的文字符名或其构件之中。文字符名在发挥了交流功能的同时,也表现出利用形式结构存储对象意义的特点,所以有学者认为“汉字的能指承担了所指的功能”。此外也有一些文字符名与造物对象的关系会在历史演变过程中发生不可预计的变化。如“豊”是“礼”的古字,《说文》称其为礼器之象形。虽然指称行礼之器,然而礼的发端甚早于上古三代,先秦时它已演变成抽象的含义,故而并没有某种具体叫作“豊”的器物与之相应。也即是说,这个文字符名虽然表现为象形的构造形式,但指称的却是失去造物实体的抽象意义了。

或许有人认为文字符名的意义是已经基于现有的知识体系——经过了直接的传承或间接的文献考古等研究工作而确证了的,通过文字符名形式再来探讨造物并未产生新的知识。但实际上,这个回溯的过程仍然存在着特别的价值:首先,它的角度是不可替代的,“汉字的形体总是携带着可供分析的意义信息”[6]。文字符名的“形训”方法可以用来尝试解释造物学中未有涉及的指称意义,它本身也是对文字理据性的落实和证明。其次,从符号运用情境或者说语用学的角度来看,造物以文字符名的某些形式来指称意义,反映出形式特征正是彼时先民的关注重心所在,即时代认知特点的折射。如对某种属性的特别重视使其上升成为独立的类属、器种、器件等等,赋之以独立的符名即是这种观念的反映。概言之,这两个方面的价值实际上也就是文字符名对于造物的语构学和语用学价值。

3.词语符名的形式构成与造物相应意涵

“制名指实”构建的另一套符号系统是语言符号,其中的能指即词语符名。与单音词的文字符名相比,复音词构成的词语符名不但含藏了文字符名的所有信息内涵,它对造物的意义指称也更加具体明晰。有资料研究显示,仅《周礼》一书记录的1548 个名物词中就有760个复音词的词语符名,占到一半的比重[7]。另一份对殷周499 个金文名物词的统计中,复音词的词语符名占到了一半多的333 个[8]。它们包括“舟、玉制礼器、水器、量器、食器、日用品、乐器、酒器、酒类、旌旗类、金属、服饰、车马器、兵器、贝类”等类别,可以说涵盖了彼时造物的大部分范畴。在金文的词语符名中,指代青铜器自身的铭文称为“自名”。自名比典籍记载中器物的通称共名更具有价值,它由器物所有者或制造者赋予、真实地记录了那个时代对器物属性特点、内涵变化等信息的认知,也更加地贴近“制名指实”的本来面目。因此我们以金文自名这个绝好的样本来考察词语符名在造物中的运用及意义。

与文字符名一样,考察金文自名的词语符名仍然是基于它们的形式构成,但这种形式构成要涉及符号与符号间以及符号和对象间的关系。两种关系分别对应着语言学中语义的“语法意义”和“反映义”[9],亦即莫里斯符号理论中的“言内意义”与“指称意义”[10]。传统上认为符号的指称和对象意义是一致等同的,对外部事物的指称就是对象意义所在。但当事物对象发生改变时,就要有相应的策略:或者把新的对象意义直接纳入符号指称之中,即改变“反映义”;或者调整语言符号以适应新的意义变化,即改变“语法意义”。对词语符名的探讨正是通过形式结构的构成变化特征来审视符名的“语法意义”和“反映义”。这个阐述可能略显晦涩,下面我们通过它们具体的表现来展开和阐明观点。

金文自名的形式构成大致可以归纳为三种类型:扩张型构成、缩略型构成与平移型构成。

3.1 金文自名的扩张型构成。金文自名的扩张型构成是词语符名形式构成中最基本的类型。它通过语言学中复音词的两类主要构词法“偏正式”与“联合式”而完成[11]。

3.1.1 偏正式扩张。这种扩张运用是以增加修饰限定的形式来完成的。金文的自名通常由“器名修饰语+器名”组成,器名修饰语有“宝、尊、祭、祀、用、旅、行、盥、食、媵”等。它们对器物的地位、功能、形制等属性进行修饰限定说明。如“宝、尊”表示器物的地位,“行”表示随行所用之性质,“小、大、方”等表示器物的形制等。偏正式的扩张反映了造物的观念由简单向复杂的变化,它糅杂了随着时代发展而愈加深入的认知及更多的实用需求。例如“寝小室盂”这一金文自名词语符号,它指称出自身为置放于商王卧室盥洗间的场所及用途[12],其更深一层的意义内涵是造物需求的精细化、分类化,而不再仅仅是个普通意义上的青铜容器。

3.1.2 联合式扩张。联合式扩张指器物的自名由不同的器名联合使用而构成,古文字学中也称为“连称”。连称有“共名+专名”(或“专名+共名”)和“专名+专名”两类[13]。前者如“中斿父鼎”自名“宝尊彝鼎”,“御史兢簋”自名“宝尊彝簋”,“王季鼎”自名“鼎彝”等[14]。其符名中的“尊、彝”是共名,“鼎、簋”是专名。后者如“楚王领钟”自名“铃钟”,“邾君钟”自名“钟铃”等两个专名的连称。符名的连称往往意味着两个器物在形制、功用等方面存在着相近、配合、成组甚至同铸的渊源。如“铃钟”“殳矛”连称都是因器形接近。两个专名的联合式扩张有着向偏正式扩张转变的趋向,它意味着其中一个专名已经演变作为修饰的功能使用,被修饰器借用了修饰器的某些特征。

3.2 金文自名的收缩型构成。与扩张型构成相反的是收缩型构成,它是基于对既有命名习惯的一种收缩,但并不意味着对象意义的缩略。收缩构成大体也可以分为两类:略称式收缩和合成式收缩。

3.2.1 略称式收缩。这种形式的收缩比较好理解,对习惯的词语符名进行部分省略便成为略称。如“竞卣”自名为“父乙旅”,后面便省略了专名。“旅”既可以作为修饰语本身也是一种缩略自名。类似的还有“肆”,它常与鼎、簋、簠、爵、尊、卣等连用而略称,如“仲义君簠”自名为“县妀肆”,省略了“簠”。自称为“宝、旅、媵、尊”等而无专名的修饰语器名通常都是略称。有些略称也要注意,如“鄀公平侯鼎”自名为“尊盂”,虽然它是“尊盂鼎”的省略简称,但实际却不是盂。鼎以盂作修饰语称盂鼎,其形制和功能是受盂影响的,简称中强调了盂的地位影响,构成一个比较特别的词语符名。

3.2.2 合成式收缩。它通过将金文符名中的部分复音词合成为单音词符名而实现,本质上也是器名修饰语向器名的转化,古文字学称之为“合文”。如上面举例的“盂鼎”,除了略称收缩为“盂”外,它们也合成收缩为自名的“”,另有鼎与鬲合成作“”,“庚兒鼎”“邓公乘鼎”的自名作“飤”,其中的“”便是“繁”与“鼎”的合成。还有以“繁”作为略称自名的,其实这两种收缩构成都强化了它作为独立器名的专字用途。再以“升鼎”为例,“蔡侯申鼎”自名“蔡侯申之飤”。“升”与“鼎”合文为“”,升是由镬鼎升牲到鼎中的动作。升鼎专指盛放荐牲之鼎,功能的概念被固化为新的文字符名。又有从鼎从旁的“”,吴大澂认为“旁”是“方”的本字,从方是对鼎形制的描述。这样来看,合成式收缩所构成的词语符名中实际又含藏了文字符名的理据性特征。

3.3 金文自名的平移型构成。金文自名的平移型构成可定义为由他物的词语符名转借而来,词语符名虽然未变,但其指称关系已发生了改变。自名的平移型构成也可归纳为两个子类型:互称式平移和代称式平移。

3.3.1 互称式平移。如果造物的词语符名有多个所指,则意味着有可能出现了符名的互称。符名“甲”与符名“乙”的互称表明,甲乙指称的意义趋同。例如鼎与鬲两种器物存在着互称的现象:“母生鼎、季贞方鼎、倗浴鼎”等都自称鬲,“昶仲鬲、夨伯鬲、公姞鬲”则自称鼎,“王人辅甗”自称鼎,“诲鼎”自称鬲鼎等。它意味着这两者之间在意义上有着密切联系——陶鬲无耳,而青铜鬲为搬动增加了立耳,便非常近于鼎了。而鬲也多以偶数组合与列鼎随葬,起着陪鼎的作用。唐兰先生说“古代鼎和鬲实际不很分,其分得很清楚大概在西周后期”。在鬲与甗之间也有这样的关系。形制或功用的接近,导致概念的趋同,由此便出现了符名的互称现象了。

3.3.2.代称式平移。自名平移的另一种形式就是代称现象,代称与互称在形式上相近但并不等同。符名代称中,器物对象为甲型器而其自名却为乙型器,它涉及了语义内涵的根本改变。如“伯敢畀盨、谏盨、华季益盨、滕侯苏盨、伯鲜盨”等器形为“盨”而自名为“簋”;“伯庶父盨、鲁司徒中齐盨”自称为“盨簋”。“盨”可称“簋”或“盨簋”,却没有“簋”称为“盨”的。它意味着“盨”是从“簋”器中创造出的新器物,簋先而盨后,是形态发生了变化的派生设计。结合文字符名的理据性作出推断:“簋”为竹头皿底表意,“盨”仅有皿底,缺少了竹材的表意。考虑到曾经存在过木旁的“盨”,由此可得出一个结论:从“簋”派生的首先是木盨,青铜盨更可能从木盨而非青铜簋演化而来。

在上述列举之外还有不少其他器物间的符名平移,如“豆、敦”,“戈、戟”乃至“盘、盂、匜、盉、鉴”之间等,有些关系也并非尽如“盨、簋”联系这么简单。它们的互称、代称关系值得更深入地探讨。

对金文自名的考察也可以归纳出几个方面特点:其一,自名的形式构成与造物意蕴之间存在着相关但不一定正向的联系。扩张型构成实际是器物内涵扩张的表征,它带来的新意更加丰富和具体;收缩型构成有可能意味着出现了由属性固化而新创的器物;平移构成则兼具二者,多种器物内涵的发展趋于近同,乃至出现了派生的造物关系。自名指称的意义仍是造物的行为及变化结果。这种动态的变化态势要放在历史的视野下,否则单单一个金文自名毫无意义。其二,自名形式结构与造物的关联同样为自名贴上理据性的特点。名不仅是物的称号,它就是物的直接或间接的意义表征。词语符名的理据性甚至直接贯穿到文字符名的层面,导致出现如收缩构成中的“合文”。合文将既有的意义折叠构成了会意形式的新字。从词语符名到文字符名,实即语言学中的义位与语素关系,此处不再做深入讨论。其三,通过自名的形式构成,也可以看到其中的“隐喻”(metaphor)和“转喻”(metonymy)意涵。如平移型构成中的互称可以视作一种隐喻:甲物像乙物。而平移型构成中的代称、收缩型构成中的修饰语变器名则都是转喻的手法:甲物是乙物。我们说传统的“二喻”是符号意义上的,更可以说它就是属于造物本体的。

总的来说,从词语符名的形式来考察造物的现象是较难下手的,幸好存在着“扩张、缩略、平移”这么三种构成变化方式的着力点。语言学家赫尔曼.保罗在《语言史原理》中从历时性方面也把语义的变化分为扩大、缩小和转移,影响深远。我们运用的策略与之相似,但针对的是语构层面上的词语符名形式。符名形式的构成变化同样呈现出了造物对象的特别意蕴[15]。

4.结语

在上述探讨的过程中,有些问题实际也是比较麻烦的。比如文字本身的发展会繁衍出各种异文,即是说文字符名的形式结构存在着多样性。金文的自名也非常复杂,特别是春秋以降各种新出的造物并不存在着统一规范和系统性。关于造物隐喻和转喻的“二喻”论还有很大的讨论空间。此外文字符名的声符对造物究竟有着何种的意义与价值,目前尚无探讨的准备条件。这些问题都有待进一步发掘研究。

“制名指实”似乎只是先秦造物不起眼的一个侧面,它将先民朴素又富有逻辑的认知观念落实在层出不穷的造物称名中,凸显出了典型的语言符号学特质。造物中的种种物态属性和变化,在文字与词语符名的形式结构中有着相应的呈现。对文字符名而言,它的理据性使得通过符名结构可以直达造物对象的意义。符名体现了先民对造物中诸如形态、功能、材料、工艺等具体要素的概念认知;而词语符名则更多地折射出了伴随着造物种种内涵变化的观念意识,从中能一窥他们所运用的整体、形象、联系、逻辑等复杂的造物思维。可以说,语言两个不同层面的符号系统,对先秦造物的研究来说具有不可替代的工具价值。

从语言符号的角度关联起先秦的造物活动,这个初次尝试是粗浅的也是小心翼翼的。在探讨的过程中,既要运用起语言符号学、造物论的一般概念范畴和理论,又要结合考古学、古文字学乃至传统金石学、名物学的相关成果。特别的是,语言符号学并没有为造物研究准备好定制的方法,在对方法探索尝试的同时,根本上要始终紧扣语言符号的本体价值:语言符号是人类的交流手段也是思维的工具。思维为造物准备了观念上的若干可能,或者说,先秦的造物因对思维工具的善加利用而变得更加熠熠生辉。语言符号在这造物活动中也丰富了自身的形式。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青年项目“先秦诸子造物艺术批评思想比较研究”(编号:17YJC760099);泰州学院人才科研启动项目“传统设计的秩序问题研究”(编号:702076)阶段性成果。

注释:

[1]刘兴均:《〈周礼〉名物词研究》,四川:巴蜀书社,2001 年,第1 页。

[2]《周礼.天官》中曾提及“小宗伯之职,……辨六彝之名物,以待果将;辨六尊之名物,以待祭祀宾客”。《周礼·春官·宗伯》:司几筵掌五几、五席之名物,辨其须知与其位。《周礼·春官·典瑞》:“典瑞,掌玉瑞玉器之藏,辨其名物,与其用事,设其服饰”。《周礼·春官·司服》“司服:掌王之吉凶衣服,辨其名物与其用事”。

[3]陈澧:《东塾读书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第228 页。.

[4]“象似性”由皮尔斯在20 世纪40 年代提出,王寅将其概括为“语言形式在音形或结构上与其所指意义(包括客观世界与概念结构)之间存在着映照性相似的现象。”王寅:《语义理论与语言教学》,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 年;又见王铭玉:《语言符号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 年。

[5]戴震:《答江慎修先生论小学书》,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社,1980年。

[6]王宁:《汉字构型学讲座》,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 年,第3 页。

[7]刘兴均:《〈周礼〉物词贮存的上古时代华夏民族的思维模式》,《东方丛刊》2002 年第2 期,第62-78 页。

[8]洪莉:《殷周金文名物词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华东师范大学,2007 年。

[9]贾彦德:《汉语语义学(第二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年,第39 页。

[10]廖春红:《试析莫里斯符号学的意义观》,《北方论丛》2006 年第4 期,第80-82 页。

[11]朱刚焄:《周青铜器铭文复音词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山东大学,2006 年。

[12]朱凤瀚:《古代中国青铜器》,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5 年,第140 页。

[13]讨论金文名物词需了解几个概念:“器名、共名、专名”。“器名”分为“共名”和“专名”。“共名”又有“大共名、小共名”之分;“专名”为某一类具体的器物名称,如“鼎、鬲、甗、簋、盂、罍”等,如青铜鼎一类的“自名”就有130 多种。“共+专”或“专+共”的区别意味着结构不稳定,构词法尚不成熟,不具备特别意义。

[14]陈剑:《青铜器自名代称、连称研究》,《中国文字研究》1999 年第00 期,第335-370 页。

[15]郭鸿升:《现代西方符号学纲要》,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16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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