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军事策略与围棋
——兼评《旷日持久的游戏——毛泽东军事策略的围棋阐释》*
2021-12-05何云波
何云波,任 晨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围棋是中国的国粹,既是琴棋书画四艺之一,中国古人也经常把它跟兵法联系在一起,所谓“略观围棋兮,法于用兵,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马融《围棋赋》)[1]8;围棋是对战争的游戏模拟,又被看作是一门战略学、策略学,包含着深厚的哲学内涵。2014年7月3日,习近平主席访问韩国,在与时任韩国总统朴槿惠和著名棋手李昌镐会见时强调:“围棋中包含着人生的哲学和世界战略。”
毛泽东是当代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他与围棋也结下种种不解之缘。他虽然只是偶尔下棋,但多次在文章中以围棋打比方论述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与策略问题,为中国革命下了一盘大棋。中国围棋协会主席、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办公厅原主任林建超少将在《围棋与战略》一书中,专辟一节《中国革命战争中的毛泽东围棋战略思想》,论述毛泽东如何将围棋战略运用于中国革命战争中,强调毛泽东“善于运用围棋的哲理去研究战争,指挥作战,是在军事理论上把围棋与‘战略’的概念直接联系起来的第一人”[3] 175。美国学者斯科特·伯尔曼的著作《旷日持久的游戏——毛泽东军事策略的围棋阐释》,还有西方一些政要和学者,从各个角度分析战争时期毛泽东革命策略所体现的围棋思维,对我们深入探讨毛泽东军事策略与围棋的关系,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
毛泽东是否会下围棋,曾经有不同的说法。但根据曾在毛泽东身边工作的人的回忆,毛主席显然是会下棋,也下过棋的。李耀宇、李东平在《一个中国革命亲历者的私人记录》中,曾谈到在延安时期,普通战士和领导干部们的娱乐。延安的娱乐方式五花八门,原始的与现代的相互交融。战士们在黄土地上画个田字格,摆上石子、土疙瘩玩“拱牛”,王鹤寿与毛主席下围棋,张闻天陈云他们下国际象棋。毛泽东还曾谈到围棋的起源,认为围棋一定是我们老祖宗认识到土地的重要性以后,你搬一些黑石头围上自己的地盘,他搬一些白石头围上自己的地盘,开始争夺私有财产,后来就变化成了围棋。
树军《中南海备忘录》也曾写到钟灵与主席下棋的经历。钟灵是1938年入延安鲁艺美术系学习的,毕业后在陕甘宁边区做文化教育工作,和主席下棋是1946年冬天和1947年春天的事。而毛泽东的卫士长李银桥的《走下神坛的毛泽东》一书,曾谈到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初,毛泽东偶尔也会和身边的工作人员下盘围棋,别人赢了他也不恼,别人谦让他就恼。对日理万机的毛泽东主席而言,下棋不过是他偶尔放松一下的娱乐方式,自然也就不太在意胜负。在韶山毛泽东纪念馆陈列的主席生前用过的物品中,就有围棋。而在井冈山八角楼上,至今还摆放着一张桌面上刻了围棋盘的方桌,据说当年,在战火纷飞的间隙,毛泽东就曾与朱德在八角楼从容弈棋。韶山宾馆就有一幅当代画家画的毛主席与朱总司令对弈图。
毛泽东下棋虽然算不上高手,围棋不过是他闲暇时的一种娱乐而已,但他将棋理运用于中国革命战争中,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1927年,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毛泽东领导了秋收起义,在井冈山,与朱德八一南昌起义的部队会合,建立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1934年10月,因为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开始了长达2年的长征,最后到达陕北延安,有了新的根据地。1936年12月,毛泽东撰写《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时曾谈道:“中国是一个大国——‘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不愁没有回旋的余地。”[2] 189如果说广大的中国就是大棋盘,“金角银边草肚皮”“起手据边隅”,放弃大城市,先在“边角”站稳脚跟,然后再伺机挺进中腹,逐鹿中原,这就是毛泽东面对中国革命的“战略”中,首先制订的围棋谋略。如果形势不利,不做无谓之牺牲,赶紧“腾挪”,开拓新的天地。
在这个过程中,“大局观”特别重要。研究带全局性的战争指导规律,是战略学的任务。研究带局部性的战争指导规律,是战役学和战术学的任务。毛泽东用围棋来打比方,说明全局与局部的关系:
要求战役指挥员和战术指挥员了解某种程度的战略上的规律,何以成为必要呢?因为懂得了全局性的东西,就更会使用局部性的东西,因为局部性的东西是隶属于全局性的东西的。……如果全局和各阶段的关照有了重要的缺点或错误,那个战争是一定要失败的。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乃是说的带全局性的,即对全局有决定意义的一着,而不是那种带局部性的即对全局无决定意义的一着。下棋如此,战争也是如此。[2] 175
“没有全局在胸,是不会真的投下一着好棋子的”[2]221,下棋如此,战争更是如此。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国共第二次合作,停止内战,中国共产党的军队投身于抗日的洪流中。如何把握大局,制定全局性的战略,以指导具体的决策,便显得尤为重要。针对一些指战员在群情激奋中,急于到前线打一些大仗,显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军队抗日的决心和能力的倾向,1937年8月22日至25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在陕北洛川召开扩大会议,研究抗日的战略方针。毛泽东在会议报告中,首次运用围棋的思维、概念,提出了采取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的战略方针。[3] 177毛泽东用围棋打比方说,这就好比围棋中的做“眼”。据会议参加者、时任抗日军政大学政治部主任的傅钟在《敌后抗战的开端》中回忆:毛泽东同志高瞻远瞩,用形象的比喻阐明宏伟深远的战略思想,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我们已采取‘山雀满天飞’的办法,撒出了大批干部,到华北敌后组织群众开展游击战争。我们的主力部队到华北,要像下围棋一样做几个‘眼’,‘眼’要做得活,做得好,以便和敌人长期作战。”[4] 208
其后,这一“山雀满天飞”战略思想,在八路军的作战谋划与实施中得到贯彻。朱德总司令将主席的战略思想形象地称为“‘围棋’战”[3] 177,129师师长刘伯承则指出:“我们129师的任务,就是将主席的‘围棋’战略具体化。我们的设想,是要通过创立游击支队,建立军区,划分军分区。也就是从游击战开始建立正规军,从游击去开始建设根据地,这就算是‘做眼’吧”[5] 185
与游击战相应的是,为了进一步明确抗日的战略方针,毛泽东还提出了建立抗日根据地的思想。毛泽东在一九三八年五月撰写《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发表于延安《解放周刊》第40期,提出一切军事行动的指导原则,都有一个基本的原则,就是尽可能地保存自己的力量,消灭敌人的力量。要保存自己的力量,就要先“做眼”,建立根据地。毛泽东由此说到“敌我之间的几种包围”:“由是敌我各有加于对方的两种包围,大体上好似下围棋一样,敌对于我我对于敌之战役和战斗的作战好似吃子,敌之据点和我之游击根据地则好似做眼。在这个‘做眼’的问题上,表示了敌后游击战争根据地之战略作用的重大性。”[6] 427
围棋,“围地”之棋,正是在不断的包围与反包围中,达成最后的战略目标。而其中先要“谋活”“做眼”,在敌后方建立根据地,站稳脚跟后,成功地实现反包围,在此过程中,灵活地开展游击战术……这一切都与棋理相通。1938年5月26日至6月3日,毛泽东在延安抗日战争研究会做演讲《论持久战》,在强调抗日战争是“持久战”的同时,又延续了《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的说法,强调八路军、新四军向敌后进军,与日军的攻势形成了包围与反包围的关系,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犬牙交错的状况,就好像是下围棋。围棋是围绕“地”的争夺,是一种包围与反包围的游戏。围棋两眼活棋。根据地就如同这“眼”:“这样,敌我各有加于对方的两种包围,大体上好似下围棋一样,敌对于我、我对于敌之战役和战斗的作战,好似吃子,敌的据点(例如太原)和我之游击根据地(例如五台山),好似做眼。如果把世界性的围棋也算在内,那就还有第三种敌我包围,这就是侵略阵线与和平阵线的关系。敌以前者来包围中、苏、法、捷等国,我以后者反包围德、日、意。但是我之包围好似如来佛的手掌,它将化成一座横亘宇宙的五行山,把这几个新式孙悟空——法西斯侵略主义者,最后压倒在山底下,永世也不得翻身。”[6] 472-473
毛泽东不仅用下围棋来比喻中国抗日战争的战略问题,并且在这里进一步提出了“世界性的围棋”的概念,把世界反法西斯战线比作一盘更大的“棋”,有着更大范围和战略意义的包围与反包围。“把围棋的棋盘拓展到全球,用大棋局比拟世界格局,既体现了毛泽东恢宏的战略视野,也反映了围棋战略的层次性、深刻性和适用性”,[3] 178建立根据地是“做活”,放眼全球是为了“谋大势”,既能够高瞻远瞩,立足全局,又脚踏实地,务实谋活,便能立于不败之地。如今,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围棋包含着“人生的哲学和世界战略”,李克强总理在谈到中国经济发展时,也强调要像下围棋一样,既要“做活”,又要“谋势”,这种“围棋思维”可谓一脉相承。
《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持久战》等文章阐明了抗日战争的特点、性质和中国共产党的战略和策略,对抗战的胜利起到了重要作用。而围棋战略与战术思维成了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
林建超在《中国革命战争中的毛泽东围棋战略思想》中概括毛泽东的围棋战略思想,有以下特点:一是运用围棋最本质、最核心的概念“围”。二是将军事上层层包围和反包围的战争与围棋上错综复杂的包围局面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三是在包围中运用了“吃”子和“做”眼表现攻防行动,蕴含着“保存自己、消灭敌人”这一最基本的战争法则。四是不仅注重在战略战役上的运用,而且拓展到世界性的战争格局之中,由民族之间、国家之间的战争上升到国家联盟之间的较量,使围棋战略思想的内涵在更高层面上得到展现和升华。[3]179
有道是棋盘小宇宙,天地大棋局,毛泽东不仅会下围棋,还在中国的革命战争中下了一盘具有经典意义的大棋,为战争的最后胜利奠定了基础。
二
毛泽东的围棋战略思想,也受到国外政治家和学者的关注。
1969年,美国耶鲁大学社会学教授斯科特·伯尔曼(Scott A. Boorman)出版了一本书《旷日持久的游戏——毛泽东军事策略的围棋阐释》(The Protracted Game: A Wei-Chi Interpretation of Maoist Revolutionary Strategy),分析战争时期毛泽东革命策略与围棋的关系。他站在西方旁观者的角度,将毛泽东的军事策略与中国传统文化结合在一起,以围棋为切入点,将中国的革命战争视作一场大棋局,而毛泽东则是运筹帷幄的棋手。这本书可谓另辟蹊径,在西方多数人还认为围棋只是“东方游戏”的时候,他已经洞察到了棋中的深意,并关注到了中国领导人毛泽东在战争中对围棋策略的运用,为西方的毛泽东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伯尔曼指出:“毛泽东在指导中国革命时期的许多战役中使用的战术战略,都可以用中国围棋的棋法来解释。”[7]5他选取了中国革命的几个重要阶段以及一些重点战术战略系统地探讨了这些毛泽东革命策略的应用实践与中国棋盘游戏之间的相似性,同时与西方对相似事件的平行分析做了类比。伯尔曼指出,与西方传统的战略选择模型相比,以围棋为类比的毛泽东革命策略对战略体系的分析呈现出了一种更为复杂和灵活的博弈论形式。
伯尔曼通过研究发现,由于传统的围棋棋局黑白棋子众多,棋局规模庞大,走法众多,相关策略也显得异常复杂、微妙。因此,对于初学者来说,围棋的策略十分隐晦。但也正是因为围棋策略的复杂性与微妙性,才使得围棋军事策略方面的理论得以蓬勃发展。而且,围棋的另一个优点是:它是一种具有复杂战略意义的游戏,是中国古人历经千年的智慧结晶,棋手的行棋策略与军事斗争的策略相类似。“虽然围棋没有明确被定为中国共产党革命战略的模型,但其基本游戏规则和游戏结构能够很容易在军事冲突中找到对应;特别是它的抽象性,使得相对浅显的平行类比显得更有深度。”[7]49伯尔曼结合围棋的棋法,将毛泽东在战争时期的军事策略放在江西时期、抗日战争时期、解放战争时期三个时间段里,并分阶段加以阐释。
(一)有效利用边缘棋子——农村包围城市战略
伯尔曼首先从江西时期入手,他认为中国共产党在江西的革命战争决策,在许多战略布局上都类似于围棋的开局,也就是19×19棋盘上的大约前50步棋。此时共产党需要做出的战略决策,在内容上与围棋选手在比赛开始时必须做出的决策相似:即关注棋局中最重要的区域以及如何渗透到敌方的势力范围内,建立安全的基地,同时在这些基地里进行防御,以抵御对方的进攻。1927年,由于国民党反动派的破坏,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组织遭到严重损失。为了改变被动的局面,中共中央纠正了党内的右倾投降主义路线,决定在大型城市发动起义,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先后爆发了南昌起义、广州起义等大型城市武装暴动。但残酷的斗争结果表明,将包围的中心放在大城市是行不通的。于是,毛泽东果断抉择并带领部队转移至江西井冈山,同党和红军的其他领导人一起,开辟了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伯尔曼十分欣赏毛泽东的这个决定,并表示这个策略正如围棋的高明布局,围棋是包围的游戏,与战争一样,控制领土是首要目标,围剿与反围剿的关键原则就是对领土的争夺。围棋有句棋谚叫“金角银边草肚皮”,说的便是根据棋子在棋盘上围空时能发挥出的效率,角的价值最大,边其次,中腹最小。围棋高手通常从棋盘的边缘落子而不是中心地区,因为在棋盘边缘附近的棋子比在棋盘中心的棋子更容易占领潜在土地,也更不容易被包围;而中心区域,无论是城市中心还是人口中心,都相对难以控制。“围棋初学者的失误就是,试图以几串相连的棋子实现对几个重要交叉点的包围,低估了其他边缘潜在的区域,因此可能造成被对方的反包围。”[7]73“吃子”的欲望可能会促使初学者强行占领地盘,从而被抓住弱点被反包围。在1927年的大型城市起义中,由于国民党军队的异常强大和共产党武装力量的相对弱小,所以共产党通过夺取中心城市武装反抗国民党的斗争很快失败了。此时计划进攻和防御的目的,往往不是为了夺取土地,而是为了包围更多的土地。围棋初学者常常在进攻与防御的交替中犹豫不定,而高手则会合理利用他放置在棋盘上任意位置的棋子,这些棋子都有可能在将来占领更多的土地。因此,“毛泽东懂得如何利用棋盘的边缘来争取包围最大的土地,边缘的棋子是一堵天然的围墙。”[7]27毛泽东通过对当时国情的分析,果断判断出当时共产党的力量还不足以攻打城市,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转移到敌人控制力量较弱的农村,去建立革命根据地,占领潜在的土地。他以天才般的思维论证了在中国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的必要性,指出,中国红色政权存在和发展,亦必有相当的条件……“因为有了白色政权间的长期的分裂和战争,便给了一种条件,使一小块或若干小块的共产党领导的红色区域,能够在四围白色政权包围的中间发生和坚持下来”[7]71。毛泽东分析认为,中国革命形势是随着国内、国际各种势力连绵不断的战争而持续地向前发展的。所以,不但小块红色区域的长期存在没有疑义,“而且这些红色区域将继续发展,日渐接近于全国政权的取得”[2]175。伯尔曼强调:从最终的战争实践来看,正是这些小块红色根据地的建设,也就是围棋棋盘上摆放的非中心地区的“政治棋子”,使得中国共产党保存了革命武装,并且为积蓄革命力量提供了有效途径。
(二)全局意识——抗日战争中的持久战略
在肯定了江西时期毛泽东正确运用了围棋中的“金角银边草肚皮”战术确立了农村包围城市、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的策略之后,伯尔曼又将眼光转向了抗日战争的战场。他首先阐明了围棋战略意义的第二个特征:正如毛泽东所认同的那样,如果中国是一个大棋盘,那么棋盘上分散的、非线性的、割裂的棋子使得整个局面显示出一种不确定性,因此这会是一场持久的战争。1936年7月16日,毛泽东本人在同美国记者斯诺的谈话中,谈到中日战争的持久性:“在这场斗争中,最后胜利必定属于中国人民。如果中国单独作战,相对地说,牺牲就会大些,战争的时间也会拖得长些,因为日本是一个充分武装的强国,而且还会有它的盟国。”[2]445伯尔曼在这里用围棋作类比,表示在一般的棋类游戏中,棋盘上所有的棋子都可以在给定的回合中移动,但是在围棋棋局中,只能一次落子,并且棋子在被“吃子”之前无法移动,这就导致了围棋也是一场持久战,若用于军事策略的阐释,围棋的这种特性具有深远的战略意义。
一方面,从战术上讲,如果棋盘上某一处的棋子受到了小损失,棋手可以通过战略上的智胜对手来恢复自己的地位;1934年10月,毛泽东失去军事指挥权,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中央主力红军为摆脱国民党军队的包围追击,被迫实行战略性转移,退出中央根据地,进行长征。但是这次挫折并没有左右整个战争的大局,在毛泽东重新挽救中国革命之后,共产党依然获得了最终的胜利。另一方面,伯尔曼举例了西方最著名的棋类游戏,国际象棋和跳棋,在这两种棋类游戏中,只要一方棋手犯了一个战术上的错误,对手就能得到极大的优势——这对失误的一方是致命的。与之相反,围棋棋局里,只有考虑到棋盘上所有战斗的长远结果,才能保证最终的胜利。如果只着眼于局部成功的战略,往往会导致最终的一败涂地。
随后,伯尔曼又由此引申转而论述了毛泽东在抗日战争中所表现出的大局观,在指导革命战争的过程中,毛泽东显然是一个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高手,他胸中始终有大局,始终在大局下思考和行动。他曾说过,战略指挥员“最要紧的,是把自己的注意力摆在照顾战争的全局上面”[2]160。毛泽东认为:中国的抗日战争应该包括三个连续的阶段。第一阶段,整个国家处于战略防御的状态,日本人将从沿海地区向内陆大城市延伸势力范围;第二阶段,僵局将接踵而至;第三阶段,中国军队就可以组织战略反攻了。日本对于中国的入侵就像棋盘上的局面,虽然当时棋盘的大部分地区都被中国棋子占据,但是在毛泽东看来,中国棋手并没有强大到能阻止日本棋手占领更多的土地,来不及动员自己的部队,而持久战才是一个更有效的策略。西方的军事战略以实现一次决定性的战术接触为导向,但是在我们所知悉的毛泽东的军事辩证法中,“围棋棋局中虽有速战速决之策,但本质上还是一场持久战,激进主义不仅可能会导致一场交战的失败,而且会将整个战局置于危险之中。”[8]110
伯尔曼同时也关注到,毛泽东的这种大局观在解放战争时期表现得尤为明显。如果说中国革命战争的井冈山时期和抗日战争时期都能看作是围棋棋局的一部分的话,那么解放战争时期既可以看作是历史大棋局中的收官部分,也可以看作是大棋局中完整的小棋局。毛泽东在棋局伊始便推测出了对手后面的路数,循序渐进地指导人民军队从布局到战略防御再到战略反攻直至取得最后的胜利。在西方读者眼中,中国的革命战争战役众多,毛泽东的军事理论与西方传统军事理论也有一定差异,伯尔曼以围棋作类比,既还原了战争的完整性,也解释了其中一些不易被人理解的军事策略。
(三)断裂的联系——毛泽东的游击战术
在西方,研究毛泽东军事思想中“游击战术”的人和机构数目最多,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研究员、军事历史专家马克斯·布特(Max Boot)在其2015年所著的《隐形军队:游击战的历史》一书中指出:“毛泽东在20世纪堪称卓越的游击战争实践者和理论大师,他有着深刻的洞察力。”[9]55原联邦德国《军事与经济》杂志1965年1月号文总结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毛泽东的游击战略在全球取得胜利,这种战略已有效地改变了世界政治面貌。”[10]可见正是毛泽东游击战术的这种世界性影响,加深了伯尔曼等学者的学习和研究热情。
伯尔曼提出了围棋的辩证法:“断裂的联系、集中的分散、包围的突围、灵活的顽固。”[7]113这正是对毛泽东所提出的游击战术理论十六字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延伸总结。这种退也是以退为进,积蓄力量。这是“弃子”的艺术,为了整体大局和最后的胜利,可以有意识地放弃某一小片土地和棋子。以毛泽东在中国革命战争实践中都运用到的一系列游击战术为例:江西土地革命时期,毛泽东利用国民党军阀混战、井冈山周围兵力薄弱之机,指挥工农革命军广泛发动群众,开展游击战,积极向四周发展,正如围棋布局初期,在相对空白的棋盘上分散落子,寻找潜在占领土地的机会,并通过十六字诀的战略性战役指导原则诱敌深入再战略反攻,集中兵力各个击破,连续粉碎了三次“围剿”。中国的抗日战争进入战略相持阶段后,八路军、新四军和游击队的游击战,在战争全局中占了主要地位,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成了中国抗日战争的主力军。经过长达八年的游击战,毛泽东领导的军队不但联合各方面力量打败了日本,而且在战争中促进了共产党军队的发展,为向正规战转变和随后进行的解放战争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毛泽东在中国这个“大棋盘”上分散建立的各个红色根据地逐渐联系起来,“当这些潜在的棋子有规律地联合起来,便转化成了难以被逆转的优势,能够在潜移默化中给对手致命打击。”[7]98毛泽东在抗日战争当中,把游击战争提到战略地位,全面系统地论述了游击战争的基本原则,即主动地、灵活地、有计划地执行战略防御中的进攻战,战略持久战中的速决战。解放战争时期,毛泽东成功地运用抗日战争时期的经验,在运动战、阵地战、游击战三种作战形式的结合上创造了新的经验。无论是江南地区的游击战,还是国民党控制地区的游击战,对夺取最终的胜利,都起到了重要作用。伯尔曼将解放战争比作大棋局中的小棋局,认为毛泽东在解放战争中所运用到的军事策略既呼应了之前的战争经验,又突破性地完成了整个棋局的收官。从革命战争实践来讲,对于毛泽东来说,游击战是武器和军事装备相对落后的共产党军队用于抗击强大对手的最有效方法。伯尔曼引用围棋大师吴清源的话来强调“围棋是和谐的艺术。围棋在内部结构上和双方对弈中,都具有一种审美力量上的平衡”[7]34。许多游戏的策略是进攻,而围棋是避免过于集中,用有限的分散力量和断裂的联系来获得最大的领地。西方很多军事理论认为,增加棋子的数量是增加自身实力,而围棋不是,过于集中反而更容易被包围。毛泽东的游击战策略是围棋也是实际战争中非常高明的战略。
三
其实,毛泽东的军事思想与谋略,很早就受到西方世界的关注。1928年,斯特朗在《中国大众》一书中首次介绍了毛泽东、朱德率领起义部队开辟井冈山根据地的经过。1935年,史沫特莱在《中国的工农红军在前进》一书中对毛泽东等人创建根据地的行动和四次反“围剿”战争进行了详细的介绍和描写。另外,共产国际这时也对毛泽东的有关著作,特别是军事方面的著作,如《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井冈山的斗争》等进行了介绍。毛泽东的“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和“枪杆子出政权”军事理论和重要论断也被欧美记者和学者所关注,被介绍给西方读者。
此后,毛泽东作为一位世界性的历史伟人,日益成为西方中国学学者的重要研究对象。而毛泽东的军事思想与谋略成为毛泽东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研究毛泽东军事思想,不但要研究游击战向运动战发展,而且还要研究正规军如何打游击战的问题,事实上,毛泽东军事思想的很多内容都直接或间接地被西方国家的军事理论所吸收。如重视人的因素,注重群众战线,游击战等有关内容,都被吸收到美国作战条例当中去了。
在这个过程中,东西方的政治家和学者也不约而同地关注到围棋与战略的关系以及毛泽东军事战略思想中的围棋思维,这一方面跟围棋本身所包含的“兵家之战”的属性有关。西汉、东汉之交的桓谭在《新论》中称:“世有围棋之戏,或言是兵法之类。”[1]2魏晋时期,从兵法的角度论棋,更是一种风尚。晋代曹摅《围棋赋》说围棋“拟军政以为本,引兵家以为喻”。[1]18《隋书·经籍志》将围棋方面的著作列入兵家部中。宋代的《棋经十三篇》,在内容、体例上,直接仿《孙子十三篇》,由此可见围棋与兵法的内在关联。
围棋既是战术,又体现了一种战略思维,西方视野中的围棋,经常把围棋与东方谋略联系在一起。美国陆军军事学院教授来永庆(David Lai)撰文《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从围棋角度剖析中国“势”的概念》,认为围棋以中国哲学和中国军事思想为基础,是中国战略思想和作战艺术的完美体现。他因此强调:“围棋对于理解中国人的真正想法非常关键。想要赢得真正的竞争,美国官员最好学会这种棋盘游戏的玩法。”[10]1
而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在《论中国》(On China)一书中,通篇使用围棋智慧解释中国领导人毛泽东和邓小平是如何在抗美援朝战争时期、数次台海危机期间、越南战争时期,中苏冲突以及中美关系正常化过程中处理和应对各种危机的。比如,在抗美援朝战争打响之初,美国总统杜鲁门向韩国派出美军,在台湾海峡部署美国海军。基辛格写道:“在中国人看来,杜鲁门已经在棋盘上落下了两枚棋子,以可怕的包抄之势对中国构成了重大威胁。所以,尽管贫困的中国人厌倦了战争,毛泽东还是觉得有必要和美国正面对决。”[11]152
基辛格认为,毛泽东军事理论说明,决定战争胜负的不完全依赖兵力,而是巧妙地运用兵力,打击敌人的弱点,陷敌于不利地位。他对毛泽东军事战略特点的认识可概括为:(1)着重从精神上疲惫敌人;(2)坚持持久战;(3)坚持“诱敌深入”的方针;(4)必要时还可以利用谈判手段,对敌人施加精神压力或使敌人无法获得胜利果实。
基辛格用围棋与国际象棋的区别来譬喻中西方差异。东方重谋,西方重力,这也是围棋与国际象棋的区别。围棋不重在肉体上消灭对手,只要棋局未终,被围的棋子可以随时发挥作用。围棋中还有双活一说,就是同一块地盘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依赖、利益共享。即便局终人散、胜负已定,博弈双方在棋局中的力量对比也可能相差无几,高手对决时尤其如此。国际象棋则不同。被吃掉的棋子彻底死亡。它以杀伤对方成员为手段,以对方政权(以统帅为代表)的垮掉为目的。[11]47
在西方人眼中,国际象棋可看作一种战术游戏,而围棋是更高级的战略游戏。东方民族的传统思维,更注重整体综合,在实际行动中更注重谋略的使用,伯尔曼也正是从这一思维出发,讨论毛泽东军事策略在战争中的应用与围棋的关联,伯尔曼认为毛泽东的围棋思维有两大特点:一是毛泽东革命策略与围棋在时间上的对应;二是毛泽东革命策略与围棋在空间上的对应。从时间上来看:一是两者的过程都很漫长,都要经过缓慢的思考才能逐渐加快节奏。正是由于这种缓慢特性,才能允许棋子的分散分布和战争力量的分散安排。二是毛泽东的战争观与围棋一样,都需要把握大局。从空间上来看:一是棋局或者战争开始时,革命者其实是处于一个没有障碍的位置,而后的战局主要考验的是实际行动的力量。二是贯穿整个战局,革命者的政治目标是对人口和地理位置的控制最大化,正如围棋一样,棋手的主要目标是最大限度地控制整个棋盘。回顾整个战场,“毛泽东始终注意争取处于边缘的根据地建设和处于边缘的农民阶级,正如一个好的棋手一样,从棋盘的边缘开始发展,而不是只在中间发展,因为在围棋游戏中,边缘的交叉点比中间要重要得多。”[7]156宏观地看,伯尔曼从地缘政治学的角度,将中国版图看作一个大的棋盘,地理和人口可看作是两个子棋盘。围棋中棋手可能在某一局部遭到战术上的失败,但却能通过正确的战略取得最终的全局胜利。毛泽东的信条是着眼于更加持久的斗争,从小区域的控制、地理上的分割,经过发展、合并,最终形成战略上的胜利。高手弈棋,通常具有大格局,不拘于一时的情势,能够在复杂多变的局势中寻求取胜的机会。毛泽东善于在大局观和得利观之中切换:当棋势于我不利时,我应看大局,从大局中寻求机会,而当棋势于我有利时,我应盯紧局部,迅速将局部的优势落实。
伯尔曼在解释为何用围棋来分析毛泽东的军事策略时表示:西方分析人士常常难以确定,在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所运用的大量规则、策略中,哪一些是在革命的实践中最为关键的。西方对于毛泽东军事策略的分析常常缺乏一个系统的框架或者说是一个可以用来类比的模型。“而围棋恰好可以用简化的对弈描摹毛泽东在重要战争中所运用到的多样的、经典的军事策略,又避免了历史现实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可以弥补西方学者对于中国政治的认知过程和对中国领袖的形象认知。是帮助西方解决悖论与障碍的工具,为西方提供了理解中国的途径。”[7]13
综合而言,伯尔曼在用围棋策略具体阐释毛泽东军事策略时,体现的是一种西方视野,对于一些西方政治家和学者而言,围棋作为一种高度抽象的古老东方游戏,既是政治、军事的形象化图式,也是一种东方思维与智慧的体现。西方对军事实践中围棋符号与象征的分析,正是从这一视角切入,既有真知灼见,当然也不乏西方式的“误读”。本文探讨毛泽东军事策略与围棋的关系及东西方视野中对此的不同解读,希望为毛泽东军事思想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角度。当然,当今世界局势错综复杂,在“世界战略”格局中,如何运筹帷幄,在冲突中实现合作共赢,围棋思维也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