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惊巨笔似虹飞:当代云南跨境民族作家母语文学创作述评
2021-12-05李瑛
李 瑛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跨境民族与母语文学创作有着天然的血脉关系,离散的历史唯有母语可以尽情交流、倾诉与沟通,轻轻的一句母语问候,深深的文化认同,尽管分散在不同的国度和地区,却能够透过母语文化,超越一切有形或者无形的界线,融合民族性与国际性、普遍性与特殊性、共性与个性等,保留住不同区域、不同国家背景下同源民族之间以及众多跨境民族共同创造出来的丰富而精妙的民族思想和文化内涵。当代云南跨境民族作家母语文学创作就是在各民族不断迁徙的历史背景和多种环境里产生、崛起、发展起来的,不仅在云南本土各民族群众中很有威信,作品还远播东南亚各国乃至西方诸多国家,对境外同一民族具有神奇的感召力量,所蕴含的深厚民族文化精神,对分布于不同国度的同源民族之间的互动、认同与文化交流起到了正面的积极作用,是中华民族文学、文化走向世界不可替代的重要力量。2006年1月,西双版纳本土评论家王涧在怀念自己曾经的同事、西双版纳傣族傣文诗人康朗甩的文章里深情写道:“犹忆声名如鹊起,曾惊巨笔似虹飞”[1],这不仅是对康朗甩个人的评价,更是对当代云南跨境民族母语文学兴起与发展、内容与形式、汉译与分享、传播与影响等成就的高度评价和诗意总结。
一、概念定义与发展历程
严格意义上的“母语文学创作”,只包括母语原创作品,但随着社会的发展,根据云南跨境民族母语文学创作实际情况,出现部分民族作家把汉语作品再译成母语文字发表的情况,表明“母语文学创作”范围在发生变化和不断拓展,本文即把“民汉翻译”列入母语文学范围,包括“母语原创作品汉语翻译”和“民族作家汉语作品母语翻译”。目前,云南拥有5个民族8种方言文字的母语创作,5个民族即傣族、景颇族、苗族、傈僳族和哈尼族等,8种方言文字创作包括:傣族德宏傣文和西双版纳傣文两种方言文字创作,景颇族景颇文和载瓦文两种方言文字创作,苗族川黔滇苗文和国际苗文两种方言文字创作,傈僳族傈僳文创作以及哈尼族哈尼文创作。①
当代云南跨境民族母语文学创作历程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龄,至今已有70年历史。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至今,经历三段历程:20世纪50—70年代初创、20世纪80—90年代崛起、21世纪的繁荣。
20世纪50—70年代,当代云南跨境民族母语文学创作在制度转型中初创。1949年7月,第一次文代会召开,这时,距离中华人民共和国10月1日的正式成立,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表明中国共产党把文学艺术作为意识形态领域重要的组成部分。当时的云南正在等待解放,1949年5月27日后,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一路南下,进军大西南,历经卢汉起义、昆明保卫战、滇南战役、解放军入昆、昆明军管会成立、新政权建立等系列大事。在解放云南的进程中,其势如破竹之革命斗争风貌的事件与人物,被随军的记者和作家写入字里行间,其清新的风格、战斗的生活以及少数民族现实与社会历史的内容,都是云南文学史上从不曾有过的特色,既有狂飙突进之势,又有奇异风格之美,正如公刘在其描写西盟的诗歌中唱诵的那样“一朵云飞进来”。
与此同时,云南少数民族文学得到极大的创新与发展,当代云南少数民族作家母语文学创作就是在这个时期,像清晨的第一抹阳光,跃出文学地平线,温暖而明亮,像春天的竹笋,破土而出,带着清新的气息,又像天上的星星,照亮了云南边疆流云涌动的夜空,第一批母语文学创作者,来自热带雨林深处云南傣族地区的西双版纳和德宏,他们是西双版纳傣族诗人康朗甩、波玉温、康朗英和德宏傣族诗人庄相等,其作品分别结集出版,有《从森林眺望北京》(康朗甩著,陈贵培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60年)、《流沙河之歌》(康朗英著,岩峰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60年)、《从森林眺望北京》(康朗甩著,陈贵培译,中国青年出版社,1960年)、《三个傣族唱北京》(波玉温、朗英、康朗甩合著,陈贵培译,作家出版社,1960年)、《幸福的种子》(庄相著,德宏州民间文学办公室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62年)等,他们以傣族传统诗歌形态,开创了新的题材和人物写作特色,如《傣家人之歌》“土地的主人”一节中所描写的:
共产党来了受苦人把身翻,
自治州成立了人民把家当,
百姓开垦的田地,
百姓挖掘的水沟,
一切都归百姓来掌管。
汹涌的澜沧江呵,
闯击着两岸,
翻了身的农奴呵,
站立在大地上。[2]
建设新社会的伟大历史进程,反映边疆地区获得解放但依然存在的阶级斗争,谱写新时代傣族人民推倒旧的封建领主制度,至今,傣族歌手诗人们在反映傣族人民走进新社会生活的深度和广度以及刻画典型人物形象的生动和丰满上,仍然堪称是傣族文学史乃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学初期的经典之作,所塑造人物灵魂的崇高特性,对于帮助读者了解那个时代,尤其是了解当时边疆地区少数民族百姓对社会主义思想的接受、对共产党的深厚感情、对国家形象的认识等等有重要意义。傣族歌手诗人的母语创作,深深地打上了共和国建立初期文学发展的烙印,形成了具有强烈时代特征的边地文学生活,无论是政治的浓墨重彩,还是解放叙事与抒情的主题呈现,再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大跃进”等特有符号的表现,都包含着理想与激情,实际上是国家制度与政治生活导引下文学真实真切的时代声音,是特定历史语境中的文学国情和国家灵魂的“诗意”呈现。诗人们真诚的解放书写和边疆人民当家做主的主人翁形象塑造,是傣族历代文学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文学新貌,写出了对社会主义的热爱与拥护,更重要的是,形成了社会主义文学创作新的话语系统。
20世纪80—90年代,当代云南跨境民族母语文学创作在改革开放中崛起。这段历史正是中国拨乱反正的时代,改革开放不仅是作为当代中国饱含特殊意义的政治性概念,更是中国社会各行业进入大发展的行动指南。云南母语文学创作经历了“文革”十年的低潮期,此时乘着时代东风,在改革中崛起。
首先,这一时期民文报刊与出版社的创立,为母语文学作品开辟出专门的发表与出版园地,其传播影响作用巨大。最早的少数民族母语刊物是德宏州1955年1月1日创刊的《团结报》,包括汉文、傣文、景颇文、傈僳文等四种文字,1985年8月1日增加了景颇族载瓦文版,1981年8月1日德宏州文联主办创刊德宏傣文期刊《勇罕》和景颇文期刊《文蚌》,1981年7月西双版纳文联主办创西双版纳傣文期刊《版纳》,1983年5月《怒江报》傈僳文版创办,自此,傣、景颇、傈僳三个民族五种方言文字(德宏傣文、西双版纳傣文、景颇族景颇文和载瓦文、傈僳族傈僳文)发表园地自此建立,母语文学创作有了“用武之地”。形象地说,母语报刊犹如茂密的草原,鼓励着母语作家们在广阔的牧场上,发挥才情,发表作品,放声高唱生活的牧歌。
德宏民族出版社1981年7月成立于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首府芒市,是中国唯一设在地级城市的民族出版社。作为一家综合出版社,德宏民族出版社可以出版汉文、傣文、景颇文、载瓦文、傈僳文等多种文字不同门类的图书。地域优势使德宏民族出版社成为中国距离周边国家即南亚和东南亚诸国最近的出版社,相关出版业务形成面对边疆、面向全中国,辐射缅甸、越南、泰国、老挝、印度等国家的局面。云南民族出版社1957年成立于云南省省会城市昆明,是全国出版少数民族文字图书文种最多的出版社,用西双版纳傣文、德宏傣文、景颇文、傈僳文、拉祜文、佤文、彝文、哈尼文、藏文、苗文(滇东北方言)、苗文(川滇黔方言)、纳西文、白文、壮文、瑶文(勉方言)、瑶文(门方言)、载瓦文、独龙文等18种少数民族文字出版各类图书。
其次,除母语诗歌创作之外,小说、散文创作也得到大力发展。母语报刊和出版社母语出版业的创建,为多种文体的探索提供了良好条件,唱响了个体生命体验与国家社会发展的边地交响曲,这一时期,尤以伤痕小说最为突出。
德宏傣族作家晓竹1983年发表伤痕小说《依罕美》,这是一篇时代悲剧作品。“文革”时候,由于父亲解放前当过兵,依罕美和妈妈被打成“反革命家属”,造反派头头赵红卫乘机霸占了依罕美。后来,转业返乡的金岩爱上了依罕美,可是,赵红卫还想再欺负依罕美,依罕美抓起织布架上的剪刀,对准流氓赵红卫拼死抵抗,被刺伤的赵红卫跑了,扬言要报复,依罕美心想自己怎么能拖住金岩分担自己的羞耻、屈辱、痛苦呢?星光下,她跑向河边自杀。小说的结尾是开放式结构,即没有明确的结果,只留下金岩呼唤着依罕美,然而,没有回音。怎么会有回音呢?在这人性被践踏的时刻,世界是沉寂的,小说表达出尽管云南地理上远离政治中心、但依然在“文革”中深受重创的意思。
景颇文伤痕小说以岳坚1981年发表的景颇文小说《谁之罪》和景颇族女作家玛波1985年发表的小说《相逢的人终将会相逢》最为典范。在《谁之罪》中,男孩子都迈因为是山官家儿子,在“文革”运动中屡遭批斗,爱他的女孩该汤家人害怕受到牵连,就把该汤远嫁,但是,远嫁并没有让该汤避开“文革”的迫害,她的夫家听信谣言,认为该汤父亲以前是在山官家当过兵,很怕由此带来灾祸,就打骂该汤,该汤只好离开丈夫,跑到位于边境线上的二姨家里躲起来,然而,深山瘴气严重,该汤得了恶性疟疾,治疗太晚,悲惨去世。去世前在医院里竟然就碰上了昔日恋人都迈,死在了都迈的面前。景颇族女作家的景颇文小说《相逢的人终将会相逢》,也以青年男女因为“文革”运动而分离的爱情故事为主题,男孩当规和女孩图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当“文革”席卷全国时,政治形势逼迫男孩当规随父母移居缅甸,多年后,当规从境外返回家乡,在一次婚礼上偶遇了初恋女孩图若。
上述两篇景颇文伤痕小说,均都把故事背景和命运转折点放在十年“文革”之中,揭示出政治动乱和“左”的思想对美好爱情和人性的残害,与一般伤痕小说不同,作家把人物故事置于浓厚的跨境背景中展开描写,时间空间跨度很大,在边疆特有的异样时空中讲述国家命运和个人际遇的关系,文本风格弥漫着跨境民族文学创作独特鲜明的边地审美气息。
2000年后,当代云南跨境民族母语文学创作在21世纪繁荣发展持续前行。在21世纪交错与复杂的格局中,母语创作似一股清流,静静开放,默默壮大,走自己独特的道路,融入21世纪文学大家庭园地,不断展现新的特点:
一是拥有母语文学的民族从50年代单一的傣族傣文创作,新增加了景颇族、哈尼族、苗族、傈僳族等少数民族母语创作,5个民族8种方言文字的作家队伍不断壮大,并形成母语作家群,长篇母语小说及母语长诗创作出现,标志着母语文学向成熟迈进。
二是创作题材多元化,对社会主义祖国的歌颂、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反思及乡土生活题材等等。其中,乡土题材作品的创作突出而感动人心,表现亲情、爱情、人情、乡情,于平凡中见高尚,在细微处现真心,回响展示着边地生活生动而细致的场景与画面,母语作家们奉献出了一个又一个具有独特艺术风格的小系列的文学作品。这是一个温暖、神奇并因为跨境写作而扩大的世界,母语作家和诗人们讲述了众多生动的故事,交织着人性的美丑选择和民间智慧,故事里的边地众生——母亲、儿女、村干部、人民调解员、教师、村民……,一连串边地生动的人物形象,犹如一扇开启边疆大门的钥匙,推出边疆神奇独特的世界,带来多层次的美学体验和意义。
比如对爱情的描写,多面的观察与独特的价值评判,充满边地民族的万种风情与深情。德宏傈僳族女诗人穆腊(汉名胡兰英)傈僳文诗集《三弦弹绿的情》中有一首诗《想见着见不着》,叙写一个可爱的傈僳女孩一眼看上了一个弹三弦的帅气傈僳男孩的故事,呈现浓郁的傈僳族艺术之美,汉译:
面带微笑
弹着三弦的
那个小伙子
回头来看看
一双注视着你的目光
自遇见你
我就心跳不止
看着你我心旷神怡
想忘掉忘不掉
想见着见不着[3]
一段似对话的女子独白,抒发内心对男孩深深的爱意,没有半点隐藏,没有半点犹豫,情感热情奔放,像阳光如山花,痴心感动天地。诗歌通过前后不同的情绪,描绘女孩对爱情刻骨铭心的记忆。首先描写其排除万难、痛下决心后,却忽然在期盼中掺杂着望断天涯路、不见伊人的忧愁。所以,这个故事的结局应该是悲伤的,令人想起《诗经》里那些等待的诗句:“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4],为等心上人,徘徊在秋日的野地里,可是,没有等来男子,千年前《诗经》中的女子和今天的傈僳女孩爱得好相似,她们都告诉自己,希望遇见他,希望依偎着他,如果那样,心就平静了。
爱情之外,亲情、人情、乡情的表达犹似一幅幅深情的画,母语作家和诗人们形成底色纯净、真诚、淳朴、善良的创作类型。德宏景颇文作者赵麻崩的小说《心爱姑娘的三天时间》,刻画了一位姑娘朴实善良的品质。这位姑娘患了白血病,自己病魔缠身,却坚持照顾老人起居饮食,入院治疗后,病中牵挂着家中的婆婆,让丈夫赶快回去照看家里,一句话,尽显她自然淳朴、温柔善良的性情,令人动容,其形象闪烁着人性的光辉。景颇族作家朵示拥汤景颇文小说《我来早了的集市》,讲述“我”去菜市场买猪肉,挑好以后,一抬头,才看清楚卖猪肉者是一位美丽的载瓦少女,圆圆胖胖红彤彤的脸,像月亮一样的眉毛下,有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一脸的笑容,高高仰起胸膛,穿着花筒裙,小说着意对售卖猪肉女孩木努的外貌进行详细的描写,是为了突出她人美心善,因为,“我”在买猪肉的时候多给了她钱,但当时她太忙,“我”来不及等,就自己先走了,走出不远,木努有空了,她便追出来把钱补给了我。作者记述了平常时间里一件普通的生活小事,但却塑造了一个诚实善良的女孩子形象,在平凡的生活里发现了普通人身上散发出的品德的光辉力量。
哈尼族诗人哥布的《母亲》,以纯粹的母语形式重新审视我与母亲、与现实的关系,冲破社会经济利益纠葛彰显自然不羁艺术创造的独特,感动人心。有学者评价“一曲曲放牧青山、流水、清泉、鸟声、草语和鸡啼、牛鸣、碓响的短笛,每首诗都极短,在数言中表达着清新隽永的诗意。”[5]
二、作家代际特色和创作主体身份的多元化
母语作家队伍是母语文学存在的保障,70年历程的母语创作,是母语作家坚持不懈努力的成果,至今,已经形成老、中、青三个代际。
第一代母语创作队伍均为转型自民间歌手的傣族诗人,他们是德宏傣族庄相和西双版纳波玉温、康朗英、康朗等,出生于1900—1910年之间,其创作主要集中在五六十年代,至“文革”停止。
第二代母语创作队伍约为20世纪40—60年代出生的作者,主要有郗保常(德傣文)、岳小保(德傣文)、刀正明(西傣文)、岩温(西傣文)、童荣云(景颇文)、朵示拥汤(景颇文)、岳坚(景颇文)、玛波(景颇文)、奅朵·波东(景颇文)、沙红梅(景颇文)、李木汤(景颇族载瓦文)、石木苗(景颇族载瓦文)、熊泰河(傈僳文)、胡兰英(傈僳文)、哥布(哈尼族文)、白者黑(哈尼文)、陶永华(苗文)、张元奇(苗文)等,创作活动主要集中于20世纪70年代末至2000年前,他们置身于80年代的政治创伤、反思、人道主义、伦理建构语境中,表现90年代社会经济大潮席卷下的边地生活,关注城市与乡村、个人价值实现过程中的种种问题以及个体心理、传统文化、现代文明的纠缠与碰撞等等。
第三代为出生于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乃至于90年代的年轻作者,如闵建兰(景颇族载瓦文)、岩温香(西傣文)、李初三(哈尼文)、玉应叫(西傣文)等,相比老一辈的母语作家,第三代母语作家个人化特色更为浓厚。
创作主体身份的多样化是云南跨境民族母语作家创作的一个重要特点,如民间歌手、教师、政府人员、编辑、僧侣等,有的来自民间,有的接受过不同层次的教育,在多元化身份构成情况里,有一个现象很是独特,即所有的母语刊物编辑大多数都是母语作家,或者说,母语作家兼任母语刊物编辑,所以,在跨境民族文学发展史上,他们还扮演着文人自我认同与编辑身份依存以及报刊传播者的多重角色。如德宏傣文刊物《勇罕》编辑冯宵、郎妹喊等,德宏《团结报》(傣文版)编辑刀保乾、郗保常等,德宏《团结报》(景颇文版)编辑赵敏、麻保、沙红梅等,德宏《团结报》(傈僳文版)编辑麻生芝等,德宏《团结报》(载瓦文版)石木苗、闵建岚等,景颇文刊物《文蚌》主编朵示拥汤、玛波、奅朵·波东等,德宏民族出版社傈僳文编辑胡兰英,《怒江报》(傈僳文版)编辑恒开言、李开春、杞秀华等,西双版纳傣文刊物《版纳》编辑岩温、岩温香、玉应叫等,哈尼族哈尼文刊物《哈尼文化》主编与编辑哥布、车金明、白居舟等,由于母语文学对语言文字的特殊要求,集编辑作者于一身的母语创作队伍,无疑对母语文学数量和质量的提升,均是一个强有力的支撑和保障,推动着云南跨境民族母语文学继续开拓前行。
随着时代发展,作家代际更替,文体类型也不断丰富,从初创时期单一的抒情叙事长诗发展到小说、诗歌、散文、快板等,另外有少量而珍贵的儿童文学作品。他们中有三人荣获“骏马奖”(母语创作奖):刀正明的傣文小说集《边城小镇》于2005年获第八届“骏马奖”,玛波的景颇文长篇小说《罗孔札定》于2007年获第九届“骏马奖”,哥布的哈尼文长诗《神圣的村庄》于2012年获第十届“骏马奖”,这些作品展示出云南跨境民族母语文学创作队伍的雄厚实力。
三、汉译与分享
跨境民族母语文学本身是一个浸润着多民族语言文字、多民族历史交融、多民族文化传统的文学实践成果。从语言文字的角度看,5个民族母语创作使用的8种方言文字在其历史进程中,都与周围的民族文字之间至今还发生着密切的联系,而且,都同属汉藏语系,语言亲属关系密切,与汉语渊源深厚;从民族历史的角度看,云南跨境民族虽然有很多族群离散各国,但是,其根脉源自中国,并与国内同源民族一样,很早就是中华文化圈之一员;从边疆发展安全角度看,云南跨境民族历来有守边戍边的传统,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德宏傣族母语作家刀安仁,身为傣族土司,他守土一方,是边疆安全的先行者、实践者,曾不远万里、漂洋过海到日本追随孙中山和同盟会参加革命,在英军大举入侵我国铁壁关、虎据关地区时,刀安仁进行了八年之久的抗英斗争。最重要的是,他撰写的傣文叙事长诗《抗英记》,树立起了保卫边疆的精神,并以傣文作品传承了这一珍贵的、不屈不挠的爱国戍边情怀;从文学制度角度看,当代云南跨境民族母语文学的兴起和70年持续不断的历程,正是由于得到了新中国文学制度的保护和建设,而得以启动并发展。新中国傣族四部母语长诗的创作,均被翻译为汉文出版,而当时,担任云南省省委宣传部部长的袁勃②,亲自为傣族歌手、诗人波玉温的长诗《彩虹》写序,一开篇,他在《喜读长诗〈彩虹〉(代序)》中高度赞扬:
“傣族民间文学蕴藏是很丰富的,这已为大家所熟知。这些被埋在泥土里的珍宝,因人民得到了解放,才重放光彩,有了新的发展。傣族人民不但创作了许多优美动人的诗篇,而且培育了不少的歌手。傣族的新老歌手,在党的领导关怀下,写了很多反映傣族地区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社会主义建设成就的、别具特色的诗篇,充分表现了解放以来傣族人民精神面貌的变化。更可喜的是,在庆祝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十周年时,歌手们又创作出概括性较高的反映现实生活和斗争、具有社会主义思想内容的长诗,如康朗甩的《傣家人之歌》、康朗英的《流沙河之歌》以及尚未翻译成汉文的其他歌手的长诗等等。[6]1
袁勃在序中不仅高度赞扬已出版的母语长诗创作,也高度赞扬了尚未翻译成汉文的其他歌手的长诗,表明母语诗歌创作,其实是非常需要翻译成汉文,而进入更大的空间亮相交流。袁勃是如此表述汉译的重要性的:“在创作和翻译过程中,很多同志做了有益的工作,首先是景洪县文艺办公室的同志,组织了创作和翻译,陈贵培同志又进一步与歌手合作并翻译成汉文,昆明作协的同志也给予作者和译者不少帮助,但真正能把诗译得更好是不容易的,在这一方面译者与作者如何进一步的合作,当然还有工作可做。”[6]6
袁勃自己就是一位诗人,并搜集整理彝族长诗《逃到甜蜜的地方》,同时,还担任云南省省委宣传部部长,多重身份带来多重开阔的视野,他不仅大力鼓励、支持和推动傣族歌手诗人母语长诗的创作活动,还特别提出重视母语作品的汉译问题,这既是一个诗人对另一位诗人的介绍,更是体现政府支持母语创作与汉译的态度和行动,也充分展现社会主义文学制度对母语文学创作与汉译给予有力的保障。袁勃甚至认为母语原创与翻译出来的汉文稿,共同构成“云南各族文艺创作运动的一大发展”,这一真知灼见具有极大的前瞻性和洞察力。
袁勃的思考,不仅只是对母语文学发展的肯定,而且是一种更高层次上的思考,他引发出对母语创作影响力更深刻、更具体的考量,即跨境民族母语文学的传承保护和创新推进,不仅需要保持母语原创实现更高目标的发展,如增加作品数量、提升作品质量等,另一方面,还需要通过汉译,打开跨境民族作家母语作品双语文本的共享世界,开辟多民族文学交流交往交融发展模式,最终融入中华多民族文学共同发展道路。
母语原创是母语文学的核心,翻译是与原创同样重要的精神高地,在语言文字的交流和传播方面,基于中国文学国情,多民族语言文字与汉语言文字互译,能够使母语作品得到最广泛的传播效果,母语文学原创及其汉译是携手保持文化多样性重要方法之一,是民族认同和文明对话的独特表现,母语原创与汉译所组成的双语文本共同体十分珍贵,一方面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文学基础,另一方面是从母语文学领域探索“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和“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特色道路,与此同时,更是证明中华文化存在力、发展力难以替代的重要元素。云南语言文学民族多样性特点突出,形成了汉民族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国家通用语言文学与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共同发展及交往交流交融的格局,21世纪的发展,拥有5个民族8种方言文字的云南跨境民族母语创作,面临构建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的全新机遇和使命,其独树一帜的内容与风格,需要借助汉译推广分享,进入广阔天地,走向未来,绽放更具影响力的光芒。
四、传播与影响
当代云南跨境民族母语创作书写不仅是审美领域的文学艺术整体,也是一个充满多重价值的对象,文学本体与文学功能之间呈现有机联系,文学内部的静态文本性需要结合外部诸因素作为参照,传播是母语文学发展十分重要的环节之一。从目前看,经过70年建设,母语创作传播已经形成一个体系,有传统纸质版的报刊作品发表、出版社出版、电台语音传播等主要的传播渠道,还开发和建设网络传播的新媒体形式,境外作家投稿稳定,发行远至东南各国甚至更远的国家,国际影响力逐步扩大,这些成绩表明,目前母语文学推广传播与时俱进,已经迈上一个较高的平台,充满大众传播和社会意识。
当然,除了在境内外本民族中的母语传播影响,汉译是该传播体系的另一个重要途径,极大地推动母语文学作品进入更大空间进行分享。人类文化学视其为理解其他文化的一种基本方法,翻译作用是维护文化多样性、达成认知共通性、拓展始源语内容的传播空间、沟通人类知情意,翻译文化交流自带桥梁作用,可使文化天堑变为通关大道。语言、文化、翻译三者紧密联系,不可分割。文化交流自古就有,但是如果没有翻译就会处于困境。少数民族母语由于受众比较狭窄,急迫需要汉译,在民汉文本双向交流过程中,翻译能为跨境民族母语文学提供一个发掘多元样貌及价值评判的视角,因此,翻译是打造社会和谐之路的重要方法,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方法,如同一个美妙的窗口,彰显的是中华文明多元性、整体性及其原生形态性的宽阔视野。
[注 释]
①“国际苗文”是随老挝苗族难民迁移而在不同国家使用的苗文即老挝苗文,拼写的苗语属于苗语西部方言即川黔滇苗语。两者都是拉丁字母,只是相同的音用了不同的字母或字母组合来表示,其中有部分声韵调完全一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国家使用拉丁字母为苗族制定了四套拼音文字即目前使用的湘西苗文、黔东苗文、川黔滇苗文、滇东北新苗文)。
②袁勃(1911—1967),原名何风文,河北广宗人,中共党员,曾任云南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云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文联第三届委员会委员。20世纪3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著有诗集《真理的船》《袁勃诗文选》,收集整理彝族长诗《逃到甜蜜的地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