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本末倒置的传播景观
2021-12-05陈世华陈佳怡
陈世华,陈佳怡
(1.南昌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2;2.华中科技大学 国家战略传播研究院,湖北 武汉 430074)
“我是来看评论的!”,在当今移动互联网时代,当我们点开眼花缭乱的新媒体运用,映入眼帘的常常就是这句看似微不足道却又意味深长的评论。当后现代思潮遭遇移动互联网技术,文字和图像、主体和客体、传者和受众、内容和媒介、文本和评论似乎都有被颠覆的趋势,在传播的世界中呈现一番本末倒置的景观。社会学家彼得·伯格认为:“社会学令人神往的一面就是其视角使我们用新的目光去审视我们生活于其中的非常熟悉的世界。”[1]福柯的话语理论认为,话语是一种陈述、宣言和实践,是由观念、态度、行为模式、信仰和实践组成的系统思考,背后是权力的考量和争夺。作为传播倒置的评论行为和评论文本实则为一种话语,表达着对世界的态度和认知,既构建自身和他者,也构建着社会现实和社会关系。当前有大量文献对传播内容和评论进行量化和质化的分析以探究传受关系和传播效果,笔者无意去对评论文本进行内容分析和文本解读,而是运用哲学、社会学、心理学的相关理论来解释本末倒置的传播景观背后的深层动因,阐明其带来的影响,探究其出路和走向,洞察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别具匠心的日常惯习的深刻意涵。
一、本末倒置的传播表征
在后现代思潮和移动互联网技术的双重推动下,传播的世界呈现出多面向的倒置和逆转,传统的传播秩序被颠覆,新的传播秩序在动态演变和重塑。
(一)传者与受众的模糊
在传统媒体时代,传播者处于传播版图的中心,占据主体地位,身居高位,面对大量受众,以一对多,呈现单向扇形辐射传播。由于作者的权威地位和传受沟通的固定渠道,受众一直处于被动接受的地位,很难参与新闻和信息的生产与传播。在互联网时代,“互联网的发展和广泛应用在深刻改变当代世界,”[2]受众的主体性得以前所未有的凸显,成为传播过程中的第二个主体,当受众接收传播者发出的信息后,借助于web2.0、web3.0技术的成熟和更新换代,随时随地可以对传播者的言论和行为进行评论、阐释和再生产,传者和受众的地位、界限变得模糊,在很多情境中,传者和受众已经难以区隔。在传播网络中,传者处于明处,受众处于暗处,受众可以随时对传者进行审视和评点,而无需获得作者的同意。生产文本之后,作者显得不再重要。正如巴特所言的“作者之死”,对作者意图的评判与文本的阐释不相关联,文本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实体,任由读者解读。在自由匿名的互联网上,受众的解读是完全自由的,没有顾忌,没有边界,作者无权对受众的评论进行约束和遴选,作者的意图被无视、歪曲和误解,任由受众改造,从这个意义上看,“作者已死”。
(二)作品和评论的颠倒
在传统的传播模式中,作品是观赏的中心,是受众眼神聚焦的焦点,作品的影响力由中心向外辐射扩散。评论是作品的附属物,是对作品没有影响、可有可无的装饰,受制于作者的权威性和话语权、作品内容的神圣性或者是反馈渠道的匮乏,受众不敢、也不能对作品进行点评、加工和再生产。在新媒体时代的传播秩序中,作品和评论的主次似乎被颠覆了,受众的焦点逐渐从作品转移到作品评论上。作品本身已经不再重要,或者说,不是最重要的。在互联网平台上,人们可能会对一篇网文、一张图片、一段视频一扫而过,而直接转向评论,或去阅读评论,或者自己生产评论。文本生产出来后,已经脱离了作者,变成受众自由建构的对象,受众从自身立场和视角对作品文本进行解构和重构,因此,很多人高呼“文本已死”。
(三)意义和形式的颠覆
在传统的叙事模式中,内容的地位高于形式,内容大于形式。一个发人深省的主题和精彩的故事情节是文本最为重要的因素,而形式只是锦上添花,而太过多变的形式反而会喧宾夺主,干扰内容的呈现和受众的接受。而在新媒体时代,形式大于内容本身,枯燥乏味的内容,由于鲜活多样的形式而变得焕然一新。人们已经不再关注内容是否有价值,而是关心形式是否让人眼前一亮。不同的内容以同一个形式来呈现,赋予内容新的生机和亮点,比如抖音上同一个场景、情节、背景声(音乐)可以用不同人物和故事、情节等内容来匹配和演绎,同样获得了广泛关注和欢呼,内容看似已经不再那么重要,形式呈现后来居上的趋势,形式再造内容,给予内容新的生命和活力。
(四)内容和平台的摇摆
在传播的漫长历史进程中,传播内容和技术不可偏废。有内容无技术,传播无法扩散,收效甚微;有技术无内容,传播过程则无聊乏味,事半功倍。传播技术固然是推进社会发展的关键要素,但是核心还是优秀的内容,文本之所以能传世还在于丰富的思想资源和精神意蕴。在新媒体时代,内容和平台的地位出现了摇摆。数字处理和移动传输技术的所有者地位彰显,技术和资本的联姻塑造的强大平台开始在传播网络中占据主导地位,“平台为王”的声音此起彼伏,似乎谁掌握了平台,谁就掌握了传媒市场生杀予夺的大权,电商、微博、短视频平台在市场竞争中体现出巨大的优势。媒体的生存和竞争出现从内容为王转向平台为王的趋势,媒体在内容经济和平台经济之间摇摆不定,在商业传播网络中平台优势压倒了内容生产,技术掐住了传播的喉咙,“技术决定论”喧嚣尘上。虽然平台后来居上,但是仍然无法撼动优质内容的优势地位,没有优良的内容,平台就失去了可持续发展的生命力。人们在无数的平台中仍然渴求和追寻理性、深刻、温情、人性的信息内容,如文学作品、调查性报道、深度访谈、学术创见等。
(五)文字和图像的倒置
在人类文明的起源中,图像虽然早于文字,然而进入文明社会以来,书面文字的地位彰显,图像一直处于第二位或是附属的地位。在西方传统思想中,图像被认为是文字的阐述和装饰,是非理性的激情的产物,因而备受批判和压制。从报纸时代到电视时代,以图像形式呈现的视觉形态逐渐从外围走向中心。海德格尔曾断言整个世界已经“被把握为图像”,20世纪60年代修辞学界的学术研究出现了视觉转向,在“重新部落化”的移动互联时代,人们以更符合人类经验的“视觉化”形式进行所有信息的生产与传播,图片、表情包、短视频盛行。图像战胜文字,读图胜于读文,一图胜千言,无图无真相,文图逆转,文字似乎变成了图像可有可无的附属,人们在图像中解读出千万种表达,语言的重要性正在逐渐被淡化甚至遗忘。
二、本末倒置的传播动因和意涵
本末倒置的传播背后蕴含着深刻的时代动因和人文变化,对此,我们应该秉持客观公允的态度,全面理解其价值及内蕴。
(一)本末倒置体现自主意识和观点表达
弗洛姆指出:“在人类历史上,自主的思想和行为推动着社会进步。”[3]封二进入后现代社会,反权威、反中心、反理性成为流行的社会思潮和时代特征。宽松的政治氛围和多样的表达渠道让人的自主性再次得到彰显,出于对理性的信仰,人们对传统、迷信、习俗投以质疑的目光,对习以为常的事物说“不”,反映了“勇于求知”和“怀疑一切”的自主意识。本末倒置的传播契合了后现代精神,反映了人的自主意识的高涨,“凸显‘人的主体性’的重要诉求”[4]。受众对任何传播者生产的文本和传播者本身进行评议,从内容到形式、从文字到图像、从主题到结构、从轮廓到细节、从线条到色彩的各个维度表达自己的态度和观念,显示出受众不再依附于传播内容文本,不再对传播者俯首称臣,而是具有自身独立的认知和判断。强烈的自主意识驱动着评论者运用评论与传播者分庭抗礼,人的自主性在评论中得到最大程度的释放。
评论反映了自主意识驱动下的个性化表达。功利主义思想家密尔视个性为人类福祉之一[5],人的个性使社会生活变得丰富、多样、有生气,能供给高超思想和高尚情感以更为充足的养料,强化个体与族群的纽带。评论者不盲从传播者生产的内容,自主表达着自己独特的个性化的观点和态度。每一次传播中的评论、反转,都是个性的表达和发展,通过自由和个性化的表达,每个人发现了自己的价值,这些个性化的观点可以为他人、传播者提供有价值的参考。评论和反馈的空间让受众从自身的体验、认识出发,表达不同的观点,供内容生产者和其他评论者参考,让这个社会充满个性化,多元的认知、态度和行为方式,进而构成了更加丰富多彩的现实图景和精神世界。
(二)本末倒置意味关系重塑和参与意识
人是社会的产物,人类维持心智健全的必要条件,就是必须与其他人在一个共同体中生活,与他们建立社会关联。人从动物变成人,意味着在满足所有的生理需求之后,以新的社会关系来摆脱孤独和游离的状况。人会尝试以顺从的方式使自己融入社会关系中,如顺从于某个个体、群体、组织、上帝,这样人便超越了个体生存中的分离感,将“小我”化身于大的集体,或者尝试对世界施加其影响力而与之发生关联,即让别人成为自己的一部分,通过支配来超越个体生存的局限。无论顺从还是支配,都是为了产生关联和共生的性质,形成一种互为依靠、互为制约的形态。
本末倒置发挥着关系重塑的功能。通过评论文本的命名与描述,评论者在构建他人(传播者),同时他人也在构建评论者。在传统的单向传播过程中,传播者高高在上,受众被动接受信息,受众因无法参与,与传播者有距离,感受到的是自我无法言说、无人理解的孤独。通过评论,评论者与传播主体以及其他的评论者建立联系,表达在场意识,建立一种库利所说的关系紧密、频繁沟通的初级群体。在本末倒置的传播中,大多数的传播文本都处在受众高度的注视和检视之中。社会关系和社会情景由传播者、参与者、评论者来共同界定。受众通过评论将自身与传播者联系在一起,拉近了与传播者的距离,并就某种社会现实达成一种共识,二者因此建立沟通互动的社会关系,积极的评论是评论者对传播者的顺从,让评论者融入传播者的关系网络中。而消极的评论则是评论者对传播者的支配,评论者试图通过对传播内容的反向解读和对传播者的批判,来让传播者融入评论者的关系网络,依附于评论者的观点和行为,实现对传播者的改造,本末倒置的传播实际上就是评论者和传播者彼此形塑的重要机制。
(三)本末倒置暗含游戏意识和责任规避
荷兰历史学家约翰·赫伊津哈以生花妙笔证实人是游戏的物种,他指出,研究人游戏和游乐的一面,能够更为全面地把握人类文化。我们的意志驱使我们基于或是严肃的义务,或是合法的游戏而采取行动。游戏本身非善非恶,只是一种有别于“平常”生活的、特色鲜明的一种行为。游戏也不只是纯粹的生理现象和心理反射,而是具有意义隽永的功能[6]。人在游戏时超越了眼前的生活需求,给行为注入了特定的意义。
传播的本末倒置反映了人的游戏意识。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人生背负着太多的压力,必须要以游戏的方式释放出来。在人生的社会游戏场里,我们将悲悯的情怀、适度的承诺和一定程度的喜剧意识结合起来,对社会现实和社会意识嬉笑怒骂。评论行为就是一种游戏行为,评论者通过各种讽刺、戏谑的语言表达着对世界和人生的态度。从戈夫曼的拟剧论来看,人的生平就是一系列不间断的舞台表演,面对着不同的观众,有时不得不迅速更换戏装,角色千变万化。本末倒置的传播中,评论者更换名字、头像、身份,扮演不同的角色对任何的人和事发表意见:他们时而实名彰显权威,时而匿名宣泄情感;时而充当舆论领袖引领思想观念,时而混迹大众喝彩助威;时而点赞献花式地肯定,时而贬低吐槽地否定。通过调侃和戏谑,释放压力,展现自身才华,回归认知和谐,在此,传播行为变成一种游戏,以证实自己是游戏中的人,而非局外人。
既然是一种游戏,就可以让游戏者回避责任和义务,也就不是真实的生存状态。在本末倒置的传播中,评论者可以轻而易举地隐藏起来,用各种头像、假名等“马甲”小心翼翼地制造烟雾,虚报性别、种族、年龄、体形和经济状况,让人无法识别,摆脱现实法律和伦理的约束,通过“自我隐匿”[7],无所顾忌地发表言论。在网络空间中,社会期待和自我本能的冲突已经消失,评论者可以扮演任何理想的角色而不用受现实身份的约束。在现实社会被压抑的语言本能,通过评论的方式不负责任地释放出来,肆无忌惮地指点传播者、传播内容和表现形式,表达自身深层次的认知和体会。
(四)本末倒置彰显权力意识和仪式表演
权力一直是贯穿于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一个核心议题。在当代社会,权力的表征和运作也越来越呈现出多面向性、欺骗性和象征性,渗透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8]福柯坚称知识和权力彼此交叠,权力渗透在所有话语中,而符号则是话语的重要表现形式。[9]
本末倒置的传播反映了权力的束缚和仪式性的表演,评论是评论者权力意识觉醒的象征,具有超越务实目标的价值[10]。评论成为一种仪式,本质上是一种体现社会规范、重复性的象征行为。政治通过象征来表达,统治者用仪式巩固权威,革命者也用仪式来推翻统治者,政治精英借助仪式来合法化他们的权威,反对者则用去合法化的仪式予以反击。仪式是保守者命之所系,也是革命的活力源泉。评论就是一种裹缠在象征之网中的仪式行为。评论者从投身评论的仪式之中获得颇多满足,犹如“帝王式的自我”[11],审阅着无数传播者的作品,或称赞、或贬低,或冷漠,以显示自身的立场和观念。在固定的传播模式中,评论者感受到布鲁姆所说的“影响的焦虑”,希望通过评论的仪式表达与传播者的差异,力图证明自身的合法性,推翻传播者的主体地位,并希望获得其他评论者的支持(点赞和转发),确立自身的权威地位,评论者通过评论实现了自身价值,平稳了心绪,缓和了社会对立。重要的不是评论了什么,重要是评论的行为本身。说了什么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说了。正如恺撒大帝的捷报“我来,我见,我征服”,评论者对一个传播文本展开评点,目的是打上“我来,我见,我评”的印记。
在传播过程中,传播者往往受到各种法律和道德的束缚,政治、法律和伦理的边界导致内容主体的中规中矩、平淡无奇。由于评论者的匿名性和评论空间的隐蔽性,隐藏在文本边缘的评论文本则精彩纷呈,评论者在暗处通过评论表达对现实束缚的不满。审视评论文本,会发现评论语言变得日益政治化并被包含在社会和政治斗争中,比如一个官方发布的新闻或视频,评论中会存在一些质疑真实性、可靠性的言论。评论行为本身成为一种评论者证明自身在场的仪式,在参与传播的仪式之中,进行角色扮演,寻求心理上的刺激,唤起情感反应,从投身仪式之中获得颇多满足。社会总是冲突和协调这两种形式互动的结果,评论者通过评论表达对现实世界的看法,尤其是负面情绪的宣泄扮演了安全阀的作用,通过评论的仪式达到参与和对话的目的,社会得以和谐存续。
(五)本末倒置形塑自我认知和价值实现
语言在认识自我和世界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人各有志,意味着人们塑造着自我独特的形象。人类正是通过语言来定义他们自己以及他们的世界。维特根斯坦有言:“我的语言的局限就是我的世界的局限”[12]。本末倒置的传播是通过语言表达来认识自我的重要路径。在本末倒置的传播中,评论是帮助评论者理解自我和世界的方法,评论者通过评论将过去、现在和将来关联在一起,也定位了自身与传播者的顺从、合作和对抗关系,以及自身在现实世界的位置。在评论中,评论者对认可的事物不吝惜溢美之词,对不认同的事物,大加鞭笞和嘲讽。通过评论,评论者展现符号活动能力,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社会位置。移动互联网的网民随时提醒自己“你得在场”,唯有被关注才是最重要的,在评论的符号中,再现了人的身份意识。评论者通过评论,获得了关注,赋予自己在场的身份。在评论中,我们看到了过去,对比现状、展望未来,评论者与作品中的人和事产生了关联,知道自身所处的位置,既激发了心底的本能,又明白了社会的期待。评论成为彰显社会以及文化等级的承载者[13],通过评论的诸多细节体现出评论者学识、修养、品味、道德等。人们有意或无意地都在利用评论技巧来树立形象。评论者戴着面具,就像在社会舞台上扮演着角色的演员,在评论中,评论者不仅知其所是,更成其所是。
传播的本末倒置也是评论者实现经济和商业价值的重要手段。当今的媒介奇观是一个商品化的世界,经济规律统治着所有的传受内容,符码的经济价值限制和操控着社会价值。阅读率、收视率、点击率成为整个传媒市场的主要商品,成为市场生命力的主要来源。评论中各种激烈的言辞和奇葩的言论容易引起别人关注和点赞,在眼球经济的时代,这些关注和点赞可以用来与平台和广告商进行交易,转化为商业收益,这也让很多人在评论中恣意妄为、变本加厉,以各种出格的行为和言论,博取关注。
三、本末倒置的传播迷途
社会的伦理道德规制总是落后于社会实践,有时候移动互联网时代丰富多样的传播媒介和方式会沦为脱缰的野马,在歧路上狂奔,本末倒置的传播有陷入迷途的危险。
(一)文本的商品化和自我的式微
符号文本是商品发展的最高阶段。在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商品化的趋势愈演愈烈。在媒体和传播领域,商品化趋势更加明显,传播都是买卖,信息皆可交易。传播的文本和评论、内容和形式,一个图片、短视频、点击、点赞,都成为商品,可以在媒介市场中自由买卖。传播被丑化、误解为某种操控手段或市场营销技巧[14]156。评论成为传媒市场的主要商品和物品,蹭热点成为传播过程的一种运作机制。有些评论不再是出于内心和精神的需求,而是为了满足个人的经济需要,评论者用奇葩的言论和违心的点赞博取关注,目的是被其他受众的点赞“顶上”前列,以获得平台和广告商的关注,换取利益。这也驱使传播者以耸人听闻的标题和颠倒怪异的内容来吸引受众的关注和评论,催生了标题党、性别错位、过度整容等等传播乱象,蕴含许多无节制的负能量,传播者和受众都在随波逐流,彼此依附。在本末倒置的传播中,评论的功能性(目的性、有用性、建构性)被遮蔽,不再是对传播内容的真诚的欣赏和评点,只是构建了某种交易模式,文本的价值在符号/交换价值体系的框架中互相指认。本来对作品和他人的评点应该是发自内心的肯定或建设性的批评,蕴含温暖人性的光辉,而当下的某些为了吸引眼球的评论却是吹毛求疵的指责,淹没在冷冰冰的商业交易中。为了迎合评论者的眼光,传播者和评论者都不得不符合评论者的需求,自我感逐渐被侵蚀,变得更加依赖他人的认可和商业的回报,倾向于求同而非存异,双方随时都要接受评论者的盘点,不得不随时变化去迎合评论的眼光。人的智力卓越,而理性却堕落了,文明甚至整个人类的生存都受到一定的威胁。
(二)意义的枯竭和传播的异化
毋庸置疑,经过作者较长时间思考生产加工的作品本身会比一时兴起的评论更有价值,故事本身会比形式更为重要,没有了内容,平台也将消失。而当传播本末倒置,甚至舍本求末后,意味着意义的枯竭和传播的异化。人类深陷在符号海洋的包围之中,用符号来自我设计、装扮自己,形式大于内容,片面追求吸引眼球的形式,忽视了内容的生产和建构,最后的结果便是意义的崩溃[15]。鲍德里亚曾经说过:“信息越来越多,意义却是越来越贫乏。”[16]理性的人应该极具创造才情,思路清晰且善于反思,他们不会轻易相信符号,反而用质疑和试探性的眼光审视所有的符号。而在本末倒置的传播中,文本符号的意义被评论者刻意曲解、颠覆或者重新定义,我们“有传播,但却没意义。”[17]传播成为一种功利化的完美实践,成了功能性满足的一种展现和算计,它与愉悦、美丽(或者恐怖)没有关系,并非发自内心的深思熟虑的产物。铺天盖地、漫无目的的宣泄,带来重复和冗余,有价值的信息被淹没,传播失去原有的价值。
评论造就了镜中的自恋者。评论者自以为才华横溢,太多随意而不假思索的说法、太多的迅即分析、太多的平庸观点[14]52,思想被简化成一些落入俗套的程式,形式大于内容、风格大于存在、表象大于现实,传播活动自此不再是相互理解别人的努力,而是要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去迎合追赶时髦的时代气氛。
(三)社会的冲突和阶层的分化
自有、匿名、交叉的移动互联网网络释放了传播的能量,给社会带来无限可能,但不能忽视的是,在高度自由化、互动化的网络传播中,也存有无所不在的障碍和无形的边界,犹如一座实实在在的媒介墙,构筑起了传播的围城,传播者和评论者在墙的两边各自为政,拉扯角力。在主次颠覆、性别颠覆、形神颠覆的传播中,传播者和受众在沟通的同时也有冲突的趋势,在本末倒置的传播中,受众表现出对传播者精心制作的内容的不屑不满,尊重和信任成为稀有之物。尤其是针对官方的信息来源和媒体的信息,更是倾向于霍尔所说的反向阅读,加剧了受众对传播者的不信任情绪,社会有深陷“塔西佗陷阱”(1)得名于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是指当政府或某一组织失去公信力时,无论其说真话还是假话,做好事还是坏事,都会被民众认为是说假话、做坏事。的危险。隐藏在评论中的言论,由于没有经受审核和编辑,一些生造的词汇和错误的语法,玷污了汉语的纯洁性和美感。评论者或出于无心之失,或出于泄个人私愤,发布不负责任的言论,造成了地域攻击,加剧了刻板印象,城乡、男女、年长者和年轻者、劳心者和劳力者互相攻击,评论中的偏见随处可见,职业偏见、地域偏见、种族误读、性别歧视屡见不鲜,如“井盖省”“戴红箍的”“女司机”等非理性的语言泛滥,造成了社会冲突。评论者为了吸引眼球,标新立异,故作激烈言论,为了评论而评论,吝啬赞美之词,编审诡辩的“杠精”,让人感慨“承认别人优秀有那么难吗?”
(四)理性的衰落和人的异化
符号文本的商品化让传播者和受众都在追求经济利益,在眼球经济驱使下,符号文本重吸引人的“噱头”而非有价值的内容,为了经济利益和个人私愤的评论行为,必将导致理性的衰落和人的异化。人的语言和行为的目的在本质上是为了追求真善美,抨击假恶丑。而在本末导致的传播中,评论并非真诚的赞美和欣赏,而是吹毛求疵的苛责,目的是散播声望和彰显等级。完全为了吸引眼球的评论,割断了与现实生活的任何联系,导致评论的异化和理性的衰落,人成为文本的工具,评论成为左右传播者和接受者的指挥棒。在肆无忌惮的评论中,人们早就忘记自身理应遵循社会道德。无处不在的评论成为凡勃仑所说的炫耀性消费,用“游手好闲式”的评论来证明自己的语言财富和精神地位。本末倒置的传播中,评论只是成为一种标榜自身品位和涵养的噱头,不再是对传播内容和传播者的激励和鞭策,而是与真善美渐行渐远。传播者也不得不屈服于评论的威权,或主动去迎合或被动地接受受众的偏好,用一些奇葩的言行来吸引受众的关注和评点,本来自主的传播活动变成了带着沉重“枷锁”的表演。优质的传播内容让位于能够引起受众关注和好评的肤浅“花瓶”,传者和受众都在本末倒置的传播中进退失据。
人在传播中协商合作,也会对抗对立。网络助推了观点的自由表达,但是人性的黑暗面也会沉渣泛起,评论中的恶意攻击、造谣中伤层出不穷。人和社会都因为传播而存在,人对于传播既渴望又质疑,既要接近又想保持距离。评论者一方面通过评论与传播者建立关联,形成互动合作的关系,另一方面,在评论中恣意评点,试图显得与众不同,与传播者保持距离。这也揭示出了人们与外界交往和互动中的困境及困惑:我们应该以何种行为方式参与到传播活动中?
四、路在何方:回归创造性的传播
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多样化的传播形态需要多元的文化传播生产、流通和消费逻辑,更需要“国家治理体系适应性变革”[18]。在本末倒置的传播中,丰富多元的传播内容和评论让我们见证了社会的开放和自由,传播者和受众、作品和评论、演员和观众随时转化,传者和受众都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本末倒置本质上反映了传受双方的传播心理和利益诉求,一定程度上颠覆了传统的传播秩序,我们需要在猎奇、偏激、非理性的传播之外,寻找一种创造性的传播理念,这就意味着需要坚持关心、责任、尊重与理解的传播态度。重复的、非理性的、偏激的评论并不是理想的传播形态,社会的进步和人的进步需要的是理性的、创新性的、真诚的内容产品。实现创造性传播的条件有三:一是共享的象征空间,即共同的价值观念和阐释方式;二是协商与共处的语境,即宽松和谐的政治社会氛围;三是对他人的信任,即开放的心态和合作的精神。我们需要秉持信任和合作的精神,以开放的胸怀和宽广的视野,在传播中创造和贡献真正的远见卓识,而不是为了蝇头小利而互相攻讦。我们应该通过传播创造一个健全的社会来保护自己,创建友爱和团结的社会关系,超越血缘和地缘的约束,寻找主体性和自主性,实现人的价值。
走出本末倒置的传播迷途需要我们培养批判性的思维能力。批判并不只是个别人或某个时代的特征,而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基本特质。从当前的历史节点看,人类的未来走向,文明究竟是否会终结,皆依赖于我们是否能秉持怀疑的意识、批判的态度和不服从的勇气[3]23。面对实时传播、快捷共享、交叉网状的海量信息,我们有必要借鉴加利福尼亚批判性思维量表,从基本认知、寻求真相、分析能力、媒介技能、道德认知、法律认知、运用能力、媒介素养等维度提高批判性思维能力。在阅读、生产和传播纷繁复杂的文本时,传播者和受众都应该具备批判性的思维能力,以开放和广阔的视野,准确认知文本价值,理解文本的内涵,发现传播的问题,提出建设性的意见,丰富传播内容和形式,提升传播的价值。
回到马克思的人本主义,不失为一条破解传播迷途的出路。当代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的结构化现代性理论范式强调马克思著作的根本重要性。当代社会虽然已经远离了马克思在19世纪中叶所描绘的图景,但是马克思在其字里行间深信人类的进步和发展。马克思主义本质上是人本主义,其学说的出发点是人,其宗旨是将人的潜力充分发挥出来,社会的目标是营造各类环境,让每个人充分发展其潜能、理性、爱和创造力,摆脱物质利益的支配和控制,真正实现自由和展示个性,我们要坚信人的理性、善意与健全心智。传播活动和评论行为都不能只是作为实现商业利益的工具,每一次传播行为都应该坚持社会效益优先。无论传播者和受众,在生产、传播和消费文本的时候都应该本着以人为本的理念,从追求真善美的价值观念出发,包涵人文温情,对传播者和传播作品、受众和评论都应该一视同仁,“在相互激荡、镜鉴与互补中”[19],真诚地做出建设性的批评,肯定其价值和长处,指出其问题和缺陷,让传播文本、传播行为“换羽新生”[20],真正为实现人的全面发展服务。
五、结语
看似平常的本末倒置的传播现象值得我们深思和探究,面对纷繁复杂的传播场域,我们有必要采用加芬克尔(2)哈罗德·加芬克尔是美国社会学家,常人方法的代表人物,著有《常人方法学研究》强调从普通人的视角出发解释行动,重新思考了日常互动与社会秩序间的相互构成。的常人方法论,将日常生活世界视为更为本源的领域,将对各种异乎寻常事件的注意力放到日常生活的各种最平凡的活动上,改变对日常生活世界习以为常、不加反思的态度,将至今还鲜有人提及的更深层的领域展示出来。我们应当拓展研究思路,从更广阔的角度重新探求本末倒置的传播到底是什么,在帕森斯式的宏大叙事之外,我们更需要戈夫曼的“拟剧论”那样细腻的学术旨趣与风格,运用政治的、伦理的框架以及各种受众研究的方法以参透表征的语汇[21],深入洞察诸如评论、点赞这样的微观的社会互动,在活生生的人际遭遇中发掘人性的力量和逻辑,彰显我们“日用而不知、习焉而不察”的互动沟通方法。
当今危机潜藏和转型加速的风险社会是我们把握机遇,寻找新的出路、创造新的可能、实现新的飞跃的时代。在地球的各个角落,科技与人文、传统与潮流、理想与现实、主流与支流都可以通过崭新的方式相互融合和共同发展。人类所创造的传播现象具有深刻的人文和实用价值,但也随时受到威胁和伤害,传播的首要敌人通常是人类本身。人类社会在冲突中得以发展,人与传播有着复杂的关系,既相互利用又彼此排斥,人和传播之间的互惠和对抗并没有因为互联网时代的到来而消失,反而愈演愈烈,传播活动中的矛盾和悖论象征着人的两面性。传播因人而生,也会因人而死,传播的种种现象和问题的根源还是在于人类自身,我们才是自己最大的对手,正如希腊古城特尔斐的阿波罗神殿上“人啊,认识你自己”的格言所警示的,我们需要准确认知人类自身的复杂本质和矛盾特性,在理性和感性、淡泊超脱和追名逐利、合理诉求和非法欲望之间泰然处之,当机立断,把握传播的前进方向,不至于因“跑偏”误入歧途,而是要走上创新发展的正轨。
人和社会都因为传播而存在,人类在演进过程中,通过创造丰富多样的媒介形态和传播景观,营造了绚丽多彩的生活世界。本末倒置的传播现象因时代变迁、传受心理、媒介变革的驱动而诞生,本质上反映了传受双方的社会心理和利益诉求,在特定的政治经济语境下羽翼日丰,成为一种现象级的流行文化,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产生了深远的社会影响和后果。存在即是合理,人类创造的工具最终是要为人类服务的,自然有其存在的价值,但是也不可避免存在一些缺憾和局限。本末倒置的传播现象在革新变异的进程中,充满了诸多不确定性,需要我们随时审视并反省自身的传播行为,发现不良的苗头及时纠正,发挥其创造性的价值和功效,规避其负面影响和效应,最终实现传播为我所用。
互联网时代,传播出现了本末倒置的倾向,受众在崛起、传者在式微,传播者是否会甘之如饴,传播主体的反击,本末倒置的传播的再次逆转,还有待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