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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文化中人文情怀的真切展演
——宋元时期的“乱离重逢”母题

2021-12-05立,吴

关键词:母题

王 立,吴 浩

(大连大学 语言文学研究所,辽宁 大连 116622)

宋代经历了两宋之际与宋末战乱多发,作为华夏中原凝聚力文学表现的“乱离重逢”母题,更多地呈现普通人、下层官吏的人生陡转与命运剧变,摹写乱世人生中的悲悲喜喜,更具有浓郁的人文精神与人伦情味。不论是追忆唐代乱离中的老故事,还是传播宋末佳话,乃至在民国武侠小说嗣续,都离不开宋代母题的历史贡献,值得进一步总结与探讨[1]。

一、重逢角色:多重亲戚关系的多维表现

宋代是乱离重逢母题全面建构、角色关系瑧于全面、内蕴充盈、原创颇多的母题史重要阶段。

(一)情侣重逢

情侣重逢是难于割舍的情愫展现,相识一时,却未必能相聚长久。程洛宾为京兆参军李华之妾,李华后为江州牧,登楼见船上鼓胡琴者,认出“宛如故旧”,令人问知果是陇西李氏之女,流落中念父母在时“所著篇章,常记心口”,因颂数篇正乃李公昔日亲制,流涕问洛宾所在,答曰已为他人妻室,于是令归宅,“揖王君别求淑姬,赍币诣洛宾使回”[2]。这类流行于民间的老故事,与宋词婉约派“多情自古伤离别”的感伤情蕴,互动互补。

(二)夫妻失散重逢

即使是官员的妻子也难于破镜重圆,何况有时完全出于意外,无思想准备,也谈不到如何寻觅。这样只能依靠机遇带来的幸运了。《春渚纪闻》载,某下层官员妻观灯时走失,流落某官府为侍女,隐瞒身份,而偶然中认出办公事的丈夫,她泪流满面,被惊讶的主人问出原委:

(三)儿远行寻母,父母重逢

宋代传扬了儿子长大后远行寻母,使父母全家获得团圆之事。作为《宋史》所载朝中官员的家事,体现出家国“共同体”命运的浓缩。金人南下进兵山东,陈公绪倡大义来归宋,不巧此时妻刘氏归省,仓促之际公绪只得带儿子陈庚同走,宋朝授他官,后累积建功官至正使。刘氏留北音问不通,人劝:“人言‘贵易交,富易妻。’今陈已贵,必他娶矣,盍改适?”而刘氏坚不为所动:“吾知守吾志而已,遑恤乎他!”公绪亦不另娶。儿子陈庚渐渐长大:“辄思念涕泣,倾家赀,结任侠,奔走淮甸,险阻备尝。如是者十余年,遂得迎母以归。”[4]一家人因战乱分别已二十五年,史书未忘记补叙刘氏在北地何以谋生:“尝纬萧(编织蒿草)以自给。”刘氏,该是多么含辛茹苦的漫长等待!孝子陈庚又是怎样从青年到壮年,寻母十年又经历了多少坎坷曲折!人们闻此佳话,自可以由善果推过程,为这种女性的坚贞、孝子的执着而感极而泣。故事属夫妻、母子同时重逢,这也具有新创性质。

(四)兄妹相逢,突出了身为兄长的伦理责任

有时,此与少女获救依托贵家、发迹变泰的故事类型结合,也是当时处于身份地位较高的少女,走出了人生低谷后,偶然中总是先认出了久别的兄长。王明清《摭青杂说》写泰州盐商项四郎,从水中救一少女七娘。有一过往脚夫,七娘自屏后窥之,甚类其兄。走后告知:“金尉乃具晚食,召将仕,因问其父历任经由。将仕曰:‘某河北人,流寓在此……’”金尉又问:“将仕曰:‘不曾有风波之患,只在太平州遭一伙劫贼,财物无甚失,但一小妹落水死,累日寻尸不得。’因泪下。金尉乃引将仕入中堂,兄妹相持大哭。既而说双亲长幼皆无恙,又复相慰。”[5]人生苦难之中,父母不在了,本应兄妹相依为命,却不幸未能尽到保护小妹之责任,为兄者一直内疚自责。一旦重逢,真是不禁喜极痛哭。民俗学者认为:“此当为真人真事,起初或作为新闻传说,在民间口耳相传。久之,则流变成生活故事。”[6]上述母题所涉角色的多样化,并非全部,但基本涵盖了主要的家庭成员及其关系。母题史的创获是显而易见的。

二、奇中之奇:深切的人文情怀与幸运结局由来

灵兽,抑或普普通通的一只小兽,可能在故事中预示着主人公命运由此发生了转折,该人物及时跟进也就走到了一个新的“人生关口”,这一模式从佛经和史传文学扩展到小说之中[7]。

(一)动物活动引出离散者“相认”

说北宋庆历年间羌人入侵,巡检张殿直者家人全被掳,妻子被分给了一个头目做杂务,常在水边动情地南望故乡,这“有意味的形式”,被一只同样怀念故乡家园的犬发现,有意沟通交流:“一犬亦攘掠而得者,常随妻出入,屡衔其衣,呦呦而吠……妻因泣谓犬曰:‘汝能导我归汉耶?’犬即跃鸣。……计遂决,俟夜,随犬南驰。天将晓,犬必择草木岑蔚之处,令妻跧伏,犬即登高阜顾望,意若探候者。时捕雉兔衔致妻前,得以充饥。凡旬日,达汉境,巡逻者以闻。访其夫尚在,乃好合如故。自此朝暮所食,必分三器,一以饲犬。斯事番人俱知之。”[8]宋人张师正评曰:“犬,六畜也,惟豢养之恋。既陷夷狄之域,尚由思汉,又能导俘虏之妇,问关而归,可谓兽貌而人心也。有被衣冠而叛父母之国者,斯犬之罪人也。”看似偶然出现的某一动物,有其动物自身的活动规律,然而却“无心插柳”,成为离别重逢中牵出线索的导引,在归乡还里故事中体现出来,富有人兽共情的人伦情味。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指出了一种“有鸾胶续弦法”,充当扭结两条线索的功能:“如燕青往梁山泊报信,路遇杨雄、石秀,彼此须互不相识,且由梁山泊到大名府,彼此既同取小径,又岂有止一小径之理?看他便顺手借如意子打鹊求卦,先斗出巧来,然后用一拳打倒石秀,逗出姓名来等是也。都是刻苦算出来。”[9]注意到环环相扣的技巧。

趁着南北混战贩运人口者,受到中原百姓痛恨,因此宋元期间也出现了能辨识忠奸、好坏的虎,介入人世来平不平。溧阳父老讲述宋末居民荒业,至元间,有一奸民,曾为北兵掠去。复后南归,每掠买良人子女,投北转卖为奴婢。居三二年,忽遇一虎至村落三日,居民惊惶,幸不为害,惟啖此奸而去。[10]卷三,116载录者慨叹这一奇闻的伦理意义,相信存在着人世与人间社会之外那神秘力量的相通:“岂非造物者报焉!”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受到猛兽虎的威胁,诗文之中多咏叹的是斗虎打虎[11],但人们又是多么期待着虎也能主持正义,区别善恶,剪除人间那些造成骨肉分离的“人贩子”啊!

(二)尽人之善愿,促成亲人回归家中,解决骨肉分离的家庭问题

该类型故事受《妙法莲华经》老父寻子描写的启发,《泊宅编》也载,许昌士人张孝基娶富人女,富人只有一子,因不肖而被父斥逐。富人病死前把家财全付女婿孝基,办完后事,孝基路遇问不孝子:“‘汝能灌园乎?’答曰:‘如得灌园以就食,何幸!’孝基使灌园。其子稍自力,孝基怪之。复谓曰:‘汝能管库乎?’答曰:‘得灌园,已出望外,况管库乎?又何幸也。’孝基使管库。其子颇驯谨,无他过。孝基徐察之,知其能自新,不复有故态,遂以其父所委财产归之。此似《法华》穷子之事。其子自此治家励操,为乡闾善士……”[12]这是一个“外姓人”——女婿的善举高义,使得已被驱离为乞丐的浪荡子复归原家庭的佳话。过程审慎细心,循序渐进,既维护了流落为丐的富家子的自尊,又带有考验性。故事关注重点在于如何让死去的岳父所留不孝子,也能通过劳动自食其力,改恶从善逐步走上正路,不使岳父家由此破败分裂断绝香火。

(三)夫妻(情侣)别后,妻子(未婚妻)执着寻夫的历险与幸运

离散后的弱者女性命运如何?每多成为男女离别书写的一个重要关注点。其中,与遭遇水厄,误以为已遇难的妻子重逢,更是生离死别后的意外欣喜。然而面临一个令人困惑的难题,如何面对离别后美妻的贞操,难于独立存活的妇女怎样度过离别后的岁月?甚至这直接牵涉到夫妻重聚的必要性、日后是否幸福。传闻称某士人携妻赴官,舟过扬子江遇风船翻,男的得脱,“哀恸累日”才无奈离去。三年后任满复临故地,在寺庙设水陆供荐,祷佛乞妻早日脱生。四更时僮奴逢一妇满身水,裸跣抱柱,醉痴如疯癫状,黎明时僧众聚观,官人细认乃妻也,“骇怖无以喻”,即命加熏燎具汤药救治,俄而苏醒相持而泣,追诉被淹没时,如被人拖下入水底,被绿衣人(水府判官)携入穴,多次请求才被引导攀险梯,上寺中,听到君官位姓名在追荐:“‘我料君在此,盘旋绕寺,不肯返。绿衣苦见促……我闻君咳声,紧抱廊柱不放,遭殴打,极困。佗怕天晓,遂舍去。此身堕九泉下不知岁月,赖君再生,皆佛力广大所致。’喜甚而哭,遂为夫妇如初。”[13]1209-1210故事强调了女性坚贞的人文价值,及其对重逢的决定性意义:“妻绝美”,才导致被水府判官所纠缠。而实际上,可能是患上了一种间歇性癫疯症,如此称水府游,就可以解释离别时光,不过是“异空间”遭遇的一场劫难,贞操无损。夫妻重逢后遂无不快之忧。这就如同女性“保贞术”策略书写一样,解答了夫妻别离期间可能的不测。然而,倘若不是这官人有情有义仍故地祭奠,何能三载后竟意外重聚!

(1)从色谱分析的原理和过程来看,采用微量进样器吸取样品然后注入汽化室,在高温汽化室内(160~180℃)迅速汽化,低沸点的物质汽化后进入色谱柱并在柱中利用待分离的各种物质在两相中的分配系数、吸附能力等亲和能力的不同来进行分离。色谱分析中汽化室在一定意义上等同于预处理的蒸馏过程,样品中高沸点的物质及固体成分仍存留在汽化室内,这一点在实际操作中得到证实,中控双乙烯酮直接进行色谱分析时其汽化室和毛细管柱极易被堵塞,由于气相色谱分析法需先对液体进行汽化,然后进行分离计算,而固体物质在汽化室内不会汽化,所以过滤前后样品汽化总量相同,其分析所得的结果也基本相同。

(四)两对夫妻离散,互相认回自己的亲人

在两宋之交至南宋末特定的动乱时代,大量地出现亲人失散、骨肉分离的悲剧,也就难怪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巧事幸事。如两个遭乱失妻者,原来彼此临时与对方之妻结合,巧遇判明,彼此自愿换回。遭遇了类似的不幸,咀嚼着类似的痛苦,也就特别能将心比心,互相理解。建炎三年(1129),军校徐信与妻夜出,遇一人盯住妻凝视,后来竟紧跟着依依不舍,信问故,竟说出其妻籍贯姓氏,徐信愕然:“其人掩泣曰:‘此吾妻也!吾家于郑州,方娶二年,而值金戎之乱,流离奔窜,遂成乖张,岂意今在君室。’信亦为之感怆,曰:‘信,陈州人也,遭乱失妻,正与君等。偶至淮南一村店逢妇人,敝衣蓬首上……初不知为君故妇,今将奈何?’其人曰:‘吾今已别娶……倘使暂会一面,叙述悲苦,然后诀别,虽死不恨。’信固慷慨义士,即许之,……信出迎,望见长恸,则客所携,乃信妻也。四人相对凄惋,拊心号咷,是日各复其故,通家往来,如婚姻云。”[13]1651乱世人生中的百姓,即便是大族之后,也难于避免厄运吧。夫妻遭乱,劳燕分飞,可偏偏是在外地,一方认出了沦为乞丐潦倒路边的另一方,这该怎样处理?故事男主人公徐信“固慷慨义士”,应该说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前提因素,倘若疑神疑鬼,不是坦诚以待,也就完全可能错过与妻重逢的机会。同时,故事也宣示出一种与人为善、平等宽容的可贵情操。

三、坚不改志:乱世遭逢中女性的伦理表彰

(一)女性在乱离后“不忘初心”,是该母题重点表彰的人格风范

“她”在夫妻失散后“秋扇见捐”,在男性中心的社会形态中,也是男性富贵后的多发性情况。北戎南下,遭乱后忠贞之妻虽另有家庭,却能只携己财而卷逃,义无反顾地返乡与故夫团聚,为人传颂。说南宋建炎二年(1128),邓州大族晁氏数百人被掳至北,晁安宅之妻与女儿、乳母为邵之手下王生所得,邵又举军降了宣抚陕蜀的张丞相:

阆有灵显王庙,妇与乳妪以月二日往焚香,妪视道上一丐者病,以敝纸自蔽,形容甚悴,谛观之,以告妇曰:“有丐者,绝类吾十一郎。”遣询其乡里姓行,果安宅也。妇色不动,令妪持金钗与之,约十六日复会,且戒无易服。及期相见,又与金二两,曰:“以其半诣宣抚司投牒,其半买舟置某所以待我;安宅既,通诉,宣抚下军吏逮王生。”会王出猎,妇携己所有直数千缗,与妪及女赴安宅舟,顺流而下。王生家赀巨万,一钱不取也。王晚归不见其妻,而追牒又至,视室中之藏皆在……了不以介意。晁氏夫妇离而复合如初。[13]129-130

值得注意的是,故事的细节昭示出女性智慧。妇在乳母认出了故夫后,并未冲动地前往亲询,而是派乳母去探听;又不急于相认,而是声色不动,先以金钗解其燃眉之急,又约半月后再见面,特意嘱不要更换衣服,免得认不出来;再晤面又赠银,叮嘱用于买宅、投诉和实施步骤。在精心设计与故夫重聚时,妇做到了有理、有力、有节,卷逃所携只是属于自己的财物,这就避免激怒第二任丈夫;而由安排好的故夫出面起诉,使故夫行使应有权利,不过是在船行出逃事发时,宣示已经官动府,施加压力,以打消第二任丈夫追究之念。计划的成功,实有赖于设计的缜密与目标的有限度控制。故事之于母题史的创新意义在于,不仅晁妻、乳母细心而理性,更重要的是展现出女性重情重义的高洁人品,高尚的品格还感动了那右军小将王生,听之任之不再追究。以致传扬者不禁感叹:“妇人不忘故夫于丐中,求之古烈女可也。惜逸其姓氏。王虽武夫,盖亦知义理可喜者。”故事借助别离重逢,又凸显出乱世人生中“女性智慧”的母题,这也是一种人文关怀。

相比之下,《摭青杂说》写范希周与吕氏的夫妇相认,其身份、关系比较特殊。严格说来,范娶了战俘之女为妻,然而由于吕氏生于官宦人家,颇有见识,忧虑夫君身为“贼之亲党”(贼首侄子),早晚在官军击破时会受株连,她果断地自杀明志,二人结下誓不再嫁娶之盟。当这座被饥民啸聚的孤城被攻破,二人失散,吕氏果因北方口音“宛转寻着亲戚骨肉,又是再生”也。然而吕氏与为官之父相逢,因“尚恋为逆贼之妻”不同意改嫁,父女产生激烈冲突。后在官府中吕氏认出了一办差的广州使臣“言语步趋,宛类建州范氏子”,却遭父嘲讽责骂。半载后那使臣又来,这次年轻人的身世与至诚,真的让这位没露身份的岳父由衷感动:“吕氏屡窥之,知其为希周也。乃情恳其父,因饮酒熟,问其乡贯出身。贺羞愧向吕,问曰:‘某建州人也,实姓范,宗人范汝为者叛逆,某陷在贼中……恐以贼之宗族,一并诛夷,遂改姓贺,出就招安……受此广州指使。’吕监又问曰:‘令孺人何姓?初娶、再娶乎?’范泣曰:‘在贼中时,虏得一官员女为妻。是冬城破,夫妻各分散走逃,且约苟存性命,彼此无娶嫁。后来又在信州寻得老母。见今不曾娶……’语讫悲泣失声。吕监感其恩义,亦为泣下。引入中堂,见其女。”[14]从结尾补叙“广州有一兵官郝大夫,尝与予说其事”,可知故事当时被人们视为一种“非虚构文学”。明代詹詹外史(冯梦龙)评辑《情史·情贞类·范希周》亦赞其诚信:“范子作贼,吕氏从贼,皆非正也。贪生畏逼,违心苟就,其实俱有不得已者焉。既而鳏旷相守,天亦怜其贞而终成就之,奇哉!”[15]

(二)未婚夫妻订婚后乱离,仍坚守承诺,终得践行旧约

这一不为坎坷遭际而放弃初心的坚韧,被认为十分可贵。试想,乱离之后作为见证人的长辈,都已凄然离世,而当事人却依旧能践约,体现出“诚信”的品质。故事突出了女主人公春娘幼年饱受儒家文化熏陶,虽陷风尘仍颇持重。《摭青杂说》还写道:京师孝感坊的邢知县、单推官,两家并门而居。邢之妻即单之娣(妹)。单之子符郎,邢之女名娘,襁褓中已议婚。宣和丙午(1126)夏,邢挈家赴邓州顺阳任县官,单亦举家往扬州待推官阙,约官满成婚。当年冬戎寇大扰,邢夫妻皆遇害。春娘被转卖倡家改名“杨玉”,得娼妪教“乐色事艺,无不精绝”,貌秀娴雅,得前后守倅看重。单推官渡江迁至郎官,无音问。绍兴初符郎受父荫为金州司户,年少的他一见杨玉,甚慕之。杨玉羞愧道出幼许婚舅之子符郎,司户心知为春娘,郑重询问,汝肯嫁我否?探明杨玉厌恶风尘,乃告知父。单父接书信与太守沟通,经一番周折,杨玉(春娘)终于重归司户(符郎),还带出此间小妹李英,经太守认可也一并归司户,这当为乱离重逢母题开启的“双美”模式,直到清末《儿女英雄传》写安骥娶了双凤(张金凤、何玉凤),仍循此模式。小说着意描绘春娘见公婆的场面,补叙出这一“个人问题”的处理还影响到男主人公的官运:“司户挈春娘归,舅姑见之,相持大哭。其母见李氏小心婉顺,遂留之。居一年,李氏生男,邢氏养为己子。符郎……每有不了办公事,上司督责,闻有此事,以为‘知义’,往往多得解释。绍兴乙亥岁(1155)自夔罢倅,奉祠寄居武陵。邢、李皆在侧。每对士大夫具言其事,无有隐讳。人皆义之。”[5]479-482作为一种“关系存在”,符郎的大悲大喜,在人们看来是一种吉运之人,所谓“修齐治平”的内在联系,“修齐”促进了其官场上的顺风顺水。另一方面,对于这种分别后贞烈如一的未婚女性,在男性中心的社会中,有理由成为诸多戏曲小说同母题故事所关注的内容,而且常成为一种“副文本”与载录者的“叙事干预”。女性的坚贞持守,等待未婚夫多年,被昭明为给期盼中的未婚夫带来福祉,吉星高照。

著名的王从事夫妻离合故事,也出现在宋代。绍兴初,汴人王从事挈妻妾来临安调官,租用民居时妻子不幸被骗子拐走。五年后他为衢州教授,在西安宰的家宴上:“羞鳖甚美,坐客皆大嚼,王食一脔,停箸悲涕。宰问故,曰:‘忆亡妻在时,最能馔此,每治鳖裙,去黑皮必尽,切脔必方正。今一何似也,所以泣。’……唤一妇人出,乃其妻也。相顾大恸欲绝。”[13]631-632夫妻失散,夫在同僚之家赴宴,因品尝出饮食烹调特色而得以重认。此故事还作为“民俗记忆”流传元初。金陵一小佥厅官的美艳之妻,因好出游,参加了郡守筵席,归时误登倡家之轿:“盖倡人数见此妇之艳,设计也久,乘此机而陷之。连夜登舟往他郡,教歌舞,使之娱客以取钱。”后被卖给大官人为妾,官人至杭州守;小官为杭通判,会饮时品尝爊鳖不禁泪流。守问故,答曰:“此味绝似先妻所治者,感而泣焉。”守问知妇失之二载,即入问,正是通判之妻,即归还,夫妇重逢如初[10]卷一,4。味觉,作为一种通感效应,起到了瞬间接通昔日家庭温馨记忆的功能。一般说来,古代妇人主内,家庭中的烹饪滋味带有主妇的习惯性特征,文学中有“滋味说”,民族审美体验甚至浸染到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等民国武侠小说每多带有饮食文化特色。与众多“乱离重逢”文本有别的是,这场磨难其实是自找的,故事开头之于少妇“有艳色、好出游”的描绘,当非无意之笔,文末的“叙事干预”带有劝谕的针对性:“妇人教令不出闺门,岂有赴燕出游者乎?且好游艳色,谓之不祥。佥厅无礼而不能正其家,故有失妻之祸;其妇恃色而不能安其室,故有失身之辱。世之好色纵游者,当以是而观之。”叙事偏重在揭示造成夫妻离散的原因,有时并非不可抗拒外力的胁迫,而恰恰来自女性本身行为不检。通过妇女被拐骗的坎坷经历,归结到一种严守闺门本分的教谕。而如还妾的杭州守,则大度而有侠气。

同为因家庭独门“特色菜”的滋味辨识,得以夫妻重逢,突出了妇女作为弱者的无辜,她们因缺少独立在社会上活动的能力,极易受骗。如能辨识真假,“详审”以识破可能针对自己的骗术,可谓难乎其难,但至少防止如迁徙搬家这样带有私密性的家事,过早泄露,以免坏人有机可乘。前举《夷坚志》故事还被缩写传扬,总结女性被坏人骗卖的教训:“汴人王从事,挈妻临安调官,将僦民宅,语妻曰:‘我已寻其家,甚宽洁。明当先护箱笼行,却倩轿来取汝。’明日,遂行。移时轿至,妻乃行。王待不至,复回旧邸。人云:‘君去,即有轿夫来,夫人遂去矣。’王惊惧而返,竟失妻。后五年,为衢州教授。赴西安宰晏集,羞鳖甚美。王停箸悲咽。宰问故,王曰:‘此类亡妻馔。’因具言始末。宰即罢酒,揖王入室,唤一妇人出,乃其妻也!”[16]

妇女被拐骗与夫失散,当了五年别人——同僚的妾。古代妇女遭此,非常危险,自救或被救其实都是可能性很小的。五个寒暑之别,却并未使夫妻挚爱之情稍减,王从事竟然从特有的味觉记忆上,品尝到了妻子拿手好菜滋味,由此牵出了菜的制作者,进而夫妻重逢,亦不幸中之大幸。故事与前列文本,带有同源性。而到了明代,则演化为不法僧徒蓄谋拐骗的社会问题故事。

四、“乱离重逢”母题书写中的神秘要素介入

(一)各不相谋却取名相同,强调冥冥之中祖孙相逢的必然性

《夷坚志》还写儿子长大后已错过父子相认机会,只能祖孙相认。官员朱某之子朱逊,买成都张福娘为妾,因次年娶妻范氏,遣妾,“妾已娠,不肯去,强遣之”;后朱被召离成都,福娘欲随不果,别后生一子,小名“寄儿”。朱居姑苏,吴蜀杳隔,彼此各不相闻。后朱逊死,范妇无子,朱某又无他儿,悲痛殊甚。后朱手下人得便传来消息:“福娘自得子之后,甘贫守节,誓不嫁人,其子今已七八岁,从学读书,眉目疏秀,每自称‘官人’,非里巷群儿比也。”朱虽喜而未深信,其与卒偕来者巡检邹圭,亦故吏,叩问尽得其实。即令传书祈致其母子:“朱以为得之于乖离绝望之中,实天所赐,名之曰‘天赐’。及其至也,首问其曾命名与否,母曰:从师发蒙日,命为‘天赐’。吁!万里之遥,吻合若此,何其异哉!”[13]1641故事以双重线索叙述了妾守节抚养其子,天各一方,祖孙相认、夫妾离合的复合型故事,早引起了孙楷第先生的注意,并搜集异文[17]。应该说,这已不是孤儿寡妇的偶然、个别之幸,而是文学书写的人伦愿景。传统民俗体系中,父系大家族中血脉能否延续的大事,朱妻作为大家族的女主人,即当初卖妾的操纵者,此刻值朱家面临绝后的危机,才拿出公正的态度,讲出朱家实有亲孙的真相。各不相谋,给孩子都起了同一名字,体现出一种共同思维路径,凝聚了绝望之中“天赐”希望的俗信意旨。然而,唐代已有凭借旧衣衫、相似形貌而祖孙相认的故事,偏重在儿子长大后与亲人相认,而后雪报家仇实现了伦理使命;宋代故事则喜欢在亲人相认本身上大做文章,不太在意复仇、追究仇凶了。

(二)祖母亲孙巧相认,凭借偶观画像

宋末兵乱时,信州富室赵氏娶妻一年,母串亲时家被劫,赵被害妻遭掠,寡居二十年的老母乡里称“赵安人”。宋度宗咸淳年间(1265—1274)军士叶茂卿过此借宿,安人见相貌似亡儿就垂泪招待,临别赠物,叮嘱再来。叶得官授乐安主簿,归程又宿赵家见供养画真一轴,问,安人答:“此吾亡儿也,年十九岁为寇所杀,媳妇为寇所掳,今不知存亡。”泪如雨下。又答身高、面貌历历言之,“且言媳妇孕五月而失,叶闻之附于心,惊曰:‘吾母即是已。’”[18]遂归告其母,首告官府,擒其父(继父,仇凶),改姓赵,姑妇母孙团圆。故事实为“儿子长大后复仇”的框架,而突出了祖孙巧遇,“貌似亡儿”不过为铺垫,决定性因素是“画图示真相”[19]。祖母思念亡亲的殷切,浓缩在画像之中,睹画思亲,尤其契合人们的生活经验,撼动人心。尽管,这是一个唐代老故事的框架,老故事中确证相认的信物为旧衣衫,但决定相认结局的功能则一。

(三)父子、夫妻同时意外相认,包裹在“相术神验”的神秘架构中,父子相认竟凭借“父子天性”的神秘性感觉

神秘性只能给世俗的至亲团聚昭示必然、可信。这种众所共生共感的人伦情怀,引起的是无所例外的同情,尤其是父子“相持而哭,坐(座)中皆为堕泪”的场面渲染。说郭宗夏曾拜见建德路总管赵良臣,言都下有位李总管年过五十而无子,听说枢密院东有术士奇中,就试着前往,术者却笑着说君四十岁当有子,今年五十六了。李仔细回想,四十岁时家中一婢怀孕,自己外出归来,妻已将婢卖走。当时有千户告知,十五年前因无子,买一婢,已有孕,到家赶上妻亦孕,各生一男孩,皆十五六岁,莫非君之子?两人核对那妇女的容貌年岁均相同。李总管归告诉妻,获理解,此经上官允假,并以“此美事”上奏,朝廷下旨一路放行,筵席全部公费支出,场面隆重:

千户命二子出拜,风度不殊,衣冠如一,莫知何者为己子。致请于千户,千户曰:“君自认之。”李谛视良久,天性感通,前抱一人曰:“此吾子也。”千户曰“然”,于是父子相持而哭,坐(座)中皆为之堕泪……明日,千户答礼会客如昨,谓李曰:“吾既与君子矣,岂可使母子分离?今并其母以奉。”李喜出望外。回都,携其子见大官。大官曰:“佳儿也。”引之入觐,通籍宿卫,后亦官至三品。大抵人之有子无子,数使之然,非人力所能也。而术士之业亦精矣。[20]272

小说以神秘之笔写出最富于“包孕性”的审美高潮,在选项时的父子“天性感通”,昭示了民俗心理期待冥冥之中的感应,以及对于命数的信奉。

在著名的“贤妻致贵”故事类型中,也往往活跃着夫妻“久别相认”的母题关目,成为传奇性故事的精彩高潮。北宋末程鹏举被掳,卖到张万户家为奴,张把另一掳来的某宦家女嫁他为妻。成婚三日,妻暗地恳劝:“观君之才貌,非久在人后者,何不为去计?而甘心于此乎?”但鹏举疑被主人指使测己,向张告发,妇遭鞭打。三日后妻又劝:“君若去,必可成大器,否则终为人奴耳。”程更疑,又告发,张命将妇逐出卖掉。分别时这位有教养、有识见的宦家女孩,意味深长地赠绣鞋换程履,不由得年轻而无阅历的鹏举,为之动情悔悟:“(妻)泣而曰:‘期执此相见矣。’程感悟,奔归宋,时年十七八,以荫补入官。迨国朝统一海宇,程为陕西行省参知政事。自与妻别,已三十余年。义其为人,未尝再娶……以曝衣为由,故遗鞋履在地。尼见之,询其所从来。曰:‘吾主翁程参政使寻其偶耳。’尼出鞋履示之,合……竟不再出。告以参政未尝娶,终不出。旋报程,移文本省,遣使檄兴元路。路官为具礼,委幕属李克复防护其车舆至陕西,重为夫妇焉。”[20]50-51故事意蕴生动而富赡。其一,故事重在写宦家出身的女性,见识卓异,她甘冒被误解、被迫害的风险,屡次劝夫君奔逃,投奔应有的远大前程。而男主人公也有情有义,在三十余年旷日持久的离散岁月中,始终抱愧于因误解贤妻苦心而导致的后果。其二,以妻和自己的鞋子留下作相认信物,终凭此鞋相认。其三,确认丈夫身份后,妻子的矜持,这也是类似于“成婚考验”的仪式,似乎,非如此而不够郑重,不能证明等待多年的这位夫君确实认识到当年的误判。

何以有关乱离重逢的故事,在后世出现如此多的文本之间的互文性仿拟?何以不断被明代话本、拟话本与清代小说翻新重写?以至于出现了明代“三言”“二拍”、清初《聊斋志异》这样的描绘乱离重逢的集大成之作?应该说,这体现出宋元之间乱世人生之中,作为社会最小细胞的平民与下层官员家庭所遭受的破损,汇集的一种希望和平安定的社会心理。然而“乱离重逢”关目互文性现象的活跃,却的确不能仅仅以文学表现的小聪明、小技巧与修辞文饰上来看,而是需要民俗文化心理的共情、共愿等深度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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