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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物性新人性:“后人类研究”的科学理路与人文省思

2021-12-05

关键词:主义理论人类

张 桐

(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23)

1983年1月,美国《时代周刊》在评选上年度风云人物(Man of the Year)时首次打破惯例,将这一荣誉易名为年度风云机械(Machine of the Year)颁发给首个非人类获奖者——电脑,引发热议。如果尚有人将这一非常之举视作媒体的刻意炒作,那么该杂志于2006年将这一称号授予Web2.0时代在博客、在线社区环境中浸润已久的新一代网民的做法,则无可辩驳地说明了信息时代人类与机器共在共生的后人类境况。

近年来,“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这一西方舶来思潮跨越重洋,在中文学界落地生根,引发人文社科领域学者的热烈讨论。参与讨论的各方学人宏论滔滔,各擅胜场,为之正名辩护者有之,质疑反对之声亦不绝于耳。无论秉持何种立场,“后人类”(posthuman)都已成为理论界当下必须面对的核心议题之一。透过理论争议的喧嚷表象,我们应当看到:“后人类主义”绝不单是时髦的理论名词,它的兴起依托于深刻的现实基础与深厚的思想资源。在现实层面,这一理论思潮的勃兴既与人工智能、生物工程、认知科学等尖端科技近年来的迅猛发展密不可分,与媒体及资本对大数据、物联网、“基因编辑婴儿”等热门概念和新闻的炒作追捧紧密相连,也同国内读者/观众重燃科幻热情这一时代文化氛围发生着共振。在思想资源层面,后人类思潮既从系统科学内部以控制论、信息论为代表的“(新)老三论”中获取滋养,又在理论谱系与批判脉络上与后现代主义、后结构主义等“后学理论”一脉相承。至此我们不难发现,后人类思潮背后错综复杂的历史与现实因素无疑扩大了问题的论域,增大了议题讨论的难度,造成理论场内认识层面的分歧与价值层面的纷争。同时,这一横跨诸领域的理论议题必然对参与讨论的人文学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它要求我们更新自身的知识结构,以跨学科的视野和方法重审人类对于自身的界定,弥合20世纪以来人文与科学的分裂,探求后人类境遇下人机共生的美好未来。

大体说来,当下理论界对于后人类议题的争论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何谓“后人类”?作为一个与时代语境密切相关的理论概念,后人类境况在中国究竟属于将来时、进行时还是完成时,现在谈论它是否为时尚早?同时,posthumanism一词的译名是采用“后人类主义”还是“后人文主义”为佳?它与“后学理论”这一思想渊源,与“新物质主义”、“物向本体论”、“行动者网络理论”这些平行思潮以及“超人类主义”、“反人类主义”这些平行主张有何异同?第二,当比特取代原子,“数字化生存”与“比特之城”成为新现实,人类肉身与真实物理世界是否还有存在的价值?我们是否应当愉快地抛弃它们,坦然接受人类被机器人取代、赛博空间取代线下真实世界的数字乌托邦未来?第三,面对后人类境况的挑战,文艺创作与人文研究将如何捍卫自身的领地与尊严?称霸棋坛后,人工智能是否将无限扩张自己的领地,直至在文学艺术领域取代人类成为新的主角?上述三个层面的争议相互交织,共同指向本文将要解答的三个问题:其一,后人类究竟是一个历史现象,还是一种思考和存在的方式?其二,我们应当提倡何种版本的后人类主义?在技术狂热幻想与末世悲观情绪之外,是否存在一种更加温和而积极的后人类版本?其三,如果存在一个更为积极正向的后人类版本,那么在后人类时代,它将对我们的文艺工作和人文研究带来哪些启示?文艺创作者与人文学者应如何自处,应当反思些什么,又可以期待什么?上述三个问题彼此关联,在逻辑上前后相继。通过对它们的解答,我们或可以更为深入地开掘后人类理论的潜在价值,规避其可能的风险,同时以一种更为平和理性的方式看待我们的后人类未来,以一种更为积极主动的介入性方案构建人机共生的未来图景,在文艺领域开拓人机协作的新边疆。

一、解码“后人类”:一个历史现象,抑或一种思考方式?

“后人类”何为?作为一个脱胎于科学理论、哲学批判理论、未来学乃至科幻作品的多点起源概念,“后人类”天然地成为了一个“手提箱式词汇”(suitcase-like word),以一种无所不包的方式承载了诸多思想观念和价值蕴涵。正是因为看到这一概念有被过度使用以至泛化的风险,西方有学者专门撰文对哲学的、文化的或批判的后人类主义,超人类主义,女性主义研究中的新物质主义进路,以及具有完全不同视野的反人本主义、元人类主义等相关概念进行区分澄清[1],以免引起理论和方法上的混乱。尽管后人类思潮内部异见纷呈,其支持者们却有着共同的理论标靶:他们对于文艺复兴以降西方逐步确立起的对人类理性和人文精神的绝对信仰和无限推崇深表怀疑,对所谓“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sm)与“人类例外论”(human exceptionalism)更是大加批判。对于康德的理性建筑术而言,“三大批判分别探讨的三个问题最终被归结为一个问题:人是什么?康德用《人类学》来回答,其回答是:人是目的。”[2]103康德在这里所提及的人是被启蒙精神所滋养的“自由人本主义主体”(liberal humanist subject),这一主体所拥有的理性、自由意志及独立自治(autonomy)特质正成为后人类主义者着力批判的对象。因而我们便不难理解,在《词与物》中揭示“人”这一概念的历史建构性、进而宣告“人之死”的法国后现代思想家福柯,为何要在《什么是启蒙》一文中提醒我们:应当避免将人道主义主题与启蒙问题相混淆。正是基于与后学思想谱系颇深的渊源及对人文主义传统的深切反思,posthumanism一词被国内许多研究者拼作“post-humanism”并被译为“后人文主义”,亦有专文[3]对这一理论关键词进行讨论。其实,不仅后现代思想早已对人文主义展开了反思,上述自由人本主义主体也受到了后学理论的一致批评:后殖民研究者和女性主义理论家质疑该主体历来是由欧洲白人男性所建构的;后现代理论家德勒兹和加塔利则将这一主体与资本主义相联系,通过提倡“无器官的身体”(body without organs),他们希望形成一种具备解放潜能的新型分散式主体。因此,将posthumanism一词写作“post-humanism”并译为“后人文主义”的做法不仅没有标示出这一思潮所具备的独立特质与理论品格,反而易使我们将其与诸多后现代思想混为一谈。

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之所以能在后学谱系中独树一帜,在当下产生持久影响,正是因为“它除了质疑西方启蒙传统和人类理性及主体建构外,还从动物研究、机器人研究、环境系统研究、人工智能研究,乃至外太空生命探索等角度对人在意义生产和认知能力方面的地位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战。”[4]与后学领域的其他理论流派不同,后人类思潮的发展壮大与人类在科技领域取得的现实成就密不可分,这就要求我们在探讨这一话题时回溯科学史进程,继而在科学层面寻得其所依凭的理论资源。1943年,被誉为“控制论之父”的美国科学家维纳(N.Wiener)与他人合作发表了《行为、目的与目的论》一文,维纳从高射炮自动瞄准的问题中得到启发,提出目的性不再成为生命系统的独有标志,因而人机之间、技术系统与生命系统间的原有界限不再有效。该篇文章“由于强调功能类比,突破了技术系统与生命系统之间的僵硬的界限;由于将目的论重新解释为用负反馈科学地说明目的性行为的理论观点,打破了目的论与机械论之间僵持和对立的局面”[5],因此被视作控制论领域的奠基性文献,也成为后人类主义模糊人机界限的重要思想依据。据此,我们只有首先将后人类看作一个历史现象,关注其时代特性,将其置于科技飞速发展的历史语境中进行讨论,才能更好地把捉这一理论的核心特质。

然而,如果我们把后人类与历史和现实语境相关联,就不免会遇到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当下第三次科技革命方兴未艾,人工智能“奇点”(singularity)的到来仍是一个未知的将来时,那么现在就严肃谈论我们的后人类境况是否为时过早?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将把我们引向理解“后人类“的第二个层面:作为一种思考和存在方式的后人类。按照后人类学院批评的领军人物、美国后人类理论家凯瑟琳·海尔斯(N.Katherine Hayles)的说法,深耕后人类领域的研究者大致都同意从以下四点出发来界定“后人类”:1.视信息模式更重于物质实例;2.反对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将意识仅视作附带现象(epiphenomenon);3.将身体当作我们生来便要学会操作的原始义肢(prosthesis),因而使用其他义肢来扩展或取代肉身只是这一过程的自然延续,并不反常;4.通过以上界定,我们便可以重新设定和配置人类,使之与智能机器无缝接合。概言之,“在后人类中,存在的身体和电脑模拟之间、控制机制和生物体之间,机器人的目的论(teleology)和人类的目标之间,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或绝对的分野。”[6]55

上述设定取消了人与机器、有机生命和无机体之间的截然界限,其实早已成为后人类理论界的共识,并不稀奇。真正值得我们关注的是海尔斯在论证这些观点时所采取的科学主义路径——海尔斯对以上设定的辩护,既非出自科幻文学式的想象或传统人文学者的演绎式推理,更不依赖于未来学家的精准预言,相反,她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英美科学哲学的科学主义(scientism)传统,从生物科学和认知科学等领域的最新进展出发,为自身论点觅得坚实的科学依据:其一,分子生物学的发展已经证明DNA在生物遗传过程中所起到的支配性作用,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信息模式重于物质实例,这一点自不待言。其二,受到计算机技术发展和信息论的影响,许多认知科学家已经倾向于把人类与计算机等同,即认为二者皆为信息处理机器,没有本质的区别。这一点我们将在文章第二部分进行详细讨论。其三,认知科学领域的发现已经向我们揭示:意识的出现是一个相对晚近的现象,它类似于在不同分散式系统间裁决冲突的控制系统。与我们将意识置于人类生命舞台中央的传统观点不同,人所感和所做的大部分事情其实都不受意识的控制,意识深刻依赖于我们的感知和存在,只是一个附带现象。对此,美国脑科学家大卫·伊格曼曾作过一个有趣的譬喻:“意识就像这份报纸,它提供新闻头条,但很少展示幕后发生的事。……当你读到意识中的一个标题时,重要的行为已经发生了,事件也已经解决完了,而你对幕后发生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7]

于是,当我们坐在书桌前利用计算机处理日常工作,自身的感知、意识其实早已和对面的控制电路一同并入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分散式认知系统”(distributed cognitive system)。正如海尔斯所言,“当你注意到闪烁的指示符在电脑萤幕向下滚动,无论你如何标识那你所看不到的体现主体,你已经成为后人类。”[6]51

至此,我们不难发现,海尔斯并不追问我们能否成为生化意义上的“赛博格”(cyborg),相反,通过取法科学界的最新理念和研究成果,她向我们指出:成为后人类更意味着在认识层面取消人机间的鲜明区隔,意识到身心二分的谬误,承认后人类宣扬的诸多理念早已在自然生物学层面得到证实,进而认同我们需要以一种新型的方式看待人类自身、重审人机间的关系。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海尔斯才出人意表地在《后人类时代》(How We Became Posthuman)一书的书名中使用became一词,昭示成为后人类并非遥不可及的幻想,它早已成为我们当下所面临的境况。总之,后人类既是一个与科技发展水平和时代语境密不可分的历史现象,也是一种全新的思考方式和已然的存在。于是,我们便不必争论装备机械臂和电子眼的赛博格是否超出了目前技术发展的极限,也无须担忧机器人凌驾于人类种群之上的“敌托邦”未来,而是需要及时更新我们的思维方式,坦然接受人与机器、物质与信息动态并存的后人类未来。问题并不在于我们是否会成为后人类,因为后人类早已在此,关键在于我们选择成为何种后人类。

二、限定“后人类”:为计算主义划界限,为人类肉身留余地

虚拟现实和网络技术近来的飞速发展,不断加深着我们关于物质与信息的二元对立想象。如果我们接受后人类理论的一个基本理念,即认为信息较实体更为重要,那么我们将不得不回到本文开头所提出的第二个问题:人类肉身与真实世界的意义何在?假如遵循技术进化的逻辑,在当下的“信智社会”比特终将取代原子,人类又当如何自处?其实,早在上世纪80年代,美国科幻小说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在他出版的小说《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中便构想了一个完全由数据构成的“赛博空间”(cyberspace),描绘了一种横跨物理空间和赛博空间的后人类存在方式。在吉布森的笔下,主人公凯斯(Case)使用电极将大脑与计算机相连,将自身的意识以数据化的形式上传到电脑中,以便在赛博空间的数据海洋中漫游。这一离身化(disembodiment)的构想与机器人专家汉斯·莫拉维克(Hans Moravec)的想法如出一辙,海尔斯仿照知名的“图灵测验”,不无揶揄地将这一狂想命名为“莫拉维克测试”,对其展开了激烈批判。海尔斯警示我们,这一“将身体视为时尚配饰,而非存在的基础”[6]58的想法不仅不是对后人类思想的有益补充,反而会成为后人类时代的一个噩梦。事实上,这一将意识上传、实现永生的谵妄所依傍的,正是“超人类主义”(transhumanism)思想。“超人类主义”旨在通过技术手段强化人的智力和体力,消除肉体上的疾病和痛楚,进而克服人类肉身的局限性,追求人类的极致与完满性,它在实质上继承了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带来的理性主体崇拜,延续了欧洲中心主义和父权论,因此不仅未对人类中心主义进行反思,反而走向了后人类思想的对立面。更令人担忧的是,这一思想正通过诸如莫拉维克的《心灵后裔》(Mind Children)等科普读物和《终结者》系列(Terminator)等科幻电影在大众文化领域迅速流行,塑造着民众的认知。为了深入问题的内部肌理,更好地对这一思潮进行批判,我们不妨再次将目光移向认知科学领域的最新进展,对“超人类主义”背后的科学思想资源——“认知计算主义”进行深入讨论。

作为一门跨越神经科学、计算机科学、人工智能、心灵哲学等多领域的新兴交叉学科,认知科学的研究者们共享一项基本的工作假说,即“作为信息处理系统,描述认知和智能活动的基本单元是符号,无论是人脑还是计算机,都是操作、处理符号的形式系统,认知和智能的任何状态都不外是图灵机的一种状态,认知和智能的任何活动都是图灵意义上的算法可计算的。”[8]该假说的实质是将人类心智视为计算,又把计算等同于信息处理或加工。它拓展了我们将“计算”仅仅视为数值输入输出变换的狭隘理解,要求我们在更宽泛的意义上将之视为信息处理过程和人类智能的本质。认知计算主义其来有自,它的产生一方面受到人工智能、人工生命(Artificial Life)和元胞自动机(cellular automaton)等科学理论和实践的影响,同时也有着悠久的思想史传统。早在两千多年前,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学派即提出“万物皆数”,将数字和数的关系当作世界的本原;近代英国哲学家霍布斯在《利维坦》中公开主张应将心智等同于计算;独立发明微积分的莱布尼茨则提出设立一种普泛的人工符号系统,以便用计算的方式解决哲学家间永无休止的争论。作为在理论和实践层面都获得极大成功的一项纲领,认知计算主义也获得了许多人工智能学者的拥护。其中,采取“符号—表征”范式的研究者诸如纽维尔(A.Newell)和西蒙(H.Simon)一时风光无两,他们把智能“理解为知识基加推理工具,因而着眼于对知识的符号表示,并基于规则对符号进行操作,这样的进路在下棋、定理证明和设计专家系统等方面取得了不少成功。”[9]相较之下,认知计算主义的另一支脉——神经网络(或联结主义)一派最初则居于下风。在人工智能发展的第一阶段,“符号处理方法凭借着其在算法上的简洁特性逐渐占据了优势,因为联结方法需要占用大量的计算资源,而这些资源在当时是非常稀缺和昂贵的。”[10]时移事易,当下信息产业的发展充分验证了“摩尔定律”,计算机在价格不断降低的同时实现了运算速度的持续增长,复杂逻辑已成明日黄花,大数据检索成为时代所趋。虽然人工智能的“符号—表征”学派随着当下计算能力的大幅提升早已黯然失色,但自20世纪80年代起,强调自下而上运行逻辑的神经网络理论重新流行,并在近年来借助深度学习技术获得飞跃式发展。总之,不管是在过去还是当下,认知计算主义均有其用武之地。

然而,随着理论和实践层面的演进,认知计算主义的局限性日益显现,遭到了来自多方的质疑。它们主要包括:基于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的挑战、美国哲学家约翰·塞尔“中文屋”论证的挑战、来自现象学和“4E+S”(即具身的、嵌入式的、延展的、生成的和情境的)挑战与自由意志的挑战等[11]。其中,具身认知理论(embodied cognition)与人文学科晚近的发展息息相关,在此我们将对其展开深入探讨。

具身认知理论反对将心智视为一套通过抽象运算规则对外部世界进行表征的系统,强调身体、大脑与外部环境的复杂互动关系,主张生理体验与心理状态间的强烈联系,突出智能的情景性与行为属性。具身理论实际上吸取了双重的思想资源。一方面,它的产生离不开欧陆现象学的深刻启迪:从胡塞尔的交互主体间性、海德格尔的“在世存在”(being-in-the-world)再到梅洛-庞蒂在身体现象学中对于肉身化主体的阐明,现象学的物性维度构成了具身理论的思想起点。而另一方面,执持具身理论的学者们也在“积极吸纳心理学、神经科学、生物学等科学研究中有关具身效应的经验研究成果”[12]。在后人类研究领域,海尔斯即为这一方面的典型代表。为佐证她所提倡的具身化版本的后人类,海尔斯主要引用了两位科学家的研究工作:其中之一来自神经科学家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对于大脑受损病人的研究。达马西奥发现这些病人尽管在语言及数学能力上未有任何缺陷,却往往因为缺乏情绪感受而难以在平日做出决定,严重干扰了日常生活。在《笛卡尔的错误》一书中,达马西奥指出笛卡尔身心二元论的荒谬,告诉我们“推理过程并不像人们普遍认为的或希望的那样纯粹,情绪和感受根本不是推理过程中的干扰因素,无论情绪或感受的作用是好是坏,二者都交织在推理的网络中。”[13]另一项论据则源于麻省理工学院人工智能实验室前主任罗德尼·布鲁克斯(Rodney Brooks)开展的基于行为的人工智能研究。布鲁克斯从简单的运动和互动开始,自下而上地做研究,设计出了一个可四处移动、与环境灵活交互的昆虫式六足机器人“成吉思汗”(Genghis)。它的成功有赖于设计者所采用的“包容式架构”(subsumption architecture),这套全新架构取消了传统用于计算和模型建构的中央处理器,借助感应器和促动器(actuator)对外部世界的输入作出实时反应。正是基于对认知计算主义自身局限的洞察和对以上科研成果的充分吸取,海尔斯打破了将物质与信息、原子与比特二元对立的迷思,提出了后人类理论的具身化版本,其中的人类将“欣然接受各种可能的信息技术,而不限于幻想无限的权力以及无形的永恒不朽,承认并赞扬有限性是人类存在的一种状态,并且了解到人的生命深植在极为复杂的物质世界,而我们依赖此物质世界以持续生存。”[6]58

与人们对认知计算主义及理性主义困境日益深入的体察遥相呼应,“当代西方哲学进一步瓦解了意识主体,甚至否定了身体主体;虽然身体成了普遍关注的对象,但其物质性维度才是问题的核心”[2]8。近十年来,文化研究与媒介批评领域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物质转向”(material turn),其中便有与后人类思潮错综纠缠、形成复杂对话关系的“新物质主义”、“物向本体论”及“行动者网络理论”。“物导向本体论”(Object-oriented Ontology)源于海德格尔的技术哲学,通过引入“物体/客体”(object)这一概念,该理论主张超越人与物、主体与客体、文化与技术间的对立,以凸显人与世界的相互依存。“新物质主义”(new materialism)理论家罗西·布拉伊多蒂(Rosi Braidotti)亦是一位坚定的后人类主义者,她借重“生成”这一德勒兹理论中的核心概念,建构出一个强调非人类生命活力的游牧主体,因而与“物导向本体论”相比,这一理论更缺少本质化色彩。STS(科学、技术与社会)巴黎学派的创始人、法国科学知识社会学家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首倡“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theory),拉图尔将社会属性的人类与技术属性的非人类因素统称为“行动者”(actor),凸显各类行动者间的联结(connection)互动及它们所组成的网络(network),这一理论只承认各行动者存在联结数量上的区别,赋予人与物完全平等的地位及同等的重要性。简言之,这些“以物为中心、以物为基础的哲学研究,涵盖了从新海德格尔主义到后德勒兹主义的思想光谱,凝结着知识社会学和STS的思想结晶,其中拉图尔的行动者网络理论(ANT)影响最广。”[14]海尔斯认同行动者网络理论对后人类思想的贡献,但坚决反对拉图尔完全抹煞人与物区别的做法。她敏锐地发现了这一混同在伦理维度可能带来的问题:面对被误伤的平民,无人机与设计轰炸程序的军方显然不应负有同等程度的伦理责任。这一错置的伦理判断与“中世纪的人类处死在法庭啁啾的椋鸟,绞死偷食圣饼的猪”[15]的荒唐做法一样可笑。

我们应当看到,数据计算终究无法彻底取代千万年来进化出的人类肉身,虽然计算机和人工智能在处理信息和执行专项任务方面的能力令人望尘莫及,但它们在综合智商及基本运动等方面的能力仍远逊于人类。因此,尽管在《后人类时代》中,海尔斯认为随着信息时代的到来,相较于“在场/缺席”(presence/absence)这一现实物理世界中的辩证法,“模式/随机性”(pattern/randomness)的辩证①将更具解释力,但后者绝非对前者的终结。在理想的后人类图景中,二者皆不可或缺。有学者据此指责海尔斯的后人类思想依然具有某种人类主义的底色,认为她是在“借助‘人文主义’的遗产(例如物质性的‘身体’无可替代的价值)来对抗或减缓日趋‘失控’的‘后人类’技术革命”[16],这使她的理论染上了一层怀旧和哀悼的色彩。这种看似更为彻底的后人类立场认识到人机间的鲜明界限已被技术进程打破,却忽视了人类智能与人工智能在不同层面的价值特性。人有人的限度,同时,人有人的用处。海尔斯正是通过为认知计算主义划定界限的方式,为人类及其肉身存在留出了余地,提醒我们承认并感激人的有限性存在。

三、介入“后人类”:人文艺术的全新命题与永恒期待

后人类境况对“文学是人学”这一经典论述提出了深层质疑,赋予文艺工作者及人文研究者全新的课题与使命:如何在人机共生、身心交融的后人类理论图景下,对既往的创作与研究范式进行反思,利用技术的赋能推陈出新,守护人文艺术的精神家园?70多年前,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在短篇小说《巴别图书馆》中设想了一个包罗万象的图书馆,那里的书籍数目巨大,涵盖了由逗号、句号、空格和22个字母所可能构成的全部书写组合。随着大数据、人工智能和赛博艺术(cyberart)的发展,这一奇想似乎正逐步成为现实:2017年,人工智能微软小冰出版了自己的原创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引发舆论关注;仅仅两年后,小冰摇身一变成为杰出的人工智能画家,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举办个展“或然世界”,其画作备受追捧。恰如这一画展名所揭示的,处在不断学习和演化过程中的小冰利用技术赋予的无限计算能力,触及了人类创作者未曾抵达的领域,为我们带来了或然世界中的诸多可能。赛博艺术或曰数码艺术利用简单的程序设定生成了五彩斑斓的艺术形象,人类观众在面对它们时既会惊叹于代码和生成规则的简洁与逻辑性,感悟到科学的和谐、统一之美,又会从感性直观中领略到丰富、多元的艺术之美。这一新型艺术形态链接了真实的物理世界与动态开放、沉浸融入的虚拟世界,求真致美,深刻改变了文艺创作和人们审美、认知的方式。但是,赛博艺术又不应止步于单向度的数据计算与代码生成,聚焦文艺作品的物质特性(materiality)及其所带来的感官体验,将引领我们走出比特和数据流所构筑的赛博迷宫。正是有鉴于此,海尔斯在《写作机器》(Writing Machines)一书中例举出三部实验性文学作品,她不仅论证了Lexia to Perplexia所采取的网络超文本形式和A Humument:A Treated Victorian Novel采用的绘本涂写形态对于文本叙事的重要意义,也对House of Leaves这部以传统面貌呈现的纸本印刷小说进行了剖析,指出独特的页面布局和设计风格使该文本具备了某种程度上的“遍历”(ergodic)特性。通过对三则案例的详尽分析,她阐明了物质性对于文本意义生产和读者阅读体验的重要价值,有力回击了将文学作品仅仅视为非物质化思想言说的传统观点。值得一提的是,在本书的序言部分,海尔斯仅将自己视为此书“文字部分的作者”,她特意感谢了版式和装帧设计者Anne Burdick,称与Anne的合作深刻影响了她关于“言语与视觉因素间互动性”[17]的看法。海尔斯既将此书作为自身思想观点的承载者供读者阅读,也与Anne合作,通过文字变体、段落变形等方法和对页面版式的精心设计,使书籍本身颇具美感,成为一件可供读者欣赏的实物艺术品。在理想的后人类版本中,人与机器在跨越藩篱与边界后依旧保持着自身不可替代的特性,共在共生;一种理想的后人类创作也理应兼顾文码化的表意实践与艺术成品的物质特性,数码艺术的交互特性决定了创作的集体属性,人机协作将写就文艺发展史的新篇章。

1946年,海德格尔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一文中提出了语言“是存在之真理的家”[18]这一著名论断,与20世纪西方哲学出现的语言学转向(linguistic turn)相激荡。在这一学术范式转向中,当代西方文论领域先后涌现出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等受到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深刻影响的形式主义文论,英国语言哲学家奥斯汀等人倡导的“言语行为理论”及以福柯“权力-话语”理论为代表的话语实践论。它们均可被视作广义的语言论文论。同时我们不应忘记,作为技术哲学先驱的海德格尔晚年致力于对物性的深层追问,他将人栖身其间的世界定义为天、地、神、人的四重统一体,成为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滥觞之一。具身化版本的后人类理论启发人文学者挣离语言符号构筑的单向牢笼,进行物性维度的出位之思。在上文提及的《写作机器》中,海尔斯基于对文学文本物质性维度的强调,提出了一种“媒介特性批评”(media-specific criticism),进而向我们指出,在以电子文学为代表的复合媒介型文本日益普及的当下,称雄印刷时代的语言符号文本不应再作为一种“透明性媒介”(transparent media)被我们不假思索地接受。相反,作为诸多媒介类型中寻常的一种,它自身所负载的内涵、历史传统与书写实践都应受到研究者的重新审视。其实,国内已有学者提出“媒介文艺学”这一新兴理论范式和交叉学科,它在基本理念层面与海尔斯的上述观点不谋而合,同时更强调对既有理论资源的兼收并蓄,故能守正出新。媒介文艺学“吸收了语言符号学文论的重要成果,同时把关注重点从文艺的语言符号转移、扩展、深化到了整体性媒介系统”[19],是一种“后语言论”的文艺理论。它的理论贡献还在于拓展了美国批评家M.H.艾布拉姆斯提出的文学活动四要素说,在“世界-作家-文本-读者”的传统结构中增添了“媒介”要素作为文学活动的中介环节,使四要素得以谋和成体。毫无疑问,媒介文艺学必将成为解释各类文艺新潮,诊断、介入后人类文化征候的有力工具。

1959年,兼有小说家和物理学家身份的英国学者C.P.斯诺在剑桥大学发表了题为《两种文化和科学革命》的著名演讲,他宣告了科学与人文两种文化间的分野,批评过分专业化的人才培养模式使得“整个西方社会的智力生活已日益分裂为两个极端的集团”[20]3,点明了科学家与人文精英间由于彼此隔绝、缺乏一套公共话语系统而相互曲解甚至彼此厌憎的尴尬现实。斯诺直言不讳,说出了两类学者的心声:“非科学家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印象,认为科学家抱有一种浅薄的乐观主义,没有意识到人的处境。而科学家则认为,文学知识分子都缺乏远见,特别不关心自己的同胞,深层意义上的反知识(anti-intellectual),热衷于把艺术和思想局限在存在的瞬间。”[20]5

尽管我们可能不愿承认,但由于现代大学所采取的分科立学模式和专业研究的日益细分,人文与科学实际上已在相背的道路上渐行渐远,日益分裂为相峙甚至对立的两极。对于后人类这一跨学科议题而言,我们既应保有人文立场,在进行理论思辨时讲求逻辑的自洽、常识论据的合乎直觉及论证的可接受性,也应对科学精神保留基本的敬畏,主动了解科技领域的最新进展,如此方能深入问题内部,获得包括科学界在内的学术共同体的理解与认同。不管是技术进化论者对于人文传统的否定,还是技术悲观主义者空谈人文精神、对于科技领域巨大成就的视而不见,都是我们应当反对的偏激之念。诚然,文理协作的构想在现实中仍面临着许多阻力,如布拉伊多蒂在一次访谈中直言:“专业评价标准仍掌控在各个学科手中,他们同时还掌控着所有的学术期刊,这就等于掌控着不断缩减的职位和萎缩的就业市场。跨学科课题的分割,需要期刊接受跨学科的文章来解决。”[21]

尽管如此,面对后人类时代的多重挑战,搭建横跨文理的沟通之桥,进行多学科协同创新是大势所趋。神经科学、脑科学领域对于人类感知、情绪、同理心等问题的最新研究有力促动了文学、电影研究领域近来发生的“情动转向”(affective turn),即为一例明证。总而言之,无论是人文领域进行的后人类研究,还是后人类时代开展的人文议题探讨,都要求人文学者打破科学与人文间的藩篱,溯源科学理路,返归人文省思,构建一种沟通文理的新型文化或曰“第三种文化”,这是后人类语境对于文艺创作和人文研究提出的全新命题,亦是我们永恒的期待。

四、结 语

后人类理论在解构自由人本主义理性主体、高扬物性、构筑新人性的同时,对人类传统文学、文化乃至文明构成了深度挑战,对这一思潮的理解应当是辩证而复合的:后人类既是一个与技术发展相伴生的历史现象,也给出了一种全新的思考和存在方式;在原子与比特共存的后人类时空,赛博空间通行的“模式/随机性”法则将同“在场/缺席”这对现实世界中的辩证法并行不悖;人机协作的文艺生产模式将和链接科学与人文的“第三种文化”一道,共同开启人机共存并生的后人类时代。

沿袭英美科学主义传统的海尔斯开启了后人类研究的科学主义路径,她立足于经验实证的理论主张令人信服,其沟通文理的理论抱负令人感佩,对未来的研究工作启发实多。在她主张的更为积极的后人类版本中,我们不必如美籍学者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一般在《我们的后人类未来》(Our Posthuman Future)中担忧现代生物技术对传统自由人性的颠覆,预言“奇点临近”的未来学家与潜心人工智能的技术苦行派间的无休争论亦可止息。这一方案既不旨在对人文主义展开彻底清算、与人文遗产完全决裂,更不同于指向人类终结和末日遐想的“反人类主义”(antihumanism)。海尔斯所真正企盼的后人类未来将遍布“有助于人类及其他生物的和人工的生命形式等长期生存奋斗的他者,与其共享这个星球以及我们自己。”[6]400

注释:

① “在场/缺席”与主体的存在状态及其身处的具体时空密切相关,这一辩证衍生出的“在场形而上学”已为德里达等人所解构,但宣扬不在场的解构思想仍在“在场/缺席”的内部辩证中打转,未能从根本上超越主体性哲学。“模式/随机性”的提出立足于信息时代的到来和香农(Claude Elwood Shannon)所创立的信息论,“模式”指从庞杂信息中抽绎出的重复性与规律性,“随机性”是对信息不确定性程度的度量,即香农提出的“信息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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