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论自为与为他的关系*
——以萨特的爱情观为线索
2021-12-05赵桂梅
赵桂梅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在萨特的哲学理论中,爱情(love)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主题①,然而,这一主题受到众多学者的忽视。事实上,萨特在《存在与虚无》、小说《卧室》与《床笫秘事》以及戏剧《脏手》中,对“爱情”这一主题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在《卧室》与《床笫秘事》中,萨特从家庭琐事、婚姻生活和朋友社交等因素出发,对爱情进行了现实化、具体化和文学化的阐释;而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对爱情进了抽象化、哲学化的描述,并强调一种以冲突和失败为特征的爱情观,同时,在其中,他表明人的实在的为他存在对自为存在具有一种消极性、破坏性的影响;然而,《脏手》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存在与虚无》中的理论缺憾,进一步揭示出为他存在对自为存在所具有的积极的理论价值和建构性意义。因此,我们从《存在与虚无》、《卧室》与《床笫秘事》、《脏手》出发,进一步澄清萨特的爱情理论及其所蕴含的理论意义。
一、自为和为他:人的实在的两种存在方式
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明确表明,人的实在具有两个不可分割、相互统一的方面或存在方式,即自为的存在(being-for-itself)和为他的存在(being-for-other)②,换言之,人的实在要求同时是自为的和为他的,“把一个自为设想为完全不受为他的约束,甚至它存在也无需怀疑有成为一个对象的可能性,这也许并非不可能。不过这个自为就不会是‘人’了”[1]354。通过对前反思的我思以及注视的大量描述,萨特向我们揭示出,我思将自为推向为他且他人的实存是一种无可置疑的事实,“黑格尔的失败已向我们指出,唯一可能的出发点是笛卡尔的我思。此外,唯有这我思在他人存在的必然性这一事实必然性的基础上确立我们。这样,我们姑且称之为他人的实存的我思的东西就和我自己的我思融为一体了。这个我思在再一次被考察时,应该把我抛到它之外而且抛到他人之中,正如它已把我抛到它之外的自在上一样”[1]317;但“这不是由于我表现出我本身的一种先验的结构,我指出同样先验的一个他人,而是因为我发现了这个或那个具体的他人的具体的无可置疑的在场,正如他已向我揭示了我的无法比较的、偶然的然而又是必然的和具体的实存一样。这样,必须要求自为为我们提供为他,必须要求绝对的内在性把我们抛进绝对的超越性:我们应该在我本身的更深处发现的,不是相信有他人的理由,而是不是我的他人本身”[1]317-318。然而,需要注意的是,为他的存在不是自为的本体论结构,我们不能从自为的存在中抽出为他的存在,或反之。萨特进一步指出,我思向我们揭示的只是一个事实的必然性,即它发现我们那维系着自己的自为存在的存在也是为他的;对反思意识揭示出来的存在是“为他的自为”。笛卡尔的我思只是肯定了“我们存在”这一事实的绝对真理,同样地,我们在稍许宽泛的意义上使用的我思将我们揭示为“他人的存在”和“我的为他的存在”,而为他的存在是一种原始的、永恒的事实,而非一种本质的必然性。
鉴于此,为了澄清人的实在的这种自为和为他的统一结构,萨特将“爱情”这一话题置于研究视野中。爱情作为为他存在的一种基本样式,体现了我与他人之间的具体关系。换言之,爱情是一种朝向他人的意识活动和谋划,在其中,两个相异的主体发生相遇,一个主体试图进入另一个主体的处境和自由中;进而言之,爱情是交互主体性中介的(intersubjectively mediated),即它以他人的存在作为前提条件,在爱情中,主体超越自身而走向他人,且主体自身以他人为中介与他人交互作用。然而,萨特在《卧室》、《床笫秘事》和《存在与虚无》中对爱情的大量阐释,使我们看到一种充满“火药味”的、冲突的爱情关系。而这一点使我们不禁思考:萨特所讨论的失败性爱情理论是否完全对自为存在和为他存在之间的关系持有一种悲观、消极的态度?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为他的存在对自为的存在具有一种什么样的建构意义呢?这有待于我们进一步去澄清。
二、《卧室》与《床笫秘事》:两种失败性婚姻模式
在《卧室》中,女主人公夏娃明知丈夫皮埃尔患有精神失常,但仍拒绝将其送入精神病院,宁愿到完全发疯的程度将其杀死。具体来说,在与患病丈夫的婚姻中,夏娃一直未能正视现实,未能真正地把握自身的存在,而是接受丈夫为她赋予的新身份(丈夫得病后忘记了她的本名夏娃而是呼其为阿加特),并试图进入丈夫所编造的幻想世界,“她(夏娃)闭着眼睛,俯身向着皮埃尔。她只需付出极小的努力,这样她就生平第一次能进入那个悲剧世界了。‘我害怕那些雕像,’她想。这是一种强烈和盲目的肯定,是一种咒语。她竭尽全力要相信她们的到来”[2]266。然而,她失败了,“夏娃感到精疲力竭。‘闹剧,’她后悔地想,‘这不过是一场闹剧。我从未真正地相信过”[2]267。对此,夏娃的父亲达尔贝达先生感到十分愤懑和不解,“这是不正常的!他把她搂在怀里,一边亲她一边叫她阿加特,并且对她说着关于会飞的雕像和其他乱七八糟的无聊话!而她就让他为所欲为!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瓜葛呢?她若真心可怜他,就送他进疗养院,她每天随时都可以去看他”[2]245。因此,他建议夏娃必须勇敢地承认现实,这“一切,就是你自己营造的这种生活。……别以为我不理解你(他突然间来了灵感)。但是你想要做的事实在超出了人类的力量。你想光靠幻想来生活,对吗?你不愿意承认他有病?你不愿意看到今天的皮埃尔,是不是?你的眼里只有从前的皮埃尔。我的小宝贝,我的小乖乖,这是异想天开,绝对不可能实现的。……请相信我,除了面对现实别无他法”[2]251-252。否则,这种注定要失败的坚持行为将是不道德的,“既然如此,你就应该明白,把皮埃尔留在家里是不可原谅的。你所进行的斗争是注定要失败的,他的病是不治之症。……你已经尽了全部责任,甚至超出了你的责任。现在,若是再坚持下去那就是不道德的了”[2]253。但是,夏娃拒绝承认和接受父亲所说的事实,并且坦言她就喜欢丈夫现在这个样子,而这一点受到父亲的否定,“事实并非如此,你并不爱他;你不可能爱他。爱这种感情,只能对健康和正常的人才能产生。对于皮埃尔,你只是怜悯,这一点我深信不疑。而且你对他给了你的三年幸福一直铭记于心。可是别对我说你爱他,我不会相信的”[2]252。总之,通过对夏娃和皮埃尔之间的爱情描述,萨特主要为我们呈现出一种失败的婚姻关系,正如皮埃尔发出的感叹那样,“你我之间有一堵墙。我看得见你,跟你说话,但是你在那一边。是什么东西阻止我们相爱?”[2]261。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夏娃的行为和情景类似于《存在与虚无》中的受虐狂现象,她试图极力将自己置于被对象化的境地,但他人又将其推回到其无可辩解的主观性之中。
在《床笫秘事》中,作为女主人公的吕吕与患有阳痿的丈夫亨利生活在一起,她试图在自己和反顾自己的注视之间抹上一层轻纱般的薄雾,但这是徒劳无益的[2]8。就吕吕而言,她对丈夫的性无能并非感到非常绝望,因为她有点性冷淡,但她十分厌恶丈夫从背后拥抱她的行为,因为她无法把握他人的这一行为,并且它意味着一种莫名的注视和对象化,对其造成某种羞耻感,“由于他像惯常那样在身后抱住我,使我未能得到第戎(Dijon)的全名。我讨厌别人在后面碰我,我希望自己没有后背。我不喜欢在我看不见的时候别人对我搞点什么名堂。他们要为此付出代价的。我看不见他们的手,只觉得手在上上下下,也不知它们将伸向何方。他们都在瞪大眼睛看着你,而你却看不见他们。他就喜欢这样。亨利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是他只想呆在我的身后。我肯定他是故意摸我臀部的,因为他知道我为自己有一个臀部而感到羞愧万分。当我感到羞愧时,他便亢奋不已”[2]289。换言之,为他的存在对吕吕的自为存在产生了某种实质性的影响,这一来自他人的注视仿佛剥光了她的所有衣物,使其赤身裸体,而她却不能对他人及其注视有所作为,“我光着身子走在大理石梯子上的样子一定很滑稽可笑。我将强迫他在我前面登上楼梯,这样他便看不见我了。否则,我会连脚都抬不起来的。我将呆立在那里,一心盼望他变成瞎子。再说,这也无济于事。只要他在我身边,我总觉得自己是赤裸的”[2]293。与吕吕不同,她的女友丽蕾特十分讨厌性无能者,因为这是一个明显的现实问题,这样的婚姻生活会对女人的幸福造成破坏性影响,“我纳闷为什么她不走。她不愿意伤害亨利,我觉得这太糟糕了,因为一个女人毕竟没有权利跟一个阳痿患者在一起毁了自己的一生。……这关系到她的幸福。我要对她说不能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吕吕,你没有权利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2]297,并且丽蕾特将这种无爱的婚姻视为一种犯罪,“你不能再和亨利在一起,因为你已经不再爱他。否则,这是在犯罪”[2]291。然而,吕吕却自认为很爱丈夫,“她(丽蕾特)从不放过机会说他的坏话,我觉得这样做很不友好,因为他一向对她很友善的。我不再爱他,这是可能的,但是轮不到丽蕾特来对我说这个。和她在一起,一切似乎既简单又容易:相爱或不再相爱。可是对于我,事情却不那么简单。首先,这里有我的习惯。其次,我很爱他,这是我的丈夫”[2]291。
通过上面的陈述,我们发现,《卧室》和《床笫秘事》都为我们呈现出一种萨特式的失败性、冲突性爱情关系。萨特主要从他人的注视与对象化的角度——夏娃父母对夏娃婚姻生活的关注、皮埃尔对夏娃的对象化以及丽蕾特对吕吕婚姻生活的关注、吕吕被亨利的对象化等——探讨了两种特殊的婚姻模式,并且主要在对立、消极的维度上——例如两位女主人公都试图忽视现实的偶然性存在,将自身的真实存在置于次要位置,并强调他人的存在对自身存在的决定性影响,进而始终处于自欺的状态中——来处理自为存在和为他存在之间的关系,进而为《存在与虚无》中交互主体性关系的描述作了铺垫和理论准备。同时,萨特在这两部小说中都提及了爱情的一种道德维度,但遗憾的是,这一点描述甚少。
三、对待他人的两种态度:爱情与受虐狂、情欲与性虐狂
在爱情中,我们面对的是两种相异的主体和自由③,而他人在世界上的存在是一个绝对明显的事实,其存在向我揭示出我所是的存在,但我既不能将这个存在化归己有甚至也不能设想它,所以这个存在引起两种对立的态度:通过注视着我,他人掌握了我的存在的秘密,他揭示出我是什么,而我的存在的深刻意义是在我之外的,因此,他人胜我一筹。在此基础上,一方面,由于我逃离我所是的自在而没有给它以基础,我可以尽力否认这个从外界给予我的存在,就是说,我能转向他人以便我能反过来将对象性给予他,因为他人的对象性是我的为他的对象性的毁灭;另一方面,身为自由的他人是我的自在存在的基础,我能努力恢复这个自由并控制它而不是取消它的自由的特性,即我使自己与这个自由同化,以使我本身成为自己的基础。简言之,“超越他人的超越性,或相反,把这超越性吞没在我之中而没有消除它的超越的特性,这就是我针对他人所采取的两种原始态度”[1]445。由此出发,萨特为我们具体考察了作为原始处境的为他存在的基本反应的两种企图,即爱情与受虐狂(masochism)、情欲(sexual desire )与性虐狂(sadism)。
(一)对待他人的第一种态度:爱情与受虐狂
在萨特看来,“爱情是一种事业,即向着我的固有可能性而谋划的有机总体”[1]449。“自为使自己的自由与他人的自由同化或自为使我与他人统一”这一理想④就是爱情的理想,是爱情的动机、目的和真正的价值,爱情作为与他人的原始关系是我用以实现这个价值的谋划的总体,而这些谋划将我置于与他人的直接联系中。具体而言,他人的自由是我的自在存在的基础,但恰恰因为我通过他人的自由而存在,所以我没有任何安全感,我处在这一自由的威胁之中;这种自由把我的存在和“使我存在”糅合在一起,它给予我价值又取消我的价值,我的存在由于这种自由得以永远被动地逃离自我。进一步来说,爱情远不只是一种纯粹肉体占有的情欲,恋爱者不像占有一个物体那样来占有被爱者,而是占有或征服一种作为自由的自由或一种意识。然而,恋爱者不可能满足于作为自由的和自愿的介入的这种自由的卓越形式,换言之,他想被一个自由所爱并且祈求这个自由不再是自由,“他(恋爱者)希望别人的自由自我决定去变成爱情——不仅仅是在恋爱的开头,而且是在每时每刻——同时希望这自由被其自身捕获,自由返回自由本身,犹如在狂热的时候、在梦幻的时候一样,以便期望它被征服”[1]450。就是说,在爱情中,恋爱者希望自己对于被爱者来说是世界上的一切,他可以是并且同意是一个对象,但他又希望他人的自由愿意在这个对象中消失,他人愿意在这个对象中将他自己的存在和存在的理由视为从属的人为性,因此,这个对象是对他人的超越性进行限制的对象。“这使我们完全把握了恋爱者要求于被爱者的是什么:他并不要求干涉别人的自由,而是想先天地作为对别人自由的客观限制而存在,就是说想与这自由一起并在它的涌现本身中同时表现为一种限制,别人的自由为了成为自由应该接受这种限制”[1]451。简言之,恋爱者试图要求被爱者已将其变为绝对的选择或目的,在其中企图实现自己的自由与被爱者的自由的同化,这就是恋爱者的实在目的,因为他的爱情是一个事业,换言之,是它自己本身的谋划,但这种谋划会引起一种冲突。然而,被爱者不是一味地、被动地接受恋爱者的限制和要求,事实上,被爱者将恋爱者感知为在世界中、混在他人中间的一个对象——他人,并超越和使用他。因此,在恋爱者与被爱者之间存在一种冲突性,进而爱情就是一种冲突,同时,萨特为我们指出了爱情的三重可毁灭性:“首先,它本质上是一种骗局并且推置无限,因为爱就是希望人们爱我,因此就是希望别人也希望我爱他。对这种骗局的先于本体论的领会在爱恋的冲动本身中被给定:恋爱者永远的不满足就是由此而来的。第二,别人的觉醒总是可能的,他随时可能使我作为一个对象到案,恋爱者永远的不安全感就是由此而来的。第三,爱情是永远被一些别人相对化的绝对。应该单独和被爱者在世界上以便爱情保持它绝对归属轴心的特性。恋爱者永远的羞耻(或傲视——在这里是一样的)就是由此而来的。”[1]462
鉴于此,我们可以看到,想要实现他人与我本身的同化会引起一种失望或失败,同时这也会产生一种新的企图,即作为爱情的一种极端态度——受虐狂,它“不是因为要保持别人的相异性而谋划吞并别人,而是我谋划着使自己被别人吞并,并且在主观性中消失以便使我摆脱我自己的主观性”[1]463。在其中,我谋划成为一个被另一个自由在其存在中所奠定的自在存在,我除了成为对象不再是任何别的东西。同时,受虐狂是这样一种企图,这种企图不是要用我的对象性去诱惑别人,而是要用我的为他的对象性使自己被诱惑,就是说,“使我自己构成一个对象,因而通过他人,面对着我在他人眼中代表的自在,我非正题地把我的主观性当作一个乌有”[1]464。在此,受虐狂表现出一种在他人的主观性这深渊面前的晕眩。但受虐狂本身应该就是一种失败:为了使我自己被我的对象——我所诱惑,实际上,我应该能实现对这为他的对象的直观领会,这在原则是不可能的。于是,我甚至永远不能在这被异化的我上面开始使自己迷惑,这个我在原则上仍然是不能把握的。同时,受虐狂在将自己彻底对象化的过程中,他的对象性逃离了他并且甚至可能在力求把握他的对象性时,他发现了他人的对象性,从而将他自己的主观性解救出来。因此,受虐狂原则上是一种失败,受虐狂“是一种希望在使主观性被别人重新同化的过程中消除主观性或主体的永恒努力,而且这种努力伴随着对失败的令人精疲力竭和令人快乐的意识,以致这种失败本身正是主体最终要追寻的目的”[1]465。
(二)对待他人的第二种态度:情欲与性虐狂
对待他人的第一种态度的失败是我们采取第二种态度的一个契机,由于我不能以我对他人而言的对象性为中介与他人的意识实现同化,那就可能导致我断然地转向他人并去注视着他。“在这个意义下,注视他人的注视,就是把他自己本身置于他自己的自由中并且基于自己的自由,力图与别人的自由对立”[1]465,而我们要讨论的冲突的意义便在于描述了这两种自由之间的对立斗争。在这种语境下,我们会遇到一种情欲,即“我的通过他人为我的对象性自己去把握他的自由主观性的原始企图是性欲”[1]469。萨特指出,人有性别是因为他是性别的存在,性别或性器官的差异属于偶然性领域,就情欲而言,“我对一个人的存在有情欲,而不是对一个昆虫或软体动物有情欲,并且我对他有情欲是因为他存在,我在世界的环境中存在,并且因为对我来说他是一个别人而我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别人”[1]471。当我们将对人的存在的情欲的问题致力于决定和确定为他的性别的存在的意义时,这个问题被归为本体论范围。换言之,“对被体验和接受的他人性征的最初体会,只可能是情欲;正是在对别人的情欲中(或我发现不能欲望他时)或在把握了他对我的情欲时,我发现了他的性别存在;并且情欲同时向我显示我的性别存在和他的性别存在,我的和他的作为性别的身体”[1]471。因此,我们被推向对情欲的研究以决定性别的本性及其本体论地位。在萨特看来,情欲是一种意识活动,因为它只能是对它本身的非位置的意识,而肉体的相互对抚和相互使用的快乐是情欲的真正目的。在情欲中,我变为面对他人的肉体以便把他人的肉体化归己有,于是,“在情欲中,意识有一种为实现别人的肉身化而要肉身化的企图(我们刚才正是把这称为意识的稠化,被弄混浊的意识,等)”[1]479。然而,情欲本身仍然是一种失败,因为“情欲要肉身化的企图遇到的永恒危险就是正在肉身化的意识再也看不见别人的肉身化并且它自己的肉身化吸收别人直到变成他最后的目的。在这种情况下,爱抚的快乐被转化为被爱抚的快乐,自为所要求的东西,就是感到它的身体充分享受快乐直到恶心”[1]487。而情欲的失败可能成为向受虐狂过渡的动机,就是说,在意识的人为性中把握意识,它要求作为“为他的身体”被他人的意识所把握和超越,在这一情况下,对象—他人瓦解崩溃,且注视—他人显现出来,而我的意识变为在他人的注视下、在他的肉体中痴狂的意识。
随后,情欲发展到极端便产生了性虐狂,它是一种激情、冷酷和凶猛。就像情欲的目的一样,性虐狂的目的在于把握并奴役不仅是对象—他人,而且是作为被肉身化的纯粹超越性的他人,但在性虐狂中,重点在于被肉身化的他人的工具性的化归己有。因此,性虐狂拒绝自己肉身化并同时要逃离任何人为性,同时还努力控制他人的人为性。然而,性虐狂的目的在于直接的化归己有,但其处境是危险的,因为它不但享受了他人的肉体,并在这肉体的直接联系中享受了他固有的非肉身化。尽管如此,性虐狂本身包含着失败的原则,原因在于:其一,在把身体领会为肉体和对它的工具性使用之间具有一种深刻的不可共存性;其二,他企图化归己有的正是受虐者的超越的自由,但这种自由原则上是触及不到的,性虐者越是热衷于把他人当作工具来对待,这种自由越是逃离他,他能干涉的自由只是对象—他人的对象性质,即作用于没于世界的自由以及它的僵死的可能性。
鉴于以上的内容,我们看到,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主要呈现出一种以主体—对象二元模式为主的消极的、冲突的爱情关系,不管是就爱情与受虐狂而言,还是就情欲与性虐狂而言,我们最后不可避免地要走向失败的结局,从而为人的实在的自为存在和为他存在之间的关系蒙上一层悲观的面纱。换言之,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更为清晰地向我们表明,为他的存在包含一种异化和对象化,能够使主体自身迷失自己,进而对其产生一种破坏性、消极性的意义。然而,萨特在戏剧《脏手》中进一步扩展和补充了对爱的描述,试图从冲突性的人际关系中寻求一种积极性和救赎的可能性,即寻求一种为他的存在对自为的存在的积极的建构意义。
四、《脏手》:为他的存在对自为的存在的建构意义
有趣的是,与《卧室》和《床笫秘事》相比,萨特在戏剧《脏手》中增添了更为丰富的情节,涉及到政治谋杀、婚姻的背叛以及婚外情等。雨果作为一位资产阶级家庭中的知识分子,毅然地加入了共产党,但其受到来自妻子、领导者和同志们的不信任,特别是在雨果未能按时完成对贺德雷的政治暗杀时而视其为叛徒,并对牢狱之中的雨果进行毒杀以及对出狱后的雨果进行杀害的事件上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与之相反,他的情人奥尔嘉却对其给予充分的信任,并对其有着高度评价,因而,雨果对她有着极大的信赖。同样,更为重要的是,他的暗杀对象贺德雷在明知其真实意图的情况下仍对其进行说服和开导,从而给予其机会和信任,尤其表现为在执行暗杀贺德雷的任务和充当其秘书的过程中,雨果多次被贺德雷说服和感化,并感到了来自于贺德雷的巨大信任,“贺德雷?谁谈贺德雷?对贺德雷,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可是这个人信任我,不是任何人都能够说这样的话的”[3]345;而对其下命令的领导人却不信任他,“有一些人叫你去办一项秘密任务,你呢,你豁出命去干,可是当快要成功的时候,你发现人家根本不在乎你,人家已经叫别人去干了”[3]345,因此,贺德雷具有一种挫败感和绝望感,随之他的立场也发生了动摇。
进一步来说,我们将重点集中于戏剧的第6幕。在得知雨果的谋杀计划后,为了顾及雨果的尊严,使其不丢脸,贺德雷有意没让保卫人员解除雨果的武装,而是冒着生命危险与之进行谈话。雨果固执地认为,只要是党组织的命令,无论谁都可以杀人或者可以杀任何人;而贺德雷指出,那些无条件地接受和执行党的命令的人都接受一些现成的想法并将之当作上帝一样信奉,而这些原则或想法都是人们想出来的,人们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它们和自己是完全正确的,因而,雨果执行刺杀他的任务并非是完全正确的,换言之,人没有任何给定的东西或绝对的选择。随后,贺德雷明确说,雨果不是且也成不了一个杀人者,因为他是一个知识分子,会考虑一项行动可能带来的一切后果,而真正的杀人者对生活根本没有任何认识。而雨果却自认为,“我这个人天生就不适合于活着。我既不懂得什么是生活,也不需要懂得。我是多余的人,我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我使所有的人都感到厌烦。既没有人喜欢我,也没有人相信我”[3]381。对此,贺德雷明确表示,“我相信你。……当然,你还是一个孩子,要过渡到成年时期你还有困难;如果有人在这个过程中给你一点帮助,你将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人。如果我逃得过他们大大小小的炸弹,我会把你留在我身边,给你帮助”[3]381。最终,面对贺德雷的深明大义和通情达理,雨果放弃了谋杀计划,而贺德雷为了保全雨果的性命打算向路易及其伙伴为雨果说情。通过第6幕以及结合其他场景中的一些描述,我们看到,在与贺德雷的多场对话中,雨果潜移默化地被贺德雷所打动和感化,并且承认了贺德雷的主体选择和自由,进而在这一过程中逐渐认识和把握了自己的自为存在与主观性以及承担其所带来的责任与重负;可以说,贺德雷的出现促使雨果从之前非本真的存在转向之后本真的存在,以及在某些情况下,两个相互对立的主体(或群体)可以转变为两个相互认同的主体(或群体)。正如Jean Wyatt教授断言的那样,“在某种意义上,雨果赢得了这场不可能的赌注:他确实成功地认同了贺德雷的自由,并通过这种认同赋予自己一种新的在世之在。事实上,雨果成功地实现了矛盾的壮举,既实现了一种本真性、自由和责任的真诚时刻,又依靠所爱之人来定义自己”[4]4,“在探索和深化认同他人的自由这一概念的过程中,戏剧《脏手》戏剧化地展现了这样一种可能性:我们对为他的存在的依赖可以是积极的、富有成效的,它可以导致本真性的时刻,并导致接受我们的自为存在”[4]1。因此,雨果对奥尔嘉说:“我是喜欢贺德雷的。在世界上所有我喜欢过的人当中,他是我最喜欢的。我喜欢看见他,听他讲话;我喜欢他的双手,他的面容,而且当我跟他在一起时,我头脑里的一切风暴都平息了。致我死命的不是我犯的罪,而是贺德雷的死”[3]391-392。总而言之,《脏手》向我们表明,为他的存在对自为的存在具有一种积极的建构意义,即我需要他人以把握我的存在的一切结构,他人的存在有助于我们认识和把握自己的自由与存在,并为我们充分进入自为的存在提供契机。⑤而萨特在交互主体性关系层面上思考方向的转变以及他试图在社会、政治、国家等众多因素中考察人际关系的尝试,在《伦理学笔记》和《辩证理性批判》中得到了极大的体现,并且同时反过来表明了其在人际关系维度上寻找一种本真性和救赎的努力。
尽管如此,贺德雷最后还是死于雨果枪下,但这是一种意外和偶然性,并由此将“一件政治谋杀案变为一件情杀案”,令人哭笑不得。对此,萨特借雨果之口为我们揭示出偶然性对自为存在和为他存在的不可预测的影响,“干这件事的仅仅是我一个人吗?其实杀人的不是我,是偶然性。要是我早两分钟或是迟两分钟开门,我就不会出其不意地看到他们俩拥抱在一起,我也就不会开枪了。(稍停)我当时回到办公室,是想要对他说:我同意接受他的帮助”[3]389-390,“我……我杀死他是因为我把门推开了。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如果我当时没有把门打开的话……他站在那里,把捷西卡抱在怀里,下巴上印着唇膏。不过,这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长久以来是在悲剧中生活着。为了弥补这场悲剧,我才开枪的”[3]389。甚至当他听到党对贺德雷的政策与建议表示认同并为其恢复名誉后,发出这样的感叹,“一切都是他(贺德雷)讲过的!一切都是他讲过的!这是一场闹剧”[3]396。然而,正是由于贺德雷对雨果的深刻影响,雨果出狱后选择正视自己的谋杀行动及其带来的严重后果与责任,进而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直面死亡而非重新加入党组织,因为只有这样做才可以证明贺德雷的死是有价值的,“如果我否定了自己过去所干的事,他就会变成一具默默无闻的尸体,变成党内的渣滓。为了一个女人偶然被杀。……一个像贺德雷这样的人不会死于偶然的。他是为了他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政策而死去的,他对自己的死亡负起全部责任。如果我在大家面前承担我的罪行,如果我宣布我的名字是拉斯柯尼科夫,如果我同意付出应有的代价,那么,贺德雷就死得其所了”[3]398。
五、结 语
在萨特看来,人的实在具有自为的存在和为他的存在这两种不可分割、相互统一的存在方式,在此基础上,他试图阐明这两种结构之间的本质关系。在小说《卧室》与《床笫秘事》中,萨特探讨了两种特殊的婚姻模式,呈现出一种失败的爱情关系,尽管萨特在其中并未对以上两种结构之间的关系进行过多明确的阐释,但却为《存在与虚无》中的相关描述作了铺垫和理论准备。在《存在与虚无》中,萨特进一步考察了自我对待他人的两种态度,即爱情与受虐狂、情欲与性虐狂,并揭示出一种以主体—对象二元模式为主的消极的、冲突的爱情关系,从而为自为存在和为他存在之间的关系蒙上一层悲观的面纱。然而,在戏剧《脏手》中,萨特试图在交互主体性的层面上寻求一种积极性和救赎的可能性,进而表明为他的存在对自为的存在具有一种积极的建构意义,即为他的存在可以有助于我们认同他人的自由,有助于我们积极把握并进入我们的主体自由与自为存在。
注释:
① 国外学者Jean Wyatt教授于《在萨特的〈存在与虚无〉、〈脏手〉和〈卧室〉中的不可能的爱的谋划》(The Impossible Project of Love in Sartre’s Being and Nothingness, Dirty Hands and The Room)一文中,依据著作《存在与虚无》《卧室》《脏手》,对萨特的爱情理论进行了探究,然而,其忽视了《床笫秘事》有关爱情的描述,因此,我们在文中对其进行一定的补充。然而,更为重要的是,通过分析《脏手》,Jean Wyatt看到了自我的自由对他人的自由的认同以及为他的存在可以导致一种本真性的时刻,并使我们接受自己的自为存在,即对他人的依赖可以为积极把握我们自己的自由并充分进入自为存在的维度提供机会。这一点非常值得我们借鉴。
② 需要注意的是,我们不可将为他的存在等同于他人的存在,因为为他的存在是人的实在的一种新结构和新的存在方式,其大致涉及自为的存在、他人的存在以及我与他人之间的关系。萨特认为,“对人的实在来说,我与我的身体一起发现了与自为存在同样重要的另一种存在方式,而我将称之为为他的存在。如果我想以透彻的方式描述人与存在的关系,我现在就必须着手研究我的存在的这种新结构:为他。因为人的实在在其存在中以同一个涌现成为‘为他的自为’”。参见萨特的《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81页。
③ 阿兰·巴迪欧在《爱的多重奏》中认为,“爱情处理的是一种分离,一种分散,这种分散可以是两个人之间的简单差异,并且带有两人的无限差异。……或者说,在爱中,我们具有的第一个因素,是一种分离,一种分散,一种差异。从而人们将因此获得一个‘两’。爱,处理的首先是这个‘两’”。参见阿兰·巴迪欧的《爱的多重奏》一书(邓刚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版第59-60页。
④ 成为对他自身而言的他人——这是在成为对他自身而言的他人的形式下总被具体地追求的理想——就是与他人关系的原始价值;这意味着我的为他的存在被对一个绝对存在的指示纠缠着,这个绝对存在是作为别人的自我和作为自我的别人,并且它因自由地把其自我的存在表现为别人,又把它的别人的存在表现为自我,而成为本体论证明的存在本身,即上帝。但这一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自为与他人在同一超越性中的同化必然地引起他人的他异性消失,于是,使我能够谋划让他人与我同一的条件,就是我坚持否认我是他人。参见萨特的《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448页。
⑤ Jean Wyatt教授也看到了这一点,“与同期的哲学著作,尤其是《存在与虚无》相比,这些小说对为他的存在与自为的存在、自欺与真诚之间的模糊性提出了更大的视野。爱的谋划从定义上看是处于自欺中的:认同被爱者的自由就是企图逃离我们自己的自由、我们自己的主观性。然而,对于《脏手》中的雨果来说,这种认同有助于赋予他一种真诚的时刻:在认同自己与贺德雷的自由一致时,他能够接受自为存在,完全接受自己的选择的自由,以及根据他自己的谋划给予其行动和处境以意义的责任。认同的方式使为他的存在变得复杂,并为这样的可能性提供了空间,即为了我们的自我表象而依赖他人,可以为积极把握我们的自由并充分进入自为存在的维度提供机会”。参见Jean Wyatt. The Impossible Project of Love in Sartre’s Being and Nothingness, Dirty Hands and The Room. Sartre Studies International, 2006, 12 (2):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