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梦阳的人格特质及文学创作*
2021-12-05霍志军
霍志军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0)
秦雍山川,向称极盛,此处有“华岳、终南、西倾、崆峒、鸟鼠之山;有江、河、汉、渭、泾、沣、浐、灞之水;是故有羲、黄、文、武、周、吕之盛。有召伯、子乡、子起、令公、子厚……是故有《周易》、《书》、《诗》、《礼》之经;有两《汉书》、《晋书》、《南北史》之史;有《素问》、《论衡》、《潜夫论》、《白虎通》、《左传解》、《通典》、《西铭》、《正蒙》之传;有汉、晋、唐及陈、隋、宋、元之诗。……《传》云:天倾西北,故山川皆起于秦陇。”[1]宋代以降,随着经济中心南移,江南文学最为繁盛。然有明一代,西北地区商业经济、书院教育均有长足发展,秦陇文学经过长期积淀终于焕发出新的生机,特别是李梦阳,《明史·文苑传》称“梦阳才思雄骛,卓然以复古自命。……又与景明、帧卿、贡、海、九思、王廷相号七才子,皆卑视一世,而梦阳尤甚。吴人黄省曾、越人周祚,千里致书,愿为弟子”[2]7348。而且其诗文很快就东传到朝鲜,对朝鲜文坛产生了深远影响,促进了朝鲜李朝中期的文学革新[3]。李梦阳作为秦人,无论是人格特质,还是政治、文学活动,均与陇右文化有着密切联系。因此,从陇右地域文化视角审视李梦阳的诗文创作是很有必要的。
一、人格节操:刚直执拗、敢于担当
宋代大儒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关学自张载创立以后,成为宋代著名的经学流派。“张载的思想,在关陇地区影响很大,从学者甚众,一时门生云集,颇有声势,以他为中心,形成了理学史上最大的四个学派之一——关学学派。”[4]“关学”自横渠先生首倡,成为儒学史上承前启后的一个重要学派,誉播华夏,影响深远,一直延续到清末。明代王恕“历中外四十余年,刚正清严,始终如一”[2]4837,晚年致力于理学研究,成为明代“三原学派”的创始人,李梦阳对这位关中大儒格外推崇。明代名臣杨一清在陕西按察使副使任上创办书院,奖引后进,提拔了很多关陇士人,李梦阳、康海、王九思、吕柟、韩邦奇、张治道等均受其提拔。李梦阳一生与康海、王九思、吕柟、韩邦奇过从甚密,其人格思想受关学影响颇为深厚。
(一)执拗个性、刚正不阿
陇右地域广阔,淳朴厚重的黄土高原、刚硬峭厉的茫茫戈壁、洁白晶莹的雪山冰川等共同构成了陇右大地雄浑壮丽、苍茫辽阔的画卷。独特的地理、人文环境赋予了秦陇先民刚健坚毅、质朴醇厚的性格特征。李梦阳既深受关学思想影响,一生忠心效力朱明王朝,又具有近乎执拗的个性,表现出正气凛然、刚正不阿的人格特质。遍查史籍,陇人多以刚直感言、不畏权贵载之于史,如东汉王符、赵壹,晋代傅玄、傅咸,直到近代安维峻等,但其刚直比之李梦阳都显得逊色。弘治十八年(1505),李梦阳写了著名的《上孝宗皇帝书稿》,在疏文中,他“陈二病、三害、六渐,凡五千余言,极论得失”。末尾更是直接将矛头指向炙手可热的国丈张鹤龄:“寿宁侯张鹤龄招纳无赖,罔利贼民,势如翼虎。”张鹤龄摘疏中“陛下厚张氏”语:“诬梦阳讪母后为张氏,罪当斩。时皇后有宠,后母金夫人泣诉帝,帝不得已系梦阳锦衣狱。寻宥出,夺俸。金夫人诉不已,帝弗听,召鹤龄闲处,切责之,鹤龄免冠叩头乃已。……他日,梦阳途遇寿宁侯,詈之,击以马箠,堕二齿,寿宁侯不敢校也。”[2]7346-7347因弹劾国丈而入狱,出狱后碰见国丈又敲掉其两颗门牙,如此刚正、执拗之个性,历朝历代鲜有其匹者。刘瑾伏诛后,李梦阳被重新起用,出任江西按察司提学副使。在江西任上,他又因弹劾巡按御史江万实的不法行为,受到江万实和同僚的忌恨、指控而被投入监狱。好友何景明上书为之辨诬,最后才得获释。李梦阳一生反对权贵,先后五次入狱,然其刚直心性并未因此稍减,依旧以骨鲠敢言而著称,李梦阳尝云:“丈夫在世,必不以富贵死生毁誉动心,而后天下事可济也。于是义所当往,违群不恤,豪势苟加,去就以之。”其执拗个性、刚正不阿可见一斑。
(二)崇尚气节、敢于担当
“关中之地,土厚水深,其人厚重质直,而其士风亦多尚气节而励廉耻,顾有志为圣贤之学者,大率以是为根本。”[5]秦陇文人讲究躬行,崇尚气节、敢作敢为、敢于担当,这在李梦阳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李梦阳在《上孝宗皇帝书稿》中抨击明代世风:“今人不喜人言,见人张拱深揖,口呐呐不吐词,则目为老成。又不喜人直,遇事圆巧委曲,则以为善处。是以转相则效,翕然风靡,为士者口无公是非,后进承讹锺弊,不复知有言行之实矣,如此尚得谓不病乎? 且大臣者,庶官之表而民之望也。今大臣则先不喜人言,又恶人直。夫谏官,得以风闻言事者也,今大臣被弹劾则率廷辨以求胜,语人曰:‘我非要做官,但要曲直明白耳。’及直矣。又恬然做官,此何理也?”[6]1405可谓鲜明地体现出李梦阳尚气节、重廉耻的关学修养和品格。
不仅如此,李梦阳在具体政治实践中也以敢于担当著称。明武宗正德初年,李梦阳进户部郎中,此时正值宦官刘瑾等八虎用事,瑾“日导上鹰兔狗马,舞唱角抵,渐废万机”,史载“尚书韩文与其僚语及而泣。梦阳进曰:‘公大臣,何泣也?’文曰:‘奈何?’曰:‘比言官劾群奄,阁臣持其章甚力,公诚率诸大臣伏阙争,阁臣必应之,去若辈易耳。’文曰:‘善’,属梦阳属草。会语泄,文等皆逐去。瑾深憾之,矫旨谪山西布政司经历,勒致仕。既而瑾复摭他事下梦阳狱,将杀之,康海为说瑾,乃免”[2]7347。如此大义凛然、嫉恶如仇的正义感至今仍令人赞叹不已。可以说,陇右文化培育了李梦阳刚健正直、刚正不阿的品格和精神。同时,李梦阳又将陇人的刚健正直、忠勇爱国、崇尚气节、敢于担当的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张扬得浩浩荡荡,树立起陇人刚劲性格的丰碑,被世人广为传颂和认同。
二、文学思想:以社会参与为核心的关学品质
“关学”倡导刚毅厚朴、崇尚气节、躬体力行的实践品格,黄宗羲《明儒学案》云:“关学世有渊源,皆以躬行礼教为本,而泾野先生(吕柟)实集其大成。”[7]11又云:“关学大概宗薛氏,三原又其别派也。其门下多以气节著,风土之厚,而又加之学问者。”[7]158受“关学”之深刻影响,李梦阳的文学思想也表现出以社会参与为核心的关学品质,具体表现为:
一是极力弘扬儒家的文学教化功能。诗歌的教化功能一直是儒家诗教颇为重视的一个方面,《毛诗序》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8]63从《毛诗序》以来,中国古代文人都传承了这一思想,形成古典诗学中异常醒目的特色之一。在《秦君饯送诗序》中,李梦阳强调:“盖诗者,感物造端者也,是以古者登高能赋,则命为大夫。而列国大夫之相遇也,以微言相感,则称诗以谕志,故曰:言不直,遂比兴以彰,假物风谕,诗之上也。”[6]1693无论是古人“登高能赋”,还是“微言相感”,都体现了文学“假物风谕”的教化功能。明代学者中一些人空谈心性,致使学风大衰,在此氛围中,明代“关学”以经世致用为旨归,强调实践、匡时要务,反对空谈性理。李梦阳提倡儒家的诗教, 从明教化、厚人伦的儒家理想出发,强调弘扬文学的教化功能,正是其关学品格的体现。
二是以复古求新变,达到提升士人精神的目的。明代弘治、正德时期,吏治日坏、士风浮薄,整个社会已处于表面稳定实则危机四伏、动荡不安的状态,程朱理学的束缚、八股取士的桎梏等日益引起有志之士的不满。面对严峻局面,部分士人以天下为己任,用强烈的忧患意识,欲变革图强,以期王朝中兴。李梦阳既受关学经世致用思想之涤荡和关学实践品格的影响,自然重视士人的承担精神,对当时士风深恶痛绝。李梦阳深切感受到欲振兴朝纲必须提升士人精神,欲提升士人精神必须通过学习古人作品来使士人“端心”“健气”:“诗者,非徒言者也。是故端言者未必端心,健言者未必健气,平言者未必平调,冲言者未必冲思,隐言者未必隐情。谛情、探调、研思、察气,以是观心,无瘦人矣!故曰诗者,人之鉴者也。”(《林公诗序》)[6]1675所谓文学复古,就是要借助古人作品来振作士人精神状态,振兴朝廷纪纲,复古并不是目的,只是求新求变的手段。“山人商宋梁时,扰学宋人诗,会李子客梁,谓之曰‘宋无诗’。山人于是遂弃宋而学唐,已问唐所无,曰‘唐无赋哉’。问汉,曰‘无骚哉’。山人于是又究心赋骚于唐、汉之上。山人尝以其诗视李子,李子曰:‘夫诗有七难:格古、调逸、气舒、句浑、音圆、思冲、情以发之,七者备而后诗昌也。然非色弗神,宋人遗兹矣,故曰无诗。’”(《潜虬山人记》)[6]1616李梦阳认为宋无诗、唐无赋,主张学诗于唐、学赋于汉,典型地表现了其复古的文学主张。《明史·文苑传序》云:“弘、正之间,……李梦阳、何景明倡言复古,文自西京,诗自中唐而下,一切吐弃,操觚谈艺之士翕然宗之,明之诗文于斯一变。”[2]7307可见其在明代文学史上的深远影响。
三是尚情贵真。宋元以来,民间文学以其鲜活的生活内容和新鲜的艺术形式,逐渐引起文人的重视。李梦阳文学思想中又具有尚情贵真的一面,这使其文学思想“散发出浓烈的庶民气息”[9]。李梦阳尚情贵真的文学思想集中体现在其《诗集自序》中:
李子曰:“曹县盖有王叔武云,其言曰:‘夫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讴,劳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者,其真也,斯之谓风也。孔子曰:礼失而求诸野。今真诗乃在民间。而文人学子,顾往往为韵言谓之诗,夫孟子谓《诗》亡然后《春秋》作者,雅也。而风者亦遂弃而不采,不列之乐官。悲夫!’”李子曰:“嗟!异哉!有是乎?予尝聆民间音矣,其曲胡,其思淫,其声哀,其调靡靡,是金元之乐也,奚其真?”王子曰:“真者,音之发而情之原也。古者国异风,即其俗成声。今之俗既历胡,乃其曲乌得而胡也?故真者,音之发而情之原也,非雅俗之辨也。且子之聆也,亦其谱。而声者也,不有卒然而谣,勃然而讹者乎?莫之所从来,而长短疾徐无弗谐焉,斯谁使之也?”李子闻之,矍然而兴曰:“大哉!汉以来不复闻此矣!”[8]55
关学“敦本好修”、注重实践的精神,使李梦阳能面向底层,发现民间最具活力的文学形式,而不拘泥于书本。另一方面,陇右地区作为汉胡文化的交流融合地带,民间艺术异常繁荣,明代陇右地区宝卷、民间曲子戏盛行,深得众多民族的喜爱,李梦阳生活于其中,自然深受地方俗文学形式熏陶,这也是促成李梦阳尚情贵真思想的重要动因。
三、文学创作:秦风秦韵、工部精神
有明一代,文学的地域特征在创作中愈加凸显。对于明代以来关陇地区作家创作的秦风秦韵,张兵先生有准确的论述:“秦风本指《诗经》十五国风中的十篇秦地民歌,其内容以描写从军战斗生活为主,诗风刚劲质朴,慷慨激昂,在《诗经》中较为独特。因为当时秦国地近边陲,常受西戎骚扰,大敌当前,使秦人养成‘好义急公’、‘ 修习战备’、‘ 尚武勇’、‘尚气概’之风尚。当然,秦陇地域诗风正式形成并产生广泛影响,要到明代中期以后。明代文学复古派巨子李梦阳、康海、王九思均为秦陇人士,他们提倡‘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正是对地域文化的高度重视和自觉继承。李梦阳是当时诗坛领袖,‘才力富健,实足以笼罩一时’。陈子龙《皇明诗选》云:‘献吉志意高迈,才气沉雄,有笼罩群俊之怀。其诗自汉魏以至开元,各体见长,然峥嵘清壮,不掩本色,其源盖出于秦风。’后来学者论秦陇诗人之创作,多以‘秦风’、‘秦声’标的。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胡缵宗诗‘激昂悲壮,颇近秦声’,评孙枝蔚‘诗本秦声,多激壮之词’。”[10]康海也以淳厚闳伟、刚毅强奋概括关陇诗人的风格:“弃朴趋末则淳厚蚀,务细博奇则闳伟散,脂韦浮沉则刚毅亡,即谗履伪则强奋熄,关中之士所以声名于天下者。此数者,苟既蚀散、亡熄,则又何得以称关中云云哉?”(《陕西壬午乡举同年会录序》)[11]
(一)淳厚闳伟、刚毅强奋的风格
明人胡松《浚谷文集序》曰:“余囊读《书》至《秦誓》,读《诗》至《驷鐡》、《小戎》、《终南》、《黄鸟》之什,爱其言质直武毅,明信悃愊而文采蔚斓,焕乎成章,则以谓先王礼乐教化之余泽,又经仲尼化工润泽,理固宜然。比年起废,忝藩守,在关右,由雍历豳,从泾溯渭,西陟崆峒、吴岳诸山,观于朝那、汧、汭诸水,见其盤薄雄秀,厥崇际天,曼衍逶迤,其流驶激,则知山川原本远有自来,秦人而为秦声,犹楚人之为楚语,要无惑其然也。”[12]胡松此番话深刻指出了秦地山川地理对秦人创作的深度影响。李梦阳作为秦人,其刚正不阿、崇尚气节、敢于担当之人格风范与执拗之性格泻之于文,铸就了其古文淳厚闳伟、刚毅强奋的风格。“盖直言之臣,秉性朴实而不识忌讳。睹事积愤,诚激于中。义形于词,故其言削切而无回互,药石而鲜包藏。……夫易失者势,难得者时,今睹可畏之势而遇得言之时,使仍缄默退缩以为自全苟禄之计,是怀不忠而欺陛下耳。”(《上孝宗皇帝书稿》)[6]1405真可谓“识体如贾长沙,颐直如汲长孺”,乃有明一代之弘文卓著,至今读来仍觉酣畅淋漓。
李梦阳诗学汉魏、盛唐,内心深处急切地渴望建功立业,实现自己济世安民的宏伟抱负,故其诗尚武勇、重气节,充满刚健进取的力量。如《出塞》诗云:“黄河白草莽萧萧,青海银州杀气遥。关塞岂无秦日月,将军独数汉嫖姚。”[6]1175其《秋望》亦以大气并包称雄有明一代的诗坛:
黄河水绕汉边墙,河上秋风雁几行。 客子过壕追野马,将军韬箭射天狼。
黄尘古渡迷飞挽,白月横空冷战场。 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6]1170-1171
《诗经·秦风》的主要特征之一是尚武刚健,多写从军战斗之事,其风格慷慨激昂,语言质朴。李梦阳很好地继承了这个传统,黄河、长城、秋风、飞雁等构成北方边陲特有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地域特色,气象开阔而带悲凉之感。尾联借郭子仪之典,表达诗人深深的隐忧与热切期待,既淳厚闳伟又刚毅强奋,情感复杂而耐人寻味。
李梦阳一生逆龙鳞、捋虎须,犯言直谏、指斥国戚、弹劾阉竖,曾五次下狱、数次被罢官,多次有性命之忧,然其始终刚正不阿、敢于承担,政治热情并未因此稍减。此种刚毅坚强的个性,加之关学“以天下生民为念”的经学大义,使他始终有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强烈渴望在政治上建功立业,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也促成了李梦阳之诗淳厚闳伟、刚毅强奋的风格。其《感述·秋怀》主要记述庆阳一带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并寄寓李梦阳的理想抱负:
庆阳已是先王地,城对东山不窋坟。白豹寨头惟皎月,野狐川北尽黄云。
天清障塞收禾黍,日落溪山散马群。回首可怜鼙鼓急,几时重起郭将军。[6]993
首联非常准确地写出了庆阳悠久的历史文化内涵。《史记·周本记》记载:“后稷卒,子不窋立。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务,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间。”[13]陇右庆阳一带是我国远古农业的发祥地之一,相传周先祖在这里发展起原始农业,后稷教民稼穑、种植五谷。李梦阳对之充满景仰之情、缅怀之情。皎月、野狐、黄云、禾黍、马群等意象,描绘出宜农宜牧的陇右田园景象。明王朝一直有西北边患危机,“回首可怜鼙鼓急,几时重起郭将军”写西北边塞战争,期待有像郭子仪那样能够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之才涌现,平定边疆,保四海平安,全诗腾涌着一种刚毅强奋的力量,折射的正是李梦阳自己的经世安邦之志。
陇原大地自然环境恶劣、生存条件严酷,这种自然环境条件塑造了陇人天弱我强、地薄我厚、人一我十的刚健气度和进取精神。陇右文化是一种开拓者的文明,一种于荆棘丛生的土地上斩荆披棘的开拓精神。秉持此种刚健气度和进取精神,以李梦阳为代表的陇右文士为中国文学注入了新的刚健气度。
(二)工部精神:李梦阳诗歌的历史见证品格
何谓“工部精神”?就是儒者“任重道远以仁为己任”的雄伟抱负,济世为民的赤心热忱和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14]。何谓“秦声”?胡缵宗认为秦声的一大特点是“风格韵致要不出于少陵,自为秦中一诗品焉”[1]。李梦阳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推崇杜甫诗歌的“诗史”精神和历史见证品格。李梦阳诗歌上承“诗圣”杜甫直面人间疮痍,揭露现实弊政,书写民生疾苦,身怀济世之情,忧国忧民的诗歌传统,深刻地反映了明王朝种种社会不公,具有浓厚的忧患意识和强烈的批判精神。如其《豆莝行》云:“昨当大风吹雪过,湖船无数冰打破。冰骧罍峞山岳立,行人骇观泪交堕。景泰年间一丈雪,父老见之无此祸。鄱阳十日路断截,庐山百姓啼寒饿。旌竿冻折鼙鼓哑,浙军楚军袖手坐。将军部兵蔽江下,飞报沿江催豆踠。邑官号呼手足皴,马骡鸡犬遗眠卧。”[6]509其忧国忧民之仁者情怀,体现得尤为深刻,令人想起老杜“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之诗句。李梦阳《叫天歌》诗云:“弯弓兮带刀,彼谁者子逍遥。牵我妻放火,我言官府怒我。彼逍遥者谁子,出门杀人骑马城市。汝何人?谁教汝骑马?持刃来,持刃来。彼杀我父兄,我今遇之,必杀此伧。彼答言:‘奉皇榜招安。’嗟嗟!奈何奈何!彼不有官:饿,官赈之;出,有马骑。我有租有徭有役,苦楚胡不彼而。”[6]187深刻揭露了明代社会的吏治腐败、官吏的胡作非为和人民所承受的沉重灾难,字字血泪,不忍卒读。“饿,官赈之;出,有马骑。我有租有徭有役,苦楚胡不彼而”,强烈的对比手法凸显了明代社会不公和下层民众的生活惨状。全诗沉痛感伤,令人想起杜甫的“三吏”“三别”,真正发挥了杜甫诗歌的“诗史”精神和历史见证品格,读之让人涕下!
(三)陇右历史人物及陇上风情的描写
李梦阳以秦人而为“秦风”,他的诗中描写了秦陇地区特有的山川地势和民俗民风。《汉书·地理志》云:“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及《车辚》、《驷》、《小戎》之篇,皆言车马田狩之事。”[15]陇右文化哺育了李梦阳,作为陇人,李梦阳对陇右山川格外热爱,有关秦人、秦地、秦俗、秦事的诗文层出不穷;灵武、庆阳、环县、平凉、武威等陇右雄关要塞,华岳、关山、陇坂、塞外、大漠、孤烟、朱圉山、鸟鼠山、积石山等具有鲜明陇右特征的意象多出现在诗人笔下;秦地著名人物或在秦地建立卓越功勋的历史人物,如秦扶苏、蒙恬、霍去病、傅介子、狄仁杰、范仲淹等成为李梦阳诗中歌咏的对象;从而使李梦阳之诗呈现出浓郁的“秦风”特征。李梦阳对陇右历史人物的感怀,既表现了其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又丰富了陇右地域文化的内涵。如李梦阳《傅介子坟》诗云:
刺杀楼兰归便侯,四夷稽颡万方愁。义阳陵墓今人指,异域功名汉史收。
使节飞尘空道路,古碑生藓尚交虬。华夷异种同天地,错尽将军报国谋。[6]2039
韩琦、范仲淹是宋代著名政治家,均有驻防庆阳、延安一带,抗击西夏、保卫边防的经历,陇上民众特立祠纪念。李梦阳《韩范祠》诗云:
范公人物当三代,韩相元勋定两朝。延庆曾连唐节度,生平不数汉嫖姚。
一封攻守安边策,千岁威名破胆谣。郡府城南双庙貌,异时追慕此情遥。[6]2039
前者不独礼赞汉代傅介子立功西域,还反映李梦阳思想中华夷一家的观念;后者表达对范仲淹和韩琦二公御敌戍边的赞扬与仰慕,两首诗论议正直,秉心有常,发愤悃愊,信有忧国之心。李梦阳描写陇上风情的诗篇,有着独特的艺术魅力,其《环县道中》云:“昔人习鞍马,而我惮孤征。水抱琵琶寨,山衔木钵城。裹疮新罢战,插羽又征兵。不到穷边处,哪知远戍情。”[6]906寥寥数笔形象地描绘出了陇右地域辽阔、雄浑苍茫的自然景观,令人回味无穷。
作为明代文坛“前七子”的领袖,李梦阳在明代诗坛占有重要地位,他在立身行事中所体现出的刚直个性、独特的关学品质、诗文风格和“工部精神”等都与明代中原、江南士人不同。正因如此,我们在考察李梦阳文学活动的实际状况时,不仅要关注有明一代的社会文化背景,还要探索陇右地域文化对李梦阳人格思想的深度制约和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