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卫琴教授“癌为气失衡”学术思想撷菁

王田田，张刘凡，刘文琴，赵一凡，赖宗浪，宋娜，唐晓慧，程俊▲

(1.湖南中医药大学，湖南 长沙 410007；2.重庆市中医院，重庆 400021；3.重庆市渝北区中医院，重庆 401120)

据世界卫生组织国际癌症研究机构(IARC)对2020年全球癌症的发病率与死亡率的估计，中国新发癌症人数、死亡人数均位居全球第一(中国新发癌症457万人，占全球23.7%；中国癌症死亡人数300万，占癌症死亡总人数30%)[1]，此估计再次让人们警醒恶性肿瘤的防治任务依然艰巨。目前西医治疗已经进入精准化医疗时代，逐步往分子靶向治疗迈进[2-3]，但高昂的费用及逐渐凸显的毒副反应，使其价值大打折扣[4-5]。中医对“癌、瘤”的认识十分丰富，《黄帝内经》已有相关记载，后世医家以“疮、痈、癥瘕、积聚”等论治，发展至今，各家对肿瘤复杂的病因病机均有独特的见解[6-9]。如国医大师周仲瑛教授提出“癌毒致病学说”，认为“痰瘀郁毒”是肿瘤的发病核心[10]；孙桂芝教授等指出“正气不足、脏器虚衰、气血亏虚”为肿瘤的核心病机，治宜“扶土培本”[11]。

郑卫琴教授为重庆市名中医，第四批全国名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致力于肿瘤的中医治疗40余年。郑教授总结临床经验，提出“癌为气失衡”的学术思想[12]，认为无论是气虚邪胜，还是气郁邪滞，亦或者气虚与气郁相因相感，皆可归为“气失衡”的表现，由此而引发精血津液异常活动化生痰、瘀、湿、毒等病理产物，日久不去，变异成癌，或久不能拨正导致癌复发转移。临证中，肿瘤患者多有情志不畅、胸胁疼痛不适、失眠等表现，对此，郑教授指出气机郁结是“气失衡”的启动关键，并且治疗上一直试图打破“郁与积”的恶性循环，善以扶土达木为治法，每每可获良效。笔者有幸侍诊、聆听郑教授教诲，现将郑教授学术思想分析如下。

1 “癌为气失衡所致”

郑教授在“元气论”及“一气周流”思想指导下，始终认为中医是立足于生命运动方式的一门学科，而气的运动就是人生命运动的根本及内在动力。

“元气论”始见于先秦哲学著作《鹖冠子》[13]，该书概括了中国古人关于构成生命与自然的基本物质观念。《庄子·知北游》[14]中提到“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再次说明了气之于生命活动的重要性。在后世中医学的发展中，诸多医家提出元气的消长变化以及升降出入之运动是人体生命活动的基本表现。黄元御在《四圣心源》[15]中言“清浊之间，是为中气……所谓土也。枢轴运转，清气左旋，升而化火，浊气右转，降而化水……方其半升，未成火也，谓之曰木。木气之温，升而不已，积温成热，而化火矣。方其半降，未成水也，谓之曰金。金气之凉，降而不已，积凉成寒，而化水矣”，提出“一气周流”以圆转之升降而显现，太极左阳右阴，左主升而右主降，中间为升降之枢纽。对应在人体脏腑上，脾胃居中、脾升胃降为气机升降之枢纽；以左右为气运之路径，肝应春木，主疏泄，从左而升；肺应秋金，主肃降，从右而降，二者和顺构成气机升降之圆的外翼。

关于肿瘤的病因病机，郑教授认为不能局限于某个器官、组织及其病理形态，而在于整个人体生命运动的过程及方式的病理改变。郑教授指出人体在受到外界异常变化、内在体质变化等因素影响时，其生命运动方式打破了“太极之圆”的气运平衡，即“气失衡”，从而发生异常演变、异常复制、异位释放，最后失于控制，可损伤脏腑致他病，亦可癌毒丛生发展为肿瘤。

郑教授指出“气失衡”的破坏性主要是导致生命过程的各种运动方式相互之间的严重失通。人体受先后天、内外界多种病理因素影响导致“气失和”为先驱表现，时间过久气机不能恢复，则出现“气失衡”的初始病机表现，随着气机紊乱不能拨正、逆流内窜，最终形成“气失通”，其为果又为因，加入整个气机异常演变过程中，致使生命运动、气的运动难以恢复正常[16]。郑教授认为在恶性肿瘤发生发展的过程中，当气的运动随着气候变化、生活环境、六淫疫气、情志心态、食饮劳逸等因素不能及时变化或演变太过时，导致气失于和顺，气失和则为邪气；若长久气机不能和调，则邪气留恋、影响整个生命运动，使各脏腑、经络控制失司，打破原有的生理平衡，导致气失衡；气失衡难恢复，久之则见气机郁结，瘀血停滞，痰浊内生，邪毒积聚，壅滞于脏腑、流窜于经脉、异化成癌，是为气失通所致，失通进一步加重气失和、失衡程度，癌毒进一步侵蚀筋骨、浸淫脑舍等，则癌成且易复发转移。

2 气机郁结为“气失衡”启动关键

郑教授认为在肿瘤的发生发展过程中，始终存在正邪交争与对抗，正气亏虚是肿瘤的基础病因，但气机郁结可以看作为“气失衡”的启动关键，并且郑教授指出肝脾二脏失常，对气机异常演变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郑教授解释，在“一气周流”的气机升降圆周循环中，其他脏腑在脾土周围形成圆周，犹如一个车轮，脾土为轮中之车轴，其车轮运转，需要车轴带动，脾有“执中央而运四旁”之美誉。脾土在生理上为中州之官，生育荣卫、通行津液，后世医家称之为“后天之本”“五脏六腑之大源”。其气以上升为主，有升清之能，以脾气散精为主要表现，脾之运化水谷精微等营养物质上输心肺等脏腑，协同他脏化生气血，输布于四肢筋脉，使机体充实勃然。肝为风木，主少阳春生之气，为万化之源，春气升则万物化安。郑教授喻之木者升发生长、动跃条达，虽其经络为厥阴肝经，然为“阴尽阳生之脏”。肝脏素有“体阴而用阳”之称，郑教授指出其“用阳”之处主要在于“一气周流”圆周循环中的肝气左升为主，用其气行阳之功。中医有“天人合一、取象比类”之文化，郑教授认为春木有向上而升、伸展绵延之能，肝应春木，与少阳生升之气相通，自然也有主升人体阳气、启迪脏腑舒畅条达、调运气机顺畅之能。

郑教授总结二脏之于气机之用为“脾为输布上下脏腑之气而不停不滞、肝为通调里外脏腑之气而不郁不结”。但也指出肝脾二脏并非单独作用，二者需相辅相成才能调达气机。古有“木赖土以培之”之说，郑教授解释肝内藏生升之机有赖于中枢脾土壮而不衰、温燥而无湿遏，脾气上升，助肝气循序左升，则肝木条达发荣，土定而木舒。脾土以升为健与肝之疏泄功能休戚相关，肝主疏泄，总司脏腑之气升降出入的平衡，对脾升起调节、疏通之用，加之五行相生相克中，肝木克脾，肝气调达对脾升有维持、协调、抑制之能，故脾土之升依傍肝之制约得以升发有度，不过娇过堕，才可见中土旺盛，气血生化源源不断。且土寓湿润，需得肝木升发条达之性、肝气疏泄调畅之功相助才不会出现湿蕴凝滞、阻遏脾气，故有“木得土而达”“木能疏土而脾滞以行”等说。

郑教授常说肿瘤原本作为局部异物会导致气机失调、气运失衡，若气机郁结不通、气运失衡则会推动恶性肿瘤的复发转移，加快病程。因此郑教授每每强调如果能维持气机健运，必然能减少肿瘤的发生和转移。

郑教授通过总结多年临床经验，认为肿瘤患者气机郁结多因脾土亏虚、肝木郁结所致，临床上多表现为情志不畅，精神不振，倦怠乏力，少气懒言，纳差，或头晕目眩、头目胀痛，或惊悸怔忡、胸闷，或脘腹满胀，或口干、口苦，或胸胁胀痛等。肿瘤患者大多或因年老体衰，或因先天不足、后天失养，导致土虚乏源，其气不升，中枢输转不利，肝木下陷，加之痰湿瘀毒等病理产物阻遏气血运行，肝之疏泄不能，调节之功受阻，导致气机郁结，一身之气紊乱，生命运动开始异常演变，导致肿瘤的发生发展。而且郑教授临证时特别强调肿瘤患者气机不能畅达，会进一步加重脾胃升降运动的紊乱无序，土虚更甚，后天之本不能保证，久而损伤先天肾源，有违中医“扶正抗癌”的基础治疗。

3 治在扶土达木

在临证中，对于“癌为气失衡”后的病理状态，郑教授强调需着重“肝脾二脏共调气机”的理念，致力于打破“郁与积”的恶性循环。郑老认为治病求其本不能忽略脾胃的作用，强调中枢脾土以运四旁，无论是哪一类型的肿瘤，必须以“扶土守中”为基础，可用四君子汤、参苓白术散等补益脾土方为底；“气失衡”“土虚木郁不升”导致的肝木郁结，郑教授善用柴胡疏肝散调达肝木、畅达气机。结合两种治法，郑教授称之为“扶土达木”，可将此法作为基础治法，通用在各种类型的恶性肿瘤的治疗全程中，常用黄芪、参类(人参、党参、太子参、南北沙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山药等健运中州脾土，柴胡、川芎、枳壳、陈皮、香附等疏利肝木郁遏，化郁结之气机，顺紊乱之运动。

除了以此为基础方外，对于不同类型的肿瘤，郑教授常用“领路药”，如肺癌常用桔梗、枳壳、龙葵、白英等；肝癌常用三棱、莪术、白芍、甘草等；妇科肿瘤常用鼠妇、蜂房、龙骨、牡蛎等；消化道肿瘤常用藤梨根、半枝莲、八月札、山慈菇等；口咽部肿瘤常用海藻、昆布、山豆根、重楼等；血液肿瘤常用青黛、乌骨藤、壁虎、紫草根等等。但郑教授强调肿瘤患者以“亏虚”为主，对清热解毒、动血破血之剂的使用需慎重、不可久用，时时言在“与狼共舞”的带瘤生存状态下，医者切忌贸然大攻或大补，需缓缓图之，求其稳定平和，不进之中图其抑制。

郑教授常教导学生，临床上切忌以一概全，需根据患者当前的证候，辨病与辨证并重，临证动态加减用药。结合目前肿瘤治疗往往经过西医放化疗、靶向等综合治疗后，其病机也有相应的变化的情况，需根据当前疾病所处阶段进行相应的处方调整。如经过靶向、放疗等综合治疗后出现面黄焦干、口燥咽干、五心烦热、潮热盗汗、舌红苔少、脉细数等阴虚火旺者，可以加百合、麦冬、玉竹、女贞子、黄精、鳖甲、地骨皮、浮小麦、五味子等养阴润燥、清热生津；化疗后出现骨髓抑制，可以加当归、阿胶、黄精、云芝、白术等加强益气养血。

4 验案举隅

患者谭某，女，57岁，重庆人，离异。2019年2月在重庆市某医院行食道癌根治术，术后病理：中分化低角化性食管鳞状细胞癌，侵及外膜层，7/9/10组淋巴结未见癌转移(0/2，0/1，0/1)。分期：G2-G3，T3NOMO，IIB期。术后行4周期多西他赛联合顺铂方案化疗并同时接受中医药治疗。

2019-03-20一诊。患者诉术后饮食轻微梗阻感，咽喉有痰、痰粘难咳出，乏力，晨起口苦，自觉胸前冷，手足冷，不喜动，饮食可，二便调，睡眠一般。舌淡暗，苔薄白少，舌底静脉无曲张，脉沉弦涩细。卡氏评分(KPS评分)：70分。中医诊断为噎膈，辨证为少阳郁结、气虚血瘀证。治当木郁达之，虚者扶之，以疏肝解郁、益气扶脾、消瘀散结为法。处方：黄芪40 g，人参10 g，姜半夏15 g，厚朴15 g，柴胡15 g，白芍15 g，枳壳15 g，香附15 g，川芎15 g，青皮15 g，山药15 g，当归15 g，牡丹皮15 g，鸡内金15 g，白花蛇舌草30 g，半枝莲30 g。15剂，1剂/2 d，2次/d，水煎服，每次约150 mL。

2019-04-18二诊。患者饮食梗阻感同前，咽喉有痰、乏力、胸中冷、口苦均较前次减轻，夜寐欠佳，夜间易出汗，二便调，饮食可。舌淡红，苔薄白，脉弦滑细。KPS评分：70分。前方去青皮、当归、鸡内金，加酸枣仁30 g，女贞子15 g，五味子10 g，陈皮15 g。15剂，用法同前。

2019-05-22三诊。患者诉进粗糙食物偶有梗阻感，咽喉无痰，轻微乏力，无胸中冷，晨起口苦消失，睡眠较前次好转，余可。舌淡红，苔薄白，脉弦细。KPS评分：80分。前方去五味子、姜半夏、厚朴、女贞子，黄芪减为30 g，加僵蚕15 g，蝉蜕15 g，合欢皮15 g。15剂，用法同前。随后临症加减，定期复查，随访至今肿瘤未见复发，生活质量可。

按语：食管癌在中医古籍中并无病名提及，但根据其进食梗阻症状，属中医学“噎膈”范畴。患者是离异女性，处于中年绝经后阶段，郑老指出患者素来肝气郁结，气机郁遏、阳气内郁不得疏泄，难达于四末，胸阳不振，故见胸前及手足冷；肝郁日久伤脾，脾气失充失运、土虚不能充旺，气血化生动力乏源，故见乏力、不喜动；土虚木郁，痰瘀癌毒聚集食管局部、脾异生之病痰贮于娇肺，发为进食梗阻、喉中有痰。郑教授首诊考虑此患者气机郁结、脾土亏虚、肝脾气机不畅为主，以柴胡疏肝散合厚朴生姜半夏甘草人参汤为基础方，改柴胡疏肝散中陈皮为青皮加强其疏肝行气之力；患者未见腹满之症，减少厚朴、姜半夏剂量，取其下气行滞、行气开郁、化痰散结之功；重用黄芪、联合人参、山药，共同守卫脾土、益气扶正；辅以牡丹皮、半枝莲、白花蛇舌草等化瘀散结、解毒抗癌。二诊郁结减轻，气运渐见畅达之势，去青皮用陈皮行气，防其破气太过，加酸枣仁、女贞子滋养肝阴，五味子敛汗生津。三诊郁结已开，去半夏、厚朴，黄芪减量图缓缓补之，加僵蚕、蝉蜕取“升降散”宣散透邪、气血得通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