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现象比世界现象更源初吗?
——反驳海德格尔对存在的时间化解释
2021-12-04刘少明
刘 少 明
(复旦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上海 200433)
海德格尔所著《存在与时间》的主要用意在于重提存在问题,探寻存在的意义。而对于存在意义的发问,“此在”作为一个突出的与存在有重大联系的存在者,是所有探索的最初出发点。此种道路的选择,突出了海德格尔对于回到事实本身的现象学原则的坚持,同样也彰显出他对胡塞尔的先验自我的一些继承因素。因为在胡塞尔那里,世界的客观性是由先验自我对象化给被给予之物的。甚至作为不能被静态现象学还原的时间要素,其客观化的过程都离不开先验自我的设定。对于《存在与时间》中的此在来说,虽然对于存在之拷问和对存在的保留都离不开它,但世界现象和时间现象作为存在显现的必不可少的要素,是不能完全归功于此在自身的设定的。这里为什么要着重提到世界现象和时间现象呢?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二者的分析将时空分析纳入基础存在论的构建之中,是海德格尔以此在出发来解释存在的“工具”。虽然在对世界现象的分析中,时间要素基本上是被排除在外的,但到了此书的第二部分,时间要素被纳入其中,并且占据着更为重要的位置。第二,因为此在的存在分析绕不过这两个基本的要素,这一点在《存在与时间》的导论中就已经可以看出了,“基本的本体论的存在解释的任务包含在时间性的构思之中。在时间问题的阐明之上,对于存在意义问题的具体答案才首次提出”①。对于世界来说,“在世界中存在的领会作为此在的本质结构首先让生存论的空间性的洞见成为可能”②。既然二者对于存在意义的分析皆如此重要,那存在的意义为什么在于时间性呢?这是不是说明作为存在的意义,时间现象比世界现象更为源初呢?如果是的话,源初的基础在何处?这种源初是否没有包含世界现象在先的设定呢?如果包含了的话,那么时间现象是否就不能作为更源初的现象而作为存在的意义呢?也即是说,本文题目所包含的问题的基础和后果将都会被问及。
一、世界现象与时间现象的存在论意义
海德格尔在其哲学中一再强调基础存在论与客观科学理论的区别,在其对世界现象进行界定的时候,尤其看重这一点。“世内存在者的存在意义上的描述,和这些存在者的本体论意义上描述的存在都不能获得如此的‘世界’的现象。在这两种对‘客观事物’的通达之中,‘世界’已经被以各种方式设定了”③。换一种方式来说,当我们进行客观化的世界研究的时候,世界早已经被当作一种前提而进入一切理论之中,进而被忽视掉了。“认知作为此在的一种样式,奠基于在世界中存在”④。所以海德格尔为了强调这一点,他总说世界不是所有存在物的总和。而通常来说,作出这种存在论的区分是不够的,世界现象中的两重意义也需要得到区分。“原初的世界现象是一种因缘整体,不是现成的,而是始终处于开展之中,只不过是如此的展开状态的结果,与结果相对的是绽出的源头,即作为无的世界”⑤。这种因缘整体,是《存在与时间》里面的一个为了强调物为其他用途存在而提出的现象,是不同于因果联系的前因果链条。此在在进行因果分析之前,早已对物之因缘结构有所领会了,因此才能展开一个上手的世界,因而才有接下来的定向和去远,为三维的空间刻画打下了生存论的基础。但是世界性本身是先于世界的,在世界中存在需要对世界性本身有所领会,这种对于世界性的理解又需要对于无的畏惧。“正是在理解的情态中,即在世界整体中的畏惧的经验中,无之无化显明了自身。同样作为无之无化,烦使世界的整体性和非整体性趋向明朗……于是世界中的无之无化首先是此在的敞开,其次是世界的整体,最后是‘在世存在’的本原性”⑥。这三种世界现象的划分展示的是海德格尔对于世界展开的本真性和源初性的探讨。毫无疑问,作为无的世界更加源初一点,后两者是它的衍化模式。“无家可归在畏的基本现身情态中本真地暴露出来,它作为被抛此在的最基本的展开状态把此在在世摆到世界之无面前,而此在就在这无面前,在其最本己的能在的畏中生畏”⑦,这里“最基本”和最“本己”的意思就是基础和源初的意思。因为在海德格尔对现象学的刻画中,现象是作为自身而展示自身的存在。如果一现象没有作为自身而绽出自身,就是假象或为其他现象而存在的标记。那么这里最本己的就是最源初地通报出自己的现象学现象。所以,这里的三个层级的现象的源初性就很明显了。无之世界最源初,因缘世界整体其次,客观世界最远离源初的世界。
而对于时间现象,海德格尔着墨甚多。但基本的时间现象也分为三个层级:本真时间、非本真的到时时间和物理学(或是广义的形而上学)时间。本真的时间作为一个整体,需要此在面对良知的召唤,承担起自己的不可逃避的死亡而本真地作出决断,也就是向死而在。这种向死而生是面向未来的,同时又是承接过去对当下的寄托。所以本真的时间性是一个整体,“时间性是一个统一的整体现象,正是时间性的这种统一的整体性保证了此在的存在整体性”⑧。作为时间的曾在,现在和将来是时间性的展现,是整体性的到时。那么非本真的存在就不具有这种向死亡的存在的决断和筹划,非本真存在也就是逃避自己的死亡,无视自身的可能性而沉沦于世。因而非本真的时间就是此在根据环视的存在者的存在作为到时的标准,如太阳升起作为出发的标准,太阳落山作为回家的标准。在这种时间样式中,过去、现在和未来仍然是一体的,只不过已经将本真的此在可能性抛诸脑后了。对于形而上学的或者物理学的时间,主要代表也就是亚里士多德代表的客观现在时间和奥古斯丁代表的内时间,它们的三个维度也是统一的,只不过已经讲非本真的时间到时理论化、空间化和数学化了。这时,是做……的时候的时间变为作为图纸上的不可分割的时间点而存在,时间也变成了一条河流从前向后无始无终。显而易见,三种时间的源初性由前至后以此变弱。那么要开启世界现象,或者说要证明时间现象比世界现象更源初,就要知道作为最源初的本真时间的到时是否比此在已在的世界现象“在先”或“原始”,因而也能证明它比三种世界中的任何一种现象源初了,所以本文要分析的是本真的时间现象是否更源初的问题。
二、作为存在意义的本真时间性的基础在哪里?
在《存在与时间》的导论中,海德格尔就已明确提出了时间性作为存在的意义的说法,并强调这一看法需要进一步检验。“时间性将被展示出来,作为我们成为此在的这种存在者的存在之意义……在解答存在的意义问题的基础上,应可以显示:一切存在论问题的中心提法都根植于正确看出了的和正确提出了的时间现象以及它如何根植于这种时间现象”⑨。这种看法的新颖性在于它破除了以前形而上学将时间理论化和空间化的看法,将存在的意义拉入到一个新的领域。在导论中,海德格尔还刻意提到了从亚里士多德到柏格森以来的将时间空间化的流俗做法对于存在意义的耽误。可问题是如何打破这种流俗的时间观,让本真的时间现象显示出来,让源初的时间到时呢?
“原始地从现象上看,时间性是此在的本真整体存在那里、在先行着的决心那里被经验到的。如果时间性是在这里原始地昭示出来,那么可以推测先行的决心的时间性是时间性本身的一种独具一格的样式”⑩。海德格尔在这里表明了作为源初时间的两大基地:本真的整体存在和先行着的决心。而在此在的本真的整体存在的构建之中,先行着的决心起着重要作用。更重要的是畏的作用:“在畏中,此在就现身在它的生存之可能的不可能状态的无之前。畏是如此确定了存在者之能在而畏,而且就这样开展出最极端的可能性来。因为先行把此在个别化了,而且在把它自己个别化的过程中使此在确知它的能在之整体性……向死存在本质上就是畏”。在这里,畏作为一种最本真的情绪是面对死亡时自身特有的情感。当然,既然面对死亡而畏,那么死亡作为所畏的东西也是作为本真的生存整体性的条件,也恰恰是在死亡这里,此在经历到了时间的有限性而不是无限。“正是死亡组建着此在的整体存在,而这也将进一步意味着,正是时间性的三种样式——将来(zukunft)、已在(gewesen)和当前(gegenwärt)的统一到时才使此在的整体存在成为可能”。也因此,这里提到的死亡、畏、良知、先行着的决心和由之而来的本真的整体存在构建着本真的时间。而这样的时间之所以是本真的时间也就是上面所提到的,它能让过去、现在和将来作为一个整体统一的时间到时,这种统一性只有在向死而在中才能得到保证。
现在我们能对本真时间现象的源初性基础做一个总结了。很明显,这几大要素都是我们生存中极为重要的现象,尤其是死亡,它标志着对于此在生存来说最需要思考的时间到时。也因此,死亡才把一切客观的、此在所关心的时间分析拉入到最“本己”的样态中来,让此在把内心的畏召唤出来,做出先行的决断,面向自己的无可能的可能性。也即是说,此在最终所关怀的还是它自身的生存和存在,理论样态只不过是在这种极端的生存样态基础上生发出来的。死亡的无可能就意味着此在的终结,但又是此在最大的可能性。对生活的蝇营狗苟也不过是“远离”此在的,死亡才最“近”。此种表达方式彰显的是海德格尔对于作为常人的此在生活的“应有”表现的洞见。而作为情绪的畏和良知则表现了源初性的另一面——此在本身生存的出发点。如果说死亡是此在不得不接受的被“给予”的话,良知和畏就是把生存的情绪作为此在自身的给予,那作为先行决断的此在就显出自由的种子了。这一点,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里面对自由的论述并不明显,因为他探讨自由总是与真理和揭示联系在一起的,在此部书中,作为存在的揭示的自由并没有被当作存在意义显示的一大条件。但在《真理的本质》一文中,他认为“自由被理解为让存在者存在,是在存在者揭示意义上的真理本质的完成”。这里的先行的决心实际上已经有了自由的影子,正是先行的决心展示了此在在畏之前、在罪责之前的对于死亡的本真筹划,让存在的意义显示出来。这样的功用与作为让存在显现的自由的功用是类似的。用我们通常的观点来分析,没有自由的先行决心也是不可能的,决心本身就意味着意志的自由决定。当然,在此过程中还有领会活动,但本真的领会活动也是一种先行活动。“领会的本真方式则是先行活动(vorlaufen)。本真地领会死亡或说本真地向死亡存在,就是现行到死亡中,或说提前进入死亡,把死亡承担起来”。因此,领会活动也可以归结到先行决断的自由中去。
如上所述,被给予的死亡、自身给予的情绪、此在的先行决断的自由和此在的本真筹划就是此在时间现象源初性的基础,这些重要的组成要素在后面的分析中将起着很重要的作用。
三、源初时间现象能作为开启世界现象的前提吗?
在弄清了时间现象的源初性基础之后,我们就能探讨时间现象与世界现象的内在关联了。上面提到世界现象有三重划分,但是这种划分是比较粗散的界定,因为世界现象作为世界性,里面包含了十分丰富的要素。作为无的世界应作为先于因缘整体的世界首先被显示出来。因缘结构整体的世界,也就是为了……存在的世界,作为世界性的组建结构,也是不能被绕过的。更为关键的是,世界现象所带出空间本身与源初的时间现象之间的关系还是处在比较模糊和间接的关系中的,因为空间必定是后于时间被显示出来的吗?同时,世界本身是有时间的,本真向死而在的时间整体与世界时间的关系如何厘定?这几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也构成了此文研究的重点。
(一)源初时间现象与作为无的世界的关系
作为无的世界,是世界的无化,也是在无之中展开的世界。但此在向来已居于世界之中,无之世界是如何开展和显现的呢?这还是要涉及到死亡现象和由死亡现象所引导而来的对未来的筹划。“源始而本真的将来是来到自身。到自身,就是无之状态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而生存着。源始的将来的绽出性质恰恰在于:源始的将来封闭能在,即它本身是封闭了的,而它作为封闭了的将来使下了决心的生存上的对无之状态的领会成为可能”。源始的将来也就是死亡,它本身是此在最极端的可能性,但却开启的是一个无的世界。因为死亡意味着此在的一无所有,“这一源始地统治着整体此在存在的无之状态在本真的向死存在中向此在本真展露出来”。当死亡带来的良知召唤敲醒此在时,不仅是无之状态显现,世界的无也显示出来了,或者说此在被摆到了世界之无面前。作为死亡所带来的本真的向死而在的时间整体性比无之世界更源初吗?答案是否定的。从这里的先后关系很容易看出,是先有对死亡的无之世界的展示,然后才有对无家可归的畏,然后才能向死而在(尽管在这中间还少不了先行的决断)。也只有有了本真的承担起自身的无之可能性的向死而在,才能有整体到时的本真时间现象。那么这种时间现象如何可以说是先于无之世界的呢?上面提到的时间现象的源初性的基础中,有一个能够保证无之世界是被时间现象揭示出来的吗?唯有死亡现象是先于无之世界的,或者死亡现象与世界之无本身就是连带的关系。
但死亡的源初性是何意思呢?这里我们需要对“先于”或者“源初”进行一个界定,这里的源初当然不能当作客观时间意义上的源初来理解。法国学者马特认为,“只要他们仍仅仅满足于叙述自己假想的故事,他们就无法深入至这一困惑的内部,就无法理解这一关系到‘是/存在’……之意义的疑难”,他们(爱利亚人)所假想的故事也就是将世界的创造归功于神,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不能将一个存在者归结为另外一个存在者。这样的追溯源初的现象的做法,只是客观世界的物理学追溯,其已经预设了客观世界和客观时间的存在。那当我们说死亡现象比无之现象源初的时候,是否已经预设了客观世界和客观时间呢?否则如何用在先这种说法呢?当然,这里客观世界是可以不预设的,因为在探讨存在意义问题的时候,追问的是此在最源初所揭示的现象。死亡作为最本己的可能性被揭示出来,然后又去揭示了作为无的世界,这样是说得通的。可我们这里始终无法摆脱时间上的先后性去谈源初性,也即是,总是有一种时间已经被预设了,而且似乎先于所谓的向死而在的本真时间现象。那么有其他的思路吗?
当然有,那就是“近”与“远”之间的区别。“为什么存在‘首先’从现成事物倒不是从上手事物得到‘理解’,上手事物不是还更‘近’些吗?”这句话是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最后一节的发问。在理解上手事物和在手事物的“近”与“远”的时候,显出了海德格尔对源初现象与次级现象之间关系的理解,这种关系当然不是空间上的关系,不然他也不会打引号。从海德格尔对上手之物与在手之物的区分看来,实际上这种关系是两种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的不同,一种为另一种奠基。那么这种奠基关系是否适用于死亡现象与世界之无现象呢?如果仅仅是一种奠基的话,这种奠基的关系是非时间性的吗?也即是说不需要时间先后的吗?当我们在谈到上手之物被用坏而使此在惊醒,从而对上手之物做在手的观察的时候,这个中间没有一个先后的差别吗?显然是有的。所以这种“近”与“远”实际上还是逃不出时间的设定的,也就是奠基关系实际上仍未能逃脱时间已被设为前提。
因此,死亡现象作为本真向死而在的整体时间的开启者,并未能证明时间现象就比无之世界更源初。这是因为海德格尔谈到的这种时间现象实际上并不是最源初的时间现象,另外一种时间已经被预设了。如果顺着他的思路,海德格尔谈到的本真时间是“后”于无之世界的,因为情绪和先行的觉得已经“后”于无之世界的显现了。这种“后”于的关系,除了用时间关系来解释,很难再觅其他方法。当海德格尔用“首先”的时候,他也仅仅是打了引号,示意这不是普通的时间关系,具体答案也并未给出,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是什么》中认为谈存在要从无开始,因为相对于存在者整体的只有无,时间要素反而被淡化了。
(二)源初时间现象与作为因缘整体的世界的关系
如果源初的时间现象被证明并不比无之世界更为源初的话,那源初时间是否能够有充分的权利去开启因缘整体呢?要回答这个问题,还是要回到时间现象源初性的基础,即上面提到的四大要素。这四大要素能作为一个支柱去支撑这个因缘的整体世界与否?当我们谈因缘的整体世界的时候,已经包含了对作为……什么而存在的意义的领会,也就是这种物之间的关联已经被提前给予了。这四个必不可少的要素:被给予的死亡、自身给予的情绪、此在的先行决断的自由和此在的本真筹划,都是作为与此在的超越性而存在的。实际上,此在的超越性能够作为一种十分重要的力量去揭示时间与世界的关系。但是此在的超越性又意味着什么呢?超越性本身是否没有隐含任何前提呢?
首先我们从此在的超越性来看这个问题。此在的超越不同于理念对物象的超越,也不同于最高存在者对一般存在者的超越,当然也不同于意识对外在实体的超越。“此在的生存的基础可能性在于超越,只有通过超越,此在才能和其他存在者打交道,因为超越的结构就是‘在-世界-中-存在’。此在自身就是超越,超越是主体的主体性感念的源始概念。主题超越而去的方向(wohin)是世界”。从这句话可以看出超越并不在于世界之外,而恰恰就已经在世界之中了。这样的话,死亡、情绪、先行决断和筹划与世界本是一体的,源初时间现象本身作为在世界中存在的向死而在的时间整体到时,与世界本身并无源初与否的区分。“此在(dasein)‘总是已经’处在一个世界中了;我们被‘抛入’一种不是我们产生的处境之中。这样,就根本没有一种完全纯粹的根源开始的可能了”。但是为什么海德格尔还说“此在整体性的生存论存在论建构根据于时间性”呢?如果这种超越性本身恰恰说明的是此在的源初性的模糊,那此在以何优先性去揭示世界?毕竟作为有用性的存在早已被领会,此在早已处于世界之中,也就是四种基础性的要素本身就已经作为在世界中存在的了,世界由此不是更源初吗?作为生存论建构的基础的时间性,如果仍未有源初性的证明,此在的超越性恐怕就要大打折扣了。也即是,死亡、情绪、自由决断和筹划总不能找出充分的理由超越世界现象,毋宁是,它们已经“后”于世界现象了。我们可以说此在作为在世之在对理论研究的在手状态的超越,却难以证明此在的时间现象对世界现象的超越。因此,从超越的角度来说,时间现象不会比世界现象更源初。
要是从时间角度来说,时间现象也并未能证明其源初性。当此在面向死亡进行自由本真的筹划的时候,是否没有隐含对一种时间的预设呢?如果没有,先行的“先”又如何解释呢?如果没有先行,本真的向死而在是不可能实现的。还有一种为海德格尔的时间观念辩护的说法:“时间与‘排序’没有任何关联,它不是不变的无限形式。一切都是时间性的存在,不变和永恒只是时间的一种特殊形态”。如果是这样的话,源初性的提法就成为了问题。如果没有这种排序,应手之物到在手之物的转换,从先行的决心到本真的筹划、从死亡到良知的唤醒、从此在早已对有用性的领会到定向与去远,这些现象之间就不存在转化与源初性与否的问题了。那何以证明时间现象能作为存在的意义而不是世界现象呢?如何能把时间性作为此在生存结构的基础呢?所以源初性的问题不能排除对时间关系的预设,而没有这种预设,所谓基础就成为了空谈。因此,“通过共时性的时间,海德格尔阐释了必须把存在放在世界中来理解的主张。只有在世界这个大背景下事物才能呈现其面目,显露其多方面的意义”的这种说法就是自相矛盾的,因为时间与世界在这种情况下是互为前提的。
(三)源初时间现象与世界时间的关系
这里指的世界时间并非完全物理学意义上的时间,它还包含着一种历史的要素。实际上,在《存在与时间》里面、在探讨世界时间的时候,海德格尔着重刻画的是此在的历史对于世界历史的奠基作用。他在导论中已经明确提出,此在的时间性奠基于此在的时间性。所以证明了此在的历史对于世界历史的奠基,也就能证明此在时间现象对世界历史的奠基。这一点的证明,方向红在其《时间与存在——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现象学的基本问题》一书里提出过两种尝试性的解释。第一种是“集团的历史永远是衍生性的或第二性的,或者说,永远都以某种方式沉淀在别具一格的此在的历史中”,第二种是“把此在的历史性改造成存在的历史性……历史本身就是存在”。这两种方式实际上和大家理解的历史观并无二致。第一种实际上所说的是让存在由个别此在构成,第二种说的是让历史成为此在领会的历史。但第一种历史观实际上已经预设了一种组成方式,即个别此在在一个世界范围内组成历史的可能性,实际上已经让世界成为前提。在这种情况下,此在个体的历史并不先于世界历史,反而是处于世界历史的预设里面了。第二种情况里面,历史已经成为此在存在的一部分了。对此,德里达深深抓住了海德格尔历史观存在化的核心。“我们如何称呼这个世界?如果它以这种方式变得晦暗,那它是什么呢?答曰:‘世界总是精神的世界’。精神性的这个词再次被强调”。德里达这里引用的是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论》中的一句话,显示了海德格尔在对历史观的解释时的一种自我转向。如果单纯将世界历史存在化的话,那么只能将其与此在的精神联系起来。因为世界历史并不能通过本真的筹划来获得,只能通过书本的知识与传闻来获知。如果这样做的话,海德格尔就背离了他一开始强调的此在的非精神性的安排,这样的世界历史已经进入理论研究之中。所以将世界历史奠基于此在的历史,最终将导致海德格尔理论自身的矛盾。而且从另外一点来看,正如倪梁康在评价胡塞尔时所说:“现象学,尤其是作为发生现象学和历史现象学,仅讨论发生形式和历史形式是远远不够的……对形式发生和形式历史的研究可以过渡为对质料发生和质料历史的研究。”这种形式化的研究历史的方式,仍需要对史料的逐一探究作为补充。因此将海德格尔的历史当作“第二等级的历史主义”,并认为其“是一种真正存在论意义上的历史主义,是关于此在或存在的历史主义”的时候,并未能真正将历史与此在的领会的关系、将历史与世界的发生之间的关系说明白,只不过是自认为高人一等而已。
从《存在与时间》的文本出发,笔者认为,“重演”概念在世界历史的此在历史化解释中有着极为关键的作用。“‘重演’不是对过去的简单重述,而是对我们每个人所必然归属的传统重构;而面对已经归属的传统,我们无需决定传统是否正确,也不在是否要拥有传统之间作真正的抉择”。显然,如果对过去进行重构没有预设一种过去的话,如何进行重构呢?那这个过去是否已经是世界的过去呢?再者,重构是否是精神的任务呢?作为生存的此在能担此重任吗?这里问题的发问实际上又将导致上面提到的矛盾。
因此,此在的历史对于世界历史的源初性的基础是站不住脚的,它有很多预设。那么此在的时间性更不能证明比世界时间更源初,毕竟作为生存论意义上的此在,始终有精神和过去世界的预设。过去世界的预设最终将会导致时间性的源初意义丧失,而若没有这样的前提,此在历史的奠基作用将是匪夷所思的。
(四)对于疑难的总结
上面的分析的基点都始于对时间现象作为存在之意义的源初性的假设,从这个假设出发才会有其与世界现象的源初性的比较。从时间现象与涉及世界现象的几个重要方面的源初性的比较来看,我们可以得出的结论是时间现象并不比世界现象更源初。原因可以归纳为三点:第一点在于一种异于本真的向死而在的整体时间性的时间现象已经被预设了,这种时间现象是有顺序性的,否则便体现不出时间现象在开启世界和向本己的可能筹划方面的巨大作用。第二点原因是时间现象的基础要素与世界现象的纠缠。此在的死亡现象是一个在先的领会,然后才能有良知、罪责、决心和筹划,而这些要素本身又已经要对一个世界有所领会,不然筹划便没有意义和内容。“此在作为时间性在它的存在中就是绽出视野的,所以它实际地能携带它所占得的一个空间”。从这里可以看出时间与空间也是连带的,而这种空间本身却又是奠基于时间性的,那这种连带和奠基之间的界限如何区分呢?作为奠基于世界性的空间,如何又与时间性处于一种连带之中呢?“只有时间性以非本真当前即当前化的样式到时,源始的空间性才是可能的……这同时是否就意味着,在本真状态下或说在本真当前之时间性的到时样态下,空间便不可能存在?”这说明本真的时间与世界、空间之间的关系也不清晰。第三点在于在坚持时间现象的源初性的时候,将会导致此在的精神化,从而导致理论上的困境。
四、结论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认为时间现象并不比世界现象更源初。追踪源初性是现象学的任务,最源初的现象也就是事实本身。它不是物理上的因果链条的回溯,而是我们通常和一般所处的源始境遇,是不能被还原的处境。但在探讨时间现象和世界现象的时候,如何才能对它们的本真性加以最终判定呢?作为本真时间开始之点的死亡现象,本身仍是需要领会的,这种领会不需要发生意义上的时间吗?如果死亡是领会的精神死亡,那领会本身是否已经预设了世界呢?对于这一点,胡塞尔看得清楚,“无论是对存在者的设定还是对存在本身的设定都是超越的、无法(拿出)明证的……在存在哲学为我们的体验所亲切地映衬的无疑性之下,隐藏着的是存在本身,连同与之亲切地关联着的此在生存的所有经验意识、体验等的根本有效性仍然是可怀疑的”。这里所说的经验意识不是设定了客观世界的经验,但却是包括情绪在内的一切体验。不仅如此,死亡作为极为源初的现象,其对本真时间现象的引领作用仍是值得怀疑的,所以时间的源初性之下总是隐藏着好多前提。所以《存在与时间》最后也发出了同样的疑问:“对存在有所开展的领会对此在来说究竟如何是可能的?”作为源初展现存在意义的此在时间性如何已经包含了死亡和情绪等要素呢?这个问题的解决才能真正将时间性当作存在意义追问的最后答案。
注释:
①参见Martin Heidegger:BeingandTime(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6,p.17)。
②同①,p.53。
③同①,p.60。
④同①,p.58。
⑤参见鲍克伟:《论〈存在与时间〉中世界现象的三个维度》(《江西财经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
⑥参见彭富春:《论海德格尔》(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1-12页)。
⑦同①,p.255。
⑧参见黄裕生:《时间与永恒:论海德格尔哲学中的时间问题》(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7页)。
⑨同①,pp.15-16。
⑩同①,p.2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