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判断与价值引导:后疫情时代何种政治“主义”将统摄传播
——一种政治传播理论视角的思考
2021-12-04荆学民
荆 学 民
(1.中国传媒大学 政治传播研究所,北京 100024;2.中国传媒大学 政府与公共事务学院,北京 100024)
在人类政治的发展史上,虽然说美国的历届总统大选都比较引人关注,但2020年的美国总统大选持续引发全球民众高度关注,却史上罕见。深究其因,一是因为特朗普秉持的“特朗普主义”①成为一种“政治鲶鱼”,搅动着人类社会既有的政治秩序,特别是在新冠肺炎疫情依然肆虐的重大危机时期,他的连任或下台,都直接或间接地牵动着全球民众的政治注意力;二是因为以互联网为基础的自媒体传播技术的赋能,使远在他国的、宏大高远的总统大选成为一种“日常生活现象级”的全球性事件。从理论上讲,“总统大选”属于政治,“全球关注”依赖于传播,所以2020年的美国总统大选是典型的国际政治传播事件。“特朗普主义”与 “特朗普推特”②奇异结合的政治传播,为“后疫情时代” 的政治传播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性。“后疫情时代”③的政治传播形态,即何种政治“主义”将统摄传播,成为引人关注和值得深思的重大理论和现实问题。
一、“政治统摄传播”的学理性铺展
“政治统摄传播”是政治传播基本理论中一个基石性、核心性的命题,是我们从事政治传播研究以来一直坚持和坚守的轴心逻辑。它既来自于“政治传播”理论自洽性的内在逻辑推导,更是人类政治传播活动的经验总结。准确理解和把握这个理论命题是理性观察和深刻思考人类各种政治传播现象的知识性前提,其理论要核可从以下几点把握:
第一,政治传播是政治与传播的“同一”。“同一”不是“统一”,“统一”意味着两种不同事物之间既有各自规定性又有不可分割关系的状态,而“同一”则意味着两种事物因具有相同的结构功能、属性特征而合二为一,这个“一”意味着一种新的事物。人们过去多从“政治”与“传播”两大核心要素的平行关系来机械地理解“政治传播”,这样的理解预设了充足自洽的“政治”与“传播”两种事物,因此,无论怎么构架与规制,“政治传播”的框架总是一种机械的“合成物”,其中始终横亘着“政治”与“传播”两个轴心,但实际上政治传播是一种政治与传播“同一”的事物。
第二,政治与传播在“社会”中融合为一。从学理上讲,“政治”的意涵就是“城邦”,相对于私人家庭的“社会”。卢梭将其设想为“公意”,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将其表达为“绝对命令”,之后黑格尔将其改造为“伦理理念的现实”④,最后到马克思这里,“政治”重新被视为经由“国家”而又消灭“国家”之后的“没有国家”的“新社会”⑤。政治从来都不是一种静态的空洞事物,它既是时间意义上的历时展开过程,又是空间意义上的横向扩散过程,是从无到有、从己到人、从私到公的铺展蜕变的生成过程,也就是说,它正是通过“传播”而生成的过程,可谓之“政治即传播”;而传播,也并不是所谓的空洞的“信息的客观流动过程”。美国传播学大师施拉姆在社会学家查尔斯“传播是人类关系赖以存在和发展的机制”的思想基础上,提出了“传播生成社会”的论断⑥。“传播生成社会”的关键,在于理解被传播的“信息”的社会性本质。“凡是在一种情况下能减少不确定性的任何事物都叫做信息”,信息的流动,是社会成员“从不确定性中不断形成确定性的过程”⑦。“确定性”的本质就意味着某种稳定的秩序,而对于人类社会而言,经济活动给社会以物质财富,文化活动给社会以精神自由,政治活动给社会以公平秩序,这里所谓不断地把“不确定性”转化为“确定性”的,正是人类的政治所承担的使命。因此,当我们把传播理解为“通过信息流动而生成人类社会”的时候,传播的政治化本质便凸显了出来,即“传播即政治”。“政治即传播”与“传播即政治”在人类社会的生成和运行机制中融合而成“元态”的政治传播。
第三,有鉴于此,不能再从西方政治传播学理论的狭隘视野把“政治传播”理解为“依赖媒介的专业化政治操作”。一些西方学者至今仍在强烈呼吁“政治传播的范畴必须被缩小”,应“集中关注通过大众传媒尤其是通过它们的新闻内容进行的符号与讯息的交换”⑧,他们把政治传播完全当成了仅只为西方那种竞选性政治服务的工具。难怪麦克奈尔借力李普曼有感而发:“当代意义最为重大的革命不是经济革命或是政治革命,而是一场在被统治者中制造同意的艺术的革命。”[1]1但事实上,人类的政治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西方那种“竞选性政治”,迄今为止,也不都是西方那种“竞选性政治”。所以,对于政治传播的这种“媒介化”的狭窄理解,并不能覆盖现实中全部的政治传播活动。各个国家的政治体制、机制和生态有着区别于“竞选性政治”的特殊性,媒体媒介的性质、地位、机制、作用等,均有“国别性质”和“国别风格”。
第四,政治传播的现实运行机制是“政治统摄传播”。政治传播是由政治传播主体、内容、中介、对象及效果等诸多要素结合而成的有机整体。但是,当我们从实际运行机理角度考察现实中具体的政治传播时就会发现,政治传播是一个权力、资本、媒介等要素的角力和博弈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虽然存在着一定的诸如“媒介”或“受众”在特殊的政治制度生态中对政治传播发挥主导作用的事实,但整体来看,是“政治统摄传播”,即政治权力始终占据政治传播的主导性地位。不但如此,“政治统摄传播”这一命题,不仅指特定的政治传播系统自身的运行机制,也意味着对覆盖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外交等人类社会宏观视域的“信息流动”特质的判断。
二、各种政治“主义”统摄传播的多态景观
决定政治传播主体形态的是政治权力、媒介和受众三大要素及其关系。这里姑且不论人类社会早期的政治传播,仅就人类社会发展进入现代社会以来的政治传播而论,在政治权力、媒介和受众三大要素的构架和实际运行中,无一不是政治权力及其所赖以存续的政治“主义”居于支配、主导和主宰地位。
从政治学的理论上讲,迄今为止,“国家”(政党)⑨是人类政治运行的“最大单位”,因而也是政治传播的最大主体,其“统摄”作用贯穿在整个政治传播活动中。
首先,国家(政党)主宰着政治传播的传媒体制。不同国家的政治体制决定着与之匹配的传媒体制。关于传媒体制,传播学学者众说纷纭:施拉姆归纳出“四种理论”,即集权主义或威权主义理论、自由主义理论、社会责任理论和共产主义理论;威廉·哈克坦提出“五大理念”,即极权主义理念、西方理念、共产主义理念、革命理念和发展理念;赫伯特·阿特休尔提出“三个世界”,即第一世界为市场经济世界,第二世界为马克思主义世界,第三世界为进步中世界;卡尔·诺登斯特伦提出“五种范式”,即自由-多元主义范式、社会责任范式、批判范式、行政管理范式和文化协商范式。我们大可不必被这些眼花缭乱的论述所遮蔽,只需抓住种种“体制”中政治权力与媒体的关系这一本质即可。有学者指出:“如果从本体论的角度看,依据公权力行使的界限,一个社会要么以国家或政府为本位,要么以社会或个人为本位。由此,可以把国家的政治制度归结为两类:一类是国家本位型的全权主义制度,一类是社会本位型的自由主义制度。相应的,依据媒体的取向(或以国家为旨归,或以社会为旨归),可以把媒体体制归为全权主义体制与自由主义体制。其他媒体体制大体是这两类基本体制的异体、变种或混合体。”[2]而在我们看来,无论是施拉姆“四种理论”中的“自由主义理论”,还是哈克坦“五大理念”中的“西方理念”;无论是阿特休尔“三个世界”中的“第一世界为市场经济世界”,还是诺登斯特伦“五种范式”中的“自由-多元主义范式”,抑或是我国学者所说的“社会本位”中的“自由主义体制”,它们的共同点就是:无一例外地不可能完全摆脱国家(政党)政治对媒体的宰制。媒体要么偏倚于政治权力,要么偏倚于经济利益集团,而所谓媒体的“独立自由”实际上成为一个“伪命题”。
其实这一点,许多主张所谓传播自由、新闻自由的研究者也是十分清楚的。比如,麦克奈尔在其《政治传播学引论》一书中以大量的事实为依据,尖锐地指出:“媒体当然不会以一种中立的不偏不倚的方式简单地报道政治领域中发生的一切。”[1]12阿特休尔当年猛烈批评施拉姆等人从特定的框框中看问题,认为他们毫不费力地断定哪个媒介制度好哪个不好,妨碍了人们正确地理解媒介制度。阿特休尔认为,世界上的新闻媒介不可简单地分为“我们”“他们”,因为全部媒介是由多种不同主题和旋律组成的交响乐,交响乐的“每一乐章都包罗了新闻媒介所处环境的全部现实,包括历史的、政治的、社会的、文化的、还有心理的现实”。 阿特休尔要求不持有特定评价立场来研究和对待各种“媒介体制”,但是他是有自己鲜明的主张的。他说,“在所有的新闻体系中,新闻媒介都是掌握政治和经济权力者的代言人”“新闻媒介的内容往往反映那些给新闻媒介提供资金者的利益”,甚至连新闻院系“最终也无不帮助当政者维持他们对新闻媒介的控制”。他强调,认为“某种制度下的媒介专用于宣传和发布指示,为实现统一服务;而另一制度下的媒介则专用于告知和自由传播,为公众讲话”,这是片面和武断的,如果人们认识不到“这个基本而又严酷的事实,就无法真正理解新闻媒介在人类事务中的作用”[3]。英国学者巴勒特指出:“新闻出版自由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神话,即为了树立民主的形象由政府编造的神话。实际上没有一个政府——无论它是‘民主的’还是专制的,能允许大众媒介免受某种形式的规定或限制而自由发展。”[4]
其次,国家(政党)主宰着政治传播内容的基本属性。既然国家(政党)主宰着传媒体制,那么就必然进一步框范着由媒体作为中介而承载的政治传播的内容。这种内容作为一种政治信息,由特定政治权力生产,因而天然地是一种与生产者的政治性质相一致的“意识形态”,即各种政治“主义”所主张和秉持的意识形态。这一点对于国内政治传播和国际政治传播都是一样的。国内政治传播内容的意识形态属性争议不大,在此不必多论,而国际政治传播内容的意识形态属性争议较大,需稍加展开。所谓国际政治传播,是事先预设别的国家的意识形态不同而进行的传播,如果意识形态相同就没有传播的必要性。当意识形态之间的传播、交流、碰撞、砥砺被冠之以“政治文明”的时候,就是不同政治文明之间的传播、交流、碰撞、砥砺、融合,所以应该说,国际政治传播内容的核心正是意识形态,这就是“国家间政治”对国际政治传播的制约。
这一点正如汉斯·摩根索所言:“对所有类型的政治而言,不管是国内政策还是国际政策,都有一个特点,即它的基本表现往往与其本来面目——对权力的争夺——不一样。更甚者,权力因素作为一项政策所追逐的第一目标会被伦理、法律或是生物学等理由加以解释和正名。就是说,政策的真实本质被意识形态方面的辩护和文饰所掩盖。”[5]112“这些就是国际政策中不可避免地带有意识形态因素的精神力量,这些精神力量还把意识形态变成国际间权力斗争的武器。一个其外交政策能够赢得本国人民知识信念和道德价值支持的政府,就获得了相对于那些在选择目标时未能成功地赢得或者表面上赢得这种支持的政府无可比拟的优势。意识形态,也像所有的思想理念一样,是可以提升国民士气和国家力量的武器,并在实际行动中降低对手的士气。”[5]115
摩根索认为,通过对国际政治本质的分析,可以推论出帝国主义政策实际上也是以意识形态为伪装的,而维持现状政策则更多地是以其本来面目出现的。在他看来,大体有三种“典型的意识形态”:一是“维持现状政策的意识形态”。一项维持现状的政策常常能够将其真正的本质暴露出来,而无需意识形态的掩盖,因为现状是早已经存在的,并且取得了一定的道义合法性。存在的事务必定有其存在的理由,否则它将不可能存在。二是“帝国主义的意识形态”。一项帝国主义政策永远需要一种意识形态,因为与一项维持现状政策相比照,帝国主义总是有证明的需要。它必须证明它所要推翻的现状为什么要被推翻,在许多人头脑中现存事务所具有的道义合法性必须让位于更高的道义准则,而后者要求新的力量分配。三是“模棱两可的意识形态”。反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效力来自于它的模糊性,它让观察者产生困惑,观察者无法做到永远能够清楚判断出其所研究的是帝国主义意识形态还是维持现状政策的真实表达。每当一个意识形态不是为某一具体的政策形态所定制,而是既可以由现状的守护者也可以被帝国主义的推行者所使用时,这种疑惑作用就会出现[5]116-122。以美国这个帝国主义国家为例,“美利坚是一个重视意识形态的民族,只是作为个人,他们通常不重视(忽视)他们的意识形态,因为他们都认同同样的意识形态,其一致程度令人吃惊”[6],以“自由”“民主”为核心的意识形态是美国国际政治传播的主要内容和最终目的。从传播的角度看,麦奎尔曾尖锐地指出:“大多数有关全球化大众传播的议题都和‘文化帝国主义’或者更特指的‘媒介帝国主义’观念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这两个概念都意味着一种有意的支配、入侵或者破坏其他‘文化空间’的行为,且暗示了一种‘强制’的关系。这当然是一种很不平等的权力关系,这里还包含着所传播内容中所具有的终极文化或意识形态模式。这些模式常以‘西方价值’的角度来表达……它具有政治和文化的涵义,最重要的就是屈服于美国资本主义的全球计划之下。”[7]
众所周知,人类的政治发展至今,意识形态纷繁复杂、众态林立。各个国家对不同政治制度的选择,也确立了国别风格差异明显的意识形态。即便是各个国家内部,也存在着不同的意识形态流派或思潮。而国家(政党)(政治权力)对政治传播传媒体制的主宰和对传播内容的规限,造就了各种政治“主义”统摄传播的多态景观。虽然在 20世纪“苏东剧变”发生之后,弗朗西斯·福山曾抛出过“意识形态终结”的政治幻象式论断,但很快就被国际政治的残酷现实粉碎。随之而来的是国际政治传播的意识形态冲突性更加激烈,随着传播技术日新月异的迅猛发展,特别是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对人类政治秩序带来的剧烈冲击,政治传播的“套路”愈来愈脱离原有政治精英理论铺设的轨道而显得悖谬怪异。正因如此,“后疫情时代”的政治传播形态,即何种政治“主义”将统摄传播,引人担忧和遐思。
三、未来种种政治“主义”统摄传播的可能性
客观地说,以2016年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至今仍在纷乱之中的英国脱欧、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等为“标志性”事件,人类的社会秩序(包括政治秩序、经济秩序、文化秩序,其中以政治秩序为“主轴”)陷入了“极度不确定性”的状态。其中,在社会信息化、信息媒介化、媒介政治化的时代背景中,民众似乎更是生活在一种政治传播所构建的“信息茧房”之中。“此前的各种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理论,都建基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基础之上,当这块基石动摇之际,服务于它的各种思想学说也势必丧失解释力。而关注危机时代、洞察新的时势、超越前人的局限,则成为今天时代对思想学术界的紧迫要求。”[8]
1.“特朗普主义”持续
大多数研究者认为,尽管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已尘埃落定,特朗普退出了历史舞台,特朗普输了,但“特朗普主义”并没有输,它还会有巨大的历史惯性,继续支配或左右美国的政治,进而还会继续因美国在世界的霸主地位而强力影响整个世界的政治主张。“特朗普主义”的实质是一种几近于极端的民粹主义,在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中,特朗普以排斥移民、黑人、女性和少数群体的面貌出现,用极具攻击性的语言旗帜鲜明地反对白人左翼式的“政治正确”,成为白人保守主义者心目中的英雄。他提出反全球化的竞选纲领,用“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口号,把“铁锈区”日益绝望的白人工人调动起来,攻破了五大湖周边传统民主党的“蓝墙”。特朗普建立了一个垄断资本与中下层群体基于种族主义和排外倾向的政治联盟,并依靠这个联盟掌握了世界上最强大的资产阶级国家机器⑩。特朗普执政四年,就像“一头闯入瓷器店的公牛”,打破了“苏东剧变”后美国意识形态传统的政治共识,赤裸裸地攻击和打击中国等被认为对美国霸权地位形成威胁的新兴国家,为美国霸权张目。他不断地挑动矛盾,打开了族群撕裂和民族对立的潘多拉魔盒,释放出了种族主义的幽灵。
“特朗普主义”建构并主宰了与之匹配的政治传播生态。他以空前的“推特政治传播”将美国传统政治精英和主流媒体合谋构建的意识形态的虚伪性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以“英雄”式“一己之力”推动了整个美国政坛的极右翼转向。齐泽克评论道:在“后政治”体制下,右翼民粹主义竟然成为了政治舞台上唯一抱着真正政治热情、用反资本主义的话语对人民说话的“严肃的”政治力量。在“特朗普主义”作祟下,美国的政治传播激化了与全球其他国家意识形态的矛盾,强化了其单边主义和霸权主义的政治立场,拉升了其民粹主义政治话语的对峙性和攻击性,生生地逆人类政治文明已有的进步而动,构筑了一个充满火药味的政治传播角斗场。比如,针对中国,美国前国务卿蓬佩奥之流把中美之间已有的经济贸易往来、文化精神交流、科技成果共享等拉升到意识形态的锐度,甚至拉升到了人类不同形态文明“互灭”的高度,极其恶劣地攻击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及中国的政治制度。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办公室前主任凯润·斯金纳竟然公开指出,美国正在做准备,与中国进行一场文明与种族的较量,“这是我们第一次面临一个非白人的强大竞争对手”,苏联和“冷战”在某种程度上是“西方家庭内部的斗争”,但中国是独特的挑战,因为当前中国的制度不是西方哲学和历史的产物。我们可以看到,这些论断是何等的无知和狂妄!可以想见,在这种政治“主义”统摄下的政治传播将是何等的令人恐惧。
同样值得我们关注的是,在“特朗普主义”的影响下,近几年来欧洲民粹主义主导下的政治传播也令人担忧。有研究者指出,社交媒体和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政治传播的目标和策略上展现了独特的依存和“共谋”关系。社交媒体的使用挑战了旧媒体的传播逻辑和传播形式,在右翼民粹主义政党的信息传播、选民动员、社会舆论引导、政党领袖形象塑造、政绩和合法性宣传等方面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在传播策略上依托社交媒体平台,紧紧围绕民粹主义意识形态的内容,注重民粹主义的风格和修辞,以实现民粹主义目标。这给欧洲的民主制度、民众心理、政治秩序和政党格局带来了现实的隐忧,欧洲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未来的发展动向值得持续关注和警惕。国外学界认为,民粹主义已经像“萦绕世界的幽灵”,构成了对民主的威胁,尤其是在欧洲,民粹主义被理解为一种病态的民主形式。
2.“法西斯主义”抬头
“法西斯主义”我们并不陌生,在历史上,“法西斯主义”给人类带来的巨大灾难更是不可磨灭。“法西斯主义”虽然是一种具有多种特质的意识形态,但其核心价值观是极权主义和极端民粹主义这一点却是共识。“法西斯主义”认同政治权力和军事力量的天然正当性,赞扬以战争来决定真理和价值;“法西斯主义”主张绝对的个人崇拜,主张以极权主义的方式由国家控制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所有层面的生活,将民族、国家、种族的地位置于个人、制度、组织之上。
众所周知,在历史上,“法西斯主义”主导政治传播的荒谬性更是登峰造极。本来是中性的“宣传”一词就是被“法西斯主义”主导的政治传播的荒谬性污名,至今难以洗白。比如,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法西斯主义纳粹党头目阿道夫·希特勒就曾说过:“由于个人已经完全将他的自我屈服于共同体的生命上,个人自我保存的本能于是便能发挥至极限,并且能在必要时替共同体牺牲他的生命。”纳粹德国宣传部长戈培尔也炮制了“重复是一种力量,谎言重复一百次就会成为真理”如此荒谬的“戈培尔效应”。
应该说,提起“法西斯主义”就令人不寒而栗,本来它已经被人类的政治文明抛进历史的垃圾堆,但在当下的世界政治情势下,“法西斯主义”会不会重新抬头甚至重新崛起,仍令人十分担忧。比如,弗朗西斯·福山针对“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人类政治秩序剧变这样研判:“今天的世界再一次站立在两次世界大战之前的危机悬崖面前,资本市场的惨烈熔断,触目惊心的失业率,断崖式下跌的GDP,各国间激烈对立的民粹主义,明显失灵的代议制度,以及特朗普式的操弄民粹的政客……历史的轮回,竟如此惊人的相似。各国没有为了共同利益通力合作,却选择了闭关自守互相指责,争相把自己抗疫不利的责任归罪到他们的政治对手身上。极度绝望的人将会铤而走险,野心家将会趁势夺权,腐败的政客将会借机获利,而政府要么强力镇压要么轰然崩溃。”[8]他警告道,无尽的苦难会引发极度的焦虑,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上的疫情会孕育出各种末世想象、邪教和宗教的原因。他认为,实际上,“法西斯主义”也是一种邪教,“法西斯主义”就产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及其余绪所带来的暴力和混乱中,现在的情况若持续下去,就难免有“法西斯主义”重新崛起的可能性。若“法西斯主义”重新崛起,人类的政治传播岂不又要重回“谎言变真理”的荒谬状态?
3.“新封建主义”崛起
“新封建主义”这一提法,来自于美国政治理论家茱迪·迪恩。她立足于新冠肺炎疫情时代互联网对人类社会生存和运行方式的变革,站在人类社会形态演进的高度,提出“后疫情时代”将可能是一个“新封建主义”时代。她指出,近十年间,资本主义正变成新封建主义,科技公司巨头具有直接的政治属性,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互联网领主,而其员工和用户正变成互联网农民,不仅被剥夺剩余价值,连使用其产品本身就是在给互联网公司提供数据、创造价值。茱迪·迪恩强调,迫于资本全球化的压力,全球各地普遍产生极度不平等的劳资关系,劳动力的异化已扩展至私人财产属性的异化。如果说曾经奴隶无法逃脱束缚的命运,那么现在的大多数人也同样被禁锢:没有选择的自由。新封建主义加速全球化的极端不平等是毋庸置疑的,茱迪·迪恩用“冥律”理论对自己的观点作了论证。“幂律”有两个通俗的解释:一个是“长尾理论”,只有少数大的门户网站是很多人关注的,但是还有一个长长的尾巴,就是小网站、小公司,“长尾理论”就是对“幂律”通俗化的解释;另一个就是“马太效应”,即穷者越穷、富者越富。
就像“封建主义”有自己的一套意识形态理论一样,不难想象,“新封建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也会依托最现代化的“互联网”传播媒介,把整个人类的行为规范和精神世界套上封建主义的禁锢和枷锁。“封”与“建”所造就的人身、精神、思想、言语的“奴役关系”,就是“新封建主义”支配下的政治传播景观的写照。
4.“群氓主义”盛行
进入互联网时代,政治信息生产和传播的平民化助推了政治精英统治时代的式微甚至消亡。冷静思索,难道真是到了莫斯科维奇所预言的“群氓的时代”?群氓时代的“主人”就是勒庞所讲的“乌合之众”,放眼望去,似乎世界舞台成了一个“众声喧哗”的剧场,自古以来的所谓民主政治置放于这种硕大的剧场,只能沦落为一幕幕的“滑稽剧”。李普曼曾就群氓时代公众对政治的不可知,质疑西方现在的民主理论体系,他在《幻影公众》一书中讲道:“当今的普通公民就像坐在剧院后排的一位聋哑观众,他本该关注舞台上展开的故事情节,但却实在无法使自己保持清醒。”[9]李普曼这一论点与勒庞的群体心理学思想正相契合,勒庞的群体心理学认为,随着科技的进步,技术阶层与劳动者的差别越来越大,劳动者与产业精英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
“群氓主义”的核心价值观是去理性、去精英的非理性主义。“群氓主义”的非理性“毒汁”弥散,溶解了人类文明进步所积淀的基于人类理性的公共讨论和社会学习,阻断了专业知识和公共政策之间的联系。如福山所言,数字革命所引发的权威大众化现象抚平了多种层级结构,政治决策常常被党同伐异绑架,某些基于群氓而生成的荒谬的政策可能会比明智的政策持续的时间更长。
事实上,“群氓主义”作祟的“乌合之众”的喧嚣狂欢,已经把人类的政治一定程度上拖进了沸沸扬扬的“后真相政治”时代。“后真相政治”所造就的“后真相传播”景观,恰似一幕幕由各种“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为主角而演出的荒诞“滑稽剧”甚至“巫术剧”,已经对人类向往真理、追求善治的基本信念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5.多种“主义”合体
在“后疫情时代”,虽然以上种种政治“主义”都可能登上时代的大舞台,但却已经不可能是哪种“主义”可以独占鳌头、一统天下地完全笼罩人类的精神世界。可能的情景是:以上种种“主义”以某一种或两种为主导,形成一种合体或合力。而且,随着现实政治的变化,种种“主义”在合体或合力中会相互博弈,据此而产生的政治传播形态也就处于“不断转场”的流变中了。
当然,理论对现实的研究不能仅只停留在经验描述上。作为一种理论分析,我们认为,在“后疫情时代”,在种种“主义”的合体和博弈中,“特朗普主义”和“群氓主义”更有可能占据主导地位。
第一,我们已经看到,新上台的美国拜登政府完全延续了“特朗普主义”,即继续激化与全球其他国家意识形态的矛盾,极化其单边主义和霸权主义的政治立场,拉升民粹主义政治话语的对峙性和攻击性。甚至可以说,拜登政府比特朗普政府更加变本加厉,它恶意“聚拢”一些所谓的“盟友”组成政治阵线,逆人类政治文明进步而动,意图构筑一个比特朗普政权更加“广泛”、更加“充满火药味”的政治传播角斗场。最近的“中美安克雷奇高层战略对话”所引发的国际政治传播的残酷现实使我们有理由判断,由中美关系主导的世界政治秩序将强力地、持续地主导“后疫情时代”的政治传播。
第二,媒介传播技术的发展越来越成为推动社会秩序变迁和社会形态革新的“主变量”,社会媒介化是时代发展的大趋势。在媒介系统中,“社交媒体”的崛起独占鳌头,而“社交媒体”的主体是“以个体为主体”的普罗大众。在社交媒体崛起前的大众传播时代,这些“普罗大众”只能是社会精英中的“群氓”。而如今在社交媒体时代,这些“普罗大众”逐步知识化、精英化,正在与原来的社会精英实现“身份反转”,成为“普罗大众式”的精英。这种情形之下,原来的“群氓主义”升格为“群氓主义2.0”。“群氓主义2.0”将与“特朗普主义”一起,成为主导世界政治进而主导“后疫情时代”的政治传播的主干“主义”。
第三,再深入一步思考,在“特朗普主义”与“群氓主义2.0”成为“后疫情时代”政治传播主宰力量的格局中,两者的关系会怎样?从理论上讲,会有三种情况:其一是两者尖锐对立、背向而行。从人类政治历史发展的经验来看,这种情况应该是主要形态,因为人类政治就是从“治者-被治者”的对立统一中一路走来的。其二是两者志同道合、相向而行,即“特朗普主义”煽动了民众、“群氓主义2.0”认同了“特朗普主义”。这种情况即便会有,也可能只是局部的、短暂的。其三是两者有分有和、并行不悖,形成一种张力关系。这种情况可能只是一种想象中的理想状态。
四、余论与讨论
我们无法穷尽“后疫情时代”各种政治“主义”占据世界舞台、主宰人们精神世界和统摄政治传播的可能性,比如约瑟夫·奈和福山同时提出了“自由主义”浴火重生的可能性,中国学界也提出了“新世界主义”“天下主义”“新威权主义”等。这些“主义”大多是历史上已经盛行过的某种“主义”的变种,而且作用于现实的可能性甚微。福山自己就认为,“自由主义”的浴火重生希望渺茫;约瑟夫·奈也认为,基于自由主义的“自由秩序全球化”将一去不复返;至于中国学者的“天下主义”,也可能仅只停留在学者的想象层面。
现在问题的严峻性在于:近代以来,“自由主义”一直主导西方世界,各种成功均被归功于“自由主义”。西方世界花费了巨量的人力、物力、财力和智力来发展、维持和扩散“自由主义”,保护“自由主义”免遭来自内部、外部的挑战和威胁。尽管在冷战之前,有西方内部的各种“主义”,冷战期间,以前苏联为代表的共产主义被视为是对“自由主义”的最大外部威胁,但最终都没有成为现实[8]。但现在,“特朗普主义”“法西斯主义”“新封建主义”“群氓主义”形成“合力”,可能直接颠覆“自由主义”的霸权地位,重构人类政治的现代生态。这些政治“主义”将生产或“制造”出各种用以弥漫浸润世人之心的政治理想,并通过意识形态政治信息的释放,构筑出各种特质的政治传播形态。
从政治传播的特定角度进一步思考,“后疫情时代”各种政治“主义”对传播的统摄,影响甚大。第一,无论是国内传播还是国际传播,传播主体或将无法事先“躲避”或“回避”自己的政治立场,相反,可能需要时时事事亮明自己的政治身份、申明自己的意识形态立场(就像现在的中美外交舆论战)。第二,无论是国内传播还是国际传播,没有政治属性的“议题”“话题”“命题”正在减少甚至“消失”,就像现在的“新冠病毒溯源”“反恐”“减贫”“环保”等都失去了“绿色”外衣而被“政治化”,纯“绿色”的公共话题还有什么?第三,无论是国内传播还是国际传播,“政治正确”都将是一种“传播门槛”“通行标准”和“效果检验尺度”。
最后,需要申明,本文侧重于对“后疫情时代”各种政治“主义”统摄传播所形成的政治传播特质的描述,尽管在这种描述中也展示了学术理论界的种种研究及其理论推演和预测,但终归是一种经验判断,而不是一种蕴涵笔者价值主张的价值引导。
相反,从价值引导角度看,我们可能不一定认同以上种种政治“主义”统摄政治传播的合理性和正当性。展示这些经验事实,目的是让我们从种种可能的经验中总结或“抽离”出符合人类政治文明进步规律和提升人类政治传播境界的理论。比如,我们认为,政治传播特别是国际政治传播,应当去掉政治信息、政治价值观等特定意识形态的“坚硬外壳”,将其升华为全人类可以共享的政治文明予以传播,以此造福于全人类,真正实现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所强调的“尊重世界文明多样性,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优越”。
注释:
①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以来的政治“主义”,已经被国内外学者冠名以“特朗普主义”,其核心要义是:以“美国优先”为宗旨,以经济民族主义和外交单边主义为特征。参见吴心伯:《世局2020:美国外交的特朗普主义还能走多远?》(https://www.sohu.com/a/365215807_260616)。
②从政治传播的角度看,特朗普当选总统后,彻底颠覆了之前总统行政对传统主流媒体的依赖,重大的政治决策基本是通过其个人推特第一时间发布出来,开创了空前的“单体个人政治传播”的历史先河,完全可以标识为“特朗普推特”。关于“推特治国”的详细解读,可参见雅各布·哈克、保罗·皮尔森:《推特治国:美国的财阀统治与极端不平等》(当代世界出版社,2020年版)。
③现在新冠疫情并没有结束,这里的“后疫情时代”是指以新冠肺炎疫情为标志的从今往后时期的狭义性、特制性的时间标示概念,区别于通常我们在整体社会发展意义上所使用的“时代”概念。
④参见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53页)。
⑤当然,要进一步说明的是,马克思是在现实性与理想性双重意义上理解和界定政治的。在他看来,作为“经济的集中表现”,政治以国家政权为核心,是包括经济、文化等在内的整个社会的“统帅和灵魂”。因此,在政治的现实性上,他着意的是源生于经济的作为国家权力的政治,而不是此前各种抽象意义上的政治。但是,在马克思的灵魂深处,这种现实的政治却只是实现其政治理想的手段。这种政治理想,就是马克思终生信仰并为之奋斗终生的没有政治的“新社会”。没有政治是指旧的国家政治形式的消失,却不是人类政治本身的消亡。马克思的“新社会”的生成过程也是他的没有国家形式的“新政治”的诞生过程——政治只是在更高的境界中回归于“社会”,重新以社会的形式而存在。
⑥参见威尔伯·施拉姆、威廉·波特:《传播学概论》(新华出版社,1984年版,第2~3页)。施拉姆指出:“传播是社会得以形成的工具。传播 (communication) 一词与社区(community)一词有共同的词根,这绝非偶然。没有传播,就不会有社区;同样,没有社区,也不会有传播。使人类有别于其他动物社会的主要区别是人类传播的特定特性。”
⑦同⑥,第4页。这也正是“传播”必须由哲学、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学等诸多学科来说明的原因。
⑧参见道格拉斯·M. 麦克劳德:《政治传播效果范畴的再审视》(载《媒介效果:理论与研究前沿》,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页)。现在,西方一大批学者基本上是以“媒介”为核心来理解和界定政治传播的。英国政治传播研究的著名专家布赖恩·麦克奈尔对诸多学者的观点进行一番梳理后,把政治传播简洁地归纳为:“关于政治的有目的的传播。”他在对这种理解的进一步诠释中,特别突出了“竞选”与“媒介”的地位。
⑨人类政治发展到当下,基本都是“政党政治”,即政党领导着国家,虽然政党和国家是两个不同的范畴,但是从“政党政治”的角度看,政治传播的“最大单位”或“最大主体”可以表述为国家(政党)。
⑩参见赵丁琪:《特朗普输了,但“特朗普主义”没有输》(https://www.guancha.cn/zhaodingqi/2020_11_09_570799.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