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机新锦:民国时期报刊词话发展脉络述论
2021-12-04付优
付 优
(苏州大学 博物馆,江苏 苏州 215006)
20世纪前半叶,虽然词的创作未能留下太多被历史经典化的作品,但词学批评在西方舶来的学术体系、表达方式和理论资源的影响下,出现了重大变革与转型。从诞生于晚清民初的《蕙风词话》揭橥“重拙大”说,《人间词话》阐发“境界”说,到龙榆生《研究词学之商榷》一文基本确立现代词学的体系,词学研究在理论观念、成果形态、传播方式等方面发生了极大变化。以随笔型、笔记体、印象式为特征的词话批评与新兴的专题式词学论述不断争竞与融合,旧体批评中含有回应时代主题的新观点,新式批评中也容纳着传统词学的旧元素。从整体上看,民国时期各类报刊发表的300余种词话,在古与今、中与西的激烈冲突与迅速整合中,完成吸纳新观点、拓展新内容的历史使命。根据20世纪上半叶词学的整体状貌和晚清以来报刊词话的衍变情况,可将民国报刊词话的发展分为以下四个阶段。
一、发轫期(1912—1918年)
上接清季报刊词话的遗绪,民国初年的报刊词话体现出两个特点。其一,汇辑、评述闺秀词作的报刊词话较多。最早的一种系旧派小说家毕几庵之妻杨全荫所著《绾春楼词话》,1912年刊于《妇女时报》,共19则,主要评述清代闺秀孙碧梧、曹景芝、葛玉贞等人的词作。杨全荫“于词酷嗜《花间》,每有仿制,殊痛未似”[1]77,选词多闺怨相思之作,倾向凄艳含蓄之风。词话提到作者新近编成清代闺秀词集《绿窗红泪词》,凡95家,231首,“体仿《花间》,专收小令、中调,词宗《饮水》,意取哀感顽艳,类多伤春别怨之辞”[1]81。词话对梁启超之女梁令娴所编《艺蘅馆词选》评价极高,认为“论选本,则千余年来,仅见《艺蘅》而已”[1]80。
另有《闺秀词话》(不署撰人,作者可能系况周颐之亲友),载于《时事汇报》1913年第1号,共37则,前有一则小序。《闺秀词话》汇录清代以来的闺秀词作与逸事,内辑晚清、近代曾懿、徐自华、秋瑾等女词人词作,并载况周颐汇编《绘芳词》等逸事,较具词史价值。《闺秀词话》文首云:“女子才力薄弱,故工诗者少,而赋性幽婉,最近于词。”[2]“幽婉”二字,揭橥此类闺秀词话的摘选原则和风格旨趣。
胡无闷所撰《香艳词话》,刊于《莺花杂志》1915年第2期、第3期,辑录历代与才女歌妓相关的情事艳词。以第2期内容为例,前两条抄自徐钅九《词苑丛谈》卷八“纪事三”中的“辽萧后《十香词》”“无名氏女郎《玉蝴蝶》”[3]1-2;后12条则抄自《词苑丛谈》中的“龚定山《丑奴儿令》”“宗定九题《坐月浣花图》”等[3]2-7。佚名《闺秀词话》刊于《妇女杂志》1915年第1卷第1期,仅1条,抄撮陈其年《妇人集》“金沙王朗”条。雷缙《闺秀诗话词话》载于《文艺杂志》1918年第13期,仅1条,实为雷缙所辑同名著作的宣传广告。
受1916年开始担任主编的天虚我生(陈栩园)的影响,《申报·自由谈》在1917—1918年发表了不少胪列女性词作的话体批评,作者署名竹轩、黑子、佩青、秋梦、祖靖亚等。这些作者“酷嗜诗余,喜其含思宛转,触绪缠绵,极温柔靡曼之致,非艳体诗所能逮也”[4],因而多摘录贺双卿、钱斐仲、瑞香女士、玉香仙子等人的香艳词作,可见一时风尚。
除直接汇录笔记杂著中的闺秀词外,民初报刊词话对女词人的点评也较为精当。如南社词人陈去病《镜台词话》6则,以评述宋代女词人李清照、魏夫人与朱淑真为主。他推重李清照,谓清照词“有铺叙,又典重,多故实而兼情致”;《声声慢》劈头数叠字似“大珠小珠落玉盘”,煞尾“点点滴滴”四字则如“回头一笑百媚生”;盛赞《词论》“评骘诸家是非优劣,尤似老吏断狱,轻重悉当,洵乎深得词家三昧矣”。[5]
其二,报刊词话中出现较多记载词人社集的内容。吴县徐碧痕《绿雨竹窗词话》载:“癸丑春,小住武昌,与刘菊坡、易雪泥、纪雷渊、郑任厂诸子相倡和,并组织傲寒吟社,一时入社者六十余人,颇称极盛。”徐碧痕点评诸社友词,“菊坡以豪放称,蝶魂以冶艳称,蠹声以健瘦称,任厂以浑厚称,雷渊以婉约称”,女性社友中“碧玉女史之纤语,雷(雪)清女士之情语,兰如女士之隽语,梨玉女史之景语”均令人念念不忘。[6]徐碧痕对南社揄扬备至,称美《南社集》“多唱和应酬之作,慷慨悲歌,英气勃然,毫无争秾斗纤之气,大是辛稼轩、蒋心余一派笔法”[7]。
《妇女杂志》创办者王蕴章曾在《梅魂菊影室词话》中记载舂音词社的社名由来、词社成员及社集活动:“近与虞山庞檗子、秣陵陈倦鹤有词社之举,请归安朱古微先生为社长。古微先生欣然承诺,且取燃灯之语,以‘舂音’二字名社。第一集集于古渝轩,入社者有杭县徐仲可、通州白中垒(磊)、吴县吴癯(瞿)安、南浔周梦坡、吴江叶楚伧诸人。”[8]文后抄录第一次社集朱强邨、况周颐和自己所作社课《花犯·咏樱花》词;又记载第二次社课为《眉妩·咏檗子所得河东君妆镜拓本》;第三次社集则由周梦坡值社,地点在其双清别墅,社课为《风入松·咏梦坡旧藏宋徽宗琴》。常熟庞树柏《袌香簃诗词丛话》则云:“乙卯春日,予携倦鹤、莼农结舂音词社于海上,请朱沤尹师长之。一时入社者,予三人外,有杭县徐珂仲可、通州白中磊曾然、乌程周梦坡庆云、丹徒叶荭渔玉森、长洲吴瞿安梅、吴江叶小凤叶、华亭姚鹓雏锡钧。余第二次当社,即以‘河东君妆镜’为题,调限《眉妩》,计得九卷。”[9]文后详细汇录了与会社友的社课,可见名园雅集、裙屟风流带给王蕴章与庞树柏的影响。
松江朱鸳雏《双凤阁词话》保存许多南社社友间的交游细节,如述三年来跟随社友姚鹓雏学词,撰成《春痕词》若干首,并摘录词集序言。《双凤阁词话》记南社社友杨了公集词有成:“诸阕音节句法,幽情密意,合符古人。”[10]另述社友王蕴章寄信姚鹓雏云:“梦窗词,弟亦嫌其过费气力,清空如玉田,豪雄如稼轩,浑脱如清真,得其一节,无惭作者。而某公等必欲扬此抑彼,殊近偏激。怀此有年,得公为证心期,欣快何如也。”[11]以上可资考证南社之词学观念。
仙源瘦坡山人方廷楷的《习静斋词话》同样带有南社掌故的性质,内容以收录品评柳亚子、陈巢南、姚鹓雏、潘飞声、吴瞿安、程善之、黄摩西、王蕴章等数十位南社社友词作为主。《习静斋词话》评柳亚子、姚鹓雏词曰:“鹓雏长于写艳,亚子工于言愁;鹓雏秾丽似梦窗,亚子俊逸似稼轩。余于鹓雏爱其小令,亚子取其长调”[12]7;评陈去病搜辑《笠泽词征》事曰:“其词之缠绵深婉,如晓霞媚树,春水浮花,尤极幽艳荡漾之致”[12]15;评黄人及其词曰:“虞山黄摩西人,天才横溢,其词直可抗手辛、苏”[12]9,“读摩西词,如入武夷啖荔枝,鲜美独绝”[12]16。
二、发展期(1919—1926年)
一方面,这一时期的报刊词话因城市小报的发展呈现谐谑的风格。滕若渠《冷庐非词话》发表于上海游戏场小报《先施乐园日报》,系效仿蒋著超《非诗话》而成,内容以抄录滑稽、戏谑词作为主,其中录有钱子亭《少年游·咏聋美人》《浪淘沙·咏瞎美人》《点绛唇·咏哑美人》《采桑子·咏痴美人》四阕,滕固评其“趣寓言中,香生言外,允称杰作”[13];又抄录梁圭堂《也是词》中《春赛词》3首、《跳浜词》5首,“亦游戏笔墨中之可诵者也”,如《跳浜词》调寄《浣溪沙》第三首云:“微雨丝丝欲湿衣,错疑人醉玉楼时,听他金勒马骄嘶。 一失足成千古恨,可怜人马尽沾泥,要人扶起故依依。”[14]
另有姚江同声诗社社员冯秋农《滑稽词话》,也发表在《先施乐园日报》上,抄录徐钅九《词苑丛谈》中名士李容斋为贺优人新婚而写的《贺新郎》,下阕云:“个侬休作男儿觑,料无非、铅华侣伴,裙簪班辈。正自难分姑与嫂,谩(漫)道燕如兄弟。恐还是、赵家姊妹。儿女温存原自惯,愿卿卿、怜妇如怜婿,今何夕,三生会?”[15]内容非原创,风格显系谐谑。
冷绿馆主姚笑髦撰有《冷绿馆谐词话》,发表于游戏场报纸《天韵报》,抄录陈全《水仙子·咏遗溺》、冯犹龙《黄莺儿·嘲长妓》、和尚还俗后花烛前调词。该词话仅系调笑,前有小序一则,提到编辑滑稽词话的原因:“余常见谐诗矣,诵之而发笑者,十不得一。及读谐词,则屡觉忍俊不禁。此无他,词较诗近俗,易语语体成文而已。”[16]就是说,谐词比谐诗更易引人大噱,有更强的感染力。
另一方面,基于20世纪20年代词学的演进,这一时期出现了以介绍词学常识为主的报刊词话。李万育的《说词》分三部分介绍词之缘起、词之滥觞和词之体尚,具体内容摘选自汪森《词综序》、刘师培《论文杂记》等著述,且行文并存异说,“一以见涵盖酝酿之远,一以见息息相通之致”[17]。该词话虽内容不甚新,但分条析事,摘引丰富,可作教学参考之用。
傅熊湘的《学词大意》主要介绍词学入门知识,如词之寄托、体例、平仄、声韵、起源和学词法等。词话提到,学词之先必须明确三个不容随意变易的要点,即“一调有一调之字数、句豆”“一调有一调之平仄”“一调有一调之韵格”[18]19,并要求初学者将万树《词律》奉为金科玉律。《学词大意》记载与吴梅之交谊云:“迄辛亥光复之役,乃于苏州识吴瞿安(梅)。吴工为词曲,又晓音律,能吹弹。每酒酣,辄曼声倚笛,歌其所自作诸曲,听者莫不倾倒。因日与论辩,略知词中门径,于是尽弃己作,以为皆门外汉语也。”[18]18傅熊湘以自身学词始末为例,旗帜鲜明地主张“学词之难,在于音律”[18]18,“填词者,最重检律,方不落腔”[18]19,并提出词之韵律是其艺术境界高出新诗之处,“言新诗者,果能取材于词,则新诗界当不如今之粗陋,至贻反对者之口实”[18]20。
三、繁荣期(1927—1937年)
20世纪30年代,报刊词话不但数量大幅增加,而且内容与形式的发展均令人瞩目。
首先,出现大量专论性报刊词话。传统词话批评在形式上较为零散,一部词话中常常兼评历朝词人词作,可谓碎金错玉,令人眩目。而这一时期的报刊,既有专门汇辑咏某物词的词话(如顾曲生《咏莲诗词话》辑历代咏三寸金莲之词句,带有香艳词话性质[19]),也有专摘咏某地词的词话(如耐寒后人《钱塘词话》专抄前代有关杭州的词作逸事[20]);既有专论某一位词人的词话(如关仲濠《屯田词话》从“写实文学”与“平民文学”的角度认为柳词价值远超锦绣丛中晏氏父子的《珠玉词》与《小山词》[21]、宋公《黄媛介词话》专门述评明末清初闺塾师黄媛介的生平逸事[22]、骆星《朱淑真诗词谈》推崇“追求纯洁而真挚爱情”的女词人朱淑真[23]),也有专门辑录某一位词人某一主题词句的词话(如周瘦鹃《听歌词话》摘选项莲生《忆云词》中为听歌闻乐而作之词句,包括《醉太平·清凉亭听亚云校书弹琵琶》等5首,并评价诸作“缘情绮靡,读之令人神往”[24]);既有专选各朝代词人同主题词句的词话(如朱剑芒《垂云阁恋爱词话》主要辑录历代词人“记情如绘”之名句,篇幅短小,饶有风趣:或状一见倾心手忙足乱,或摹两心相系离别依依,或怨久客羁旅抒思妇肠断,或记情之转移忽爱忽憎[25]),也有专论某种填词技巧的词话(如丁易《词中叠字》专论历代词作中叠用双字、三字的情况,汇辑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句、贺双卿《凤凰台上忆吹箫》“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句、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句,并指出乔梦符、杨升庵二人的仿作叠字句“一味维砌,毫无生态,东施效颦,更见其丑”,“不但意境远逊,且见雕琢之迹,盖有意为之,终不能工”[26])。
化名“词客”所撰的《放屁词话》,是为批驳曾今可发起的“词的解放运动”而写。作者不赞同“词一定要有谱,否则与诗无异”,认为“狭义的诗与词的分别,决不在有谱无谱”[27];反对“因为词是有音乐关系的,所以词必须要讲平仄,但可以不讲阴平阳平,不论平上去入”,主张词的唱法既已失传,平仄四声要么严格讲求,要么全不讲求,不赞成“三分之一五”的改革[28]156;部分反对“词句完全用白话,或近于白话的浅近的文言”,认为“陈死的文言固然不好,欧化的白话却也不妙”,“通畅的文字,就是大众的文字”[28]155。
其次,报刊词话的理论系统性得到提升。除1933年《人间词话》创刊后刊载的多种重要词话外,这一时期还有《怡簃词话》《觉园词话》,这两部词话体量较大,内容涉及一些关键的词学命题。《怡簃词话》为著名京剧作家翁麟声青年时期所著,涉猎广泛,体大思精,其内容主要可分为以下几个部分:第一,大力强调词韵的作用。“论填词之要,在色为藻饰与音律,在质为法度与气奏”,而“词之法度气概,多以韵行”[29],根据韵脚与字句之转移,才能产生起承转合与开拓、煞尾、补余之变化,故用韵为填词之关键。第二,主张词人学力和性情并重。作者以温、韦为例,指出“韦庄之作,性情多而学力少;庭筠之作,学力足而性情略”[30]。填词之学,“无性情则字与字无关,句与句无络”,正应昔人“点鬼簿”“獭祭鱼”之讥[30];而若无学问,则词作只能“以藻饰出之,以比喻譬之,以声调掩之”,无法顾及含蓄,无含蓄则“无稍蕴秘也”[30]。第三,详细考究词体词史,审察词与乐府、诗、曲各体间的联系与区别。如论“词实胎脱于诗”,“今日盛传之词调,皆昔日之诗题也”[31];又论词之源自乐府,“乐府有古今之别,非有似于他,可任意赝之以衔(显)身手者”,“诗与词,词与乐府,名异而质则一”[29]。第四,品评历代词人词集优劣,搜辑身边师友词作与轶事。所论列前代词人包括李后主、卢祖皋、袁兰村、吴康甫等;所论列近代词人包括张郁庭、张伯桢、何伯雍、徐捷之、罗常培等;所搜采轶事包括姚君素仿顾梁汾以词代柬填词寄友事、何伯雍填词贺缪金源新婚事、黄秋岳为梅兰芳集白石词为联语事等,堪为词史补白。此外,该词话提到作词应“一气如话”[32],即章法结构上脉络相接,文辞字句简洁通畅,亦颇可取。
谭觉园《觉园词话》内容丰赡,涵盖词史、词体、词调、词韵、词派、平仄、作词法等方面,深得词人创作三昧。言词史,主张李白并非长短句之创造者。词之兴盛,滥觞于“三百篇”,沾溉于乐府,发源于韩偓杂言诗、韦应物《三台令》与“刘白”之《忆江南》。而唐诗字数形式整饬,“必杂以‘和声’‘散声’‘泛声’,然后方可被之管弦,使音之清浊、高低等得合曲拍,于是而词兴矣”[33]。言词韵,提出“词之用韵,忌杂凑、生僻、声哑、重复”[34],认为用韵之难在于音和字的相互配合,舍音就字则不工,舍字就音则不确。谭觉园认为《晚翠轩词韵》堪称“填词之津梁”[35],效用超过实际为曲韵的《词林要韵》《中原音韵》《中州全韵》。言词谱,批评历代词谱以一字之异“必于原调之外另立一体,妄加割裂”[36]的做法,主张初学者应主要参考天虚我生考订本《白香词谱》或《填词图谱》,佐以万红友《词律》以备检用。言词派,谭觉园提出“词派分南北”,“北宋无门径,故似易而实难,南宋有门径,故似深而反浅”,但他并不赞同“以北为变体,南为正宗”,亦不赞同豪放、婉约二分法,认为都属于“强立本支之别”。[37]言词体,按照作法种类,将词体分为写情、即景、怀古、叙事、咏物、书函、告诫、福唐、回文、集句诸体;又按性质及作用,将词体分为散词、联章词、成套词和杂剧词等,追溯源流,详析要点。言四声平仄,提出“词以调为主,调以字音为主”,认为平仄“为填词度曲之指针,用字造句之骨体”,“凡所谓仄韵者,尽属入声,切不可通上去”,要求“按谱填词,以上去不相代为好”,批评不辨五音四声之填词家“实则已失词之本质”。[38]
最后,报刊上涌现出大量读后感性质的词话。这一时期,得益于词学教育的成熟,报刊上开始大量出现青年教师和大中学生撰写的零星读词感想。
该类词话较早见于《文学周刊》1925年第38期所载何子京《读雪压轩词》,主要阐释读贺双卿词后的感想。萧涤非《读词星语》刊载于《清华周刊》1929年第2期,是其求学期间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全文含小引共计66则,以李后主、韦庄、冯延巳、李珣、鹿虔扆、晏殊、晏几道等29位词学名家为研究对象,探究其代表词作之出处,意在展示诗词本色语中巧、拙、庄、媚之别,严辨诗词之分际,并指出“词家之翻诗语,盖即取其近于词者,并非漫无抉择,且其点染变化之间,语气之轻重,造句之巧拙,亦各有别,要皆‘自然而然’,故仍不失为佳句”[39],颇具参考价值。 《读词小纪》刊载于《金声》1931年第1期,共23则,为张龙炎于金陵大学读书期间的词学心得,后附《〈清真词〉校记》共4则,探讨周邦彦词集版本与题名等问题。《读书周刊》1932年第13期、第14期所载唐德耀《读苏辛词书后》,共5则,作者比对苏、辛词名句,并引用《艺苑卮言》等著述中对苏、辛词的评语进行阐释,认为从词的承变来说,东坡是开创者,稼轩是承绪者,且辛稼轩青胜于蓝。周兰孙《读词拾零》刊载于《读书周刊》1933年第44期、第46期、第47期,内容套用王国维《人间词话》等材料梳理词体起源,并借助胡云翼《词选》阐释李白、温庭筠、寇准、柳永、苏轼等人的词作。词话前半段写道:“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这正如几位革命文学家之提倡白话诗词,既不愿意套古人典语,又无新意能胜古人。”[40]读此可见当时作者所受前贤词话词选的影响和文学论争舆论氛围的浸染。巴壶天《读词杂记》载于《学风》1934年第9期,共16则,以引用词话、笔记等材料评述历代著名词人词作为主要内容,摘引丰富,惜新见不多,惟比较稼轩、梦窗、东甫、其年同题材词句等几则,可见其评词之零光片羽。蒋礼鸿《读词偶记》载于《之江期刊》1935年第4期,以纳兰容若为中心,赏析其悼亡、和王阮亭红桥怀古、自题小像诸词,兼及其交游、词作系年等。淡华《读词杂记》刊载于《华年·读书副刊》1937年第20期、第25期、第27期,主要赏析洪咨夔《眼儿媚》、刘翰《好事近》、姜夔《扬州慢》、陆游《乌夜啼》、张元干《菩萨蛮》、刘仙轮《菩萨蛮》6首词,对词之典故、情感的分析十分细致。
此外,景逸《读书录:读李清照的〈漱玉词〉》、黄素因《读〈饮水词集〉》、鲍传铭《读词杂志》、张国英《青年园地:秋斋读词记》、万云传《读强邨词》、兴逢《读词有感》、洪生《读词一得》、许兆义《读词杂感》、张骏骥《读清真词》、张玲敏《读岳武穆〈满江红〉词后》、高叔《读词偶识》、德麟《读李清照的〈漱玉词〉》、俞平伯《读词偶得》、范烟桥《读词小记》、杨易霖《读词杂记》等一大批读后感性质的词话,无不属于这一时期繁荣的“读词热”的一部分。
四、新变期(1938—1949年)
受社会思潮和政治因素的影响,这一时期的报刊词话创作在数量上有所降低,反而在报刊载体中孕育出新变的质素。除《同声月刊》所载赵尊岳《珍重阁词话》、冒广生《疚斋词论》等理论探讨较为深入的作品外,此时的报刊词话在两个方面展现出新的气象。
其一,词话内容容纳新思想。词话作者试图引入新的文艺批评理论来评价词。如1944年,林书田撰写的《读词随笔》受新文学思潮的影响,强调词是纯文学和美术文学,词可以“调和别种学科的枯燥,可以陶冶人的性情,于德育美育上有无形的补助”;“美术的要素是基于自然的”,作为美术文学的词“是要保存自然文学的精神的”。[41]我国现代的“纯文学”观念萌芽于“五四”时期,经历了“纯文学观与杂文学观、现代纯文学观与传统纯文学观相互交织”的复杂过程,确立于20世纪30年代。[42]具体来说,新文化运动前后,周作人《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刘半农《我之文学改良观》、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罗家伦《为什么是文学》与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等著述为狭义与广义文学的分流提供了基础。其后,梁启勋、胡怀琛、卢冀野等学者开始以知、情、意的标准来探讨文学问题。“纯文学”观念从黄人《中国文学史》肇端,发展到朱自清《文学的一个界说》、胡云翼《中国文学史》,在30年代逐渐深入学人之心。随着学界的思想争鸣,报刊词话的批评理念也开始更新。至迟在三四十年代,作为批评工具和尺度的“纯文学”理论已经进入报刊词学领域。
又如1946年《文萃》刊登的蒋锡金《咏雪词话》,分析毛泽东在重庆《双十协定》签订前所作的《沁园春·雪》。蒋锡金认为这首词的伟大在于代表“目下向前更跃进一步的时代的声音,也是表达了这位出自人民、为了人民、属于人民的伟大革命领袖的声音”[43]18。作者先用艾青“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封锁着中国啊”句对比“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认为“两者的意境有类似的地方,但毛先生面对着这景象,不会感到有什么哀戚,他的意念,却飞扬到整个‘北国’之上”[43]17;又以鲁迅“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句对比“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句,认为前者是“愤怒的、悲壮的”,后者却“看到了那胜利的喜悦”[43]17;最后以刘邦《大风歌》作衬托,认为“那种踌躇满志,又患得患失的心境”比不上“我们的新的时代的人民领袖的辉煌的诗篇,为我们展开了一片光明、广大而充满了生命与热爱的远景”[43]18。该词话是20世纪中叶后文艺批评标准转向的表现。20世纪词学研究方法经历了三次转向:第一次是世纪初西方文化思想的输入,促使梁启超、王国维、胡适等人尝试改变传统词学批评方式;第二次是“马克思主义被确认为文学批评的指导思想以后,人们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去寻求词这一文学样式产生、发展、变化的社会根源与历史根源”;第三次是改革开放以后“单一的政治批评方法转向多角度、多元化的批评方法”。[44]从报刊词话的发展来看,新的文艺指导思想早在1949年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召开之前,就对词学批评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其二,词话体式出现新状貌。从结构上看,报刊词话呈现出新旧形式杂糅的姿态。完全按照传统形式撰写的词话仍在报刊公共空间中占据一席之地,如《鲁东月刊》载《须曼龛词话》、《杂志》载沤庵《沤庵词话》、《永安月刊》载何嘉《岂页斋词话》、《风光》载健凡《弦边词话》、《大地周报》载竹庵《无所任庵词话》、《新风月刊》载《微明词话》。专论某一词人词作、带有论文色彩的词话也以报刊为媒介而繁荣发展,如李杏邨《谈淮海词》刊于《宇宙风》,绥之《梅之词话》刊于《苏州新报》,申乃绪《读周邦彦的词一首》刊于《国文杂志》,王亮《谈纳兰性德的词》刊于《新民报》,斐云《谈柳词》刊于《艺文杂志》。
词话繁荣期的“读词热”仍然影响着词话作者对写作形式的选择,“读词琐感”依然在各种报刊上层出不穷,如金渚啸《读词的兴趣》、龙榆生《读词随笔》、赵叔雍《读词杂记》《读词偶笑》《关于柳七:读词散记》、无名氏《读词小感》、卢鸿基《读词杂感》、孺子《读书报告:柳永琐谈》、无名氏《读词》、刘次箫《读词漫谈》。这一阶段,即将主导词学批评领域的学科论文已在报刊词话的字里行间隐约显现。不用说缪钺《论辛稼轩词》《论李易安词》、郑骞《论词衰于明曲衰于清》、萧涤非《论词之起源》、唐圭璋《论李白〈菩萨蛮〉〈忆秦娥〉词》、詹安泰《论词心》等围绕一个核心论题分层级撰写的典型词论,仅君明《谈词及词人》就已经展现出新形式的因子。该词话虽以传统的“谈”为题,但内容却按照较为明确的层次关系撰成。此外,未脱旧体“漫谈”性质的《词坛闲话:石厂说词》,也将零碎的词论冠以数字序号分别排列,强化了逻辑性。
民国的报刊词话,内容丰富,包罗万象,既有香艳、滑稽与游戏的成分,也不乏深入的理论探讨;既有关于乡邦文献的辑佚,也有对罕见词籍的考据;既有对词史词派的臧否,也有对词艺词径的阐释。报刊词话的形式从随笔型、漫谈式逐渐向层级型、专论式发展,呈现与西方学术规范影响下的学科论文相融合的趋势。
在这一时期的词学批评领域里,新内容与旧内容、新形式与旧形式的关系是复杂的。朱衣的《新词话》名为“新”却未见其“新”。《新词话》以赏析温庭筠《南歌子》(似带如丝柳)和《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为主,朱衣自称不爱温庭筠“画屏金鹧鸪”的精绝,而爱其“艳到极点而又斯文到极点的写法”[45],但其欣赏的仍未离开传统温词批评所习见的“含蓄蕴藉”“言外之旨”,且点评颇为庸俗。金受申《读词散记》名虽“旧”,实际在旧的题目下涵盖着新的专论形式。《读词散记》刊载于《立言画刊》1942年第176期、第180期、第188期,每期均有小标题,即《云淙琴趣直溯宋贤》《谈谈福唐体》《由〈水龙吟〉谈到句的组织》;李冰人《淡泊斋词话》中有副标题《李后主与李清照词》[46],形式上距离“琐谈”“枝语”稍远,而离词学论文稍近。
研究者在反思民国报刊词话批评的发展、成就与缺陷时,很容易认为这是一件“泥中漉金”的工作。时至今日,占据研究词话热点排行榜的仍是以《人间词话》为首的“晚清三大词话”,无数散落在泛黄的报刊间、隐藏在流逝的岁月中的短篇词论,因其篇幅体量、理论深度、作者知名度等方面的缺陷,极难引起关注。如果研究群体不再惯性地将《人间词话》视为“古典词话批评的终结”,就可能会对为数众多的报刊词话零什多一份“理解的同情”。
总的来说,民国时期的词学思想与形式的变化有狂风骤雨的一面,也有混沌杂糅的一面。在“境界”“寄托”等范畴的巨浪之下,政府官员、报人编辑、大学中学教师、青年学生等群体留下的碎简断篇铺垫成河床上坚硬的沙砾与石子,蜿蜒出传统的笔记体、随笔型、漫谈式的词话从文言向白话、从漫谈向论说转型的真实过程。这个过程,虽然未能在批评史上发出“文学革命”般的巨大吼声,但是其影响的深度和广度,格外令人震动。
河床的基石是如此扎实,以至于会在任意一场春雨的润泽下重新显示出光芒。且不说1949年之后赵尊岳的《填词丛话》,仅新世纪刘梦芙辑录的《近现代词话丛编》、《古典文学知识》连载的彭玉平《倦月楼论话》等词论,就能证明传统的话体批评形式并未丧失其生命力。在当代教学与研究中,它仍有可能河出伏流,一泻汪洋,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