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叶广芩小说中的文物收藏叙事
2021-12-04李兆虹
李兆虹
(西安文理学院文学院,西安 710065)
满族女作家叶广芩的京味家族小说引起了学界广泛关注。其系列京味三部曲《采桑子》《状元媒》《去年天气旧亭台》以家族的变迁展示了满族贵族后裔在清末、民国、解放初期、文革时期、改革开放后各个历史时期的不同命运。叶广芩是慈禧太后的侄孙女,在她出生之际,显赫的家族已经衰败,叶广芩真实地记录了家族子弟艰难的生活、多舛的命运。同时,她也看到了在急遽的现代化过程中传统文化的流失。叶广芩的京味家族小说以特有的怀旧情怀细致地展示了满族贵族的生活习俗,叙写了他们的文物赏玩和文物收藏活动,以此挖掘民间艺术特有的审美价值,展示民族文化的魅力,抒写人情和人性,感悟人生百态。
一、文物收藏叙事中的审美艺术价值
叶广芩的文物收藏书写别具一格,借文物鉴赏活动品味传统艺术的韵味,体验北京民俗文化之美,把文物的审美、赏玩的情趣与不同时空人物的命运、精神世界勾连起来,以人物的气质、命运为线索,凸显北京的地域文化、民族文化、市民文化的意蕴,展示了清末以来不同时期人物的生活和地域民俗文化。
《采桑子》《状元媒》等作品描写了满族贵族的古董赏玩与文物收藏活动,介绍了大量的文物收藏和鉴赏知识,以文物展示悠久的历史和传统文化的魅力。《采桑子》通过文物鉴定专家金家老三金舜錤对古玉的鉴定,介绍了汉代玉器精美的艺术价值。他鉴定的陕西咸阳汉墓出土的玉璧,认为“璧为水苍玉,有龙纹,阴刻细线,有跳刀,这是汉玉的重要标志”[1]116。玉璧为新疆和阗玉,质地细密,色泽温润,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后,和阗玉大量进入中原,集于长安、咸阳一带,为豪门所喜爱、收藏。另一块古玉是璜形玉佩,来自北京潘家园文物市场,是北宋时期的陪葬品,为清末古玩家吴大澂所藏。“佩上的龙形头窄长,嘴的上下唇薄。眼细长,发向后飘,爪似鸡爪,具有典型宋代风格。”[1]116两块古玉从玉质、造型、纹饰、工艺诸方面都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是特定时期审美艺术的结晶。《拾玉镯》中赫鸿轩的定情信物是祖传的绿玉镯,正宗俄罗斯风格的青琅工艺,镯子底色纯正,纹理细腻。赫家祖上是收为满洲正蓝旗的俄罗斯佐领,绿镯从故乡带来,经过中国工匠精湛的雕刻工艺,成为传世之宝。
叶广芩借文物展示了不同时代各种工艺高超的制作水平,既是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的体现,也是审美艺术的集大成。汉代的玉器,不同时期的瓷罐、瓷瓶、瓷碗等瓷器,明清时期的茶晶花瓶、象牙雕、鼻烟壶、珠宝帽饰不一而足。“古玩这东西伴随而生的是文化,中国几十代人的精神,几千年的历史都在这小小的物件里包含着,三代鼎彝、汉玉佩件、秦砖汉瓦、象牙雕刻,哪一件玩意儿都跟人牵连着。”[1]117文物不仅是让人留恋的艺术珍品,而且是情感的寄托。这些文物能让人充满艺术想象和对历史的追怀。
《采桑子》在叙写金家子弟曲折人生的过程中,涉及了金家的绿菊铁足凤罐、大红双耳瓶、枢府瓷碗等瓷器珍品,融汇了瓷器收藏知识。绿菊铁足凤罐出自宋代五大名窑之一的定窑,因为定窑离北京最近,所以北京定窑的瓷器珍品最多。此罐来自官窑,“泥胎配制特殊,罐底露胎部分呈赤铁色,质硬似钢,击之发金属音,其色与绿菊色相近”[1]407,与哥窑的豆绿和清代雍正御厂仿烧的豆青不同,“绿中暗含水汽,流光溢彩,变化无穷,极为罕见,是宋瓷绿水釉中仅存精品”[1]407。当时官窑百余窑仅产龙罐、凤罐两件传世珍品。宋高宗南逃后,龙罐落入金人之手,不知所终,瓷史上记有龙罐、凤罐却未见实物。金家老七金舜铨为祖父迁坟时,使世间仅存的凤罐绝品重见天日,他将此罐交给国家。金家的大红双耳瓶是咸丰年间的宫廷赏赐,为宋代五大名瓷之一的均瓷,均瓷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之奇特,烧制时捕捉不定,难以把握,成功甚少,有“黄金有价均无价”之说。金家的双耳瓶古朴典雅,晶莹剔透,有人用“红似朝霞欲上时”赞誉此瓶。金家老五金舜锫收藏的枢府瓷碗是元代瓷器艺术的结晶。枢府是元代的最高军事机关,元世祖忽必烈在景德镇为枢密院定制了有“枢府”铭文的瓷器,枢府瓷为卵白釉,厚胎,小底足,铭文“枢府”印在内壁口边沿下,瓷质细腻、朴拙而厚重。枢府瓷数量极少,有铭文者更少,后代也曾烧制,但样式、色泽远不如元代,元代枢府瓷成为了瓷中珍品。
《采桑子》极尽书写皇族金家各种摆设的奢华,即使太师椅上的坐垫也非同一般,“夏秋为棉龙缎,冬春为黑狼皮,内中所实亦非棉,而是南海鹤绒”[1]394。金家女仆刘妈回安徽老家时,三格格送了一枚金镶珠石云蝠帽饰,为慈禧赏赐。蝙蝠造型的帽饰镶嵌了两粒罕见的东珠,东珠大而圆润,采自东北乌拉宁古塔的河水急流处,百余蚌不见有一珠。分重不足、光泽不够的则放回河内。只有皇亲贵戚才能佩戴东珠,亲王可佩戴九颗东珠,郡王、镇国公、宗室分别戴八颗、五颗、四颗东珠。金家的物件不计其数,蒙古王爷的福晋舅太太送给“我”传世的宝贝避火珠,世上仅有两颗,一颗在宫中藏书的文渊阁,另一颗在瑞郡王手里。瑞郡王六格格是舅太太。
旗人有爱鸟、养鸟的习俗,鸟笼也是文物收藏品。《采桑子》中金家父亲和老四舜镗的鸟笼都是大内用品,极为罕见。金家有一对白铜雕花紫漆鸟笼子,做工精细。
《祖坟》展示了御用宣纸制作的考究,从选料到洗料、切料、打浆、抄纸、烤贴,经数百道工序,需一年时间。采用天然日光漂白,不用强酸强碱,纤维损伤少,强度极高。金家一批御用宣纸因为无字,“文革”中幸免于难,虽经历漫长的岁月,除颜色微微泛黄外,柔韧无比。作为“旧纸”存放,洇墨性能更佳,泼墨作画时层次丰富,能显出理想效果。
叶广芩通过文物赏玩和收藏活动真实地记录了清末充满民俗色彩的民间文化活动,叙述了五光十色的文物之精美,展示了古代艺术的魅力,对传统艺术由衷地赞美,对一些传统艺术的流失又充满了惋惜之情。同时,她也描摹了特定时期贵族文化中的享乐主义以及这一现象民间化的倾向。满族男子依靠俸禄生活,将毕生精力花费在追求生活的趣味之中,自我陶醉,缺乏进取精神,苟安混世,得过且过。这种生活态度虽然不是北京市民文化的主流,但上层贵族的价值观不知不觉地影响着整个社会群体。满清入关以后对汉文化的吸收并没有使满族文化获得新的发展,反而处于停滞状态,甚至日趋腐朽化。享乐和苟安的贵族文化习气被带到了民间,这就构成了近代北京市民文化的特有形态,既有旷达和趣味性的一面,也有苟安、敷衍、妥协、妄自尊大的特点。叶广芩对这些陈腐的末世贵族习气进行了尖锐的批判,对他们过度追求“生活的艺术化”有着嘲讽的一面。
二、文物收藏活动中的尚古情趣与古雅情结
中国人的文物收藏活动更多地体现为对古人的膜拜,充满了崇古尚古情趣。他们以古雅为美,认同和崇拜祖先的方方面面。清代的复古行为最盛,从文物、文学、绘画、书法篆刻、工艺制作、园林等各个艺术领域向古人学习,将古典美推向极致。清代也是中国古代艺术的集大成时期。“清代最突出的时尚便是对古人行为的追踪和效仿,即以古雅为美。清代的崇古不是功利的,而是发自内心的热爱,心理上向古人全面认同,是一种真正的全民性的文化活动。在复古方面,没有一个朝代可以与之相比。”[2]266这种尚古行为最突出的就是文物收藏与赏玩。文物是中国历史文化传承的活化石,是古人心灵世界和艺术审美的物质载体,对文物的收集和珍藏成为历代社会特别是清代的时尚。
叶广芩的京味小说反映了清末民初以来满族贵族子弟及北京市民的生活和心态,其中的文物收藏与赏玩叙事生动而鲜活。作者多维度地描写了不同时期、不同类别文物的艺术品格和审美价值,从中窥视古人的文化底蕴和智慧,“找寻文化的、民族的、自我的根基”[3]。这些具有浪漫主义艺术情怀的文物充满了个性和魅力,作者借此展示了多姿多彩的民族风采,挖掘深层的民族文化底蕴,以文物书写人生百态。“从一个八旗世家的兴衰,折射出中国历史的发展、社会生活的变动。”[4]
清人在收藏活动中不惜钱财和精力,探究文物价值,文人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们博学好古,以文物考订史实,睹物怀古,抚今追昔,寻找感情寄托,嗜古之风盛行。有时得到一件文物则撰文赋诗,甚至组织文化聚会,充满了文人的雅趣。满清时期,崇古潮流和文物收藏在民间也十分盛行,市民的文化活动充满了古雅情趣,具有较高的艺术品位。在这一背景下,仿古艺术品也流行一时。清代宫廷玉器制造有“烧古”工艺,乾隆年间的仿古玉,如果不是题款是辨不出真假的。清代瓷器的特色就在于仿古,景德镇瓷厂能遍仿历代名品,其仿古瓷与宋代五大名窑的瓷器看不出差异。清代瓷器在对古人技艺的融合中形成了独有的特色,在工艺技术极高的釉色、图案、器型方面清代仿古瓷突显出了浓厚的古典气氛。清代文物收藏活动也超过了前代,那些玉器、铜炉、瓷碗、砚石、古琴、古画都能够勾起他们的怀旧情绪。
《采桑子·醒也无聊》中有描写北京文物旧货市场潘家园的繁盛场景:“潘家园的市场,逢周六、日开市,列肆一片,人群熙攘……日中时,市场上万头攒动,摩肩接踵,人有三六九等,话有地北天南,热热闹闹似开了锅一般。摊位上铺子里,商彝周鼎,秦镜汉玉,晋书唐画,宋瓷明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晃人眼目。”[1]254除了市场,还有正规店铺,金舜锫之子金瑞为出售元代绝品枢府瓷碗来“芸古斋”鉴别,“芸古斋”祖上为清翰林院庶吉士。“一间门面,打横一个玻璃柜台,三面墙是三个大博古架。玻璃柜台里摆着汉玉佩件、象牙雕刻、绣品软彩、绝代古瓷等精致小件,博古架上则是钟鼎錞爵、秦砖汉瓦、唐的三彩俑、明的宣德炉,一派的古色古香。”[1]254通过潘家园市场的文物买卖,勾画出当代文物收藏的一派盛景:“俯察品类之盛,物件之杂,实难一一说得清。金帛珠玉,异宝奇珍,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给。 ”[1]253
叶广芩笔下的文物收藏书写寄托着浓浓的情感,各种旧物都承载着家族的历史和记忆,是颠沛流离的人物命运的见证物,如《拾玉镯》中祖传的手镯是赫鸿轩的定情物,是“我”洗三时的随礼,如今在赫家后人赫兔兔手上。“旧物承载着过往的岁月和故事,随着时间流逝,家族瓦解,老旧的物品作为旧时旧景的见证就有了时代的沧桑感。 ”[5]
商人以好古装点门面,附庸风雅,商业化的操作使文物市场染上了世俗的色彩。由于商人的介入,文物价格被推波助澜,市民因极高的价格望而却步,一些商人花了大价钱却买回了假货。满清贵族的物品成了货真价实的畅销品。文人的收藏爱好、商人的逐利行为、贵族世家的附庸风雅都带动了文物收藏行业的兴盛。
收藏活动的过度商业化,使文物的收藏、赏玩变成了牟利行为,甚至出现一夜暴富的现象,收藏行业兴盛不衰,直至清末民初。《采桑子》等多部作品都描写了世家子弟文物收藏活动和倒卖文物的行为。金家雍正时期的牙雕和匏器鼻烟壶出现在琉璃厂隶古斋时,父亲知道是金家不肖子所为。民国时期,世家公子偷拿家私倒卖是一种普遍现象,金家亦是如此。老二将明代茶晶花瓶送了人,老七将均窑大红双耳瓶作了定情物送人,老四偷着当了一对白铜雕花的紫漆鸟笼子和桃花雪洞鸟食罐,老三将乾隆仿汉玉圭卖了换钱。曾经的王公贵族已经没落,锦衣玉食的生活已经丧失,叶广芩在批判他们堕落的同时,为末世贵族唱着挽歌。人生的起伏、世事的无常都被展示无遗。作者对末世贵族生活和艺术品位也有认同的一面,“叶广芩的家族小说在离愁别苦的底色之外,还总能品味出一丝淡雅超然的叙事韵味”[6]。她关注中国传统艺术的审美价值和魅力,欣赏满清贵族追求精致、典雅生活的一面,但更多地批判满族文化中的病态和缺陷,批判了他们缺乏进取精神,嘲讽了他们性格中慵懒、堕落、过分追求享受等因素,写出了他们在时代大潮中必然衰败的历史命运。
叶广芩还叙写了清末以来古董行流行的文物鉴赏知识和文物造假状况。文物造假中常见的方法是土沁,用油炸、火烤等方法使玉看似浸土,更简便的是用雪茄水浸泡,使玉有沁,颜色透入玉理。辨别玉器真假的最佳时间是天阴霾重或下雨时,玉器行有“雨天辨玉”一说。天气阴雨时假文物颜色鲜艳,真文物则较为黯淡,无悬浮色。玉器鉴别的重要环节还看血沁。血沁干涩浮躁则非人血所浸。尸血阴冷污浊,沁出的颜色温静晦暗。血沁是将佩件植入活羊腿中,用线缝好,三五年取出,玉上有血丝沁入,冒充传世古玉,被称为“羊玉”。作假的血沁血丝多浮于玉的中上层,深浸者少,没有千百年以上尸血浸埋的效果。《采桑子》中金舜錤鉴定的玉佩是埋藏多年的出土文物,有明显的土沁、血沁。“凡玉在土中,五百年体松受沁,故入土重出之玉无有不沾染颜色者。”[1]117出土于陕西的玉璧颜色发黄。“西土者,燥土也,玉受土沁,颜色发黄,是为间黄;玉佩随尸而葬,浸泡尸血之中,故颜色发赤,是为枣皮红,乃血沁。”[1]117
各种文物收藏、赏玩、倒卖、鉴别活动是特定时代北京市民另类生活的真实写照,作者描写了他们在社会巨变中的艰难挣扎和复杂心态,抒写了他们对过去生活的留恋和惋惜,前代遗物弥足珍贵,成了他们的心灵寄托和安慰。收集古董并非清人所独创,前朝各代皆有,可以说是中国人的一种审美喜好,清代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成为精神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2]266。
三、文物收藏活动中的人情人性书写
文物收藏鉴赏活动与审美艺术密切相关,既蕴含着丰厚的文化内涵,也具有极强的商业性。叶广芩在展示文物收藏知识的同时向深度挖掘,探讨了文物收藏背后人性的复杂性,解剖了现代化进程中都市社会物欲和金钱对人灵魂的侵蚀。《采桑子》叙述了“一举一动都合着世家出身的规矩”的金家老三金舜錤在金钱面前的堕落与心灵的扭曲。他的母亲出身于安徽桐城书香世家,从小受父亲偏爱,父亲得到的古玩总是叫他一起鉴赏,并赏给了他。他看不起商人,不和商人打交道,不和商人联姻。他认为凡和“商”字沾边,没什么好人。他似乎已经进入“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境界。家族没落后,他过着斤斤计较的拮据生活。在金家几十年家风的影响下,他成为了文物鉴赏专家。文物部门为他鉴定鼻烟壶付了600元酬金,他还记着不能经商的祖训,觉得靠“玩物丧志的本事”收钱不合适,有商人味道。他不能接受同母胞妹二格格嫁给商人,在二格格离世前,仍不愿和她见面。后来鉴定文物成了全家的经济来源,他反而抱怨鉴定费给得少了。他买了高级公寓,走在了致富的前列。他曾经固守的祖训变成了“‘穷且益坚’只能过瘾,‘富且益奸’才能生存”,他成了自己最厌恶的奸商。鉴定古玉时,为压低价格把真品说成假货,让儿子去收购。老五之子金瑞有其父传下的瓷器绝品枢府瓷碗,金舜錤鉴定时据为己有,公然抢夺。他还悄无声息地侵吞了三格格的遗物东珠帽饰。对金钱的欲望腐蚀着金家的人伦关系,兄弟之情远比不上值钱的文物。一些金家子弟道德沦丧,早已没有了礼仪之家应有的教养和做人的底线。金舜錤还保持着虚伪的假清高,他家中堂挂着“老去无端玩古董,闲来随分种胡麻”的对联,表面上追求闲散,骨子里实则是对金钱的疯狂追逐。“失去了对传统价值的皈依,贵族精神已瓦解,而尚未形成的现代市民意识又无法为其提供心理支撑,他处于价值虚无的状态,唯有通过物质才能感知存在。”[7]
金舜錤之子金昶曾经是剧作家,但早已远离艺术,成了文物贩子,他的紫檀多宝阁上放着搜集来的真真假假的文物,文物在他眼里不是文化、历史和艺术,而是变换金钱的筹码。这个诗书礼仪之家被金钱打败了人情和道义。他们的灵魂被物欲所吞噬,人格丧失,沦为金钱的奴隶。作家在痛惜传统文化失落的同时,批判了金舜錤、金昶之流的精神堕落。
《采桑子》《本是同根生》《祖坟》书写了金家老七金舜铨等另类满族贵族后裔。金舜铨是有才华的画家、有教养的世家子弟,虽经济窘困,但精神境界高贵,始终坚持自己的人格操守,淡泊、宁静,不为物欲所左右。他身上既有儒家修身养性、安贫乐道的一面,也有道家师法天地、内心自由的一面,是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下高尚人格的写照。他迷恋国画艺术,以绘画为终生职业。他以自然为师,以万物生机为运,苦研画技。他不会钻营,不懂世故,不愿意为卖钱而敷衍作画,坚持心目中的艺术之本。在外人看来他潦倒落魄,但精神世界是自由的。他得了绝症后治病缺钱,却把保存完好的绝世文物绿菊铁足凤罐捐献给国家。他重义轻利,偶然在夹墙中发现父亲遗物后不想独吞,在同辈到场时当众打开楠木盒子。他不愿用金家的名号换钱,拒绝了富商李成志重金题字的要求;他鄙视长兄的薄情寡义,拒绝了从台湾归来的老大赠送的2万美元。“我虽不富,然凭一技之长足以养家糊口……金家‘舜’字辈十三个兄弟姐妹,虽山水相阻,幽明相隔,但亲情永存,血脉木连,这情谊绝不是两万块钱所连结的!”[1]389金舜铨的妻子出生于小市民家庭,妻子、女儿、妻弟充满了市侩习气,贪财好利,为钱财不择手段,两个小舅子在拆迁前搬走了金家的紫檀隔扇。
二格格金舜镅被老三斥责为“伤风败俗”,实则是金家有尊严的女性。为爱情她被逐出家门,在漫长的岁月里安稳度日,恪守着金家后人不得经商的祖训。她的家教极严,子女沈继祖兄妹以谦让敦厚为处世原则,保持了贵族子弟应有的教养,远离商界,以教师等职业为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纷乱的世界里保持了一份宁静。在金昶眼里他们是“啃死工资的穷酸”,但却过得非常充实、惬意。他们将母亲所得的慈禧赏赐的金镶珠石云蝠帽饰还给了金家。“不知道历史跟金家的兄妹开了一个怎样的玩笑”[1]129,老三丧失了应有的精神家园,贪婪而自私,他丢失的东西却被二格格一家坚守着。
《扶桑馆》述说了一个中日合璧家庭的坎坷命运,写出了时代风云下小人物的卑微和操守。唐先生留学日本,娶了日本妻子。他曾在古玩店上班,日本投降后走街串巷收购旧货,20世纪60年代以收破烂为生,“四清运动”时被抓去受审,上山下乡运动中进了学习班。唐先生一家在动荡的时代颠沛流离。七格格“我”小时候偷拿家中的古董和各种孤本藏书去唐先生那里变卖换钱。多年后唐先生郑重地归还了已很值钱的所有物品,并且一一登记造册。在历史变迁和政治动荡中,唐先生始终坚守着人性中善良美好的一面,谨慎地保护着身边的人,精心保存着一批批文物珍品,从未想从中牟利暴富。
叶广芩“试图通过自己的文学之笔为人们找到那丧失已久的精神家园”[8],她站在较高的层面对家族文化作了深刻反省,有着鲜明的批判色彩。作为满族贵族后裔,她对曾经的鼎盛家族有着留恋,作品充满了怀旧情感,对北京民俗文化的生动书写和款款情感渗透其间。她欣赏民族文化中富有审美价值的文物,展示了众多文物珍品制作之精美、把玩之情趣。她肯定了传统文化的魅力,关注民族文化的传承,感受到民族文化对人格塑造的影响;同时,也批判了没落贵族的陈腐生活,鄙视他们讲究奢华、体面、排场的生活态度。叶广芩借文物收藏写人性之美丑,鞭笞了没落贵族的堕落,赞美了世家子弟的重义轻利、不卑不亢的传统美德和高贵人格,这种品质是他们在家族没落后漫长岁月中的精神支柱。
叶广芩真实地记录了清末、民国以来,直至改革开放后北平市民的生存状态,是北京民俗文化和都市发展进程的真实写照。她曾经拥有显赫的家族背景,但出生之际业已衰落,日渐平民化,曾经的皇室贵胄带给她更多的是一份精神遗产。她深刻地反思了末世贵族物欲化的一面,赞美了另一类人高贵的精神气韵、人格操守以及他们对传统文化根深蒂固的执著。她借文物收藏写出了她对北京市民文化的精致、高雅之美的欣赏,对渐渐丧失的传统文化和艺术的惋惜与无奈。文物收藏和赏玩作为民俗文化的一个侧面,是他们在对前人物品的欣赏中的审美体验和内心愉悦,这种精神享受包含着值得传承的民族文化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