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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奥多·德莱塞与《嘉莉妹妹》的 文学史价值

2021-12-04陈桂花

关键词:嘉莉巴尔扎克妹妹

陈桂花

(黄山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黄山 245041)

1900年,美国文学史上一件具有重要意义的事件是西奥多·德莱塞(Theodore Dreiser)小说《嘉莉妹妹》(Sister Carrie)的出版,这部作品被视为“20世纪第一部伟大的美国小说”[1]130,堪称美国文学史上的一座里程碑。作为美国“自然主义文学最突出的代表”[2]109,德莱塞更被称为“当代美国文学的先驱”[3],“为20世纪美国的文艺复兴奏响了嘹亮的序曲”[4]。

尽管《嘉莉妹妹》的出版曾颇受周折,但该小说独特的文学品质使其在发行之初就被高度重视。1901年8月13日的《伦敦每日邮报》(London Daily Mail)评论提及,“美国终于出现了一部真正有力量的小说”[1]162,同年8月24日的英国《学术》(Academy)杂志也有道“《嘉莉妹妹》令我们大开眼界。它是对美国生活冷静、理性又现实的研究……完全没有丝毫的感伤之气”,相反,它“到处表现出对真相严肃而强烈的渴望”[1]163。美国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辛克莱·刘易斯(Sinclair Lewis)对德莱塞和《嘉莉妹妹》的文学价值更是赞赏有加。在诺贝尔奖获奖致辞中,刘易斯称德莱塞的开拓意义非其他人所能比,“他独步前行……为美国小说从维多利亚时代和豪威尔森(William Dean Howells)式谨小慎微、温文尔雅的文风向坦白、无畏并充满生活激情的风格过渡扫清了道路”[5]。《嘉莉妹妹》“像一股强劲自由的西风吹进了株守家园、密不透风的美国,自马克·吐温(Mark Twain)和惠特曼(Walt Whitman)之后给我们沉闷的家庭生活带来第一股新鲜空气”[5]。

考察整个美国文学的发展脉络,德莱塞及其《嘉莉妹妹》的历史价值突出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在表现内容上,“《嘉莉妹妹》是一种新的创举,描绘了在他之前小说领域中从未有过的一种世界”[6]352,使德莱塞在“崭新而瞬息万变的美国社会的文化现实基础上另行发展出一套语言和题材,从而为美国的现代派作家铺平了道路”[6]iv;另一方面,在表现手法上,德莱塞打破了当时充斥美国文坛的“文雅传统”,采取“坦白直率、大胆批判”[7]24的写实风格,突破传统思想的禁锢,“解放了美国的小说,给美国文学带来了一场革命”[8]。可以说,后来的诸多美国作家,如约翰·帕索斯(John Dos Passos)、詹姆斯·法雷尔(James Farrell)、约翰·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诺曼·梅勒(Norman Mailer),甚至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和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等人都曾一度在写作技巧或创作素材方面效法过德莱塞[9]。

一、《嘉莉妹妹》于表现内容上的开拓意义

德莱塞对于美国文学题材“开风气之先”的贡献不仅仅在于随着《嘉莉妹妹》的出版诞生了真正意义上的美国城市小说,产生了一种与19世纪美国文学传统截然不同的新小说[10],更主要的是德莱塞真正地关注了美国现实,让他的文学作品成为反映美国社会现实的一面镜子。德莱塞从事创作的年代,正是美国社会由传统农业过渡到工业时代并开始城市化的巨变时期,尤其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几十年间,美国的工业革命和城市发展迅速,德莱塞所工作和生活的芝加哥与纽约两座城市在美国资本主义发展进程中更是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最早进入了现代意义上的都市化时期”[11]。德莱塞亲眼目睹了社会变革所带来的道德滑坡与社会矛盾的加剧,深刻体会到城市化对人们价值理念的影响。然而,在世纪之交,主导美国文坛的所谓“文雅传统”却无视社会现实,一味地歌颂理想、粉饰太平。至于无法美化的现实则被当时的主流作家“以及他们的朋友们视为非文学性的东西而予以回避”[6]16。

根据活跃于当时的重要作家弗兰克·诺里斯(Frank Norris)所描述,那时的美国杂志“像坟场一样安全,像教堂一样端庄,像墓志铭一样道德”,它们装饰着家庭的主桌,可以被“放心地”交到全国各地任何一位少女的手里,而不会“叫年轻人的脸颊泛红”,也正是“青春少女”和家庭主桌决定了美国短篇小说的标准[12]50。著名文学史家拉泽尔·齐夫(Larzer Ziff)曾评论说,那时美国文学的职能就是“装饰美化”:“把日常现实理想化,使美国场景同阿瑟王的宫庭和耶稣的巴勒斯坦相一致;在诗歌中给动词加上古体的词尾,使美国语言诗歌化;高度赞美美国风光,使其能与阿尔卑斯山和尼罗河媲美。”[6]13他还说:“当时的美国人留着圆形的或者带长鬓脚的络腮胡子,穿礼服时戴一顶硬邦邦的礼帽,他的妻子则手拿一把带花边的阳伞。他的住宅的塔楼、钟形阁楼和凸窗也都有装饰,犹如络腮胡子和花边。美国文学亦以同样的方式装饰美国人的生活。”[6]13的确,美国的“整个文学领域被认为要确保列车上的乘客读者感到满意,尤其要符合女性对于美、艺术、宗教、文化和理想的品味。小说必须要描写纯洁的女主人公和幸福的结局,以迎合女性读者的自尊心。编辑成的杂志不能扰乱青春少女的心性或者引起母亲们愤怒的抗议”[12]50。因此,一部小说想要热销或者真正地受人喜爱,作者就必须宣称“所有的美国男人都高大潇洒、家境殷实、为人诚实,并且是打高尔夫的好手”,“美国少女虽有些放荡,但她们总能成为贤妻良母”,而且在所有的乡镇的邻里之间,人人友善[5]。在美国的文学作品中,人们看到事情总是一年比一年好,个人的问题都可以简单地解决,而美德也总能得到财富的回报,最大的美德得到最大的财富[12]67。

然而,与书刊杂志描绘大相径庭的现实却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远没有那么和谐友善,现实中的人们所面临的实际困难并非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财富经常靠着自私与欺诈的手段取得;那些令人钦佩的善良、贤明、诚实而警觉的人们,依照商业的标准衡量却通常是失败者”[12]67。德莱塞在他的自传《谈我自己》(A Book about Myself)中详细记录下他担任《世界日报》(Daily Globe)记者期间所亲眼目睹的美国城市生活。他谈及:从他住的地方步行二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报馆;他走的路线是河东的麦迪逊街(Madison Street)或者华盛顿大道(Washington Boulevard);早晚他都有足够的机会沉思他所见到的许多肮脏或贫穷的景象。从河东的霍尔斯特德(Halsted)开始,华盛顿大道与麦迪逊街布满了令人作呕的住所和黄色与灰色的破败不堪的木头房子,那里一片污秽、充满仇恨,尽是没有解决、也许根本无法解决的悲惨境遇及堕落景象,大街上也都是堕落、沮丧和痛苦的人们[13]64。有时德莱塞在执行任务的间隙坐在报馆里,或者工作之余在某个小饭店里跟记者们待在一起时,他也常常听到发生在身边的各式各样的丑闻,诸如纵火等,这些事情不仅发生在底层社会的生活当中,也存在于人们所谓的上流社会。当德莱塞将他的见闻写成报道呈送给自己的上司麦克斯韦尔(Maxwell)时,麦克斯韦尔一边阅读一边不时地惊呼:“这真是人间地狱啊!”[13]67-70后来,德莱塞撰写系列报道以揭露当地的商业欺诈行为,此时,他发现一些拍卖行天天都在销售假手表、珠宝和钻石之类的东西,欺骗了无数顾客。然而,这些商店竟都得到了当地政府的许可,警察当局也从这些商人手里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13]76。这才是真实的、为作家德莱塞所亲身经历、亲眼目睹的美国社会,而这些真实的情况在当时的主流文学中却难得一见。

新闻工作无疑大大开阔了德莱塞的视野,也正是这份工作使初入文坛的德莱塞充分认识到了当时美国文坛的写作与现实生活的严重脱节。在创作之初,他曾经查阅那时颇为流行的杂志,如《世纪》(Century)、《斯克里布纳氏》(Scribner’s)、《哈珀氏》(Harper’s)等,发现上面登载的小说和文章所描述的情况与自己的实际观察相去甚远。在那些作品里,“处处表现出优美、宁静和魅力,几乎完全不存在生活的粗俗、平庸、残酷与可怕”;在这些故事中,“爱情几乎总是得到回报”,“梦想几乎都能实现”[13]490。在那些作家的笔下,人们看到的尽是高尚的人物、伟大的理想和平凡事物中的喜悦。德莱塞说,尽管这些作品我读了又读,但无论多么努力,我就是想不出这类故事[13]491。对于德莱塞来说,作家就需担负起社会责任,实现文学作品的现实意义。他曾在自传性作品《黎明》(Dawn)中写道,“无论在何处遇到任何形式的贫穷或者苦难都让我感到无比的沮丧,总感觉自己有责任去做点儿什么来减轻这种贫穷或苦难”[14]。为此,德莱塞公开宣称自己的目标就是“要把事实融入现代文学,成为报刊头版的巴尔扎克,把新闻中最可靠最轰动的主题写进现代美国小说,将其呈现在读者面前,帮助美国人用新的眼光来审视那些事实”[15]。

事实上,德莱塞的确出色地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如实写进了他的文学创作。无论是自己或亲人的真实经历,还是新闻报道的内容及当时在文学中很少得到反映的社会现实矛盾,都被德莱塞当成了素材,写进自己的小说,从而在题材上极大地拓展了美国文学的表现内容。被称为“美国当代文学发言人”的索尔·贝娄(Saul Bellow)曾经评论说,德莱塞过人的优势之一就是“注意捕捉题材”,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记者习惯”[16]。《剑桥文学指南:西奥多·德莱塞》(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heodore Dreiser)一书的编者卡苏托(Leonard Cassuto)与伊比(Clare Virginia Eby)也说:“德莱塞是美国作家中深有远见的一位。他对美国现代化的描写清晰地预见了二十世纪的各种问题,令人感到惊奇——并且它们似乎对于二十一世纪同样具有启发意义。他的作品——不仅小说,还包括自传、剧本以及社会评论——深刻地思考了消费主义、性别差异以及阶级与权力的运作等诸多问题。”[17]1-2作为其成名作与代表作的《嘉莉妹妹》就体现了德莱塞的创作特点。在谈到这部小说的写作动机时,德莱塞表示,他“并不是想写成一部展现文学技艺的作品,而是要以尽可能言简意赅的英语语言描绘一幅现实图画”[18]。因此,他在《嘉莉妹妹》中尽可能“忠实地记录了19世纪末美国社会的真实面貌”[19],而不是全凭虚构。

德莱塞的传记作者杰罗姆·拉文(Jerome Loving)指出,德莱塞综合了他于19世纪90年代在芝加哥和纽约的生活经历,创作出《嘉莉妹妹》这部如新闻报道般的现实主义杰作。“他非常了解他笔下的各类角色。为杂志社执行任务的旅途中,他见惯了德鲁埃(Drouet)这号人物。嘉莉(Carrie)自是部分地源自艾玛(Emma,德莱塞的姐姐),也综合了他的其他姐妹的特征,而赫斯特伍德(Hurstwood)——这位20世纪美国文学中第一个令人难忘的悲剧人物,同时也是诸如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Fitzgerald)笔下的盖茨比(Jay Gatsby)和米勒(Arthur Miller)笔下的威利·洛曼(Willy Loman)这些经典形象的原型人物——则基于霍普金斯(Hopkins,艾玛的情人)的事迹。”[1]145-146在现实生活中,德莱塞的姐姐艾玛曾经爱上有妇之夫霍普金斯,而霍普金斯当时在芝加哥的一家酒吧担任现金出纳员。在遇见艾玛之前,他已经为这家酒吧忠实地工作了许多年。为了支撑两人的私奔计划,霍普金斯从酒吧的保险箱里偷走了3 500美元和一些珠宝[1]20。正如赫斯特伍德一样,此时的霍普金斯已人近中年,而艾玛也如同嘉莉一样,选择了与情人私奔。霍普金斯与艾玛逃离芝加哥之后,定居在了纽约[1]21。事后,霍普金斯偷走的金钱大部分被人追回,两人同居的日子也日渐艰难。最终,艾玛离开了霍普金斯,从此两人再不曾相见[1]93。关于霍普金斯的结局,德莱塞在其回忆录中写道:“后来我只见过他一次,一副精疲力竭,面容憔悴的样子……几年以后,艾玛听说他死了。”[1]94不难看出,艾玛和霍普金斯的真实故事完全构成了《嘉莉妹妹》的主要情节,特别是男主人公赫斯特伍德的人生经历。不仅如此,小说中的许多细节描写也都是当时社会现实的真实反映。如当德莱塞在芝加哥和家人分开以后,他在奥格登公寓找到了一间前房,俯瞰着联邦公园。他在自传中说,“后来我把我的一位女主人公安顿在了那里”[13]64。这里德莱塞所指的女主人公就是嘉莉妹妹。同时,德莱塞也将自己的街头所见写进了故事。1893年之后的一个深冬,美国经济出现深度衰退,成千上万失去工作的人们满城游荡,处于无限沮丧和贫乏无助的德莱塞也不例外地走上了街头,他看到即使在12月份这样阴暗又寒冷的天气里,“公园里的长凳上挤满了大批的流浪者、乞丐、游手好闲和无所事事的人”[13]463-464。面对此情此景,德莱塞写道,“正是在那时,我产生了关于赫斯特伍德的想法”[13]464。由此我们看到,小说中落魄后的赫斯特伍德不得不靠慈善机构的救济维持生活,加入了近乎乞讨的队伍:这些人“在冰冷的寒风中使劲地拍手跺脚。手指和脸部看上去似乎都有严重的冻伤。光天化日之下可以看得出他们差不多全都属于同一类人:在天气尚可忍受的白天他们坐在公园里的长凳子上度日,夏日的夜晚则睡在上面过夜”[20]511。除此之外,在创作过程中,德莱塞还频繁地从当时的新闻报道中寻找素材,甚至直接使用报刊上的文字。“一页又一页的百老汇通告、奢侈品广告,罢工专栏故事、救济大军速写,失业、饥饿、死亡数据,给德莱塞提供了一个整体,一个在《嘉莉妹妹》中出现的完整故事。”[15]沃尔特·迈克尔斯(Walter Benn Michaels)在《剑桥美国文学史》(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merican Literature)中也写道,那时的写实主义文学与新闻报纸和报刊杂志上的文章关系密切,常常出自同一作者之手,使用相同的文字,如“《嘉莉妹妹》中的一个章节就部分地改编于德莱塞为《德莫雷斯特氏杂志》(Demorest’s Magazine)所写的一篇文章”[21]318。

的确,诚如德莱塞的朋友、文艺评论家门肯(Henry Mencken)所说,德莱塞的作品都是根据他本人真实看到、听到的内容所写的[22],“他通过对社会犀利的观察、深切的体会,率先在其作品《嘉莉妹妹》中真实记录了时代跳动的脉搏,展示出美国社会转型时期大众社会价值观的分裂性变化”[23]。作为美国文学的经典作品,《嘉莉妹妹》的出版“标志着美国文学界反对市侩文艺的重大胜利”[24]。借助于这部作品,德莱塞不仅成为“美国本世纪最重要的社会小说家”[25],在内容表现方面,其所撰之作也开拓了美国文学。

二、《嘉莉妹妹》于表现手法上的新突破

在文学的表现手法上,德莱塞同样也一反当时的“文雅传统”,直面美国的社会现实。正如前文所述,无论是在表现内容还是表达方式上,“文雅传统”下的美国主流作家都致力于“粉饰”和“美化”。在他们的笔下,美国社会如同“一个人造的花园”,一片祥和、无限美好,而实际上,出身于社会底层、又经历了生活压力的德莱塞却深知社会的真实情况,他坚持以“客观冷峻的写作态度”和“自然主义的表现手法”[26],对美国社会的弊病进行大胆的批判[7]24,让人们看到他们不想看到的东西[21]318。美国文艺评论家阿尔弗雷德·卡津(Alfred Kazin)评论说,由于攻击了“文雅传统”,“《嘉莉妹妹》在美国小说中使得一种新的坦白成为可能”[27]。它给予19世纪90年代的“新”道德一种扎扎实实的表达,并在无意之中解放了这种道德观,从而完成了其在美国文学史中的任务。事实上,《嘉莉妹妹》带给美国文坛的冲击,从小说的出版情况即可见出。尽管这部作品受到了作家弗兰克·诺里斯的热情推荐,但因其所体现的内容有违传统的道德准则,出版商只同意限量出版发行,第一次“总共出版了1 000本,而且其中450本没有装订”[28]119。从销售情况来看,从1900年11月至1902年2月,小说“只售出456本”[28]119。直到1907年再版发行,《嘉莉妹妹》在评论界“与其说是一个成功,不如说是一个丑闻”。德莱塞自己后来也说,“愤怒的反对声远远超过了赞扬的声音”[29]。

德莱塞挑战了当时的文学传统,是因在他的作品中现实不再被遮掩。他坚持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进行书写与描绘,为此,小说《嘉莉妹妹》呈现给世界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美国,一个在德莱塞之前“从来没有人描绘过”“却是如此的真实可信”的社会[6]356,352。在德莱塞的笔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再温情脉脉,而是充满了现实的冷漠与残酷。于是当嘉莉初到芝加哥谋生寄居在姐姐家里时,姐夫的态度是“小姨子来与不来与他无关。她的出现对他毫无影响”[20]12。当嘉莉走进一家服装公司求职时,衣冠楚楚的经理将她一口回绝。当穷困潦倒的赫斯特伍德沿街乞讨时遭到冷酷的拒绝,那份诧异让他“过了一个小时才恢复过来”[20]487。在德莱塞的笔下,“最大的美德得到最大的财富”[12]67成为一句谎言,因为更多的时候财富与美德并不相关。因此,当嘉莉去戏院寻找工作时,“她发现,除了用世俗标准来衡量的美貌与身材之外,不同的求职者并无任何区别”[20]394-395。在故事的结局,嘉莉成功了,但所有的这一切都与她的美德毫无关系。剧院的经理愿意给她出高的价钱,是因为她能够给剧院带来更高的利润[20]467-468;高级旅馆愿意低价为她提供“头等房间”,是因为她的大名对旅店“是有价值的”[20]470-472;那些有钱人恳求同她约会,愿意为她一掷千金,也无非是为了占有她的肉体[20]475-477。在德莱塞的笔下,劳资矛盾、工人罢工和贫富差距等这些重大的社会现实问题不再被刻意回避。这让人们在《嘉莉妹妹》中看到了制鞋厂艰苦的工作环境和工人们加班加点地工作,看到了对“工作时间和工资待遇普遍感到不满”[20]422的有轨电车工人的罢工,也看到了慈善机构门前一贫如洗的人们排起的长龙。在德莱塞的笔下,甚至连“所有的男人都应该做好人,所有的女人都应该有贞操”[20]96这样的传统标准也受到大胆的挑战。在小说《嘉莉妹妹》中,“一个不顾节操,一味追求物质享乐的女性……不仅没有受到传统价值观念下‘应有’的惩罚”,相反,她“大受追捧、红极一时”[26]。可以说,德莱塞所描绘的这一切无疑更接近于当时的美国现实,更为真实可信。他勇敢地挣脱了虚伪的道德捆缚,用艺术还生活以本来面目。因此,有人评价说,德莱塞从事文学创作,一开始就是以大胆揭发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资本主义社会这样一位作家的身份出现的[30]。他“忠于生活、大胆创新”,完全突破了美国文坛传统思想的禁锢,“给美国文学带来了一场革命”[8]。

事实上,在小说的表现手法上,德莱塞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巴尔扎克(Honoré de Balzac)与左拉(Émile Zola)的影响。他多次盛赞两位作家,称他们是“光耀四方的法国太阳”[13]126。不过,德莱塞所受巴尔扎克的影响是直接的,而左拉主要是间接地影响了他的创作,至少“当他坐下来撰写《嘉莉妹妹》时,德莱塞还没有读过左拉”[31]。在自传《谈我自己》这部书里,德莱塞生动地讲述了他本人阅读巴尔扎克的情形以及巴尔扎克带给他的冲击。1894年的一天下午,工作在匹兹堡(Pittsburgh)的德莱塞走进位于阿利盖尼的卡内基图书馆(the Allegheny Carnegie library),他随手拿起一本书,这本书是巴尔扎克的《驴皮记》(The Wild Ass’s Skin)。他从序言看起,一直静静地看到黄昏时分。这让德莱塞顿时感到“一扇邀我走向生活的新大门突然向我打开”[13]410-411。通过巴尔扎克这样一位“看到过、思考过、感觉过”的人,德莱塞说,“我看到一片如此广阔的前景,它让我激动得透不过气来”[13]411。对于德莱塞来说,巴尔扎克带给他的影响就是“一场文学革命”,这不仅是因为“巴尔扎克捕捉生活和创设主题借以展现生活的出色而深刻的方式”[13]411深深地吸引了德莱塞,而且他时时感到,巴尔扎克以最大的热情和技巧来处理的那些典型人物都“非常像我自己”[13]411。在接下来的四五个月中,德莱塞“一直跟着巴尔扎克,跟着他的人物、他的见解以及他的城市一起吃饭、睡觉、做梦和生活”[13]412。德莱塞后来自己评论说,在匹兹堡的那些日子里,巴尔扎克带给了他一生中最大的快乐和灵感[13]412,阅读巴尔扎克的著作,不仅使他信心满满,也点燃了他的雄心壮志[13]457。可以说,“巴尔扎克的影响,是德莱塞开始创作之前唯一的文学准备”[25]。巴尔扎克的天才、巴尔扎克的主题以及巴尔扎克写实主义的创作手法都深深地感染了德莱塞,指引了他一生的文学道路。

德莱塞自然主义的艺术风格也受到了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与斯宾塞(Herbert Spencer)等人哲学思想的影响。19世纪下半叶,盛行于欧洲的各种哲学、社会学和文学思潮如同潮水一般涌入了美国这块文化阵地[32]。德莱塞是较早接受欧洲新思想的重要作家之一。来自赫胥黎、斯宾塞等人的理论不仅完全推翻德莱塞关于传统道德的认识,而且让他在解释社会现象时更加强调人的本能与环境的作用。德莱塞说:“斯宾塞为他的《综合哲学》(The Synthetic Philosophy)所写的绪论《第一原理》(First Principles)在理性上完全击垮了我。在此之前,直到我读了赫胥黎……相信他的道德与社会推论是正确合理的,也相信人与人之间亲如兄弟,但是当我读了《科学与希伯来传统》(Science and Hebrew Tradition)和《科学与基督教传统》(Science and Christian Tradition)……进而又拿起《第一原理》并发现所有我以为真实的东西……全都遭到了质疑,分解成其它不易理解的事物,于是我对生活的种种观念和非观念性认识都被彻底推翻了。”[13]457-458赫胥黎与斯宾塞对德莱塞的影响如此之大,乃至“《嘉莉妹妹》几乎每一章都体现了他对斯宾塞思想的理解”[6]353。他们完全改变了德莱塞对世界的认识,让他有了一种新的观念来理解和解释人生与社会。在德莱塞看来,“一个人在精神上难有什么作为,也没有什么来世;一个人存在和生活是因为他不得不如此,这并没什么重要意义。关于一个人的理想、奋斗、消沉、悲伤与欢乐,只能说它们都是化学冲动,是出于某种无法解释也无关紧要的原因响应了对欢乐的期望和对痛苦的恐惧而产生的结果。人就是一部非为设计、非由创造的机器,而且受着拙劣与粗心大意的驱动。”[13]458于是人们看到,在小说《嘉莉妹妹》中,“自食其力的浪漫几乎完全让位于那些只忠于自己本能需要的机器人般角色的自然主义画面”[1]145。德莱塞所塑造的主人公嘉莉、赫斯特伍德和德鲁埃等人,面对着社会这座大丛林,他们各自在享乐本能的驱使之下,不顾社会伦理的约束,“任由无法控制的外在力量和自己本能的推动,寻求感官的满足”[33]。对于他们来说,“世上不存在道德,也没有真理和仁慈可言”“世上也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做的事”[34],生活是“没有标准的,唯有生存本身才是最终的目的”[2]112。

综上,德莱塞在其小说《嘉莉妹妹》中,无论是从表现内容还是表现手法方面都对美国文学造成了强烈的冲击,“给美国小说打开了一个新局面,也为后来的小说家开拓了一条新路”[35]。门肯甚至评论说,德莱塞那一代作家中没有谁为民族文学留下如此广泛而深刻的印记。“德莱塞之前与其后的美国文学变化之大就如同生物学在达尔文之前和之后的变化一样。”[17]11的确,在20世纪的美国文学作品中,作家所表现的“美国梦的幻灭、现代人的迷惘、人生的虚幻、荒诞、工业化给人造成的精神创伤、人性异化等,都可在德莱塞的作品中追根索源”[4]。小说《嘉莉妹妹》的诞生,既是作家本人所处时代的产物,也是社会转型期美国现实生活所造就的必然产物,同时,德莱塞的文学创作也受到了来自欧洲的哲学、社会学及文学艺术思想的深刻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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