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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在中国“外国文学史”中 评价的百年流变

2021-12-04管新福

关键词:外国文学雨果文学史

管新福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在世界文学和文化交流史上,一个民族对外来作家作品的评价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社会形态、时代语境、民族文化、主流话语的变化而变化,甚至很多作家在短期内出现评价的根本性反转,并因之影响到文学史的编纂,这一现象为思考文学的时代性、社会性、阶级性等提供了宽广的视野。

当然,文学和时代语境之关系,一直为中外理论家所重视。如刘勰“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1]的阐述、法国理论家丹纳“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性质面貌都取决到种族,环境、时代三大要素”[2]之观点、鲁迅“政治先行,文艺后变”[3]的论述等,都旨在阐明文学与历史现实、时代境遇的互文性关系,也说明了时代话语对文学及作家评价所产生的影响。与历史上任何时段相比,20世纪中国文学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政治话语之间的关系最为紧密,影响了汉语“外国文学史”编写的方方面面,尤其对西方作家作品评价的影响最为明显。我们以“五四”以来所编纂的代表性“外国文学史”对雨果的评价为考察点,既可清晰看到不同时期主流话语对西方文史作家评价的影响,又反映了在一定的历史时段外来作家的评价不仅取决于其在自己母国文学史中的地位,也取决于其在引入国中的被接受程度,尤其是相关主流话语对其的认可度。

一、民国时期:以时代论作家、以启蒙论作品

近代以来,伴随西学东渐大潮,大量欧美作家作品被译介进来,中国文学也因此出现新变和转型,但就当时的翻译情况而论,主要以能提供救亡启蒙思想参照的作家作品为主,而雨果及其作品较好地切合这一时代需求,被译介到中国,如苏曼殊和陈独秀合译的《惨世界》①《惨世界》于1903年10月8日至12月1日连载于《国民日报》。成为《悲惨世界》的最早译本,后结集成单行本出版;其他如林纾、曾朴、鲁迅等人都译介过雨果作品。对于雨果在“外国文学史”中的评介,则始于1917年周作人在北京大学开设的欧洲文学课程。根据《知堂回忆录》的记述,周作人在北大开设了“欧洲文学史”“十九世纪欧洲文学”两门课程,前者主要梳理古希腊到十八世纪的欧洲文学,后来以《欧洲文学史》为名出版,而后者一直束之高阁,直到止庵点校手稿时才发现,并于2007年以《近代欧洲文学史》为名推出,其中有对雨果生平及创作的详细介绍,尤其对其代表作《悲惨世界》的主旨及价值评价十分到位:“《哀史》②鲁迅将雨果的《悲惨世界》译为《哀史》。一书,亦多含历史要素,篇卷浩繁,稍失杂糅,然善能表现著者思想,如对于无告者之悲悯,与反抗者之同情,实为全书主旨。”[4]1927年,郑振铎《文学大纲》面世,在书中,他对雨果的评价是:“雨果是一个很伟大的诗人、戏曲家、又是一位很伟大的小说家,批评者都称他为近代法国最大作家。”[5]与周作人重点论述《悲惨世界》不同,郑振铎侧重于对雨果进行整体性评价。后来,茅盾于《西洋文学通论》③署名方璧,参见:矛盾. 西洋文学通论[M]. 上海:上海世界书局出版,1930。中则强调雨果对戈蒂耶、莫泊桑等法国后起作家的影响和提携,以凸显雨果浪漫主义的领袖地位;于化龙于《西洋文学提要》④参见:于化龙. 西洋文学提要[M]. 上海:上海世界书局,1930。则关注到雨果文学的想象力:“他的想象力的强大,实在世所罕见”[6];而金石声于《欧洲文学史纲》⑤参见:金石声. 欧洲文学史纲[M]. 上海:上海神州国光社,1931。中对雨果作品的艺术成就论辩精准:“他的作品,非常雄大,其文章雄丽壮美,充满了诗的趣味与色彩。”[7]这几部民国时期编著的综合性“外国文学史”,重在探讨外来作家作品对新文学的价值及对民众的启蒙意义,而雨果又十分契合中国的时代需求和当时作家对启蒙思想的期许,对其评价也就显得较为客观。

除上述著述外,曾仲鸣《法国浪漫主义》、徐霞村《法国文学史》、黄仲苏《近代法兰西文学大纲》、穆木天《法国文学史》、夏炎德《法兰西文学史》、吴达元《法国文学史》⑥参见:曾仲鸣. 法国浪漫主义[M]. 上海:上海开明书店,1928。徐霞村. 法国文学史[M]. 上海:上海北新书局,1930。黄仲苏. 近代法兰西文学大纲[M]. 上海:上海中华书局出版,1932。穆木天. 法国文学史[M]. 上海:上海世界书局,1935。夏炎德. 法兰西文学史[M]. 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吴达元. 法国文学史[M]. 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等几本法国文学专史对雨果的评价也值得重视。曾仲鸣重在介绍雨果的个人性格和情感,认为雨果“想象极为丰富,他的情感,极为深远,他的性格,极为骄傲,他因具有丰富的想象,他往往用之以激动他的情感”[8];黄仲苏侧重于雨果浪漫派领袖气质的定位,“浪漫派文学的领袖,比较的最是具有客观的能力,如其阔大的胸襟,尽够包罗万象”[9];夏炎德的《法兰西文学史》中,对雨果介绍的篇幅较长,认为“雨果是一个生性豪爽、胸襟旷达之人,同时也是一个富于同情而感觉敏锐之人。……他的作品有过去的追忆,有现实的描写,有未来的透视,实在是抓住了那时代——十九世纪上半期的上下左右——的灵魂。”[10]吴达元《法国文学史》是民国时期成就最高的法国文学研究专著,该书分别从诗歌、小说、戏剧等不同维度对雨果进行述评,既有对各作家总体文学史地位的肯定,又有对各体文学创作成就的钩沉。吴达元认为,“法国浪漫派的第一届文社是群龙无首时代,第二届文社才产生一位领袖诗人。他不是超然派的拉马丁,不是悲天悯人的维尼,更不是后起之秀的缪塞,他是多才多艺的雨果”[11]434,雨果“不但是多产的诗人,还是个多方面的作家。除了十几部诗集外,他又写过些不朽的小说和剧本”[11]437。其对雨果的评介最为全面、客观、具体。“一般来说,当一个民族在刚开始接触外来文学和文化时,即便知识精英也缺乏外国语言的知识,更缺少对外来文学全面而系统的认知,故编写外国文学史对于理清外来文学脉络,普及外国文学基本知识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12]可以说,正是上述几部民国时的“外国文学史”对雨果的书写和评价,使国人较早认识了这位名重一时的法国浪漫主义文学大师及其作品。

作为较早被译介入中国的作家,雨果在中国的声誉和影响较大,其原因在于:一方面,他是反专制的斗士,契合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的责任意识和社会任务;另一方面,他同情底层人民,并在作品中充满人道主义关怀,这和中国大众对理想作家的愿景高度一致。“雨果一生,与法国社会政治斗争关系密切,再加之他浪漫成性,感情激烈奔放,对拿破仑三世的抨击甚为有力,他的这一部分创作最早受到中国知识界的注意,因为其思想感情与中国人的反专制的思想情绪相吻合。”[13]因此,在民国时期的“外国文学史”中,都将雨果视为反专制文学的代表吸收借鉴,如法国文学翻译家曾朴在接触到雨果的小说后,就将雨果作品中所展现的时代和清末民初的中国进行联想:“那时我正服务于南京,我时时感觉着……比起西班牙查理第二时代很有几分相像。我被这种思想驱迫,再拿吕伯兰特拉姆反复的诵读,觉得它上头的话句句是我心里要说的。”[14]这样的相关性无形拉近了中国读者和雨果的心理距离,又反过来促使雨果在中国的威望和声誉不断地提高。“人们在接受外国文学时,总是根据时代的需要来加以选择的。在高度政治化的近现代中国,译介外国文学总是与特定时期的政治斗争相联系。雨果作品的强烈批判精神,无疑契合了清末民初的社会心理,因而受到翻译家们的重视。”[15]

由上可知,以周作人《近代欧洲文学史》开其端,民国时期我国“外国文学史”对雨果及其作品的评价还是比较中肯和到位的,即便个别研究者的解读稍失精准,但整体上还是凸显了雨果及作品的客观性和全面性,其将雨果置于文学文化启蒙的大背景中进行审视,体现出以时代论作家、以启蒙论作品的价值取向,但又能有效兼顾作家的相关创作心理和作品的艺术、美学价值,为此,有些定论在今天仍然为学术界广泛沿用,并对后世文学史的编纂带来深远影响。

二、20世纪50至80年代:以阶级论作家,以政治论作品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因受现代文学中阶级叙事话语和苏联文学史模式叠加的影响,对外国作家作品进行善恶二元对立、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对立模式的解读,为这一时期汉语“外国文学史”撰写的主流阐释框架,文学史家尤其强调作家的政治属性和文学作品的阶级属性。民国时对雨果形成的客观多元的评价于20世纪50年代以后发生了颠覆性的反转。

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至20世纪70年代末,我国出版的汉语“外国文学史”比较少。冯至、田德望、张玉书等编著《德国文学简史》①参见:冯至,田德望,张玉书,等. 德国文学简史[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第一部“外国文学史”,属国别史范畴;综合史出版的仅有石璞的《外国文学史讲义·欧美部分》、杨周翰等的《欧洲文学史(上)》和外国文学编写组编写的《外国文学简编》②参见:石璞. 外国文学史讲义:第1册[M]. 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63。杨周翰,吴达,赵萝蕤,等. 欧洲文学史:上[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外国文学编写组. 外国文学简编[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等几部。就这一时段文学史的阐述框架和理论话语而言,阶级评判成为主流,善恶二元解读成为关键。如1952年茅盾曾说:“在雨果的作品中,我们中国的一般读者看见了作者所拥护与歌颂的,看见了作者所反对所憎恨诅咒的,也正是他们所要反对、憎恨与诅咒的。这就是雨果的作品所以在中国享有盛誉的根本原因。”[16]如果与茅盾20世纪30年代前后对雨果的评价进行比对,可以发现50年代后茅盾对雨果的评价由艺术性到阶级性的转变十分明显。而先于文学史编写的《外国文学参考资料》①参见: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外国文学教研组. 外国文学参考资料[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指导思想是:“为了培养工人阶级自己的语文教师,高等师范院校外国文学的教学和科学研究领域,必须由无产阶级思想来占领……并贯彻了厚今薄古的方针,以东方国家和资本主义国家的无产阶级文学和现代进步文学为主。”[17]以文学的阶级归属审视进入课程的外来作品、资料对雨果的介绍只是零散材料的收集,其虽然不够系统,但却长达60多页,这是极少见的。石璞和杨周翰在20世纪60年代出版的著述中也认为雨果的创作具有明显的资产阶级局限性;稍晚外国文学编写组出版的《外国文学简编》对雨果的评价更是一笔带过,“雨果的《欧那尼》等作品中的主人公,就都是一些与社会处于对立状态的个人主义英雄,是当时社会的叛逆者”[18],而对雨果的代表作只字未提。

1980年代以后,我国汉语“外国文学史”的编写逐渐步入正轨,出版的著述颇丰,其中以杨周翰、吴达元等主编《欧洲文学史(下)》,石璞《欧美文学史》,朱维之主编《外国文学简编·欧美部分》,二十四所高等院校联编《外国文学史》,柳鸣九主编《法国文学史》,刘念兹主编《欧美文学简编》,雷石榆主编《外国文学史教程》,匡兴、陶德臻主编《外国文学史(讲义)》②参见:杨周翰,吴达元,赵萝蕤. 欧洲文学史:下[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石璞. 欧美文学史[M].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朱维之. 外国文学简编:欧美部分[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0年。二十四所高等院校. 外国文学史[M]. 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柳鸣九. 法国文学史[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刘念兹. 欧美文学简编[M]. 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2。雷石榆. 外国文学史教程[M]. 杭州:由浙江大学出版社,1986。匡兴,陶德臻. 外国文学史(讲义)[M]. 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等为代表。

需要指出的是,由于这一时段的文学史是在“特殊”期间撰就,虽然文学艺术标准已被文学史家重视,但其中蕴含的政治语境和阶级话语还是十分明显的,其对作家作品的评价主要“以马克思、恩格斯对古希腊时期与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启蒙主义文论、十九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那些充满热情的评述为准绳”[19],阐释风格统一、视野狭窄。如朱维之的《外国文学简编》认为外国进步文学是“提高我国人民群众政治觉悟的有益读物”[20]1;后续在《外国文学史·欧美部分》中也认为“学习外国文学,对于培养一个社会主义的文化工作者,对于繁华发展我国的社会主义文学,对于我们的革命和建设,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21]。朱维之的《外国文学简编》是我国高等院校采用量较大、再版次数较多的文学史著,是当时汉语对“外国文学史”编写的突出代表,其中文艺为社会主义服务的编写思想对雨果的评价有着重要影响。

除了朱维之的《外国文学简编》之外,杨周翰的《欧洲文学史》在当时的影响也很大,其认为雨果“是一个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幻想敌对阶级的和解,寻找君主制和民主制合作的可能,这就导致他这一时期在政治上和七月王朝的妥协”,“他作品中的某些神秘思想和悲观情绪,显然也有和他的摇摆不定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立场分不开”[22]。不难看出,这段评价含有明显的阶级革命话语意味。

1980年,石璞推出《欧美文学史》,其是对1963年《外国文学史讲义·欧美部分》的完善,但由于主体部分完成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受时代影响最大,因此她对19世纪欧美作家基本持否定的态度。“欧美文学在我国的现代文学方面是起了不小的影响的。除了反动的作品对我们有坏影响之外,进步的作品固然起了很大的启发作用,但由于以往的评介的人们没有掌握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精神,没有贯彻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的原则,特别是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品,多半是蜜糖与毒药互相混合的。”[23]12而作为十九世纪作家的雨果,石璞对其的评价自然不高,仅把雨果归入进步的浪漫主义作家之列。“雨果的浪漫主义与反动浪漫主义不同,他虽写中世纪的事,但从来不把中世纪理想化,恰恰相反,是批判中世纪的……时常指出历史发展的进步性和规律性,所以是进步的浪漫主义。”[23]101相对于杨周翰版,石璞的评价稍显合理。

1981年,柳鸣九主编的《法国文学史》出版,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成就最大的法国文学专史,其中对雨果的介绍和述评较之前面几本综合史篇幅更大、内容也更为全面,其对雨果生平及创作道路、文艺理论、戏剧、诗歌、小说等均有涉及,但在评价雨果及其作品时仍未摆脱阶级、革命话语的桎梏。如在评价《悲惨世界》时说:“雨果的以教育感化和慈善福利解决社会问题的药方带有明显的空想的社会主义思想的性质,保留了他三、四十年代所受到的空想社会主义思想的痕迹……是历史唯心主义的阶级调和论的典型表现,这在小说发表的当时即无产阶级登上了历史舞台的六十年代,已经显得很陈旧很消极了”[24]221,而把《巴黎圣母院》的主题归纳为“以人道主义思想为指导来描写人物也给作品带来了局限,敲钟人被描写成人道的、感恩的爱的形象……。人物描写中脱离阶级真实的缺点,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作者这种抽象的超阶级的思想”[24]213。柳鸣九主编的《法国文学史》是以阶级论作家、以政治论作品时代的产物,其虽然对雨果着墨不少,但并未将雨果复杂的生平经历和多样化的创作成就展示出来。

1980―1982年,由二十四所高等院校联编的《外国文学史》四卷本陆续出版,其中对雨果的评价是:“……‘挽救世道人心’,他坚持反对剥削阶级的利己主义以及为这种利己主义制定的各种功利主义学说,他身体力行一种人类普遍之爱,息事宁人,无疑地这种说教是会被反动统治阶级容纳和欣赏的。”[25]和前几版一样,该著将反动和进步作为区分作家的重要标准,以阶级论分析作品内容的倾向仍然十分明显。

尤值一提的是,朱维之《外国文学简编》几经再版,从1990年代的版本开始,对雨果的评价发生了明显变化,认为“雨果是法国最伟大的诗人和小说家之一,他的诗不但数量丰富,而且主题多样,形式完美,表现手法细致多彩,他的小说精彩动人,雄浑有力……为浪漫主义小说开辟了广阔的天地”[20]191,且已经扬弃初版和再版时的阶级话语模式,基本接近对雨果的客观评价了。

综上所论,20世纪80年代编写的外国文学史,虽然较之前有所突破,但其整体的叙述框架深受时代和阶级话语的影响,文学史家的编写理念还未完全从僵化思维中解放出来,但相对于20世纪50至70年代的著述,其标准已悄然发生变化,对文学的艺术性和美学成就开始重视,而这种转变正是时代变迁的结果。改革开放以后,作为精神文明重要组成部分之一的文学开始抛弃阶级评价的单一角度,逐渐有了多元化解读的趋向。在文艺理论界,文学的审美属性也重新受到学者们重视,如钱中文、王元骧、童庆炳等人,重提文学是一种审美意识的主张,不再将文学的阶级属性视为评价作家的主要条件,而将作品艺术成就作为编写文学史的重要考量。于此,文学史对作家的评价逐渐回归多元,并趋于合理。

三、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成就论作家,以艺术论作品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我国对外开放的全方位推进,文化领域的交流开始变得频繁,西方各种文艺理论、文学思潮不断被介绍进中国,并引发理论热、文化热,为此,文学作品的解读更为多元,文学史编写也开始突破20世纪80年代之前的单一话语体系,更为尊重外国文学本身的艺术性和美学价值,很多之前被边缘化的作家逐渐移向中心,一些有失偏颇的论述也得以矫正。在此背景下,关于雨果文学史地位的评价更为公正,对其作品复杂性及丰富性的认识也更加全面。

1999年,在郑克鲁主编的《外国文学史》①郑克鲁主编的《外国文学史》是在教育部颁布了新的外国文学教学大纲后编写的面向21世纪教材。中,编者用11页篇幅来评价雨果,对于世界性的文学综合史而言,其评价篇幅是比较长的。编者从六个方面对雨果的创作成就进行统评,认为雨果是“法国乃至世界上最杰出的浪漫主义小说家,他是浪漫派手法的集大成者。第一,雨果是运用对照手法的大师。第二,雨果善于塑造下层人物的形象。第三,雨果力图以史诗的气魄和规模去再现社会和历史。第四,情节的传奇性。第五,雨果注重心理描写。第六,雨果善于将无生命或非生命的事物,描绘得如同有生命的物体一样神奇,动人心魄,令人惊叹”[26]。评论尤其吸收了外国文学界最新的研究成果,并整合了中外学者对雨果的分析评价,其不以资产阶级作家来定性雨果,也不再以积极或消极等相关语汇来区别浪漫主义的创作。这是目前我国“外国文学史”著述对雨果及其文学作品最为全面、最为合理的表述。

2001年,李赋宁主编的《欧洲文学史》出版,该著是对杨周翰的《欧洲文学史》的充实和拓宽,其中对雨果生平及作品的介绍用了10页。首先,编者对雨果的人品和作品进行综合性评价:“维克多·雨果(1802―1885)的创作跨越19世纪的多种文艺思潮,而且在时间上几乎覆盖了整个19世纪。一些同时代的作家有的能以一部杰作一鸣惊人、传之不朽;有的在一种文艺思潮中叱咤风云,形成气候。而雨果好比是一课大树,深深扎根于现实的土壤,借助历史波涛的浇灌,始终生机勃勃,硕果累累”[27]100,其次,在艺术方面对雨果予高度赞扬:“雨果是一位高超的语言大师,他的炉火纯青的语言艺术不但表现在他的诗歌中,而且也反映在他的小说和戏剧作品中。”[27]105-106李赋宁主编的《欧洲文学史》充分肯定了雨果的文学史地位和影响,矫正了杨周翰将雨果定性为“摇摆不定的资产阶级自由主义”作家的偏颇,体现出文学史编写与时代发展的辩证关系。吴元迈、赵沛林等主编的十卷本《外国文学史话》的推出,强调趣味性和可读性,编者言道,“雨果向古典主义作斗争,有两件最出名的事。一是写了一篇浪漫主义的宣言《克伦威尔·序言》,从理论上提出了浪漫主义的全面纲领,向古典主义发起了勇敢挑战。另一件是创作了著名的浪漫主义戏剧《欧那尼》,从艺术实践上竖起了一面旗帜”[28]392,同时对《悲惨世界》的评价是:“这部熔铸着雨果大半生经历和感受、一生追求的作品,经时间证明,已被公认为是人类智慧的伟大创造之一。”[28]418-419这充分肯定了雨果为浪漫主义文学所作出的积极贡献。

在上述几本文学史中,郑克鲁、李赋宁两著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新出汉语“外国文学史”的高质量成果,对世纪之交的外国文学教学和研究领域产生了较大影响,尤其是郑克鲁的《外国文学史》,其于新千年后逐渐取代朱维之的《外国文学简史》,成为高等院校中文专业使用最多的教材,其中对雨果的评价和定论是风向标,之后不管再版还是新编的著述,基本都在郑克鲁、李赋宁等人的阐释范围中展开。如2003年,陈惇、黄晋凯、刘洪涛等《西方文学史》出版,认为“雨果是文学史上的一位巨人,浪漫主义运动的一杆大旗。在世界文坛上,我们很难找到像他这样的全才,在各个领域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并达到如此辉煌的高峰”[29],将雨果定义为全才作家,也延续了对雨果整体性的评价;2008年,蒋承勇《世界文学史纲》(第三版)出版,认为雨果“是个胸怀博大的民主斗士,声讨封建专制,挞伐民族压迫,也曾斥责英法联军对中国的侵略,他又是个真诚热情的人道主义卫士,高举博爱主义大旗,同情下层人民,反对阶级压迫,努力探求消除罪恶,改造人性的途径”[30],凸显了雨果超越国界的人道主义思想;聂珍钊的《外国文学史》对雨果的评价则是,“总的说来,雨果的作品贯穿着人道主义激情,洋溢着浓郁的浪漫主义气息,具有极高的思想价值和艺术魅力。他给人类留下的瑰丽的传世佳作,成为众人交口称赞、努力效法的榜样,曾影响并还在继续影响千百万后来人”[31],强调了雨果及其创作的两大关键词“人道主义”和“浪漫主义”,并客观评价其艺术成就对后世的影响。

由上述可知,与20世纪50至80年代相比,20世纪90年代以来出版的这些代表性“外国文学史”,对雨果及其作品的评价发生了明显的转向:一是“文学性”取代“阶级性”成为判断作家高下的首要切入点;二是“艺术性”取代“时代性”成为评价作品成就的第一考量;三是文学史对雨果作品主题的解读更加深入和多元,使其加入哲学、美学、语言学、宗教学等理论维面。尤其21世纪以后,随着文化交流的频繁,学者对外国文学的认知更加全面、对雨果研究资料的搜罗更加详尽,文学史家也抛弃阶级、革命话语模式,摆脱庸俗社会学的影响,积极与西方理论话语接轨、对话,形成新的理论场域,为此,文学史对雨果的评价也就更趋多元、客观、深入和合理,体现了对雨果研究的正常回归。

四、结 语

雨果在我国百年“外国文学史”中评价的嬗变,经历了浪漫主义文学代表作家、资产阶级代表作家、有局限性的人道主义作家、全才型大作家等不同向度。具体来说,民国时期的启蒙话语倾向于以时代论作家、以启蒙论作品,强调雨果及其作品的参照意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至20世纪80年代的革命话语采用阶级论作家、政治论作品的模式评述雨果及其代表作;新时期以来的多元话语则以成就论作家、以艺术论作品,尤其是引入了西方新的理论视野后,对雨果的评价回归正轨。导致这些嬗变的主要原因在于时代、主流话语等对编入文学史外国作家作品的影响,使同一作家在不同时代的文学史中出现迥异的评价,有时甚至发生根本反转,此现象在世界文学史中并非个案,而是值得文学史家、文学理论家去深入研究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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