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配饰文化的唐诗英译对比研究
2021-12-04陈奇敏
陈奇敏
(武汉纺织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0)
配饰,是除了衣、裤、裙、鞋等主体服装之外的其它服饰用品总称。中国人使用配饰由来已久。考古学家发现,距今2.5 万年前,北京周口店的山顶洞人已开始将贝壳、兽牙、石珠、兽骨等磨制穿孔,制成戴在脖子上的饰物(石磷硖、钱元龙,2011)。而到了唐代,政治经济繁荣昌盛,服饰文明也高度发展。当时的配饰种类繁多,既具有实物审美性,又具有精神象征性,在服饰文明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语言是重要的文化符号,唐代诗歌语言优美、内涵丰富,其中也不乏服饰文化的鲜明印记。好的唐诗英译无疑是促进中西文化交流的有效桥梁,因此唐诗英译研究不应该忽略其中的服饰文化传播内容。在译学领域,已有学者关注中华服饰文化的英译传播策略与效果,为中华文化外译提供了一定的理论及实践参考价值。这些研究多数围绕小说类作品展开,如《红楼梦》的服饰文化英译受到了众多学者的关注(张慧琴、徐珺,2013、2014;沈炜艳2014;孙秀芬等,2017)。也有少数文章探讨古诗中的服饰文化英译现象(刘叙一、顾正阳,2011),但研究范围和对象不够集中,学界尚需对古诗服饰文化英译进行更具体深入地系统研究。
有鉴于此,笔者拟以中外译者的不同唐诗英译本为研究对象,对比分析其中配饰文化英译的方法与总体倾向,并追溯制约翻译策略的语境因素,希望能为典籍英译研究与实践提供有益的参照。
1 唐诗中的配饰文化
尽管唐诗以抒情言志为要旨,却间接反映了唐代文化的各个方面,有关配饰文化描写的词句也经常穿插其中,读者可以籍此窥见一个炫彩夺目、底蕴深厚的配饰文化世界。
1.1 唐诗中配饰的外延特征
外延特征可理解为配饰实物的类别、材质及工艺风格等可感知的外在特征。唐诗对配饰文化的描写十分简洁含蓄,恰如草蛇灰线,却从不同层面展现了唐代配饰品的外延特征。
首先,唐诗描写所涉及的配饰物品类别丰富,包括各式各样的头部饰品及身体挂饰。其中头部饰品的描写较多,包含各类发饰、耳饰、面饰以及冠饰(如“金钗”“玉珰”“花钿”“绛帻”等),而身体挂饰则多为腰间佩戴的“环佩”“宝玦”“玉佩”等物。
其次,唐代配饰多用稀有的贵重材质制成,尤其以金、银、玉石为主,因为当时物质文明高度发展,物质财富不断积累,所以贵重饰品不仅为宫廷贵族所常用,平民家庭也能负担一二。除物质条件许可之外,道德价值层面的影响也渗透至深。贵重饰品,尤其是玉质饰品,不仅是财富地位的符码,也是道德高尚的象征,这一点可以在儒家“比德于玉”的观点中得到印证。
此外,唐诗对唐代饰品的工艺风格也有所揭示。从唐诗描写中可以看出,配饰品在社会生活中表现出实用、美化、象征等多种功能,其制作工艺也会根据场合与功能而表现出不同的风格。例如,同为对发簪的描写,诗人杜甫的文字风格繁简有别。五言律诗《春望》中有“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之句,对“簪”的描述毫无赘言,因为诗人当时身处战乱、穷困流离,读者由此可想见其发簪的极简风格与基本功能。而在七言古诗《丽人行》中,“翠微㔩叶垂鬓唇”表现了杨氏姐妹春游曲江时的华美发饰。“㔩叶”为一种花形发饰,“翠微”指发饰的材质——薄薄的翡翠片,“垂鬓唇”则表现了发饰的灵动纤巧。短短七言,精雕细琢,充分展示了唐代贵妇头饰的精美质地与工艺。
1.2 唐诗中配饰的文化内涵
唐诗中的配饰描写呈现出底蕴丰厚的文化内涵,主要体现于两个层面:文学层面的美学意义,以及文化层面的象征意义。
从文学层面来看,唐诗常常借助对配饰形态的具体描绘与摹写,突出意象、深化主题,增强诗歌的美学感染力与思想内涵。例如,白居易《长恨歌》中有多处生动细致的服饰细节描写,其中“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两句呈现了杨贵妃遭遇“马嵬之变”时的悲惨情状:面饰发饰撒落满地,无人收取。由于“花钿”贴于脸上,本不会轻易脱落,所以“花钿委地”的细节突出了贵妃死前的痛苦挣扎;同时诗人详尽罗列散落的各种首饰,富贵华丽的饰品与凄凉落寞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有力提升了作品的悲剧美学效果。
从文化层面来看,古代配饰“除了具有美化功能外,还具有一些吉祥寓意、宗教寓意及权、礼观念上的特别意义”(戚玲玲 2016: 1)。唐诗常常以配饰物品指代相关的人事,间接委婉地表达思想,体现了中国古诗含而不露的象征传统。以唐代钱起的七言律诗《赠阙下裴舍人》尾联两句为例:“献赋十年犹未遇,羞将白发对华簪”。句中的“华簪”本义为华美的冠饰,此处则代指裴舍人。因古人用簪子连帽穿结于发髻上以固定帽子,“华簪”多为达官贵人所用,遂指代其佩带者。诗人一方面诉说了自己多年科举未中的穷途之恨,另一方面又间接表达了希望得到裴舍人的赏识与引荐之情,含蓄隐约却不晦主题,写法十分高妙。这是配饰的象征功能在语言中的巧妙运用。
2 唐诗配饰文化英译比较
唐诗中的配饰文化有着独特的外延与内涵,那么,唐诗英译如何才能有效传达其文化特征呢?为此,笔者以中国译者许渊冲和美国译者哈里斯(P. Harris)的唐诗译本为研究对象,对比分析两个译本中关于配饰文化的英译策略与倾向。许渊冲译本由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于2007 年出版,而哈里斯译本则由Everyman’s Library 公司于2009 年出版。选择这两个译本进行对比研究,主要原因在于:(1)两个译本均为唐诗英译,虽然入选诗篇不尽相同,但有部分译诗彼此呼应,足资比较;(2)两位译者均精通双语语言与文化,译文质量较受好评,其译本具有一定的学术影响,属于对经典作品的经典翻译;(3)两位译者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分别是践行文化输出和文化引入行为的代表人物,对比其翻译方法与翻译语境,可以为典籍英译实践与理论提供有益的观照。
2.1 翻译方法
通过比读两个译本,笔者析出其中译自相同原诗且含有配饰文化描写的诗句,其中涉及18 件配饰物品的翻译,而笔者将其翻译方法归为三类,分别是:直译(包括“字面直译”和“加词直译”)、意译和零翻译。
当译者采用具体词汇来对应原文的词义及形象时,笔者将其译法归入“字面直译”。如:许渊冲将“花冠”直译为“flowery cap”,保留了“花”的形象与“冠”的意义。
“加词直译”则指译者出于汉英文化差异的考虑,将原文的字义及形象直译之后,又加词补充说明。如:哈里斯将“金步摇”译为“gold hairpins swaying in step”,既从字面上直译了饰品的名称“swaying in step”,又加词“hairpin”解释了饰品种类,以方便读者的理解。
有时,译者的选词只能概略地解释意义却不表现具体形象时,笔者将其译法归入“意译”。如哈里斯将“笠”译为“hat”,是用英文上义词“帽子”概略地解释中文下义词,未凸显“笠”的材质属性和功能,属于意译。
而当译者被文化或语言固有差异限制,对某些配饰进行省略不译时,可看作选用了“零翻译”的方法。如:许渊冲对“去时冠剑是丁年” 一句中的“冠剑”略去不译,以使句子外形整齐,并凸显句末关键词“丁年”的含义。
据笔者统计,关于18 件配饰物品,许渊冲共使用了8 次直译方法,7 次意译方法,及3 次零翻译法;而哈里斯共使用了13 次直译方法,5 次意译方法。可见,在唐诗的配饰文化翻译中,许渊冲与哈里斯有不同的翻译方法使用倾向:前者灵活运用了各种翻译方法,但总体而言,其使用意译法及零翻译的次数超过了直译法;而后者则未使用零翻译的方法,且明显偏好使用直译方法,保留配饰的文化意象。
不同的翻译方法带来不同的文本效果,直译法追求译文的“充分性”,而意译法及零翻译则注重译文的“可接受性”。图里认为,翻译活动至少牵涉到两种语言文化传统和两套规范体系,而译者首先须在源语文化规范与目标语文化规范之间做出基本选择。当译者倾向于遵从源语语言文化规范时,译文的“充分性”是其追寻目标;当译者倾向于贴近目标语语言文化规范时,他更注重实现译文在目标语文化中的“可接受性”(Toury, 1995:56-61)。
可见,许渊冲的翻译略微偏向于贴近目标语文化规范,译者更注重译文的整体含义清晰度,希望译文明白流畅,易于为读者接受,对于一些难以传达的配饰文化,译者进行了间接阐释或省略。而哈里斯的翻译则表现出贴近源语文化规范的明显倾向,译者频繁使用直译方法,想向读者更深入地介绍中国文化,希望充分传达原文的语言及文化特征。
2.2 翻译语境
翻译是在一定社会情景下发生的语言转换活动,文本内外的各种语境因素共同制约着译文策略的抉择。勒菲弗尔提出,翻译是特定社会中的某种意识形态和诗学以某种方式对原文的操纵(Lefevere,2001);而罗宾逊认为,语言、文化等外部因素和译者的情感、心理等内部身体因素共同影响翻译行为(Robinson,2001)。许渊冲和哈里斯的译法倾向表明,在对唐诗的配饰文化进行英译时,两位译者受到了翻译目的、诗学观念、译者主体性、读者接受心理等多重语境因素的影响。
2.2.1 许渊冲译本的翻译语境
首先,翻译是有目的的语际转换行为,翻译目的对译文形式有决定性的影响。许渊冲的唐诗英译活动主要发生在上世纪80 年代,并在当时出版了多个唐诗译本。那个年代,中国刚刚开始改革开放,中西文化交流还处于初期阶段,英语普通读者对中国唐诗还比较陌生,因而翻译目的首先在于使英语读者理解接受唐诗。许渊冲的2007 年唐诗译本其实属于旧译新编,该译本前言说道,在文化全球化的时代,每个民族都应该将自己的文化推向世界,而他希望其译诗能使西方读者在了解中国文化的过程中得到乐趣,对唐诗“知之”、“好之”并“乐之”(许渊冲,2007:3),可见译者的翻译目的并没有大的变化。在许渊冲看来,使目标读者对唐诗“知之”——了解其主题思想与内容大意,依然是推广中国文学与文化的第一步。
在使读者“知之”的过程中,若源语与目标语不产生文化冲突,译者无疑会采用直译法,既保留了原诗中的意象,又不会引起读者的理解偏差。而若某些配饰品名称含有丰富的文化内涵,直译后会超出句长限制或造成理解困难,译者则会采取意译的方式,简洁直接地表现配饰品的指代内容,以方便目标读者把握诗句的整体意义。例如,“簪组”一词具有借代修辞意义,本指古代官吏 “冠上的装饰”和“系印的绶带”,进而代指“做官”这件事情。由于中西服饰文化差异巨大,西方读者对“簪”与“组”的形象及象征含义都比较陌生,所以译者将此词意译为“officialdom”,直接解释了该物的象征涵义,以减少读者的理解障碍。
其次,主流诗学思想也会影响译者的翻译观念与决策。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主流诗学观念高度认可唐诗的文学成就与经典地位,将唐诗看作意美、音美与形美的完美结合典范。受汉语文化与诗学观念的影响,许渊冲在翻译过程中非常注重保留唐诗的诗学特征。他认为,既然我国诗词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体,那么在翻译中“怎能将内容的意美和形式的音美、形美完全割裂开来呢?”(许渊冲,2003:43)于是许渊冲以有韵的格律诗体裁来翻译唐诗,除了追求诗歌的意义对等,还讲究形式及音韵的整齐优美,而为了兼顾译诗的意美、音美与形美,译者有时不得不对诗句中的配饰文化进行意译甚或删除。
此外,译者的审美、创作和价值观念等主体性因素也会影响翻译行为。许渊冲在长期的翻译实践中,总结出一套独具特色的文学翻译理论。除了上文所说的“三美论”外,他还提出“优势竞赛论”,即文学翻译中求美重于求真,译者应充分发挥译语的优势,在两种语言和两种文化之间开展竞赛,以促进世界文化的共同提高(许渊冲,2003:241)。因而,许渊冲在英译唐诗时充分表现出主体性与创造性,不拘泥于字面的忠实对等,灵活运用增删、转换等各种翻译方法,力求增强译文的艺术性和可读性。
2.2.2 哈里斯译本的翻译语境
译者哈里斯曾是美国缅因州科尔比学院的教授,主讲诗歌课程。他多年来致力于亚洲文化及文学的研究,并于2009 年出版了《唐诗三百首》译集。哈里斯的唐诗英译发生在21 世纪的全球化背景下,属于译入语国家发起的顺向翻译行为,体现了英语国家对中国文化的深入了解需求,该译本的封面介绍文字推荐说:“译者重新翻译了中国文化黄金时代最为脍炙人口的诗歌,集合了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们的作品,是一个才情、智慧与美的宝库(This new translation of a beloved anthology of poems from the golden age of Chinese culture is a treasury of wit, beauty and wisdom of many of China’s greatest poets.)”。因而该译本具有积极的跨文化交际目的,即:主动为西方读者介绍中国文学与文化,促进中西文化的深入交流与相互借鉴。这样的翻译目的决定了译者的文化态度与翻译方法。哈里斯在唐诗英译中表现出贴近源语文化规范的总体翻译倾向,对诗歌的语言形式及文化内涵尽量忠实呈现。
同时,当代英语世界的诗歌创作以无韵的自由体诗为主流形式,重视主题与意象的表现,追求自然的语言节奏,英语读者的阅读审美心理发生改变,而哈里斯的唐诗英译形式也顺应了这种诗学理念。哈里斯的译诗不追求严谨的格律与韵脚,语言准确,节奏自然,句长灵活,为其直译原诗文化意象的方法提供了有利的平台,以符合英语读者的阅读期待。网上书评显示,哈里斯的唐诗译本受到较多海外读者的喜爱与好评,译者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其文化传播目的。
在配饰文化的英译层面,哈里斯以直译法为主要手段,尽量贴近原文的表达形式,表现鲜明的诗歌意象,揭示丰富的文化内涵。译者对唐诗中的配饰文化采取直译主要基于以下两种情况:
第一,配饰物品名称的外延清晰,不包含特殊文化内涵或修辞意义,对其进行直译不会引起文化联想偏差。第二,配饰物品为中国文化所独有,在英语服饰文化中找不到具体对应物,但通过直译或直译加词的方法,可以比较准确地描述其形态或功能,增加意象的生动性与异域风情。
语言根植于特定的文化语境中。当某些物品的名称包含了特殊的文化意义或典故由来,其名与实看似无任何关联时,会对跨语翻译形成较大的挑战。哈里斯在处理这类配饰物品时,综合考虑了诗歌意象的呈现效果与读者的接受心理,灵活运用了直译和意译的方法。
例如,诗句“南冠客思深”与“翠翘金雀玉搔头”中各有一种蕴含典故意义的配饰:“南冠”源自《左传》记载,本指被俘的戴着南方帽子的楚国囚犯,后泛称囚犯或战俘;“玉搔头”则出自《西京杂记》中关于汉武帝与李夫人故事的记载,后成为玉簪的别名。哈里斯运用了直译加词的方法,将“南冠”译为“this captive with a southern cap”,既呈现了“南方帽子”的字面形象,又加上“囚徒”一词解释“南冠”的内涵。但对于“玉搔头”一词,哈里斯则采用意译的方式,用“jade hairpin”明白揭示该词的实际所指。推其原因,前者直译能鲜明表现人物的形象,激发读者的想象;而后者若直译,玉簪的形态美感尽失,且可能让读者对玉簪的基本功能产生偏差联想,因而不如意译更准确深刻阐释其内涵。
3 结论
通过比较许渊冲译本与哈里斯译本对唐诗中配饰文化的翻译,可以发现,两位译者的翻译方法各具特色,文化倾向有所不同。许渊冲译本灵活使用了直译、意译或零翻译的方法,其中意译与零翻译方法的使用次数稍多于直译法的使用次数,说明译诗略偏向于贴近目标语文化规范,而译者对中国古代的配饰文化传播建立在不影响诗歌整体意义和诗学美感的基础之上。哈里斯译本则总体上偏爱直译方法,译诗对于唐诗中的配饰文化有更直接细致的刻画,表现出贴近源语文化规范的显著倾向,彰显了译者顺应全球化时代需求的文化翻译目的。
两位译者的翻译策略差异源于不同翻译语境的制约,许渊冲译本与哈里斯译本是在不同翻译语境下对中国文化采取不同输出方式的经典译例。两个译本受到各自读者群的广泛欢迎,促进了不同阶段的中西文学与文化交流。翻译实践者由此可以得到启发:鉴于中西文化的巨大差异,在文化交流的初期阶段,译者应该尊重目标读者的接受心理与阅读期待,多加考虑目标语文化规范,在读者接受与理解译文的基础上,再适当融入源语文化传播;而随着文化交流的深入发展,读者对异域文化的了解需求不断增大,此时翻译可更靠近源语文化规范,增加直译方法的使用频率,尽可能呈现源语独特的形式、风格与内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