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社会、大数据与创新思维——访谈梅宏院士

彭青龙

(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40)

人类社会史是一部科技发展史，科技创新不仅改变了生产工具，而且改变了人们的观念。回顾人类几千年的历史，第一次、第二次和第三次科技革命给人类社会的发展带来了巨大变化，同样，源于20世纪、兴于21世纪的第四次科技革命所带来的变化堪称日新月异，正所谓“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1)赵翼.论诗五首.瓯北诗话[M].南京： 凤凰出版社，2009.近年来，科技创新呈现出向宏观拓展和向微观深入的趋势，前者追寻宇宙起源和演化的脚步，后者探究物质世界和生命的终极奥秘。科学技术的广泛应用已经深刻地影响到人类社会的各个方面。物联网、云计算、大数据、人工智能、区块链等新一代信息技术推动着经济社会蓬勃发展。毫无疑问，代表着“硬实力”的科技进步加速了技术社会的转型，甚至成为社会生活的主导力量，但隐匿于技术王国和数字社会的科技人文鸿沟在不断扩大也是不争的事实。科技人文融通赤字是一个需要科技界和人文社科界携手解决的重大现实问题。上海交通大学特聘教授彭青龙率先提出“科技人文命运共同体”的概念，期望通过系统性的学术研究，积极开展学术活动，探索打破自然科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的学科壁垒、消解“科技人文融通赤字”的有效路径。基于此，《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推出“院士跨界高端访谈”栏目，围绕“面向未来的科技人文”诸多方面，开展深入交流。本期访谈中国科学院院士、军事科学院副院长梅宏教授，访谈主题聚焦“技术社会、大数据和创新思维”。

彭青龙：感谢梅院士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受我们的学术访谈，今天访谈的第一个问题从技术社会谈起。众所周知，在人类社会的历史长河中，科学技术发挥着推动经济发展和形塑人类社会的作用，人类社会的变迁史可被划分为四个节点： 十万年前人类社会以语言和火的应用为标志的第一纪，一万年前以农业和城市兴起为标志的第二纪，五千年前以文字和车轮广泛应用为标志的第三纪，我们现在所处的以机器人和人工智能兴起为标志的第四纪。作为一名科学家，您如何看待科技创新在第一次、第二次和第三次工业革命中发挥的推动社会变革的作用，特别是对文化价值观的塑造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可否举例说明？

梅宏：纵观工业革命历史，17世纪欧洲的科学革命奠定了工业革命的基础，18世纪第一次工业革命拉开帷幕，此次工业革命以瓦特蒸汽机的广泛应用为标志，完成了从手工劳动向动力机器生产转变的重大飞跃。第二次工业革命以电力的发明和广泛应用为标志，电力驱动的大规模生产出现，人类进入电气化时代。当前，新一轮工业革命正在开启已成为共识，只是在说法上存在一些差异。

关于新一轮工业革命，有一种说法认为这是第四次工业革命，这个说法应该是源于德国的“工业4.0”战略，将第三次工业革命定义为电子信息技术应用所带来的制造流程自动化，将第四次工业革命定义为互联网及其延伸带来的网络化。另一种说法认为这是第三次工业革命，2012年，美国著名学者杰里米·里夫金出版《第三次工业革命》一书，认为： 经济和社会变革总是源自新能源与新通信方式的结合，19世纪，煤炭和蒸汽机与印刷品的结合带来了第一次工业革命；20世纪，石油、内燃机、电话以及广播电视的结合带来了第二次工业革命；而21世纪，将是新能源和互联网的结合(可再生能源的互联网)催生的第三次工业革命。

我个人比较倾向于杰里米·里夫金的说法，印刷品对大范围的知识传播功劳很大，对工业时代合格劳动者(工人)的培养作用甚大。第二次工业革命是电力革命，以电能驱动为主的工具设备拓展并加快了信息知识的记录和传播。(2)杰里米·里夫金.第三次工业革命： 新经济模式如何改变世界[M].张体伟，孙豫宁，译.北京： 中信出版社，2012.如果按照此标准划分，第三次工业革命就是新能源和互联网的结合。我的理解是，这一轮变革的核心因素是互联网，故可以称之为互联网革命，这也是一场典型的技术革命。实际上，正是人类的沟通、通信和连接技术的变革对社会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纵观历史，交通方式的变迁史可视为人类文明发展史的重要组成部分，飞机和铁路的出现极大地缩短了人类在路程上花费的时间，所依靠的正是人类通过技术发明实现的沟通连接。现如今，不论是物理层面的交通连接，还是网络空间虚拟层面的机器连接和信息传输，“连接”技术的发展让人类社会的联系愈发紧密，地球逐渐演化为地球村。《人类群星闪耀时》中提到了大西洋光缆的铺设，这是人类“连接”史的一个里程碑，实现了信息的“瞬间”跨洋。(3)斯蒂芬·茨威格.人类群星闪耀时[M].黄振宇，译.南昌：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20.

工业革命对人类社会变革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极大地提升了人类物质文明发展的上限，延长了平均寿命、改变了社会结构、促进了全球化进程等，甚至还减少了战争。与农耕时代相比，虽然工业时代也存在战争，还发生过两次世界大战，但是战争次数已大量减少，尤其二战以来，全球整体处于稳定状态。当然核威慑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影响因素，但我认为还有一个因素也发生了作用，这个因素就是工业化国家的“全球化”方式发生了变化。农耕时代的战争侧重对土地、劳动力等资源的争夺，而在现代社会里，工业化国家更关注市场的占有和产品的推销，不断追求更大的市场是工业社会发展不可回避的问题。另外，工业革命给人类社会带来了另一个改变： 与农耕时代相比，工业时代的人口更具有流动性，曾经被“禁锢”在土地上的人们进入城市后，城市规模得以进一步扩大，商业和工业得到快速发展，同时社会价值观也日益多元化，社会发展达到了繁荣的新高度。

谈到技术社会，我们会想到用于描述和揭示人和技术之间相互作用关系的社会技术系统(sociotechnical system)一词。1968年，康威指出： 大型项目的组织结构决定系统架构，这种社会技术一致性的思想在我们的软件领域中得到了高度重视和应用，被称为康威定律。当前，人机物融合泛在计算的时代正在开启，其中的重要特征和趋势之一就是软件无处不在、软件定义一切，就这个视角而言，软件在某种意义上承载了现实世界的映像及结构，这就在全球尺度上构建了一个社会技术系统。开源软件的盛行带来了极其复杂的全球化的软件生态，也进一步加剧了这个社会技术系统的复杂性和不可分割性。这一切带有颠覆性的变革本质上都源于互联网这个人类社会的新型基础设施，互联网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极大地加强了不同地区间人们的联系，使得人们工作效率和协同效率大幅提升，无论是科学技术发展，还是商业贸易、工业生产等，基于互联网的全球化协同成为常态。从这个意义上说，科技创新和发展也是人类社会结构演化的重要推动力。

关于文化价值观塑造，我曾读过一篇关于工人社区形成的文章，工业革命后，大量工厂建立，需要大批熟练工人，出于上班、培训方便等诸多考虑，开始围绕工厂建立起工人宿舍，逐步形成工人社区，有的甚至成长为工业城市，从而形成了工业社会。我认为，这应该算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文化塑造。

关于科技创新，一个与中国相关联的问题便是所谓的“李约瑟难题”，(4)“李约瑟难题”是一个针对中国科技历史发展提出的问题，即： 尽管中国古代对人类科技发展做出了很多重要贡献，但为什么科学和工业革命没有在近代的中国发生？这个问题最早由英国学者李约瑟在1930年代开始研究中国科技史时提出，1976年，美国经济学家肯尼思·博尔丁正式将它命名为“李约瑟难题”。我认为，我国古代科学精神和创新文化的缺失应该是原因之一。不过，时至今日，科学技术在中国已上升至国家战略高度，人们对于科学技术的认知度和接受度均在不断提升，我国在取得一系列重要科技成就的同时，科学精神得到弘扬，创新文化逐步形成，我相信，在这一轮变革中，科技创新不会在中国缺位，中国科学家对世界科技发展的贡献一定会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彭青龙：第二个问题主要围绕科技进步带来的焦虑和恐惧展开。有学者认为，技术的进步往往会引起人们的恐慌，尤其是当人们对新事物缺乏了解时，例如18世纪爆发的“卢德运动”。(5)卢德运动起于1810至1820年的英国。受工业革命影响，大量传统手工业受到了极大冲击。因为深知自己的地位会被机器取代，工人们对新机器的对抗情绪十分强烈。当今社会也有一些人以“新卢德分子”自居，他们担忧人工智能和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会导致大规模失业和贫富悬殊的扩大，进而引发社会动荡，因此对科学技术的发展持否定态度。您如何看待科技进步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影响，智能机器是否会取代人类？

梅宏：首先，我们需要认识到，技术的发展历来就是把“双刃剑”，在给我们带来便利、好处的同时，也带来了困扰和问题。比如工业革命，给我们带来了物质财富的快速增长，但同时也带来了财富的过度集中、环境的严重污染等社会问题。

关于智能机器是否会“取代”人类的问题，当前的人工智能本质上还是由计算技术带来的“智能”，在我的认知中，结合计算技术的基本原理和发展态势，除非将来计算原理和范式有重大革命性变化，以现有计算技术的发展路径和趋势，智能机器不具备代替人类的可能性。

针对AI技术的快速发展和广泛应用，赫拉利也讲过同样的话，他说很多人会成为无用之人，(6)“预言家”赫拉利： AI将取代自然选择成变革基准[EB/OL].新华网,(2017-07-11)[2021-06-07]. http：//www.xinhuanet.com/tech/2017-07/11/c_1121298009.htm.但是真的会这样吗？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段内，有这种可能性，但从长远来看，在当前的人工智能技术没有大突变的前提下，这种情况很难发生。要知道，科学技术的发展还会催生出新的行业，带来新的工作机会。工业革命早期就给许多人，特别是手工业者，带来了“失业恐慌”，我曾看过一个数字，150年前，美国70%的人口是农民，而现在美国的农民仅占总人口的1%，随着技术的进步和业态的演化，大量的农民在新业态中找到了新岗位。

工业社会发展不到300年，却给人类社会带来了巨大改变。如今互联网革命对社会发展的影响，在广度、深度和速度上都将是空前的。如果我们在人才教育培养的速度上跟不上，尤其是对适应社会变迁的生存能力的培养上跟不上，培养速度落后于信息技术带来的改变速度，产生新的“失业恐慌”也是自然而然的事。这些缺乏数字化时代生存能力的人群，如果无法在新的行业中被消化掉，就会成为社会的弱势群体，也可能成为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素。因此，需要高度重视智能机器可能导致的失业问题，需要加强对这个时代人们信息素养的教育，培养必备的数字化生存能力。2020年疫情防控期间，老年人在面对信息技术的使用时就遇到了种种问题，以至于年底国务院出台了一份针对老年人使用新技术问题的通知，(7)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切实解决老年人运用智能技术困难实施方案的通知(国办发〔2020〕45号)[EB/OL]. (2020-11-24)[2021-06-01]. 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20-11/24/content_5563804.htm.用以解决老人们面临信息技术鸿沟时所遇到的困难——这也凸显了目前我们在信息素养教育培养上的欠缺。

谈到科技进步带来的负面影响，应该说是多方面的，这也直接导致对信息技术伦理的关注越来越多，特别是对人工智能和大数据技术的研发和应用伦理的关注。以现在各大平台流行的个性化信息服务为例，由于平台依靠大数据分析对用户进行个性化信息推送，日积月累，很多用户被禁锢于由自己的兴趣和习惯所构筑的“信息茧房”中，(8)凯斯·R.桑斯坦.信息乌托邦： 众人如何生产知识[M].毕竞悦，译.北京： 法律出版社，2008： 6-7.人们只会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信息，从而导致人群被割裂为多个相互之间难以沟通、理解的群体，进而可能引发社会问题。此外，关于“脑机接口”的研究也是当前热点，(9)新华视点： “脑机接口”火了，还有哪些难题待解？[EB/OL].新华网，(2020-08-31)[2021-06-01]. http：//www.xinhuanet.com/2020-08/31/c_1126435403.htm.我个人认为开展人脑的科学研究是必要的，但我不赞成任何“植入式”脑机接口研究，这种研究必然存在众多伦理问题。虽然从医学角度，“脑机接口”的研究突破有可能为一些脑疾病，如阿尔茨海默症，带来治愈的可能性，但是，人之所以是“万物之灵”，核心就在于“人脑”，“植入式”脑机接口为操纵人脑甚至是人的思想提供了可能途径，我认为，此类研究总体而言是弊大于利。

彭青龙：当今时代的互联网技术发展很快，互联网技术提高了世界贸易的效率。从经济学角度，缩短了劳动时间和劳动成本。可否请您从技术社会的角度比较一下互联网技术与三次工业革命或者科技革命之间的共同性和差异性。大数据已经渗透到人类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甚至颠覆了人类社会的生活方式，我们能从学科的角度提出数字经济学、数字社会学吗？

梅宏：互联网革命与之前的工业革命的最大区别在于互联网的广泛连接带来了信息的广泛共享和瞬时流通，信息的汇聚和分享不再受到物理空间和时间的约束。互联网把信息作为战略资源的作用发挥到了最大程度，再进一步说，物理资源的数字化导致了与物理世界平行的数字空间的形成，进而对物理资源——包括物质、能源等战略资源的利用可以通过信息赋能、赋值的方式，产生某种意义的升华，就这个意义而言，互联网带来的改变是颠覆性的。

谈到共同点，我认为，互联网作为一种创新技术，其推广应用过程中会面临相似的问题： 不被理解、价值低估、甚至受到抵触。约瑟夫·熊彼特曾指出，创新总是会受到很多既得利益者的阻碍，(10)约瑟夫·熊彼特.经济发展理论[M].何畏，易家详，等，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2020.这和早期纺织业者阻碍蒸汽机的应用是一样的情况。但是，需要认识到，互联网革命带来的是一场人类社会的转型发展，是大势所趋，唯有积极拥抱才是正途。由于互联网的连接特性，万物数字化、万物互联、人机物融合的时代正在到来。我曾把过去几十年的数字化进程分为以办公数字化和社会数字化为主要特征的两个阶段，而未来，将是以万物数字化为主要特征的新阶段，当然，办公和社会的数字化进程仍在继续。我相信，持续的数字化必然会对社会学和经济学的相关研究产生重要影响，数字经济学已现雏形，而数字社会学或许也有成为显学的必要。如果说，过去我们人类社会经济活动的空间是物理层面的地球，那么未来还会出现一个虚拟地球，这是基于互联网所构建的地球的数字映像，人类社会经济活动将在虚拟空间和物理空间发生紧密匹配联动。当然，物理世界的数字化是一个难有止境的长期进程，数字化的程度取决于数字化的时间尺度和空间尺度，尺度越小就越全面、越精细，但尺度的选择又受制于我们的计算能力和分析能力。

彭青龙：目前世界各国都在大力发展数字经济，美国、德国、日本等国家先后出台了中长期战略规划，中国也不例外。数字经济成为大国竞争的主战场之一。您如何评价数字经济在全球的发展？数字经济呈现怎样的格局？中国的数字经济与西方主要国家的数字经济有何不同？中国数字经济发展的比较优势和短板是什么？如何扬长避短？

梅宏：实施国家大数据战略，建设数字中国、发展数字经济已经成为中国国策，我国对信息化的重视已经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习近平总书记在2018年4月20日的网信工作会议讲话中强调，“信息化为中华民族带来了千载难逢的机遇。我们必须敏锐地抓住信息化发展的历史机遇，加强网上正面宣传，维护网络安全，推动信息领域核心技术突破，发挥信息化对经济社会发展的引领作用”。(11)习近平出席全国网络安全和信息化工作会议并发表重要讲话[EB/OL].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网， (2018- 04-21)[2021-06-15]. http：//www.gov.cn/xinwen/2018-04/21/content_5284783.html.这段话中有两个关键词我尤为关注，一个是“千载难逢”，一个是“引领”。前几次工业革命，我们均无缘参与。新中国成立后，历经长期艰苦努力，我们建立起门类最全的工业体系，但仍处于大而不强的窘境，我国的工业化进程也远未完成。虽然我们没有参与信息技术的源头发明和早期发展，但归功于改革开放，我们扎扎实实地赶上了信息化的第一波浪潮，并借助信息化的第二波浪潮进入信息技术应用的领先行列。应该说，中国完整地赶上了这次互联网革命带来的历史机遇期，并积累了具有一定优势的技术基础、应用基础、产业基础和人才基础。当然，由于关键核心技术的缺失等原因，我们还处于追随者的位置。所谓“引领”，我认为应该是信息化发展模式的“范型变迁”，信息技术需要完成从“工具”“助手”到“主导”“引领”的角色变化。

数字文明时代的到来已经成为全球共识，大力发展数字经济也已成为发达国家的路径选择。数字经济的基础就是人类社会经济活动的全面数字化，这不仅涉及信息技术及其产业的发展，更涉及传统行业领域的转型发展，我将其总结为“数字化转型、网络化重构、智能化提升”，数字化奠定基础，实现数据资源的获取和积累；网络化构建平台，促进数据资源的流通和汇聚；智能化展现能力，通过多源数据的融合分析呈现信息应用的类人智能，帮助人类更好地认知复杂事物和解决问题。2019年，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发布的《2019年数字经济报告》中指出：“数字经济的经济地理没有显示出传统的南北鸿沟。它一直由一个发达国家和一个发展中国家共同领导： 美国和中国……它们占全球70个最大数字平台市值的90%。而欧洲在其中的份额为4%，非洲和拉丁美洲的总和仅为1%。”(12)联合国贸易和发展会议.2019年数字经济报告 价值创造和捕获： 对发展中国家的影响[EB/OL].(2019-09-11)[2021-06-15]. https：//www.sohu.com/a/340404220_398084.当然，与美国相比，我们的差距还较大，还是追随者的角色，只是在人口规模上，我们拥有优势，国内诸多网络平台正是依托于庞大的用户规模，在全球范围内形成了一定影响力。

与西方发达国家相比，中国发展数字经济具有后发优势，路径依赖小。应该说中国数字经济发展在不少方面处于全球领先地位，例如，2017年麦肯锡报告中提到了中国数字经济的发展情况，数据显示中国拥有全球最大的电子商务和移动支付市场。(13)麦肯锡发布报告： 中国数字经济蓬勃发展[EB/OL].人民网，(2017-12-13)[2021-04-01]. http：//finance.people.com.cn/n1/2017/1213/c1004-29702654.html.我认为，这个现象的背后就有后发优势的作用，对西方国家来说，直至现在，信用卡、个人支票仍是消费的主要支付方式，由于已有较长历史，要改变并不容易。而在中国，移动支付已经非常流行，甚至开始发展到人脸识别支付，我相信，未来中国很多人将不会再用到信用卡和个人支票。历史包袱小，人口基数大，更易接受新概念和新技术，并形成创新的聚集效应，这对发展数字经济无疑是一种利好。

我们发展的“短板”主要在于核心关键技术的缺失和原始创新精神的不足，这就需要我们加强科技创新，一方面要补关键“短板”，另一方面要下大力气发展“长板”，这是中国科技界被赋予的历史使命。

彭青龙：大数据挖掘对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都是重要的研究领域，数据的处理和应用是世界各国的关注焦点，大数据挖掘的核心技术是什么？如何做到从浅层次的数据处理向深层次的数据运用转变？大数据的滥用和数据隐私被侵犯是大数据时代引人关注的问题，如何从根本上减少、甚至根除这种现象？

梅宏：大数据有所谓“4V”的特征，即海量、多样性、速度快和价值密度低，其中海量和多样性是更为关键的两个因素，大数据不仅仅体现在数据的海量，还更多地体现在多元(多源)数据的碰撞融合上。我认为大数据的核心技术支撑可分为两个方面，一是计算技术对大数据的管理和处理的支撑，这里面存在很多新的技术挑战和发展机会；二是数据的分析应用方法，即如何从大数据中发现规律及其蕴含的价值。毫无疑问，数学方法和领域知识对数据分析应用均至关重要，但是，没有计算技术的支撑，再好的方法也将无济于事。

看待数据应用有两个视角，一是方法论视角，即我们用大数据去逼近、模拟现实世界，从而寻找现实世界的运行规律。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就像我们今天在这个房间的访谈活动，如果我们能够以足够小的时间尺度和空间尺度，完成这个房间360度无死角的数据记录，我们就构建了今天这个房间的数据空间，进而可以进行分析、复现现象、发现规律。二是本体论视角，即将数据本身作为研究对象，探索其中的规律性，就像基于大数定律的统计学看待数据的方式。数据是反映自然世界的符号化表示，如果自然世界作为客观存在是具备某些共性科学规律的，那么数据空间是否也具有独立于“领域”的一般性规律？是否存在这个意义上的“数据科学”？其中的基础理论是什么？对这些问题，当前还未形成共识。

数据的滥用已经在较大范围内存在，隐私保护毫无疑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一个主要的争议点在于保护个人隐私和获取便利性之间的平衡问题，实际上，隐私概念本身是随着社会发展而不断变化的，技术的进步也在不断缩小我们的隐私空间。在电话发展的早期阶段，很多人为了便于联系，会主动将自己的号码发布到电话黄页上，这实际上也是个人信息的披露。在现代社会，数据安全和隐私保护会成为我们必须面对的挑战性问题，单靠技术手段是难以解决问题的，需要以立法作为底线支撑，同时还需要社会构建相应的伦理和道德规范，特别是对从业的技术人员需要有相应的道德要求和素质培养。每一个生活在数字社会的个体，更需要培养必要的信息素养。

彭青龙：在19世纪，科学技术的兴起，引起了科学研究范式的变化，人文社会科学，特别是社会学越来越多地采用实证研究的方法研究社会问题。在今天的大数据时代，运用大数据研究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问题又变得“热门”起来，比如，兴起于欧美的数字人文就是明显的例证。然而在中国，数字人文的发展依然缓慢，其中的原因固然很多，您从科学家的角度，如何看待数字人文在中国发展迟缓的现象？数字人文是科技人文的一部分，您如何看待“科技人文命运共同体”的理念？

梅宏：我认为，就像存在参与“卢德运动”的劳动者一样，有反对者对科技进步产生质疑是正常的事，但对于大部分民众来说，注重追求高品质的生活是自然需求，科技进步恰好能满足此类需求。科技进步的目的在于更好地为人服务，我想，这是科技人文领域重点关心的事情。科技应该是向善的，但我们也难以保证每项技术都不会被滥用。以核技术为例，一方面，核武器一旦被使用，对人类将是灾难性的，但由于其巨大的威慑力，也避免了不少常规战争的冲突；另一方面，核能也为人类社会带来了一种全新的能源模式，甚至有科学家将其视为人类能源的终极解决方案。繁荣人类物质文明必须依靠科技进步，但科技的发展绝不能违背人类生存的宗旨。在这个背景下，数字化人文研究的重要性就凸显了，当所有的历史资料都数字化以后，我们便有可能梳理人类文化脉络的形成过程。近年来，中国地学界的科学家正在发起一个关于地学大数据的项目，名为“深时数字地球”，其目标是搭建全球地球科学家与数据科学家合作交流的国际平台，推动地球科学在大数据时代的创新发展。其中的一项任务，是要完成自科学革命以来所有地学类研究论文的数字化，从而构建人类地学研究领域的数字化全景图，以便学者们对地球的形成演化进行深入研究，力图重建完整的生命演化历史。

我认为，“科技人文命运共同体”的理念是十分重要的。由于人性和社会的复杂性，人文研究的价值之一就在于它能够促进科技的向善。追求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是自然趋势，也是不可阻挡的，但是，对科学技术发展可能带来的伦理道德问题也必须予以高度关注。大数据时代带来的个人隐私数据泄露、无底线的算法推送、算法歧视等系列问题，往往都是源于伦理道德底线的缺失。实际上，对高度数字化后的社会所面临的问题，在很多科幻作品里都有描述，如电影《终结者》里存在的“天网”，就涉及互联网和人工智能未来对人类社会的掌控。解决这些科技推动社会发展时产生的伦理道德问题，需要人文学家和科学家的共同努力。只有保证科技以正确的方式被运用，注重培育大众的科技素质，才能让科技创新真正有益于社会发展。

彭青龙：培养大学生的创新思维是人才培养的目标，然而，现实情况是大学生的逻辑思维、想象思维等相对较弱，导致学生思想创新能力和实践创新能力不强。您认为大数据思维的内涵是什么？对学生的创新思维的育成可能产生怎样的影响？您认为在大数据时代我们该如何培养学生的创新思维？

梅宏：所谓思维，是一种构造心理联想和对世界建立模型的脑力过程，是对信息的处理过程，用于建立概念、解决问题、推理和决策，也可将其简单视为看待问题、理解问题、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创新思维的基础是批判性思维和个人能力，批判性思维让人拥有质疑权威的勇气和思路，而个人能力则决定了进行科技创新研究的上限。大数据思维也可被归为更早在计算机领域提出的计算思维，可以理解为是用计算的方式去建模、理解和解决具体问题的思维。因此，我将大数据思维归为在这个数字时代碰到现实问题时，认识问题并解决问题的一种方法学。“数字化生存”的时代已经到来，这个时代需要“数字化生存能力”，这个概念于20世纪90年代由西方学者尼葛洛庞帝提出，(14)尼古拉·尼葛洛庞帝.数字化生存[M].胡泳,范海燕,译.海口： 海南出版社，1997.为了更好地“建立概念、解决问题、推理和决策”，我们需要具备与“数字化”和“数据为中心”相匹配的新的思维方式。大数据的重要作用在于为人类认识复杂系统提供了新思维和新手段，提供了一种通过数据去理解现实世界和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法。对于现代社会而言，一个人无论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我认为一些基本的思维能力是应该具备的，如哲学思维、逻辑思维等。除此之外，用计算的思维去看待这个世界，通过编程的方式去建模和求解，也应该成为未来社会生存的必备能力。

彭青龙：大数据对人才培养将产生越来越深远的影响，甚至有论者认为将会引发一场学习革命和教育革命。您认为基于大数据的智能教育将给传统的课堂教学和课外学习带来哪些变化？大数据对人文学科是解构性的，这是我的判断，那么应该如何在大数据时代提高学生的人文素养？大数据时代的大学文化具有怎样的特征？我们如何建设基于大数据又兼具人文情怀和科学精神的大学文化？

梅宏：我认为，您说的智能教育应该是指基于大数据、AI辅助的教育。当前，AI辅助教育正处于非常“热”的阶段，其宣称的理念是基于数据去分析了解学生的能力和特长，区分学生之间存在的差异性，实现“因材施教”。我个人以为，教育不是针对天才的，其对象是一般的普罗大众，由于人与人之间存在差异，因此个性化教育就很有必要,大数据也确实可以帮助我们发现不同学生的问题和特长。但是，我也观察到，当前有不少AI辅助教育不仅没有做到因材施教，根据学生的特长进行个性化培养，反而有意或无意地走入了误区。传统的教育模式放在线上进行绝非AI辅助教育，这种基于既定的“知识模板”，根据行为或测试数据的分析去发现学生的弱项，然后靠“题海”战术去弥补学生“弱项”的教育方式，更像是一种对大数据和AI技术的滥用，结果是最终将学生“归一化”，严重违背了个性化教育的规律。我认为，对个体能力特长的尊重才应该是教育的首要前提，因材施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当然，我们也需要承认，在教育资源不平衡甚至缺乏的情况下，数字化教育还是能够起到积极的辅助、补充作用。

随着数字文明的到来，社会民众都将遇到信息素养提升的问题。在不远的将来，很多服务性岗位可能面临被机器替代的风险，如何让这些有可能被替代的民众适应变化，减少失业风险，也是信息素养培育需要重点研究的问题。另外，随着现代社会网络的发达，自媒体的兴起导致信息量激增，也对现代人的信息辨别能力和独立思考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

我认为大学生人文素养的提升是非常重要的，在大学教育中属于通识教育的范畴。我们不能只是开展专业教育，对于培养未来社会合格的个体而言，人文素养和科技素养都非常重要，一个人若没有人文素养就会出现很多的缺憾。因此，大学的人文素养教育还需要加强。面向未来，对科技素养和人文素养的培育缺一不可。

对于大数据对人文学科存在解构性这个问题，考察现代科学的发展，现代科学整体呈现出解构性强、学科划分细等特征，这也是“还原论”方法学的自然结果。但从“系统论”的视角，细致分科研究后，如何形成一个整体认知？“还原论”在这方面是有欠缺的。要实现对整体的系统化理解，单单搞清楚基本构成元素的性质是远远不够的，对基本元素之间连接交互关系的理解就显得至关重要。相比之下，中国文化更具有系统观，很多东西都是从宏观角度来考虑，还常常强调“天人合一”的观念，缺点则是对结构、细节关注不够。所以说，任何一门技术、一种方法都有可能存在双面性。大数据给我们带来了透过数字映像去了解物理世界的途径，好处是十分显著的，但是，映像的片面化或碎片化，过度地依赖量化数据，也可能导致我们的理解出现偏差甚至错误——特别是在当前很多大数据应用是基于关联和关系，缺少因果关系分析的前提下，因此保持对大数据应用结论的审慎态度十分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