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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吵架的人,或瓦西里耶夫岛之夜》中的原型解读

2021-12-04赵晓彬刘淼文

关键词:洛夫斯基诺夫原型

赵晓彬 刘淼文

(1. 哈尔滨师范大学斯拉夫语学院,哈尔滨 150025;2. 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北京 100089)

众所周知,19世纪俄罗斯传统文学、绘画、雕塑等整个艺术领域几乎都以真实再现社会历史面貌为宗旨,其核心原则在于最大限度地了解“社会人”身上存在的现实性。自象征主义运动以来,整个艺术领域发生了一场文艺革命,传统的艺术原则让位于对“个体人”的理解,人不再是社会现象,而成为面对永恒时间和无尽宇宙的心灵载体。在传统世界倾塌、新世界充满未知的条件下,作家开始青睐新现实、新艺术;同时,由于整个艺术受到叔本华、尼采、伯格森、弗洛伊德等非理性哲学、心理学的影响,20世纪上半叶俄罗斯出现一大批非传统小说。非传统小说是基于现实条件,借助装饰、新神话、幻想,以及变形等各种手法或风格来构建艺术世界的小说。(1)Скороспелова Е.Б. Русская проза XX века: от А.Белого (《Петербург》) до Б.Пастернака (《Доктор Живаго》)[M].М.: ТЕИС, 2003: 51.在这种新型小说叙事中,作者—主人公—读者之间主客关系随即发生变化: 传统小说里,读者并不扮演角色,仅为消极的接受者;非传统小说则需要读者参与创作,共同完成小说艺术世界的构建;小说中新的主客关系又催生出新的体裁意识。人的个体精神世界第一次获得与社会现实存在同等重要的价值地位。(2)Лейдерман Н.Л. Липовецкий О.М. Современная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Книга 1[M]. М.: УРСС, 2001: 10.这种个体精神世界即艺术的“第二空间”,为20世纪俄罗斯小说开辟了新天地,日后许多知名小说家诸如扎米亚京、皮利尼亚克、加兹达诺夫、纳博科夫、巴别尔、奥列什、瓦金诺夫都走上了这条创作道路。

俄罗斯学者将这种非传统小说大致分为以下几种: 第一,思想小说,是指反映时代思想导向,具有特定社会背景的意识形态小说;第二,主观史诗小说,是指将人的精神世界置于历史大环境下而创作的小说;第三,关于艺术家的小说;第四,自传小说及回忆录小说。(3)Скороспелова Е.Б. Русская проза XX века: от А.Белого (《Петербург》) до Б.Пастернака (《Доктор Живаго》)[M].М.: ТЕИС, 2003: 181.“关于艺术家的小说”又有多种小说体裁变形: 知名艺术家传记,关于创作行为的小说,以及元小说。(4)Скороспелова Е.Б. Русская проза XX века: от А.Белого (《Петербург》) до Б.Пастернака (《Доктор Живаго》)[M].М.: ТЕИС, 2003: 200-201.在“关于艺术家的小说”里,作者有意地将现实人物代入小说,借助原型手法巧妙地开辟第二空间,即隐性艺术空间。人物原型成为揭示隐性空间至关重要的钥匙,故又有“带钥匙的小说”之称。

“带钥匙的小说”是一个比较泛化的概念,最早出现在16世纪西班牙,17世纪之后在法国文学中流行,在中国被译成“影射小说”,(5)福斯特.如何阅读一本小说[M].梁笑,译.海口: 南海出版公司,2015: 202.这类小说的原型人物个性往往较为鲜明,甚至具有某种缺陷,所以一般具有影射现实的功能。在20世纪20年代俄罗斯文学中出现了一批类似的小说,卡维林的长篇小说《爱吵架的人,或瓦西里耶夫岛之夜》(《Скандалист, или Вечера на Васильевском острове》)就是较为典型的一部。这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原型人物,如什克洛夫斯基、波利瓦诺夫、费定、卡维林等同时代著名学者和作家。原型人物成为理解该作品不可或缺的一把钥匙。

一、 《爱吵架的人,或瓦西里耶夫岛之夜》: 一部“带钥匙的小说”

卡维林小说世界中的许多人物始终以创作者形象出现: 如作家、学者、画家、文艺理论研究者等,这是一个颇为值得关注的问题。但其笔下的艺术家与朗吉努斯理想中的“艺术家”(6)何伟文.论朗吉努斯《论崇高》中关于艺术家的思想[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20(4): 83-91.相去甚远。卡维林笔下的人物,通常是带有缺点的,甚至是带有“恶魔”气质的。长篇小说《爱吵架的人,或瓦西里耶夫岛之夜》(以下简称《爱吵架的人》)中的涅克雷洛夫(Некрылов)便是如此。这部小说围绕语文学界新老两代人之间语文学思想之争展开。学院派代表洛什金(Ложкин)教授,表面上深受学生爱戴,风光无限,但却过着无聊的生活,且婚姻生活失败;而莫斯科形式派年轻一代学者涅克雷洛夫才华横溢,敢于变革文学,却受到老一辈学者的嘲讽及其文艺观的挑战。虽然涅克雷洛夫和洛什金在小说中只有一次相遇,并且恰逢洛什金逃离列宁格勒枯燥学术生活之际,但这次偶遇却意味深长。当洛什金艰难地穿过地面结有薄冰的街道时,正是涅克雷洛夫助其一臂之力;涅克雷洛夫知道洛什金教授曾公开演讲反对未来主义。

小说中用大量笔墨描写了老一代语文学者对年轻学者的不信任、反感甚至嫉妒,他们指责年轻人试图改变文艺成规:“硕士考试还没通过,他们就想把文学史变成电影,真是可笑。”“从本质上说,他们就是一些堕落的人,为了过放纵、腐化和不安分的生活而抛弃了业已习惯、可靠的科学院圈子的人。”(7)Каверин В.А. Cкандалист, или вечера на Васильевском острове[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8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80: 416.老学究们不希望破坏现有的科学轨道,不接受肆无忌惮的自由力量破坏他们平稳安定的生活。“这就是一种体系,威胁着他们办公室的生活存在方式,某些方面就像革命本身,对他们而言陌生而且无益。”(8)Каверин В.А. Cкандалист, или вечера на Васильевском острове[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8 томах. Т.1.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80: 416.然而,老学究们的生活亦非像表面上那么幸福。洛什金不仅厌倦自己庄重、一本正经的公式化生活,甚至对家庭生活也颇感绝望。“有家眷的人活着像条狗,死时却像个人样;单身汉活得像个人样,但死时却像条狗。”(9)Каверин В.А. Cкандалист, или вечера на Васильевском острове[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8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80: 403.于是他躲避所有人,甚至瞒着妻子一个人逃离了列宁格勒。当然,逃避现实并不能解决问题,最终他还是回到了生活的原点。对自由空间的恐惧,对人生道路的迷茫迫使他不得不屈服于自己貌似尊严实则卑微的命运。两代人的对立代表着两种文学观念及风格的对抗:“洛什金代表上个世纪一种平静地描写日常生活的诗学;涅克雷洛夫则代表一种用富有表现力的情节从整体上激发读者兴趣的诗学。”(10)Новикова О.А., Новиков В.И. Каверин: критический очерк[M].М.: Советский писатель, 1986: 83.

众所周知,从19世纪开始,俄国语文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正在逐渐摆脱纯文学的束缚走向人类话语及其精神体现的文本研究,即语文学所包含的范围愈加广泛,除了语言和文字,它还涉及历史、文化、社会、文学批评等诸多领域,是一个宏观的、综合性的概念。而语文学家则是指那些从事语言、文学研究及文学批评的专业人员。语文学作为一门包罗万象的学科,对于文学研究大有裨益。但也正由于此,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学院派曾一度把注意力投射于文本的细枝末节而忽视了文学本身的作品内涵。正如契诃夫所觉察到的:“教授们的观点是: 莎士比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之注释。”(11)Новикова О.А., Новиков В.И. Каверин: критический очерк[M].М.: Советский писатель, 1986: 59.随着社会革命浪潮波及文艺领域,对诗歌和小说的语文学研究变得越来越活跃。甚至许多诗人,诸如勃洛克、别雷、马雅可夫斯基都参与到诗歌的语文学研究中。这种前所未有的现象要求诗人和作家成为语文学家,而语文学家也应是诗人和作家。

有趣的是,20世纪初俄罗斯文坛习惯把“语文学家”和“爱吵架的人”等同视之。“爱吵架的人”中的“吵架”并非指日常生活中的“吵架”之意,而是具有一定的文化历史背景。“吵架”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已经出现,对于陀氏而言,“吵架”可以打破虚伪礼节、激化重大矛盾,正是在吵架中孕育着新生,在痛苦中创造了新时代。“爱吵架的人”擅于挑起各种事端、与对手争斗,让周围的人不得安宁;但这种人又追求人类的最高理想——自我完善,对未来充满希望。

小说中,匆匆出场的维克多·涅克雷洛夫给人一种看不清、摸不透的感觉。他既是作家,也是语文学者,还是“爱吵架的人”。(12)Каверин В.А. Cкандалист, или вечера на Васильевском острове[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8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80: 404.对于文学家而言,生活的意义在于创作。20世纪20年代,彼得堡-列宁格勒的艺术创作是生机勃勃的,但同时也处于革命后生存危机的争斗中。作为才华横溢的年轻作家,涅克雷洛夫对各种艺术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而以洛什金教授为代表的老一代语文学者既不愿退出历史舞台,也不愿承认新一代作家的创新工作。旧文学不会轻易让位于新文学,新旧文学的较量就寓于争辩、反抗,即“吵架”中。这里的“吵架”并不是进攻,而是防守或自卫。新事物的诞生往往会遭到大众的否定,甚至是耻笑。洛什金极力捍卫老一代人的创作尊严,而涅克雷洛夫则推崇艺术与生活的结合。然而,正如同艺术和生活是两条无法重合的轨道,艺术之争也永远是无解的。艺术永远是艺术,生活无法像艺术一样永恒不变。“他写过关于自己和自己朋友的好书,但却又背弃了这些朋友。”(13)Каверин В.А. Cкандалист, или вечера на Васильевском острове[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8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80: 449.

值得注意的是,涅克雷洛夫和洛什金都来自现实生活,正是这些生活原型激发着一代代读者无限的想象力。小说中新旧语文学者之间的“争吵”乃至涅克雷洛夫对自己书中“朋友们”的“背弃”,都是对现实人物的影射。小说中有意地将现实人物埋入情节线索,将原型导入小说事件和人物个性的描写中。同时,小说中还运用了与读者群信息不对等的原则营造出两个不一样的形象轮廓: 一是对普通读者而言的大轮廓,这是一种模糊形象,人物描写具有多义性,对其阐释也是公开的;另一是针对专业读者而言的内在形象,这种人物描写清晰明了,充满对文本外信息的引用抑或对信息导向的确定。后一类形象显然是借助生活原型,根据其特点逐层地揭开文本特征与作者意图。有背景知识的专业读者可以通过主人公的名字、性格、外貌特征、事件,围绕小说的通信、文本内部暗示、互文等一系列已知条件猜出小说中的生活原型,并厘清小说人物与现实原型之间的渊源。这就意味着,卡维林有意借助生活原型构建小说隐性空间,而原型则成为其阐释小说思想的一把“钥匙”。所以该小说的艺术价值,绝不在于表面上描写文学圈内几个现实人物的命运,而在于借助这些原型,即“钥匙”,揶揄地表达出作者关于当时语文学思想之争的看法,影射更潜性的内涵。

二、 什克洛夫斯基: 涅克雷洛夫的原型

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是卡维林同时代的形式派著名学者兼作家,是一位充满传奇、颇具争议的人物。正如《什克洛夫斯基传》的作者在开篇所写的:“他的生平——就是一部冒险小说。”(14)Березин В.А. Виктор Шкловский[M].М.: Молодая гвардия, 2014: 5.有鉴于此,同时代不少作家都通过创作评价过什克洛夫斯基其人其事,如艾亨鲍姆、迪尼亚诺夫,甚至远离这个形式派圈子的别雷。什克洛夫斯基常常被人写入小说,如布尔加科夫小说《白卫军》(《Белая гвардия》),奥尔加·福尔什的《疯狂的轮船》(《Сумасшедший корабль》),纳博科夫的《天赋》(《Дар》),尤里·安年科夫的《关于一些琐碎事的故事》(《Повесть о пустяках》),以及卡维林的《爱吵架的人》等都有他的影子。艾亨鲍姆在回忆什克洛夫斯基时指出:“他不仅是一位作家,更是一个文学人物,还是某种未完成小说和问题小说的主人公。”(15)Эйхенбаум Б.М. Мой временник: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проза и избранные статьи 20-30-х годов[M].СПб.: Инапресс, 2001: 135.作家们将什克洛夫斯基写进小说似乎是有据可循的: 首先,他拥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本身就是很好的创作素材,能满足读者猎奇心;其次,他爱吵架的喜好,自带话题热点;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他的言语行为方式。作为形式学派的领袖,什克洛夫斯基才思敏捷、口才极好,善于使用各种笑话故事揶揄调侃别人。

《爱吵架的人》的创作缘起于什克洛夫斯基对卡维林的一次讥讽。卡维林这样回忆道:“1928年冬我在迪尼亚诺夫那里与一位文学家会面,他活跃、机敏、才华横溢,让我们深信他知晓文学的一切秘密。说到长篇小说这一体裁,这位文学家强调,这种体裁即便是契诃夫也很难掌控,所以它(指长篇小说)在现代文学上不怎么成功并不令人诧异。我提出反对,他带着那总是有着非凡力量的讽刺,怀疑我写长篇小说的能力。我大怒说,明天我就开始写长篇小说,且这本小说一定是关于你的。他讥笑了我,但无济于事。第二天我就开始创作小说《爱吵架的人,或瓦西里耶夫岛之夜》。”(16)Каверин В.А. Очерк работы[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6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63: 10.卡维林所谓的“文学家”就是什克洛夫斯基。

在这之前,卡维林一直在构思一部关于大学生的长篇小说,但是小说内容尚不够充实。与什克洛夫斯基那次争论之后,卡维林将什氏以涅克雷洛夫的名字代入情节中,小说立刻光彩照人,人物鲜活了起来。小说问世之后,所有人都开始在小说之中寻找什克洛夫斯基的影子,什克洛夫斯基倍感委屈。什克洛夫斯基与卡维林相识大半生,关系微妙,正是什氏将卡维林领入当时彼得格勒文学圈,介绍他进入“谢拉皮翁兄弟”团体中,也是他的刺激让卡维林写出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17)Старосельская Н.Д. В. А. Каверин[M].М.: Молодая гвардия, 2017: 106.

形式学派在20世纪20年代末受到打压而式微,什克洛夫斯基本人也在被迫写下《一个科学错误的纪念碑》(《Памятник научной ошибке》, 1930)后封笔多年。《爱吵架的人》中的涅克雷洛夫与什克洛夫斯基一样,都追求文学革新,崇尚新型创作,研究新手法,但都在文学创新之路上饱受质疑甚至歧视。卡维林在文集《我们如何写作》(《Как мы пишем》,1961)中甚至认为这部小说如果没有涅克雷洛夫就不会成功。俄国学者拉祖莫娃指出:“这个主人公身上的‘什克洛夫斯基’的影子显而易见。涅克雷洛夫通往文学斗争之路,亦是语文学争论的缘由;为了赶超‘什克洛夫斯基’,卡维林将他变成了主人公。”(18)Свердлов М.И. Разумова А.О. Шкловский-персонаж в прозе В.Каверина и Л. Гинзбург[J]. Вопросы литературы, 2005(5): 44.

毫无疑问,涅克雷洛夫就是作者对什克洛夫斯基的揶揄。其证据主要有两点: 一是,小说主人公保留了什克洛夫斯基的名字“维克多”,即维克多·涅克雷洛夫;二是,小说题目及故事中“爱吵架的人”这个绰号即指代什克洛夫斯基。在“谢拉皮翁兄弟”团体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绰号,什克洛夫斯基的绰号就是“爱吵架的人”。小说中,作者介绍涅克雷洛夫时就写道:“作家,爱吵架的人,语文学家涅克雷洛夫睡在莫斯科快速火车上。”(19)Каверин В.А. Cкандалист, или вечера на Васильевском острове[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8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80: 404.

不过,这些都是普通读者看到的表层形象轮廓,而作为专业读者,我们还需了解原型人物在这部小说中的内在形象,为厘清这一点,我们需要将《爱吵架的人》与什克洛夫斯基20世纪20年代的自传小说进行比照,特别是写于1926年的《第三工厂》(《Третья фабрика》)。卡维林对什克洛夫斯基的创作非常熟悉,为了塑造涅克雷洛夫这一形象,小说中大量引用了什克洛夫斯基作品的语言,包括对话、掌故等,使得涅克雷洛夫由内而外都像一个活生生的什克洛夫斯基。如,什克洛夫斯基在回忆录《第三工厂》中用大量隐晦而碎片化的语言描写了“作者与时代”关系的主题,将这些零碎的信息拼接起来,就会看到整个时代的意识形态及作者的态度:“时间是不会出错的,它在我们面前不会出错。”(20)什克洛夫斯基.动物园·第三工厂[M].赵晓彬,郑艳红,译.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 143.再如,“亚麻”的隐喻贯穿全文,奠定了作者在时间态度上的基调:“我们是亚麻场上的亚麻。”(21)什克洛夫斯基.动物园·第三工厂[M].赵晓彬,郑艳红,译.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 167.“如果布里克的脚被切断,那么他会去论证,这样更方便。”(22)什克洛夫斯基.动物园·第三工厂[M].赵晓彬,郑艳红,译.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 189.“没有力量去抵抗时间,可能也不需要,可能时间是对的,它按自己的方式塑造了我。”(23)什克洛夫斯基.动物园·第三工厂[M].赵晓彬,郑艳红,译.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 218.接下来作者又写道:“害怕落后于自己的时代。所有人都很成功,突然觉得,你同意了‘没有腿更好’。”(24)什克洛夫斯基.动物园·第三工厂[M].赵晓彬,郑艳红,译.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 220.《第三工厂》中的“我”与时代摇摆不定的关系,恰是对现实的反映,如何与时代相处,是被它改造抑或是保持个性独立,这是什氏所面临的重要选择。

这一点与《爱吵架的人》中的涅克雷洛夫很相像:“坐在凳子上,我不知道怎样写,写什么,除了我的记忆,以及作家的躯壳,我一无所有。但我与我的时代和谐相处,我知道这是怎么做成的……”(25)Каверин, В.А. Cкандалист, или вечера на Васильевском острове[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8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80: 486.这似乎是卡维林为《第三工厂》中面对选择而摇摆不定的主人公所做出的选择。此话不仅体现了如何与时代相处,还凸显了形式学派“奥波亚兹”的普遍话语公式: 《堂吉诃德》是怎么写成的,果戈理的《外套》是怎么写成的。这种公式在《第三工厂》里也有: 如果我能够弄清《一千零一夜》是如何写成的……(26)什克洛夫斯基.动物园·第三工厂[M].赵晓彬,郑艳红,译.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 161.熟悉这个公式的读者,一眼就能看出其人物原型背后的诗学奥秘。

20世纪20年代,在当代人看来只是一个短暂的时期,但对于亲历者来说却有着尤为深刻的意义。卡维林在小说一开始就描写了那些人们,即“生于一个时代,养于另一个时代,渴望在第三个时代生活”。(27)Каверин, В.А. Cкандалист, или вечера на Васильевском острове[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8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80: 405.这一相对的时间观念,也是取自《第三工厂》。什克洛夫斯基在小说中讲述了一个关于波利尼西亚人的故事,波利尼西亚人用燃烧腐烂的树木来判断时间:“据说他们会烧林中腐朽的树木,树木烧得慢,以至于可以抽着烟,数着时间。据说树木选的不对的话,就会烧得很快,那样的话,整个部落就会死于未老先衰。”(28)什克洛夫斯基.动物园·第三工厂[M].赵晓彬,郑艳红,译.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 240.此故事在卡维林《爱吵架的人》里描写文学晚会情节时被重提:“同志们,霍屯督人有这样的部落,那儿人们用火苗来衡量时间。他们燃烧树木,树木烧得很慢。我在那儿写过这个。他们数时间很慢,然后他们迁徙到别的地方,那儿的树木烧得快好几倍。然后他们死了。在三年之内。同志们,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别用不同的方法来计算时间,而是应该利用时间的压力。”(29)Каверин, В.А. Cкандалист, или вечера на Васильевском острове[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8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80: 487.

毫无疑问,这正是卡维林从什克洛夫斯基作品中迁移出并埋入自己小说的一条重大线索。“应该利用时间的压力”这句话非常重要。它反映的是一种主旋律的变化,做出选择的征兆。这个隐喻在《第三工厂》里屡屡出现:“我们奥波亚兹不是懦夫,不会向风暴的压力让步。我们热爱革命的风,在每小时100俄里的空气中存活,被挤压。当汽车放慢到76迈时,气压会减小,这让人无法忍受。”(30)什克洛夫斯基.动物园·第三工厂[M].赵晓彬,郑艳红,译.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 144.这种隐喻非常巧妙,暗示了小说主旨。所以,《爱吵架的人》与《第三工厂》构成了互文关系。《爱吵架的人》中还有其他细节也可以看到什克洛夫斯基的身影。比如德拉戈马诺夫在谈到学生时说:“他们将骑着自行车经过你曾敲着鼓经过的地方”,(31)Каверин В.А. Cкандалист, или вечера на Васильевском острове[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8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80: 583.在《第三工厂》也有类似的表达:“朋友们,把我的肖像也挂在走廊吧……骑着自行车经过我身旁吧”。(32)什克洛夫斯基.动物园·第三工厂[M].赵晓彬,郑艳红,译.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 161.德拉戈马诺夫所说的另一句话也几乎是对什克洛夫斯基话语体系的戏仿:“不需要因为妻子、朋友、中国人和时间的原因溜到波斯去。也不需要用科学来交易。”(33)Каверин В.А. Cкандалист, или вечера на Васильевском острове[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8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80: 584.而《第三工厂》中“我”在给罗曼·雅可布逊的信中写道:“你不想用科学来交易,你是在保护它……我不是在交易,我是在用科学跳舞。”(34)什克洛夫斯基.动物园·第三工厂[M].赵晓彬,郑艳红,译.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 195.

此外,《爱吵架的人》中还参考了什克洛夫斯基的《动物园,或不谈爱情的信札,或第三个爱洛依丝》和《感伤的旅行》等传记小说语言。如德拉戈马诺夫关于涅克雷洛夫的俏皮话:“如果我是鲁滨逊,那么你就是荒岛上猴子们的代表。”(35)Каверин В.А. Cкандалист, или вечера на Васильевском острове[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8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80: 452.在《感伤的旅行》中就有类似的话:“如果我沦落到无人的荒岛上,成不了鲁滨逊,而是一只猴子,我的妻子会这样说我;我再没听过比这更可信的定义了。”(36)什克洛夫斯基.动物园·第三工厂[M].赵晓彬,郑艳红,译.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2016: 182.大量实例证明,卡维林有意运用似曾相识的俏皮话让熟悉什克洛夫斯基其人其文的读者联想到他。

不过,但凡作家着笔之处,必有虚构。卡维林笔下的什克洛夫斯基这一原型人物,实际上更多的是在强调其审美意义。1926—1927年卡维林在列宁格勒艺术史学院讲授当代小说课程的笔记手稿中谈及什克洛夫斯基小说叙事主人公时说过: 他的主人公在他的书中性格如此鲜明,若像他的文学作品主人公一样写他,他自己就会爬进小说。(37)Чудакова М.О. Тоддес Е.А. Прототипы одного романа[M]//Альманах библиофила. Вып. Х. М.: Книга, 1982: 177.所以什克洛夫斯基作为涅克雷洛夫原型的审美意义不容小觑。什克洛夫斯基本人在《汉堡计分法》一书中也写道:“我所写的那个什克洛夫斯基,很明显,不完全是我,如果我们相遇并开始谈论,我们之间还可能会产生误会。”(38)Шкловский В.Б. Гамбургский счет[M]. Л.: Издво писателей в Ленинграде, 1928: 106.什克洛夫斯基的创作中还掺入了许多与朋友之间的通信、自身经历以及周围朋友们的事件,但叙述者均非他自己。卡维林明显借用了这一手法,以什克洛夫斯基文学生涯为基础,截取列宁格勒这个小片段来构建长篇小说《爱吵架的人》。1927年什克洛夫斯基出版的《五个熟悉的人》这本小书之中就有这样一句话:“我说得比写得多。我所说的对创作有益,但却没写下来。”(39)Шкловский В.Б. Пять человек знакомых[M]. М.: Аки О-во Заккнига, 1927: 95.而楚达科娃等研究者称这些“没写下来的”就被卡维林记下并用以创作了小说《爱吵架的人》。(40)Чудакова М.О., Тоддес Е.А. Прототипы одного романа[M]//Альманах библиофила. Вып. Х. М.: Книга, 1982: 177.

以上事实足以说明《爱吵架的人》是建立在原型基础之上的小说。卡维林通过涅克雷洛夫这一人物揶揄了什克洛夫斯基的文学观。在卡维林看来,与墨守成规的洛什金相比,什克洛夫斯基也不过是走向了另一条死胡同。所以卡维林并未跟随什克洛夫斯基走向始于罗赞诺夫的新小说之路。这或许意味着,《爱吵架的人》是卡维林以反驳什克洛夫斯基文学观念为出发点,为解决现代小说发展路径之争所提供的一种可能性。在小说结尾处,德拉戈马诺夫与涅克雷洛夫进行了一次谈话,作家借德拉戈马诺夫之口说出自己关于这一争论的意见:“他们不会写长篇小说,但是为了将你描写出来,他们将学会这件事。他们将骑着自行车经过你曾敲着鼓的地方。”(41)Каверин В.А. Cкандалист, или вечера на Васильевском острове[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8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80: 583.这或许是卡维林对于什克洛夫斯基嘲讽他不会写长篇小说或长篇小说危机之论调的一种回应。

除了关于文学观念的争论,小说《爱吵架的人》还反映了当时文学创作实践的风向,其中涅克雷洛夫从莫斯科前往列宁格勒参加文学晚会受到冷遇这一情节就是最好的佐证。卡维林半个世纪之后回忆道:“《爱吵架的人》里有一章准确地传达了事实情况。为欢迎涅克雷洛夫光临,他之前的形式学派信徒们组织了文艺晚会,看起来似乎一切照旧,他们唱起了年轻形式学派的赞歌。我们依旧为形式主义者,但是维克多已不再是那个值得他们为其而死的凯撒王了。这整个舞台不是虚构的,而是按照鲜活的足迹来写的。”(42)Каверин В.А. Эпилог[M]. М.: Московский рабочий, 1989: 37.

三、 《爱吵架的人》中的其他原型

小说中除了涅克雷洛夫之外,还有许多其他人物也拥有现实原型。小说中与涅克雷洛夫联系最多的是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学者德拉戈马诺夫,这个人物的塑造被认为是借用了俄罗斯著名形式学派语言学家波利瓦诺夫的个人经历与学术观点。因为德拉戈马诺夫与波利瓦诺夫一样精通多门外语,是著名的东方学家。特别是,当维亚兹洛夫谈及德拉戈马诺夫时还说道:“第三天他出现在课堂上,穿着棉衬裤,请求大家原谅”,(43)Каверин В.А. Cкандалист, или вечера на Васильевском острове[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8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80: 417.这个经典细节为同时代人所熟知。不过,小说的虚构成分也很明显,有诸多细节与波利瓦诺夫并不吻合。比如,波利瓦诺夫自1921年始就不住在彼得格勒了。此外,小说里德拉戈马诺夫在课上阐述的语言学观点也不完全来自波利瓦诺夫,而是与波利瓦诺夫所反对的语言学家马尔(Марр Н.Я.)的语言学观更为接近,其核心是原始语音系统和语言发展三阶段说。德拉戈马诺夫的“言语生成原则”,则是对僵死的学院派语言的讽刺或抨击,而后来由大学生列曼宣读的论文实际上是由波利瓦诺夫与语言学家雅库宾斯基(Якупинский Л.П.)共同创作的。大学生列曼的现实原型应该指的是文艺学家克列曼(Клеман М.К.)。小说中列曼替德拉戈马诺夫在东方语言学院课上宣读论文这一情节,来自卡维林的另一本书。

卡维林在彼得格勒大学上学时研究过先科夫斯基(Сенковский О.И.)教授,还写过关于他的书,在这本书中记录了一件类似的事情:“在1850年的某个学年放假前隆重的闭幕活动上,人民教育部长和许多大人物都出席了先科夫斯基教授要做的《俄罗斯名义的古代》的演讲。活动在学校大礼堂举办,人满为患。在演讲要开始之际,一个坐在前排的德国人说他是教授的律师,并称论文将由他代为宣读。一开始的时候很正常,随后突然强调以俄罗斯族为首的斯拉夫民族应像古时候一样拥有优先权……整个古老的历史没有别的,只是斯拉夫民族的编年史。观众很快明白这是一种讽刺,哈哈大笑,教育部长愤然离席,随后大人物们跟着离席,这个德国人宣读完了论文,尽管当时已经没任何一个人能听进去一个词汇了……”(44)Каверин В.А. Барон Брамбеус[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6 томах. Т.6.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63: 459-460.迪尼亚诺夫作为这篇小说创作的见证者,曾与作者探讨过创作,迪尼亚诺夫认为这个演讲对德拉戈马诺夫来说是个绝妙的结尾,他与卡维林一起创作了德拉戈马诺夫这些搞笑的演讲词,但是小说里有关论文和打印机遗失的情节则是卡维林自己想出来的。

在小说中占据很大篇幅的洛什金教授的原型,则是苏联著名语文学家、科学院院士拉夫罗夫(Лавров П.А.),但据作者所言,这个形象的创作使用了作者对艾亨鲍姆的印象与他的生平经历。但艾亨鲍姆是形式派学者,小说中古板的洛什金与之完全不一样。洛什金三十年如一日耕耘在自己的学科里,却未能精通自己所研究的学科,用小说中的话说:“他看守着它,就像按保罗皇帝命令守候在路旁三十年的士兵一样……不,比这个还惨,他守候着它,就像守在干草垛旁的狗一样。”(45)Каверин В.А. Cкандалист, или вечера на Васильевском острове[M]//Каверин В 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8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80: 402.这句话形象地展现了老学究们墨守成规,伺机打压新一代形式派学者的心理。

小说中大学生诺金(Ногин)的原型正是卡维林自己。熟悉卡维林的读者很快就可以在小说中找到作者的自传痕迹。诺金是东方语言学院的大学生,当年卡维林在彼得格勒大学(后来的列宁格勒大学)历史语文系学习的同时,也在东方语言学院阿拉伯语部学习过。卡维林研究过学者先科夫斯基,在小说中这也是诺金的研究课题。此外,小说中诺金的朋友回忆起诺金喜欢德国浪漫主义作家霍夫曼,卡维林在传记中回忆大学时代也说过类似的话语:“在课上,对德国浪漫主义作家们着迷,我穿着巨大的外套……”(46)Чудакова М.О. Тоддес Е.А. Прототипы одного романа[M]//Альманах библиофила. Вып. Х.М.: Книга, 1982: 183.卡维林学生时代对德国浪漫主义作家霍夫曼非常着迷,其参加的文学团体“谢拉皮翁兄弟”这一名字就来源于霍夫曼的中篇小说,而这名字正是由卡维林提议、隆茨解释、众人最后同意的。此外,小说里诺金是涅克雷洛夫的忠实拥趸,到后来渐渐找到自己的路径,下定决心当一个作家。现实中卡维林也是什克洛夫斯基形式学派的拥护者,很长一段时间是“谢拉皮翁兄弟”中最偏向形式学派的作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证据就是,小说中有大量卡维林早期未刊发作品的影子。卡维林的第一篇文章刊发于1926年,是关于先科夫斯基的。如《斯瓦默丹》《第十一公理》,还有早期一直未刊发的诗歌创作,却被作为事实材料用于塑造诺金,这些作品虽未出版,但在“谢拉皮翁兄弟”与彼得格勒文艺圈子里小有名气。高尔基因此从诺金的诗歌中看到了卡维林的原型,因为诺金在小说中承载了卡维林对于文学特别是长篇小说的看法,认为小说革新就在于寻找新的叙事方式,并将其付诸创作实践。这一理论核心实际上来自俄罗斯数学家、几何学家拉巴切夫斯基(Лобачевский)的理论。“我将拉巴切夫斯基的理论引入文学。此为平行短篇小说。我在一页纸上将两篇小说合二为一。”(47)Свердлов М.И. Разумова А.О. Шкловский-персонаж в прозе В.Каверина и Л.Гинзбург [J]. Вопросы литературы, 2005 (5): 44.卡维林的第一部短篇小说《第十一公理》就是以这种形式创作的。

小说中另一人物——罗伯特·秋芬(Реберт Тюфин)的原型稍微复杂一些。根据楚达科娃与陀捷斯的仔细研究,这个人的原型也是复合的,综合了费定与阿·托尔斯泰两个人的影子。(48)Чудакова М.О. Тоддес Е.А. Прототипы одного романа[M]//Альманах библиофила. Вып. Х.М.: Книга, 1982: 186.秋芬的话语及其在小说中的书信与费定关系密切,而其个性与行为方式则参考了阿·托尔斯泰。这一人物形象的设计,根据卡维林的回忆,也是在迪尼亚诺夫的帮助下完成的。这个人物在初版时叫罗伯特·秋芬,1930年再版时改为沙霍夫斯基(Шаховский),肖像描写也发生了变化,而1935年版和1963年版的名字则改成了布加金(Путятин),1980年代的版本却沿用第一版名字——罗伯特·秋芬。小说中有一段写到涅克雷洛夫与秋芬在出版社门口的对话,涅克雷洛夫如此评价秋芬:“你和爱伦堡总是写得一样。你别生气,爱伦堡是个不错的作家。甚至连主题都一样。”(49)Каверин В.А. Cкандалист, или вечера на Васильевском острове[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8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80: 451.秋芬是个完全不懂笑话的人,这一点与不苟言笑的费定又很相似。越说到后面,涅克雷洛夫就越来越没耐心:“你是斯塔纽科维奇(Станюкович),他不仅写海上短篇小说……他还写长篇,三卷、四卷、五卷那么写,这些小说你也会写,你可以去读一下,非常像,在文学理论上这叫作趋同化。”(50)Каверин В.А. Cкандалист, или вечера на Васильевском острове[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8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80: 451.趋同化,这是一个很严肃的批评,直接否定了作家的创新能力,意味着将文学作品当成工业产品来写,复制出一卷又一卷毫无新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东西。这段谈话很明显参考了什克洛夫斯基出版于1927年的《五个熟悉的人》里对费定的创作评价:“康斯坦丁·费定生我气,说我没有读完他的小说……并非如此,我在课上分享过他的小说,并且读完了。他把小说分成了几部分,由此组成新的,在司各特、狄更斯和爱伦堡影响下的小说。抛下陌生化和斯特恩的游戏,我可以去拜访屠格涅夫笔下抒情的地方。但是,费定的本土长篇小说写得并不太成功,这就是我不喜欢他的原因。”(51)Шкловский В.Б. Пять человек знакомых[M]. М.: Аки О-во Заккнига, 1927: 97.在什克洛夫斯基看来,费定最大的问题就是无法将创作本土化,《城与年》即是如此。

小说里还有几个人物也有现实原型。比如,维拉奇卡·巴拉巴诺娃的原型被认为是叶莉扎维塔·多鲁哈诺娃,画家德米特里耶夫的妻子;格克切耶夫父子的原型被认为是历史学家谢戈廖夫父子。(52)Чудакова М.О. Тоддес Е.А. Прототипы одного романа[M]//Альманах библиофила. Вып. Х.М.: Книга, 1982: 183.

结 语

《爱吵架的人》是卡维林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一开始构思的是关于大学生的故事,但受什克洛夫斯基的嘲讽,卡维林赌气将什克洛夫斯基作为小说原型以涅克雷洛夫的形象展现出来。卡维林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只有青年时代才会做这样的决定,也只有青年时代可以如此坦诚地带着笔记本跟着自己未来的人物形象走……很明显,他完全相信长篇小说没有前途,或者希望在这非比寻常的决斗里更小心一些。”(53)Каверин В.А. Очерк работы[M]//Каверин В.А.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6 томах. Т.1. М.: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1963: 10.卡维林年轻时曾是什克洛夫斯基的追随者,形式学派的拥趸,但是小说《爱吵架的人》一出版,评论界惊呼“卡维林被除名了”。事实并不完全如此,卡维林只是在某些具体文学问题上与什克洛夫斯基产生分歧,卡维林更倾向于温和的迪尼亚诺夫的道路,毫无疑问,迪尼亚诺夫是形式学派的另外一极。迪尼亚诺夫甚至还帮助卡维林设计了小说中德拉戈马诺夫与秋芬的形象。卡维林借助一系列现实人物原型,更好地反映了当时的文学现状。但需要指出的是,所有的原型人物都不可能与现实人物一一对等,小说人物具有虚构性,应该看到人物的文学审美性。卡维林借助“钥匙”影射现实人物,描绘了文学形势的变化和形式学派文学观念的核心思想,但更为重要的是,卡维林以自己的长篇小说回应了什克洛夫斯基关于长篇小说危机的论调,证明了这一体裁的合理性。可以说,《爱吵架的人》是俄罗斯最早的现代主义元小说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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