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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飞鸟意象看魏晋诗人对理想与自由的追寻

2021-12-04蒋聪慧

关键词:阮籍曹植嵇康

蒋聪慧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33)

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动乱的年代,社会动荡不安,政权更迭频繁,传统儒学经义价值体系已经崩塌,文学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进入自觉的时代,同时文人的人格意识逐渐觉醒。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的理想大都是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振兴国家,但魏晋时期王权混乱黑暗,知识分子往往投路无门,政治的失意让文人们身心受到拘束,此时的飞鸟意象与诗人们的人生经历紧密结合,充满了复杂深沉的内涵,早已不再是《诗经》和《楚辞》中的简单起兴对象,受文学自觉潮流的影响,它开始承载着魏晋南北朝各个时代各个诗人寄予的各种不同的情感。

一、束翅难飞的困顿之鸟

(一)展翅欲飞的慷慨

曹植自幼就显现独特的文学天赋,《三国志·魏志·陈思王植传》载:“(植)年十岁馀,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1]曹植自幼跟随父亲南征北战,加上天资聪颖,为人性格也颇类曹操,为此深得曹操的宠爱,曹操对他也有重用之意,在曹植身上寄予了殷切的期待,所以在这一时期曹植一度有被立为嗣子的可能,也有可以大显身手实施宏图抱负的机会。青年时代的曹植高步建安,这时期曹植的诗歌充满了蓬勃的朝气和追求理想的精神,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憧憬,诗歌中出现的飞鸟意象蕴含着他积极仕进,乐观向上的进取之志。《铜雀台赋》诗云:“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2]是曹植对自己的父亲开创的伟业进行歌颂与赞美。通过白鸟争鸣欢唱的美景侧面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再如《公宴诗》中:“明月澄清影,列宿正参差。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2]曹植以贵公子的身份,过着悠游自在的生活,宴接宾客,饮酒赋诗。此诗的情调欢唱高昂,是青年时代的曹植朝气蓬勃、自信乐观的真实写照,也充分映照了刘勰所说的:“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的建安文学思想特点。代表曹植前半生的“欢鸟”只是作为良辰美景的欢乐氛围中的一种组成因素而出现的,是为愉快景象作铺垫、为制造喜悦情境提供服务的。是一种近乎纯客观的 、物性的飞鸟而己,其意义顶多不过是人惬意心境的外化[3]。

(二)迁徙困顿的孤独

年少轻狂,曹植行为放达举止不谨慎,“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且还在酒后“乘车行驰道中,开司马门出”[1],这给了善于心术的曹丕可乘之机,曹植被陷害,在政治上算是失了大势。曹操死后,曹丕继任为王,立刻清除其政敌及其羽翼,杀丁仪,遣诸侯,曹植再不能为朝廷所容。曹植数次被贬迁徙,幸赖太后保护才得以保全性命,曹丕死后,曹睿执政,曹植以为出头之日到了,接连写上表请求任用,对国家事务表现出了极大的关心,建功立业,是曹植至死不解的情结。然而曹睿只是给予曹植生活的优待,绝不允许他参与政事,曹植最终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理想彻底泯灭,在怅然绝望郁郁寡欢中结束了他年仅41岁的生命。

实际生活遭遇与心理期待产生了巨大落差,无法施展政治抱负,一种浓厚的怀才不遇的失意情绪在心中蔓延,这种失意情绪使曹植诗歌中轻快浪漫的飞鸟变成了孤独哀愁之鸟。曹植对孤鸟意象投射了更多的感情,曹植的身世遭遇,使他对鸟之孤独失群,常羁罗网的不幸,感触尤深,《野田黄雀行》中:“利剑不在掌,结交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 ,少年见雀悲”[2],表明了当时曹植处境的险恶,“黄雀投网”象征着自己和朋友悲惨的境遇,诗人面对着这一切,抗争无力。曹植自恃才华却无人问津,政治的迫害,自由的枷锁使他的人生价值难以实现,内心自然是郁郁寡欢。《赠王粲》中“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鸳鸯指王粲也指自己。但诗人所能做的只有困在原地,茫然失措,感叹“悲风鸣我侧,羲和逝不留”[2],在时间的加速流逝中感受这种孤独与悲哀,这是作为独立个体与生俱来而又无法排遣的生命体验。孤鸟是魏晋时期诗歌中比较普遍的飞鸟形象,它象征了大多志士在困境中的心态,孤鸟意象是在欢鸟意象上的进一步发展,不再只是单纯的为景物服务的客观物象,而染上了主观情绪的色彩,是诗人情绪的外化,鸟具有了鲜活的情思,客观物象和主观情绪相交融,在诗人人生经历的现实基础上传情达意,抒写诗人的心路历程,显示着诗人对人生的复杂感悟和对悲美的深刻理解。

(三)留恋故都的思情

值得注意,曹植诗中还有一种归鸟意象。曹植长期迁徙频繁且环境恶劣,加之政治失势的潦倒引发了诗人的思乡之情,归鸟寄托了诗人思念故都,渴望亲人团聚之情。在失题诗中:“游鸟翔故巢,狐死反邱穴。我信归故乡,安得惮离别。”[2]诗人将对故都的留恋不舍寄托在游鸟身上,深深眷念之情和迁逝之悲尽在字里行间。黄初四年,曹植曹彪同行回封地途中,遭到监国使者的阻拦,限制他们的同行,曹植愤怒难堪,临别之际,百感交集作《赠白马王彪》赠别曹彪。诗中云:“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常太息。”[2]“归鸟”代表被迫离京的曹植对故都的眷顾,秋日原野、归鸟孤兽此等荒凉景象更烘托出诗人内心的穷愁凄苦,与兄弟曹彪的离别,加剧了诗人对自己命运不知何处归的迷茫。飘零在外,内心的孤独化作思念,曹植多次在诗歌中表达对兄弟友朋的思念。《杂诗》其一:“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影忽不见,翩翩伤我心。”[2]孤雁即是曹植自己,悲哀和思念萦绕于胸中,归行的鸟儿寄托了曹植深深的思情。

(四)追求自由的渴望

曹植也有摆脱罗网束缚,飞向理想境界的渴望,在曹植笔下有一类自由之鸟代表了诗人对摆脱枷锁飞向自由的渴望和保持高洁人格的追求。其《言志诗》云: “神鸾失其俦, 还从燕雀居”。[2]“神鸾”象征诗人自己及其高洁的品格,虽在燕雀居,但高洁的品格不容侮辱。曹植在枷锁中仍然没有放弃对自由和理想的追求。《情诗》中云 :“微阴翳阳景,清风飘我衣。游鱼潜绿水,翔鸟薄天飞。”[2]在重重束缚中的曹植看见鱼儿安然潜游,鸟儿自由飞翔,内心十分羡慕拥有自由和快乐的息息万物,曹植的“自由鸟”意象是诗人对自由人格渴望的寄托。但此种“自由鸟”在曹植这里还属于幻想形态,现实仍是“进无路以效公,退无隐以营私,俯无鳞以游遁,仰无翼以翻飞。”曹植的彷徨无路正表明了他是魏晋诗人中过渡性的人物,诗人即借飞鸟意象寄托自己自由之身和独立人格的精神追求在以后的阮籍、嵇康、陶渊明的诗文中得到了进一步深化。

二、“越名教而任自然”下的悲愤之鸟

正始之际,是一个社会冲突十分尖锐的时期,曹氏集团与司马氏集团的权力角逐贯穿始终。司马氏篡魏的过程中为了铲除异己,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屠杀大批无辜士人,名士少有全者。司马氏以名教治天下,他企图用礼法名教的外衣来掩盖他的篡魏弑君的暴行,对表面虚浮的礼仪极其讲究,而实际上他篡魏自立的行为是与儒家礼教相违背的,传统价值的核心已不在,名教被异化。魏晋政治社会的黑暗,狭窄的生存空间,执政者把持着是非善恶的道德标准,给追求名义道德的仁人君子造成生命与精神双重的威胁,愤世嫉俗又走投无路的魏晋士人中出现了一批用自然否定名教的放达不羁之士,阮籍和嵇康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他们提出的“越名教而任自然”蕴含了极为深沉的忧患感。在他们的诗中,大量出现各种“悲鸟”意象,来反映动荡的现实,寄托他们洁身独立的傲志,以及由来的精神痛苦,包含着深深的孤独落寞和对自由的渴求。

(一)乱世悲歌的动荡

铁骑的动乱,魏晋的明争暗斗,儒家的礼法被虚伪的名教沾污了,司马氏残暴的杀戮,许多势利小人左右逢源,东奔西走。司马氏的威逼利诱给阮籍造成了沉重的精神负担,他对现实多有批判,但他的反抗并不那么坚强,他的诗歌中充满了忧惧。在《咏怀诗》四十八首中,是有不少飞鸟意象的诗反映了动乱的现实:

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阮籍《咏怀诗》其十七)

高鸟翔山冈,燕雀栖下林。(阮籍《咏怀诗》其四十七)

焉见孤翔鸟,翩翩无群匹。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缤纷。(阮籍《咏怀诗》其四十八)[4]

高平陵事件后,司马氏手握国家政权,恶人当道,朝廷内外凶逆横行。嵇康对司马氏集团也愈加反感,采取与之对立不肯合作的强硬态度。为躲避司马氏的残害,多次迁徙,但在腥风血雨般的政治环境下根本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嵇康因吕氏兄弟案件牵连入狱,在狱中郁愤难解,写下《幽愤诗》,四言九章,在第七章中:“嗈嗈鸣鴈。奋翼北游。顺时而动。得意忘忧。嗟我愤叹。曾莫能俦。事愿违。”[5]阮籍与嵇康的鸟世界充斥着苦闷、惊恐、阴冷的色彩,在充满杀机的社会里,祸乱丛生,失去自由,不能像北游的大雁那样奋飞,每日在躲藏与惊怵中度过,两人的诗歌中的鸟意象表达的是那个时代名士的共同心声。

(二)离乱时代的孤独

乱世之中,名士少有全者,人生之无常,岁月之动荡,颠沛流离之苦,亲朋分离之痛,生命朝不保夕,士人内心惶恐不安,在展翅高飞、傲然绝世之鸟下隐藏的是一群孤独寂寞的灵魂。阮籍与嵇康的诗歌中也有孤鸟意象,分为两种:一是直接叙写孤独之情,《咏怀诗》的开篇:“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衿。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4],以清冷的月夜为背景,作者夜不能寐,又以外野的孤鸿和悲鸣的飞鸟翔鸟自喻,表现了诗人内心充满了惊恐不安与沉重的忧思,但这忧思无人理解也无人可说只能独自伤心,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落寞蕴含其中。第二种是通过表达对知音友朋的渴慕来反衬孤独,阮籍内心非常渴望能够有知己理解自己的苦衷,奈何自己始终形单影只,《咏怀诗》其十二云:“愿为双飞鸟,比翼共翱翔”[4],字里行间殷切渴求能有知音与自己比翼齐飞。

在嵇康所著诗篇中,也可以看到他强烈的寻求伴友的愿望,嵇康在现实生活中是不缺乏交游之友的,他所谓的寻觅知音一定意义上属于孤独内心的精神寄托。《赠兄秀才入军十八首》其十二:“轻车迅迈,息彼长林。春木载荣,布叶垂阴。习习谷风,吹我素琴。咬咬黄鸟,顾畴弄音。感寤驰情 思我所钦。心之忧矣,永啸长吟。”[5]前面铺写生机勃勃的良辰美景,后段笔锋一转,叙写其孤寂苦闷之感。《五言古意一首》:“双鸾匿景曜,戢翼太山崖。抗首嗽朝露,唏阳振羽仪;长鸣戏云中,时下息兰池。自谓绝尘埃,终始永不亏。”[5]双鸟同飞、嬉戏长鸣寄托了嵇康渴望得一知音与自己比翼遨游的愿望。

(三)傲然孤飞的高洁

他们即已如此痛苦又寻求不到济世良方,更不愿同流合污,他们是高洁的,于是便超越现实世界追寻精神世界之寄托,诗中出现一类像“凤凰”“鸿雁”这样展翅高飞、超世脱俗的飞鸟意象,它们一飞冲天,飞向无垠太空,这是一种精神自由之飞翔。如《咏怀诗》之二十一:“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4],又如《咏怀诗》之四十三:“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双翮凌长风,须臾万里逝……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4]阮籍有着鸿鹄之志,渴望像翱翔的飞鸟一样一飞冲天,展翅高飞,冲破俗世罗网。《咏怀诗》之七十九:“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一去昆仑西,何时复回翔。但恨处非位,怆恨使心伤。”[4]诗人期望自己能像凤凰一样“鸣九州,望八荒”,但残酷的现实注定了理想的破灭,阮籍常常在痛苦中挣扎哀叹,自己的力量在黑暗强大的当权者面前是如此的渺小。

嵇康高喊出“非汤武而薄周孔”,坚决不入仕,不为司马政权服务,坚守住自己高洁的品德,追求着一种远离世俗、逍遥自在的超脱人生,他诗歌中的飞鸟形象也是如此:

众鸟群相追,鸷鸟独无双。(《诗五首赠郭遐叔赠》之五)

鸾鸟避蔚罗,远托昆仑墟。(《五言诗三首答二郭》之三)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嵇康《赠兄秀才入军十八首》其十四)[5]

易代之际的血腥屠杀,使士人纷纷想要远离政治中心,心怀高洁之志,鄙夷污浊的人世,“举世皆浊我独清, 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是阮籍和嵇康选择立于人世的方式,也是他们产生孤独感的原因,即是与世俗划开巨大的鸿沟,这种孤独感也是所有志不流俗的魏晋士人的普遍心态。至此从曹植那里传递下来的借飞鸟意象传达对自由精神的追求在阮籍、嵇康这里得到了深化,在阮籍、嵇康这里飞鸟意象到达了第二个阶段即深刻映照离乱现实的同时以逃避世俗的选择表达个体对现实的反抗挣扎。

三、形神自适的田园之鸟

陶诗中的鸟具有丰富的思想内涵, 是诗人托物遣怀的一种重要手段。诗人将自己的人生体验赋予在这些自然物身上,赋予他们人的喜、怒、哀、乐,陶渊明诗中的飞鸟意象体现了诗人不同时期的思想变化,蕴含了作者崇高的精神境界与独立的人格追求。透过这些“飞鸟”意象 ,可以发现陶渊明逐渐走向田园的过程,从官场到田园,陶渊明在不断流露着对自由生活的深情向往 ,对精神家园的眷恋与渴求[6]。

(一)建功立业的憧憬

东晋时代就是一个门第意识非常强烈的社会,陶渊明出生在一个历代为官的大家族,曾祖父陶侃是东晋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祖父陶茂曾是武昌太守,父亲陶逸是安城太守。受家族和社会的双重影响,强烈的门第观念使陶渊明较早地拥有一颗用世之心。因此,他早期的诗歌多处流露出对建功立业的憧憬,希望振兴家族,光耀门楣。《杂诗》中说:“忆我少壮时 ,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7]年少的陶渊明充满着积极乐观,意气风发的姿态,展翅高飞的鸟儿寓意了诗人的雄心壮志,意欲大展宏图,陶渊明怀着用世之志走入社会,满心期待着有机会走入仕途建功立业一番。又如《读山海经》云:“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7]从陶渊明赞叹精卫刑天,能解读出陶渊明“道必怀邦”“大济苍生”的宏大政治愿景,传达出少年陶渊明逸兴壮思,昂扬积极的广阔胸怀。在陶诗的早期,飞鸟意象同曹植、阮籍、嵇康一样,是诗人寄托高远志向的一种物象,带有想象虚幻的模式。

(二)误入尘网的彷徨

陶渊明祖上虽三世为官,但家道逐渐衰落,到了陶渊明这一代,家境已十分贫苦,再不复辉煌。《归去来兮辞并序》云:“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所以贫是他出仕的一个显层原因,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他胸怀兼济天下之志,想要建功立业以实现人生价值。

陶渊明十三年仕途生活充满着矛盾与痛苦,官场的黑暗、同僚的矛盾等让他处处碰壁,三仕三隐中他在不断追求和不断失望中徘徊,陶渊明以羁鸟意象自比大力控诉虚伪黑暗的官场。《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望云惭高飞,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为形迹拘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7]陶渊明在官场中感到处处束缚,自己与官场格格不入,自己并不能如理想中的那样实现鸿图之志,也不能如飞鸟般自由翱翔。

《归园田居》(其一)很典型地表达了陶渊明对尔虞我诈的官场的厌恶:“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7]诗人本是热爱自然山林之人,不料误入官场的牢笼,鸟和鱼都是动态的事物,而诗人用“羁”“池”这样的静态事物来形容,表现了诗人受困于官场的现状,彷徨无助的“羁鸟”渴望回归山林,一如诗人渴望摆脱困扰重获自由之身,以期过上逍遥惬意的田园生活。在官宦生涯中的“鸟儿”同曹植笔下困顿无力的“悲鸟”所表达的情感是相似的,通过鸟儿在罗网的挣扎来宣泄自己困顿的处境,陶渊明此时期的飞鸟意象还未超脱它本身的物象模式。

《饮酒》其四云:“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晨。”[7]一只失群鸟日日哀啼,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在哪里,这正是陶渊明凄凄惶惶前半生的真实写照,陶渊明处于晋宋交替之际,自己高洁的人格与黑暗的官场不能相容,人生彷徨无门,仕与隐这个矛盾始终贯穿着他的一生。想兼济天下而又不愿与世俗社会同流,不断在仕与隐的矛盾中辗转,在污浊官场与美好田园生活中徘徊,无法改变现实的无力感让他最终选择了清傲守节、不与众归的归隐。

(三)返璞归真的自适

义羲二年,陶渊明辞官归隐,怡然自得的田园生活让陶渊明似乎找到了生命与精神的依托之所,自由的鸟儿是陶渊明安贫乐道心性的最好写照,也是在陶渊明诗文中出现次数最多的意象,鸟欣有托,吾爱吾庐,这种物我为一式的化境,成为后世诗人赡仰的境界[8]。

《归去来兮辞》中:“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7]大自然的盎然生机让诗人欢欣鼓舞,驾车乘舟,深入山水,虽植杖而耘耔,但是本性复归,并以此为乐。于是笔下的“羁鸟”也成了“欢鸟”:“翼翼归鸟,载翔载飞。虽不怀游,见林情依。遇云颉顽,相鸣而归。遐路诚悠,性爰无遗。”[7](《归鸟》)整首诗的四节,刻画了四个时节中鸟儿归巢的不同情态,鸟儿回归的行迹也显现着诗人回归田园的历程,陶渊明摆脱世俗和官场的纠缠, 重返清闲自由之中,不用担忧自己为羁网所困,因此,这时期陶诗中的飞鸟较少有没落感伤、悲凉抑郁的感情色彩。他在《饮酒》其五中写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 ,飞鸟相与还。”[7]陶渊明归隐之后在山川自然中体会到了人生的乐趣,在精神世界和自然景色物我合一的无限喜悦中悟出了返璞归真的人生哲理。

陶渊明笔下的自由鸟是生命活力的象征,陶渊明给予了它个性形态和人格价值,它不再单单是汉魏古诗中简单的物象,而是与陶渊明合二为一,它展现了具有高洁品格的诗人所追求的具有生命高度的自由生存的生活方式,它拒绝异化的道家思想,坚守着儒家纯粹的人生价值,在这一层面上彻底地超越了曹植、阮籍、嵇康,闪烁着前所未有的艺术个性,为后世的士族阶层在寻求人生价值方面带来了精神的抚慰[8]。在欣赏自然中感悟生命,在寄心归鸟中寻求属于自己的精神栖息之所,实现着对异化社会的具有深度与时代意义的超越[9]。

借飞鸟意象来表达对自由精神的追求其主题在经过曹植、阮籍、嵇康的发展深化后,在陶渊明这里得到了结果。陶渊明作品里表现出来的已经不是以前那种惶惑不安的追索,而过渡到一种形神有寄的自适。

从曹植到阮籍、嵇康再到陶渊明,魏晋诗人一直在精神上对理想、人格、自由、逍遥等不断追寻。陶渊明对这种理想的完成,也是独立的自我人格的完成和他对黑暗现实的超越。在摆脱儒学繁琐经义的束缚后,知识分子在自我觉醒、追求精神自由方面所达到的堪称返璞归真的最高境界[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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