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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昀小说中的诗歌用语及其叙事功能

2021-12-04

关键词:纪昀诗歌小说

吴 卉

(石家庄铁道大学 文法学院 河北 石家庄 050043)

诗歌叙事话语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所占颇多。纪氏以诗传家,纪昀高祖纪坤有诗集《花王阁》,其伯祖纪炅也是著名诗人。纪昀在12岁时,随父亲纪容舒定居京城即开始学诗,乾隆十三年,还与钱大昕、卢文弨等人结成文社,唱和往来。今人所辑《纪晓岚文集》中,收诗十六卷,蔚为大观。纪昀爱写诗善写诗,然其更热衷于品评,曾自述“余少时阅书,好评点,每岁恒得数十册”[1],这在《阅微草堂笔记》中体现明显。

就传统而言,诗歌成为小说叙事话语的组成部分自唐而始,然而,小说的诗歌用语又不同于诗性小说[2]。小说的诗性或曰诗性小说,从根本上说应该是小说与诗的内在肌理的融合,当“诗歌的抒情性和创造意境的特征,影响并渗透到小说的情节,特别是人物塑造中去的时候,作为叙事文体的小说,就同时具有了抒情文体诗歌的某些特征”[3],由此产生的“诗意化小说”更容易给读者带来审美上的享受。这一审美特质,并非仅靠诗歌在小说中的参与就能达到,这一点已有研究者指明[4]。诗歌的使用,能否体现出作家或者故事人物的生命情感,是小说是否具有诗性特征的判断标准。小说之诗性,应当侧重于营造张力型的审美情境,表现无限的情意诉求,是“通过自然景物、通过心理感受而形成的一种统一的情调和气氛”[5]。然而,文人小说极力追求的这些诗意想象,却是纪昀在小说创作过程中极力避免的,即使是在《阅微草堂笔记》的大量诗歌篇目中,我们也极难发现作者情绪、思想的波动。据笔者统计,小说中与诗赋相关的作品共139则,以穿插引用或全文议论的方式共涉及诗赋200余首。这些诗歌在作品中的叙事功能大致有3种,总体上均以纪实、议论说理和批评为旨归。

一、引录纪实,史料完备

纪昀小说引录景物诗、即事诗以纪实,如诗坛佳话、友人唱和、西行杂诗等,通常占据完整一篇的篇幅。这一类参与叙事的诗歌作品,由于不作为情节单元存在,不具备推进叙事发展的功能,散文部分,往往有如诗传,用以介绍诗歌来历。《滦阳消夏录》(一)第4则记东光李又聃,曾到宛平相国废园中,遇见廊下有诗二首。其一曰:“飒飒西风吹破棂,萧萧秋草满空庭。月光穿漏飞檐角,照见莓苔半壁青。”其二曰:“耿耿疏星几点明,银河时有片云行。凭栏坐听谯楼鼓,数到连敲第五声。”[6]全篇一百三十字,诗歌占其一半,作者纯为记录友人的诗文。又如《槐西杂志》(一)第2则,纪昀主会试所取之门生王金英喜作菊花诗,作者尝与其唱和,记录其绝句五首。《滦阳续录》(二),作者详细记录与顾晴沙、朱石君等人互相唱作,纪昀题晴沙画:“深浇春水细培沙,养出人间富贵花,好似艳阳三四月,余香风送到邻家。”边秋崖和曰:“一番好雨净尘沙,春色全归上苑花,此是沉香亭畔种,莫教移到野人家。”又题朱石君诗两诗,张镜壑和诗一首,然而对这些看似放浪形骸,互以虐谑为笑乐的诗作,纪昀师蒋文恪是有所劝讽的:“诸君子跌宕风流,自是佳话,然古人嫌隙,多起于俳谐,不如并此无之,更全交之道耳。”纪昀认为这番话“老成之所见远矣。录之以志少年绮语之过,后来英俊慎勿效焉。”[6]又如《滦阳续录》(四)中记录纪昀座师介野园的宴诗,以荣其名。此类篇目以记录文人题咏或生活为主,诗歌与小说文体间的关系并不密切,是历来文人笔记的传统内容之一。如《桯史》卷五“大小寒”“赵良嗣随军诗”[7],即为此类。

乾隆三十三年至三十五年,纪昀因漏言获谴,谪戍新疆,在此期间,作《乌鲁木齐杂诗》160首,内容丰富,包含了乌鲁木齐的当地风光、人情物理以及兵农生产诸方面,堪称一副细致的边陲风俗画。这些诗在小说中出现的频率极高,《滦阳消夏录》《如是我闻》《槐西杂志》中,作者常直接搬引自己所作诗歌,回忆西域时光。纪昀在诗中叙次风土人物,表现学识博赡,而将这些诗放在小说中,小说内容则有了“注诗”之用。

《滦阳消夏录》(三)有一则记录了作者在昌吉筑城时,掘土五尺余,挖得一只红癗丝绣花女鞋,制作精致,尚未全朽。诗曰:“筑城掘土土深深,邪许相呼万杵音。怪事一声齐注目,半钩新月纻花侵。”[6]诗即咏此事。对这一奇怪的现象,纪昀心中存有疑惑,他认为鞋入土至五尺余,最少也要数十年,何以不坏?而当地额鲁特女子没有缠足的习惯,鞋样又为何仅三寸许、是弓弯状,这其中必有人不可知的缘故。诗的来历以及对所咏之事的看法,都在短短三百字内交代清楚。同卷中另一故事,则介绍了乌鲁木齐深山里一种类人形体态矮小的哺乳动物,因其喜戴红柳,纪昀称之为“红柳娃”[6]。

志怪之余,纪昀也常以诗歌记乌鲁木齐的风土或典制。《如是我闻》(二)中一则纪昀录其杂诗两首,其一曰“半城高阜半城低,城内清泉尽向西,金井银床无处用,随心引取到花畦。”其二曰“山围草木翠烟平,迢递新城接旧城,行到丛祠歌舞处,绿氍毹上看棋枰。”[6]单从诗歌字面看,读者并不能完全体会作者所要传达的内容,配合小说叙述详尽的语言才可一窥究竟。伊犁城中无井,军民用水均需汲水于河。有一佐领认为戈壁草木不生是因为积沙无水,但既然伊犁城中多老树,则其下必有水源。于是就在树根下凿井,果皆得泉。作者因此感叹此佐领是格物之才。后来纪昀于乌鲁木齐筑城时,就借用此法,卜地通津,并作诗纪凿井之事。

纪昀在小说中大量使用纪事诗,并不是为了描写山水清音,而是为了保存历史。在诗歌中,读者了解到了和纪昀相关的许多人的作品、他们交往的细节,也了解到了新疆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补充了时人对乌鲁木齐认识的不足,其史料及文化价值远甚于审美价值。

二、议论说理,理性克制

纪昀常在小说中借诗歌议论,说明义理,表达见解,有的直接借用前人或时人创作,有的则为谶语诗,多述历史国事。纪昀好议论,《如是我闻》(二)中有故事记一客携柴窑片磁来访,客云此磁能做辟火器使用,纪昀为了验证真假,提议用绳子悬挂磁片,以铳发铅丸击之,根据是否击碎判断其说。鬻者不肯,怀揣而去,后来成功卖于另一贵家,得到百金。纪昀听说之后,想起了自己曾作瓦砚歌云:“铜省台址颓无遗,何乃剩瓦多如斯。文士例有好奇癖,心知其妄姑自欺。”[6]诗中所言正好用来影射随后被骗的贵家子弟。

作为子部小说的理论家及创作者,纪昀一方面在《四库全书》编纂中确立了子部小说的体例特征,另一方面将之融入具体的小说创作中,强调了子部小说以“诉诸理性”为主的追求,并形成了《阅微草堂笔记》的理性书写方式。诗歌作为小说叙事话语的一部分,主要的功能是论理,大量的诗歌用语既不构成作者感知世界或表达自我的方式,也不是故事中人物展示情感意志的手段,纪昀理性而节制地面对世界,不以创造诗的意境为目的。与此同时,纪昀以著书者身份严守小说体例,在创作中始终注意展现自己的学者身份以及鲜明的创作观念,在各类故事中不断解释个人创作的理性追求,借此强化小说文本的理性特征。《姑妄听之》(一)中一篇,开首即题宋人咏蟹诗曰:“水清讵免双螯黑,秋老难逃一背红。”谓之寓朱勔之贪婪必败。各类庖厨之物中,烹调螃蟹比其他事物更显残忍,必须经历生投釜甑,徐受蒸煮,由初沸至熟,由黑变红的过程。由此作者提到赵宏燮官直隶巡抚时的一件事,赵梦家中已死僮仆媪婢数十人,环跪阶下叩额乞命,其缘由则是因生前互结朋党蒙蔽主人,导致死后惩罚,堕入水族,世世罹汤镬之苦。恰巧第二日,赵家供膳蟹,即梦中所云奴辈后身,赵公选肥美时蟹投水,作礼忏功德。这一行为引起家中奴仆窃笑,他们假托放生却私享供膳,又偷藏功德钱,假装完成佛事。赵公竟毫不知情。纪昀对奴辈的作为大加鞭挞,认为他们“留此锢习,适以自戕。请君入瓮,此之谓欤。”[6]细读此篇,读者会发现作者引用的诗歌只是作为自己议论的引子而已,其后的叙述与前引诗文并不构成逻辑联系。

其他偈诗、谶语诗、扶乩诗,在小说中更是俯拾即是。在这些篇目中,诗歌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并非作者强调的部分,写作的重点在于所选诗文能否“有用”,也即能否服务于叙事。如“削发辞家净六尘,自家且了自家身。仁民爱物无穷事,原有周公孔圣人。”[6]言佛法近墨。“鶗鴃惊秋不住啼,章台回首柳萋萋。花开有约肠空断,云散无踪梦亦迷。小立偷弹金屈戍,半酣笑劝玉东西。琵琶还似当年否,为问浔阳估客妻。”[6]言鬼亦当敬。“草草莺花春似梦,沉沉风雨夜如年。”[6]此诗为纪昀侄生前梦中所得,其早逝后,作者认为这是其妻孀闺独宿之兆。这些篇目中,诗歌作为所叙之事的预兆,其内容帮助推进叙事进程,用来解释现实生活中突发状况或不易被人理解接受的事情。

三、与鬼论诗,品评优劣

纪昀还经常现身小说中与鬼狐论诗,或为戏谑,或直接论诗,品评诗歌的优劣。纪昀写诗,同时也有关于诗歌评价的完整理论,因此,在《阅微草堂笔记》中,他时常对诗歌进行品评。这类作品,更似宋人的论诗笔记。《槐西杂志》(四)记周书昌亲历之事,山中民舍,处老树森翳之中,夜里常有鬼语讲论韩、柳、欧、苏,各标举其佳处。同卷又有张桂岩所携琴砚上之诗,如“如以文章论,公原胜谢刘。玉堂挥翰手,对此忆风流。”针对此诗落款之名,纪昀又举渔洋论诗绝句曰:“溪水碧于前渡日,桃花红似去年时。江南肠断何人会,只有崔郎七字诗。”[6]以证其人。

纪昀笔下的鬼题诗类小说颇多,然而故事情节、线索并不清晰,鬼怪本身的形象匆匆而过,对他们的经历只字不提。“花妖狐魅”口中的诗歌,大多都是表达纪昀生活经历、治学态度的媒介,展现出他不同于下层文人的思维方式。他在写作中并不通过所用诗歌作个人情绪的宣泄,不刻意渲染怪异,不利用幻想出的“圆满”给现实人生提供寄居之所,在“实录”原则中始终保持理性态度、提出合理怀疑、提供解决方案。这既是纪昀小说观的实践,也是对子部小说创作精神的延续。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蒲松龄笔下的诗性故事。在鬼狐题材中用诗歌塑造人物形象,增强小说的审美意蕴和情感冲击力,是《聊斋志异》的特色之一。如最为读者熟知的《公孙九娘》[8],叙述了于七一案之后,莱阳生在祭奠亲人的路上偶遇冤鬼公孙九娘,二人短暂为婚,却始终阴阳两隔,未成眷属。公孙九娘是莱阳生同邑朱生之甥女婢,亦从栖霞事中逃离,其母因为不堪贫困而死,九娘随之自刭。二人合欢之夜,公孙九娘追述往事,哽咽成诗:“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这两首诗表达的内容十分符合公孙九娘的形象设定,她生前穿的衣裳早已腐烂,化作尘土,每每空自怨恨自己的悲惨遭遇,十年来置身于寒露冷月、枫林萧瑟的秋野,直到遇到莱阳生才初次享受闺阁中的人间春意。如果说小说和诗文已经融为一体,引起了读者的同情和悲伤情绪,那么“异史氏曰”则使这种感情更为激荡:“香草沉罗,血满胸臆;东山佩玦,泪渍泥沙”。诗歌浓缩了主人公的一生,表达的是公孙九娘的肺腑之情,因为这两首诗,小说文本更能牵动读者的阅读感受。

这就和《阅微草堂笔记》形成区别。《滦阳消夏录》(一)第6则,记录了王执信随父宦途中在一野寺经阁下听鬼论诗之事,此则用“其一曰”“其一曰”“其一又曰”[6]贯穿全文,是典型的诗论用语,诗和故事人物、听者乃至作者都毫无联系,因此并不具备任何情感上的动容力量。

至于《滦阳续录》(四)中以元稹、李商隐等诗为例,考证织女传说的细节真实,由诗及文,由文入史,则更是纪昀作为学者的一贯态度。太原申铁蟾,好以香奁艳体诗寓不遇之感,曾有一首无题诗曰:“垩粉围墙罨画楼,隔窗闻拨细箜篌,分无信使通青鸟,枉遣游人驻紫骝,月姊定应随顾兔,星娥可止待牵牛,垂杨疏处雕栊近,只恨珠帘不上钩。”却被时人认为有诬蔑仙灵之意。就此,纪昀举元稹诗和李商隐诗试图为之辩驳,他认为元稹意在双文,义山意在令狐。而文士习惯于掉弄笔墨,借为比喻,初与织女无涉,申氏此语,并不算诬蔑仙灵。从这首诗出发,纪昀又谈到了史家著录及小说创作的真实性问题。所谓“纯构虚词,宛如实事,指其时地,撰以姓名……则悖妄之甚矣。夫词人引用,渔猎百家,原不能一一核实,然过于诬罔,亦不可不知。盖自《庄》《列》寓言,借以抒意,战国诸子,杂说弥多,谶纬稗官,递相祖述,遂有肆无忌惮之时……学者当考校真妄,均不可炫博矜奇,遽执为谈柄也。”[6]此则故事,以诗论开始,遍及子史,内容丰富详赡,与他批评诗歌时“要言不烦”[9]的态度是完全一致的。以上篇目帮助读者在理性批评中增长了见识,此种以理性的态度统摄诗文的写作方式,其来有自,在子部小说中常常出现。早期《西京杂记》中的“司马相如论赋”[10](卷二)、“郭威论《尔雅》”[10](卷三),或明代《菽园杂记》卷二,作者对《饮中八仙歌》《郊居诗》《枫桥夜泊》等诗歌用字的品评[11],均可为证。诗歌这一文体样式虽直接出现在小说中,但其潜层次并不体现出作者对诗性的追求,他也并不号召读者在审美层面感悟诗歌语言,反而强调对诗歌的理性认识,小说成为品评诗歌的媒介,是跻身子部小说作家的纪昀理性写作态度的证明。

纪昀的博学与理智,一方面造就了《阅微草堂笔记》故事世界的客观与公正,另一方面也通过对其他遵循“著书者之笔”创作方式的志怪小说作者的影响,折射出当时精英士大夫阶层普遍的伦理观。小说中大量使用的诗歌,其频率虽远高于清代其他志怪小说,然广泛穿插诗词韵语的目的却不在于表达个体的诗意审美追求,其学术化的书写特征,值得研究者的重视与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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