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体派遗珠:海伦·沃德尔古诗英译研究
2021-12-04宋颖
宋 颖
(广州科技职业技术大学 外语外贸学院,广州 510550)
一、引言
英国诗人、翻译家约翰·德莱顿曾指出:“优秀的译诗者须是一名优秀的诗人。”[1]我国翻译家王佐良也曾提道:“只有诗人才能把诗译好。”许多诗歌翻译名作出自诗人之手,诗人译诗为汉诗英译走出去创造了重要的艺术和研究价值。
纵观《诗经》英译史,自1626年比利时人金尼阁译成拉丁文本后[2],西方传教士、汉学家、翻译家乐此不疲,各种全译本、选译本层出不穷。国外译者理雅各、詹宁斯、翟理斯、韦利、庞德的译本多有学者探讨,国内译者杨宪益、许渊冲和汪榕培的译本亦评述丰富。梳理古诗英译的中外译者脉络时,范存忠是国内第一个评介诗人兼译者海伦·沃德尔(Helen Waddell)的学者,他介绍沃德尔《诗经》英译作选录在马克·范·多伦(Mark Van Doren)辑成的含阿拉伯诗歌、中国诗歌、梵文诗歌等英译作的《世界诗选》(AnAnthologyofWorldPoetry),多伦称沃德尔为“优秀、得体的诗人译者”。范存忠评价她的诗译作风格自由,灵巧精致,但欠精确[3]7。许渊冲则评论沃德尔是《诗经》英译篇幅最短的诗体派译者,译诗经删减、增译或重组,翻译风格自成一体[4]37。而国外研究中,除了丹姆·费利西塔斯·克里根(Dame Felicitas Corrigan)1986年发表的《Helen Waddell》(《海伦·沃德尔》)传记,国外对沃德尔的作品评述聚焦于《流浪的学者》(TheWanderingScholars)和《中世纪拉丁诗歌》(MedievalLatinLyrics),詹妮弗·菲兹格拉德(Jennifer Fitzgerald)从女性主义视角解读《流浪的学者》。唐纳德·纳利(John Nally)从音乐视角评述了塞缪尔·巴伯合唱曲中对沃德尔英译西格伯特诗歌的回应。苏珊·帕克斯(Susan Parkes)对比沃德尔与克拉克两名女性学者的学术发展际遇,总结沃德尔的失意学者身份为她注入了诗歌创作和翻译的源泉[5]。国内研究中,雷鸣从正文和副文本两个角度介绍沃德尔《诗经》节译本,并就时间关注、诗节意义和意象总结其译诗特点和译诗成因[6]130。目前国内外对海伦·沃德尔汉诗英译特征探究较少,下文分析其汉诗英译选材、诗体、内容改写特色,结合时代诗学背景和个人诗学观阐发译者个性化风格影响因素。
二、诗人译者海伦·沃德尔及其主要作品
海伦·沃德尔(1889—1965)是爱尔兰诗人、译者、小说家和剧作家,毕业于英国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1913年发表的第一部译作《中国抒情诗》(LyricsfromtheChinese)使她步入英国文学界视野。1920年在法国旅居两年后,沃德尔回到牛津大学潜心研究中世纪文学,1927—1936年是她的著作高产期,著有描绘中世纪游吟诗人、僧侣、学者云游四方的《流浪的学者》,译著《中世纪拉丁诗歌》和《彼得· 阿伯拉德》(PeterAbelard),后有译著《圣徒与野兽》(BeastsandSaints)和《遗弃的父亲》(TheDesertFather)等。1928年她成为首位获得英国皇家文学学会A.C.本森奖章的女性,并受邀至唐宁街与英国女王、首相会见。1932年就职于爱尔兰文学院,1937年任美国中世纪研究院院士。
作为诗人,正如多伦所评价,沃德尔是优秀、得体的诗人译者,诗人在翻译时会破除“学究气”,她对诗歌的形式谙熟于心,她遵循英诗诗体规范,属于“以诗译诗”的诗体派[4]37。诗人更注重译作的诗意和诗性。翻译诗歌的时候更多依靠诗人的悟性,使译作在译入语文学系统中成为诗歌[7]。且看她的诗作“His Confession”节选:
That I am a fool,since I/Am a flowing river/Never under the same sky/Transient forever/
Hither,thither,masterless/Ship upon the sea/Wandering through the ways of air/Go the birds like me/
Bound am I by ne’er a bond/Prisoner to no key/Questing go I for my kind/Find depravity.
诗中语言灵动优美,意象丰富,自喻为灵动的河流,潺潺流动的意象表现为仰视过不同的天空,四处流淌,“masterless”一词更是彰显流水无形,无法把控,汇入大海时似鸟儿跃入空中般轻灵,诗意浓郁。诗人身份赋予沃德尔不同于《诗经》学者派、译匠派等的译诗风格和作品呈现,她在维多利亚诗歌风向变革时期采用传统英诗诗体进行翻译,译本个性化特征值得探索挖掘。
三、海伦·沃德尔汉诗英译特征
译本特征须回归到译者译论和译本中找寻,译序、引言和注释可体现译者译论或翻译目的。译本主题选材可看出译者或当时译入语读者的品味和兴趣[8]。译诗诗体的形式编排体现了译者的个性化风格。
译序中,沃德尔借用弥尔顿的“怀着更高的计谋,心热如火”来引述巴别塔,并称誉引领中华经典走向巴比伦之路的是两部《诗经》译作:一是1871年理雅各在香港出版的《The Shi King》,二是1870年德庇时的《The Poetry of the Chinese》。当时,理雅各在香港出版的拉丁文版《诗经》不太流行,而英译版引起极大关注,译本呈双语对照,译文准确,注释清晰,韵式忠实。她称赞理雅各的学者精神体现在详尽的注释和深厚的汉学功底。她认为德庇时的译本运用了“柔巴依集”的形式。沃德尔的译本正是以上述两个译本为基础翻译的。而论及译界传统的“忠实”之争,她引述17世纪法国翻译著述的序言:“译者不过是向众人展示挂毯的背面,所有的翻译都不可幸免。”她认为:“翻译就是后来之手自行缝纫,填补原色。”[9]11沃德尔在实践中跳脱出理雅各的学究形式,用诗人的眼光排列组合多样的英诗诗体,展示了具有异国情调的《诗经》英伦风画毯。
(一)选材聚焦婚恋、忧国和宴饮
《Lyrics from the Chinese》译本结构较简单,体例格式包括引言、英译文。译本共70页,收录了36首汉诗英译作,为纯“翻译型”诗文,无标题,无原文参照,部分译诗含译序和译注。沃德尔不懂中文,据译序标注,她的译诗基于理雅各《The Shi King》中的31首和德庇时英译诗集《Poetry of the Chinese》中的3首[9]11,其中《陈风·泽陂》被译成两首不同的英诗。除了《诗经》之外,还收录2首唐诗英译[9]28,38。沃德尔在译序中指出,选材标注时间依据理雅各的译本。根据译文内容和译注,以程俊英2012版《诗经注析》比照译著中31首《诗经》作品,梳理译者主要的主题选材取向。
《诗经》有三百余首诗,主题涉及忧国、婚恋、农事、祭祀、宴饮和思归等。译者精选34首显现了她的关注主题和兴趣所在。沃德尔译本主题选材中,婚恋诗有14首,忧国诗4首,宴饮诗4首,思归诗2首,另涵盖送别、女德等其他主题诗等。选材主要对歌颂美好爱情、浪漫约会场景、女性追求男性、怀念伴侣、妇女遭受抛弃等多样婚恋主题有涉及,对战乱纷飞、灾年扰民、昏君虐政、爱国报国等忧国主题亦有展现,对宴饮作乐的生活也有呈现。
(二)译注凸显女性主义思想
值得关注的是,在翻译上述题材诗歌时,译者在译注中凸显了对女性主义的关注和表达,如女性平等追求爱情。在第一首“The gourd has still its bitter leaves”(《邶风·匏有苦叶》)女求男之词中,女子在济水边着急等待未婚夫[10]67,自然大方,情深意浓,并非男权话语体系中女性是爱情中被追求的对象。又如呼吁男女婚姻关系平等,第12首“Yellow’s the robe for honour”(《邶风·绿衣》)中,《诗经集传》释为:庄公惑于嬖妾,夫人庄姜贤而失位,故作此诗,言绿衣黄里,以比贱妾尊显、正嫡幽微,使我忧之不能自已也[11]12。原诗体现了夫人庄姜贤在婚姻关系失衡后的哀伤。沃德尔在译序中引述两汉时期,依据男女天性的和谐而制的“七出”之条,即丈夫可经七缘由单方面遗弃妻子:不顺父母者,无子者,淫僻者,嫉妒者,恶疾者,多口舌者,窃盗者。译注讽刺封建宗法家族赋予夫族的护身符而造成婚姻关系不平等。女权表达还如褒扬女性积极参与政治,她在“I would have gone to my lord in his need”(《鄘风·载驰》)的译注为:生于古时,却超越当代人[9]24。沃德尔称赞许穆夫人爱国,钦佩许穆夫人不畏“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男权话语体系,勇于表达爱国之情和报国忧心。
译注呼吁婚姻关系平等,赞扬勇敢追求爱情,勇于表达政治思想的女性主义思想。回溯沃德尔的现实生活,女性主义思想萌芽可见其学士毕业论文选题 “The development of feminine interest in pre-Shakespearean drama”,从诺亚的妻子谈到独立女性“鲍西亚”,再到质朴自强的“康蒂妲”。阅读研究材料时,她厌恶法国作家让·德·梅恩将女性描述为引诱男性犯罪的诱惑者和罪恶之源[12]19。随后惊喜地借由理雅各的诗经译本,找到了更愿意倾注心力的中国古诗英译[12]11。她与乔治泰勒的书信描述了亲身经历的女权冲突事件,即贝尔法斯特大学的失败求职经历,格雷戈里教授公开表达对女性学术求职的偏见,她还以格雷戈里为原型,与克拉克共同撰写未出版的讽刺小说“‘规矩’:年轻女子挑战反女性主义的学术丈夫”[12]5-22。
(三)灵巧、典雅的诗体特征
诗最讲究形式技巧与文体范式,诗体之所以成为诗歌的基本特征之一,也是诗区别于其他文学体裁最为直观的外在特征[13]。对于格律诗而言,音乐性及某种审美情趣的体现,正是诗之所以成为诗的要素[14]。
沃德尔译诗诗体特征显著,韵体多变,诗行对称,韵式工整。范存忠以《小雅·庭燎》(“How Goes the Night”)和《小雅.宾之初筵》(“Fragment of a Poem”)译作为例进行阐释,《小雅·宾之初筵》原文十四行为一节,五节共七十行,而译文只有十六行,认为译本删减变化后像是和读者捉迷藏。许渊冲则认为她译诗多删减、增译和重组。此外,她在拉丁语诗歌英译时对诗体的改动也较大。据纳利的研究,沃德尔在英译西格伯特的拉丁诗歌时,英译遵循传统的爱尔兰风格,即注重谐韵、重复和对称,以 “Passio Sanctae Luciae”为例,断章选取了 16、17和19三个四行诗节进行英译[15]13。
《诗经》以四言为主,兼有杂言,结构上多采用重章叠句来加强抒情。下例原诗排列结构均源于程俊英2017版《诗经注析》。沃德尔在译诗中采用了灵巧多变的英诗韵体对应,其中三行诗节诗3篇、四行诗节诗21篇、五行诗节诗2篇、六行诗节诗6篇、七行诗节诗2篇、八行诗节诗2篇,现列举多次出现的诗体译例《周南·卷耳》如下: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The world is weary,hasting on its road;
Is it worth while to add its cares to thine.
Seek for some grassy place to pour the wine
And find an idle hour to sing an ode.
《周南·卷耳》是抒情怀人之作,主旨有后妃怀文王、妻子怀念征夫、征夫怀念妻子诸说[16]。原诗四章,每章四句,四言为主,首章不叠,后三章叠。译者在译注中表明译诗基于德庇时的《诗经》译本。她认为德庇时版本是中国的“柔巴依”(1)“The Rubaiyat”,古波斯诗人莪默·伽亚谟所作的每节四行的长诗。内容往往涉及带有东方诗歌的押韵特点,郭沫若译为“鲁拜集”,黄杲炘译为“柔巴依”。参见:黄杲炘.从“鲁拜”谈到“柔巴依”[J].中国翻译,1987(2):31-33.,即每首四行,每行抑扬格五音步,第一、二、四行押尾韵[17]49,即aaba韵,和中国古诗中的绝句相似。英诗中四行体(quatrain)最多,最初用于歌谣体,四行为一个诗节,通常由抑扬格四音步和三音步诗行交替组成,第二、四行押韵,第一、三行押韵或不押韵。译诗删减篇幅较多,以典雅的四行诗节,一行对一章的诗体灵巧对应,同时模仿“柔巴依”的五音步,十音节五音步对应四言诗,韵式为抱韵abba,译诗符合英诗的诗体形式。
三章四言诗译例《小雅·鱼藻》如下:
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
鱼在在藻,有莘其尾。王在在镐,饮酒乐岂。
鱼在在藻,依于其蒲。王在在镐,有那其居。
Under the ponderweed do the great fish go;/In the green darkness where the rushes grow./The King is in Hao.
Under the ponderweed do the great fish lie;/Down in Hao the sunny hours go by./The King holds revelry.
Under the ponderweed do the great fish sleep;/The dragon-flies are drowsy in the heat./The King is drinking deep.
《小雅·鱼藻》有三章,每章四句四言。译诗诗节对称,采用了英诗诗体的九行诗三行节押韵,一节对一章。韵式为五音步抑抑扬格,韵式为aab、ccd、eee,五音步对应四言诗。传统英诗的三行节往往三行一韵,三行节长度不一,这可追溯到英诗源头《坎特伯雷故事》中乔叟在《托帕斯爵士》中用的六行歌谣体,韵式为aabaab,后又有斯宾塞在《仙后》中创九行体,韵式为aba、bbc、bcc[18]。译例同样采用典雅的英诗诗体形式。
又见三章四言诗《郑风·出其东门》: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
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I went out at the Eastern Gate,/I saw the girls in clouds,/Like clouds they were,and soft and bright,/But in the crowds/I thought on the maid who is my light,/Down-drooping,soft as the grey twilight;/She is my mate.
I went out by the Tower on the Wall,/I saw the girls in flower,/Like flowering rushes they swayed and bent,/But in that hour/I thought on the maid who is my saint,/In her thin white robe and her colouring faint;/She is my all.
《郑风·出其东门》同为三章四行四言诗,译诗以五音步或四音步对应四言,韵式为abcbcca,诗行未采取上述以行对章或以节对章,灵巧地采用英诗七行诗节(septet)联排,诗节、诗行对称。七行诗或七行诗节本不多见,基于四行诗节发展而来,韵式有ababbcc的“君王诗体”(rhyme royalstanza)。这种五音步诗行的定型诗体得名于苏格兰詹姆斯一世(1406—1437),又因英诗之父乔叟常用而称“乔叟诗节”[17]50,也称“特洛伊勒斯诗节”。
综上所述,译者译诗时对诗体的诗节、诗行按照英诗的诗体形式进行删减和重构,将汉诗英译成英语格律诗体,特征表现为:四言多转换为五音步或四音步;四行诗节为使用频率最高的译诗诗行形式;结构对应中,有以节对章的对应,如三节对三章,也有行与章的对应,即一行对一章的形式;所有的译诗诗行、诗节排列都是对称的。由此可见,译者以译入语诗学规范为中心,灵巧多变地选用典雅的英诗诗体形式。
(四)本土化改写
诗人译者通常对源语内容进行本土化改写,这是有所取舍的本土化重构。因为注入了输入地区本身文化、社会、历史等方面的需求,同时加入了输入地区对他者的想象和憧憬[19]。
有学者认为沃德尔的诗经英译是一种改写[12]11。通过分析译诗,沃德尔在译本中对原诗注入了输入地区的文化,进行了改写,如“颜色中的文化转化”。译例《郑风·出其东门》(“I went out at the Eastern Gate”)中,东门外美女“如云”“如荼”,作者不掩饰自身赞叹的同时表示自己独许“缟衣綦巾”“缟衣茹藘”的朴素恋人,“缟衣綦巾”即白衣绿裙,译者译为“Down-drooping,soft as the grey twilight”。绿色在汉语文化中联想意有生命、低微,如白居易《忆微之》的“折腰俱乐绿衫中”,而英语文化中绿色使人联想新鲜、精力充沛,如“green old age”,无朴素之意。白色在汉语文化中有清晰、朴素、凶兆等联想意义,在英语中却是平安、善意,译者将汉语中平素的白、绿色改译成英语文化中朴素的薄暮灰,与汉语中灰色的颓废、失望、态度暧昧联想意不符,更似契合译入语文化的改写。
本土化改写还体现在中英诗歌文化特征的转换。古代中国人以模糊的思维、方法和工具整体地把握总体特征,重视事物间的普遍联系,而精确性是西方近代思维方式的一大特征。英语作为西方人思维的主要工具,注重思维活动的明晰性和确定性[20]。因此,汉诗用词多以少总多,内涵丰富,以委婉、微妙、简隽胜,西诗以直率、深刻、铺陈胜[21]。汉诗常见以委婉语言抒情达意,增强艺术感染力。如上文《小雅·鱼藻》,原诗似是描绘都镐宴饮之乐,实则民众讽刺幽王、怀武王时安居乐业之象。原诗中,“颁其首”“莘其尾”“依于其蒲”的鱼与“乐饮酒”“饮酒乐”“那其居”的王相对应,从点面到全局构成的摇头摆尾,藻丛中的游鱼图对应酒意愈加浓烈的周王。译诗对模糊、不实指的词语进行了具体化处理,突破了句法结构的束缚,把藻丛改写成“In the green darkness where the rushes grow”,为英语读者明晰了民众实际的黑暗生活环境,王在镐京饮酒之乐用“sunny hours”烘托,与“darkness”形成鲜明对比。第三章游鱼安详地贴着蒲草,君王安逸自得,译为“Under the ponderweed do the great fish sleep”,“ The King is drinking deep”,译者在两诗行之间增译了“The dragon-flies are drowsy in the heat”,经查《不列颠百科全书》(EncyclopediaBritannica)网页,蜻蜓敏捷,传说有“恶魔的织针”寓意,小孩若表现不佳,蜻蜓在他们睡着时会缝合他们的眼、耳、鼻(2)Kara Rogers,Dragonfly.Chicago Encyclopedia Britannica[EB/OL].[2020-03-12]https://www.britannica.com/animal/dragonfly.。游鱼酣睡对英语读者也许没有太多联想空间,而原本敏捷的蜻蜓在热气中昏昏欲睡,更能烘托酒气浓烈的君王,译诗作此增译是通过本土化改写输出符合译入语诗歌文化的表达。
四、沃德尔个性化译诗与其时代诗学背景
译者的个性化译诗成因受多方面影响,一方面译者个人际遇影响译诗旨趣和个性化风格;另一方面,每一个时代有每一个时代的诗学,有每一个时代诗学背景下的特色翻译[22]。沃德尔英译《诗经》成因受多方面影响,首先是日本的生活经历为她增添的东方色彩。据她与姐姐的书信描述,撰写毕业论文时偶然读到《匏有苦叶》,她遇到了中国古诗的宝藏,开启了汉诗英译。后来基于对理雅各直译的不满意,开始尝试将他的译诗英译成韵体诗[6]131。
(一)19世纪末的《诗经》英译潮
早期来华的天主教传教士对《诗经》称誉有加,伴随英国学者对中国文学研究兴趣的提升,1872年《中国评论》(TheChinaReview)创刊,被誉为“西方第一份真正的汉学期刊”,当时刊登了许多中国文学作品,如1870年德庇时(John Francis Davis)的《The Poetry of the Chinese》(《汉文诗解》),1871年理雅各(James Legge)的《The Shi King》(《诗经》),1877年湛约翰(John Chalmers)的《The Rhymes of the Shi-King》(《诗经韵律》),1888年詹宁斯(William Jennings)的《Metrical Translations from the Shi-King》(《诗经的韵体翻译》),以及1884年翟理斯(Herbert Giles)的《Gem of Chinese Literature》(《古文珍选》)选译等均有连载[23]。理雅各赞同德庇时的观点,即“许多诗歌停留于原古简单的艺术形式”,并认为《诗经》自然感人,赏心悦目[24]。19世纪末共涌现《诗经》英译版本九种,无论是经学者详尽的注释,西方文化视角的再诠释,还是诗体派的“以诗译诗”,意译派的跨文化转换是《诗经》英译热潮之一,促成当时中英文化交流热。
(二)时代诗学背景下的个性化风格
从时代诗学背景来看,沃德尔的翻译实践从维多利亚雕饰铅华的抒情诗时代穿梭到爱德华现实主义文学时代。就诗歌在当时的地位而言,受思想发展论和功利主义思潮的影响,这种内敛、自省的文学形式在维多利亚时期从核心走向衰落。许多人批判维多利亚时期诗歌劝善说教、沾沾自喜、多愁善感和词藻华丽。但飞白认为该时期外表宁静优美而根基动荡不安。在现实主义思潮的影响下,维多利亚时代情感迸涌的浪漫诗风让位于深沉的思考和内省,诗从情的自然漫溢向心理深度方面发展,诗从浪漫主义的幻想转向揭示事物的真实,从主观的直抒胸臆转向客观化描述。该时期诗人开始转向求新、求实之风,进行大规模的试验和创新,以适应新的多样化和内容[25]。热爱浪漫主义诗歌的沃德尔遇到了诗歌落寞的时代,形式上她藉由传统英诗诗体寻回典雅的诗意表达,以应对新的多样化形式。在浪漫主义转向现实主义的求新、求实之风下,内容选材上她偏向揭示封建宫廷享乐之风的题材,描绘古代中国男女的婚恋形态,凸显男权话语体系下的女性平权声音,这些都包含了对政治、爱情、女性平权的关注,为处在发展与变化中的社会提供积极的精神力量,跨越了多愁善感的时代主题。
除了受时代主流诗学的影响,译者的个性化风格还受个人阅读偏好的影响。据克里根在沃德尔传记中记载,在父亲的教导下,沃德尔九岁开始涉猎诗歌,语言天赋显现,当时尤其钟爱浪漫主义诗歌,如拜伦、彭斯、司各特和丁尼生等诗人的作品。十一岁时父亲去世,悲痛的她转向阅读深刻的中世纪拉丁诗歌,沉湎于“死亡”主题诗歌。1911年后的十年是沃德尔的崎岖时期,继母在她父亲去世后变得控制欲极强,逃避紧张的家庭氛围的同时,沃德尔再次沉浸在浪漫主义诗歌里。这亦是她翻译《中国抒情诗》的时期,彼时最钟爱的是乔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的诗歌,他的诗歌对她影响很大[26]。沃德尔曾反复引用赫伯特的“Flower”中的一节描述自己的际遇:
Once more I smell the dew,the rain,/And relish versing./O only light!/That I am he/On who Thy Tempests fell last night.
享受诗歌之乐使读诗、译诗成为沃德尔的避风港。她所酷爱的乔治·赫伯特诗歌以独特的视觉图景和排版格式为特色,存世诗歌以抒情诗为多,诗体多样,诗节数、音步数无定律,但每首诗都遵循形式工整、韵式严谨的英诗诗体。结合沃德尔译诗的诗体特征来看,她的译诗诗体风格受乔治·赫伯特的影响,韵体多变,诗行对称,韵式工整,又不失典雅得体。
时代诗学背景影响个人诗学观,诗人的诗学观一定程度上制约诗歌翻译的表现形式和主题内容,诗人本身能用母语进行诗歌创作,能更好地再现语言的诗性,受目的语读者喜爱,产生个性化译本。
五、结语
19世纪《诗经》英译热潮后,沃德尔因理雅各译本初遇《诗经》,展开了中国古诗英译实践。该译本产生于维多利亚末期和爱德华时代初期的诗歌失意时代,作为诗人的她拾起典雅的英诗诗体形式,灵巧地进行转换。据归纳分析,译本主题选材聚焦婚恋、政治。译注凸显女性主义思想,呼吁婚姻关系平等,赞扬勇敢追求爱情、表达政治思想的女性。译者对部分诗歌注入译入语文化内涵,进行本土化改写,使译诗更容易为英诗读者接受。这为译界、学界和诗歌爱好者研究诗人英译《诗经》提供了特色素材,也为中国古诗走出去提供“诗人译者”的译本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