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与绵延:驭水于成的哈尼梯田“族群—生态”命运共同体
2021-12-04罗丹
罗 丹
(云南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云南 昆明 650091;云南省社会科学院 民族学研究所,云南 昆明 650034)
滇南红河哈尼梯田能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识别和认定为世界文化景观遗产(1)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中心对红河哈尼梯田的权威定义是“Cultural Landscape of Honghe Hani Rice Terraces”,即“世界景观文化遗产”,并认定其符合世界遗产突出普遍价值标准iii、标注v,两项价值标准评价分别对哈尼梯田的“agricultural,forestry and water distribution systems”(农业、森林、水资源配置管理体系)和“socio-economic-religious systems”(社会—经济—宗教体系)做出了高度评价。(2013年),能入选联合国粮农组织、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项目(2010年),且被命名为国家“两山”实践创新基地(2018年),其价值贡献远不止于“森林—村寨—梯田—水系”“四素同构”的自然生态意蕴所能概括。其深远意义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价值评价中可管窥一二:红河哈尼梯田的突出普遍价值在于综合农业垦殖模式及水资源管理体系(specific interaction with the environment mediated by integrated farming and water management systems)保障了人与自然、人与人的良性互动与和谐共生。申言之,哈尼梯田垦殖者所创造的山地稻作农耕文明能够穿越不同的历史时态,排除社会干扰,突破生态约束而保持精致农耕作业的延续,根源在于它拥有各世居民族凭借体力和智力建构的庞大的水资源灌溉管理体系,究其意涵,流动的水如何塑造“族群—生态”命运共同体以及人类如何将稻作农耕生计拓延到2 400m左右的海拔极限并绵延(2)绵延:借用钱穆先生《民族与文化》一书中的“民族—文化”历史分析观,大历史观基于中华民族与文化的本质、特征及其形成与演进历程,揭示两者相辅相成的关系,比较、抽象并阐释出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能够绵延几千年而不绝的内在原因。不断的生态创举,更具学理探讨意义。
一、红河哈尼梯田的生态研究
关于水利和灌溉社会研究所开展的旷日持久的理论争鸣与宏大叙事已然建构了固有的研究图式,学人常在国家、地方和权力语境中探讨国家行政力量干预下的大型水利工程与集权国家地方治理间的关系。中国历史上的华北、西北、东南及西南许多地区的传统农耕社区,大多是有着丰富自组织体系的“灌溉社会”[1]。然则,对红河哈尼梯田灌溉系统的研究,却不能简单套用平原或低山丘陵地区的“治水社会”或“水利社会”分析框架,究其原因,平面江河流域“治水”活动多为解决水患及相应生态灾变问题,诸如“一部黄河史就是一部泛滥史和一部改道史”[2]86的论述屡见不鲜,其“分水”行为则是为解决水资源稀缺问题,但“农耕文化体系中的水资源必然是由多种要素复合构成的整体,其中水温的调控是值得深究的技术难题,水温调控成效高低理当成为相关技术体系的必备内容”[3]。哈尼梯田立体温差巨大,盈梯而下的过水特质决定其最需解决的是缺温控温问题而非缺水治水问题。
如今红河哈尼梯田的生态与人文系统研究应适时走出传统误区,以探寻更深层的逻辑内涵。在这一背景下,本文基于稻作灌溉与梯田农耕文化(3)文中所列田野访谈、个案材料,凡未特别注明出处的,均来自笔者2016—2019年期间在滇南红河哈尼梯田区域内的田野调查材料。两大主题之间的本质,探讨为何梯田农耕民族和梯田农耕文明能够在近千年的历史中绵延不绝,且兼有“坚韧性”和“容和性”[4]。其实质在于,自上而下流动的灌溉之水将全体梯田农耕民族和他们的文化链接到了一个连贯的体系之中,盈梯而下的高山流水,经由梯田农耕民族共建共享的“引水、储水、配水、管水、退水”机制而得到合理控驭,其中,引水、储水、配水、管水环节涉及输肥和控温问题,退水则涉及尾水处理问题,该三大核心生态创举最终都助益营建了一个突破族际、寨际边界的,水资源高效利用、多元文化互补、集中、均衡、可持续的和谐共生机制。世界文化景观遗产、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历史溯源与景观叙事[5]135、生态观照、价值延存,及其还能为当代生态文明建设与叙事贡献哪些新的智识图式,即“以人们明白无误的形式,提出一种新的东西——信息”[6],确切地说是某种文化符号的信息和意义输出,具体指该文化事项能在国家大江大河及跨国河流水系源头中接领何种区域性生态担当,能在国家“两屏三带”生态布局中的“黄土高原—川滇生态屏障”承替何种安全的重任,应是本研究理论探讨和现实回应的题中之义。
二、“轮作”和“定耕”:“流动”世界的肥力传输阶序
有“千年粮仓”之誉的红河哈尼梯田是由以哈尼族、彝族、傣族为主,包括苗族、瑶族、壮族、汉族等民族在长期生产生活实践中共同创造的对人类社会具有杰出普遍性价值的文化景观遗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梯田遗产核心区位于元阳县(东经102°27′~103°13′,北纬22°49′~23°19′之间),地处滇西南低纬高海拔季风气候区,垂直分层的山地立体气候显著,具有“一山分四季,隔里不同天”的立体气候特点。总体上因“境内温差小,四季不明显,干湿季分明,多雨区和少雨区明显,水平分布复杂,垂直变异突出,高山区常年多雾,呈‘云海’奇观”[7]32。哈尼梯田核心区内近25万亩水稻梯田主要被发源于哀牢山的东、西观音山两大主峰的29条纵河流垂直灌溉,水系总长700余千米,水资源总量为26.9亿立方米,地表为20.81亿立方米,地下水为6.09亿立方米。在稻作梯田集中连片分布的核心区及缓冲区内,灌溉覆盖面较广的有汇入红河的大瓦遮河,流入藤条江的碧勐河以及麻栗寨河、者那河、马龙河、新安所河、良心寨河、脚弄河等,这些河渠总面积为168.36公顷,占遗产区总面积的0.56%。截至2019年末,仅哈尼梯田核心区内可实际利用的灌渠就有591条,总长445.83km,有效灌溉面积为22万亩[8]。庞大的水资源底数是梯田农业社会产生的核心要件之一,当然“制约传统中国农业社会发展的因素不单单是水的问题,还包括土地、技术、资本、制度、习俗等多重因素”[9],哈尼梯田农耕生态系统也是由当地的自然地貌、气候条件、自然资源禀赋、水文环境多维叠加共构的生态谱系[10]。
哈尼梯田文化景观是以哈尼族为主的各族人民因地制宜,利用“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特殊地缘优势共同开创的农耕文明,它体现了当地世居民族在人居环境选择、生态环境保护、社会结构建构、水资源支配利用、生产方式管理等方面的独创经验[5]135。在生态位的空间布局上,哈尼族、彝族和傣族因山就势在物理和文化空间上具有明确的区隔,在生产和生活上却又频繁互动,这种既严格又突破的边界,体现在多民族立体互嵌式的历史筑居模式上,这种空间围聚方式对我们理解族群之间、国家与地方、地方内部的关系都具有启示意义。多民族的村寨更多地是散布在一条条纵向河流(自中间梯田高地向两边红河、藤条江河谷)两侧的分水岭(4)分水岭:是指分隔相邻两个流域之间的山岭或高地。分水岭的脊线叫分水线,是相邻流域的界线,一般为分水岭最高点的连线。上,这样的聚落围聚方式,一方面有利于梯田垦殖过程中的纵向分水与排水;另一方面,则是出于避免村寨在集中降水季节遭遇山洪、泥石流等自然灾害,是地方性生态智慧的生动呈现。就族群分层的整体布局来看,未直接参与梯田稻作生计圈的苗族、瑶族常居住在海拔1 800m~2 175m的高山水源林之间;哈尼族主要聚居在中高海拔的灌溉水源地上;彝族、壮族通常选择在纵向河流的中间河段上;而傣族则在水系末梢的河谷热区上。就水系—族群聚落—生态位的空间分布情况而言,“距水系越近的聚落海拔越低,距水系越远的聚落海拔越高:距水系0m~500m范围内的聚落以哈尼族和傣族为主,分别占48%、40%;距水系500m~1 000m、1 000m~1 500m范围内的聚落以哈尼族为主,占80%左右,间以彝、傣、瑶等民族;距水系1 500m以上以哈尼族和彝族为主,分别占42%和29%。其满足各民族自古以来的生存规律,也与当地山地自然垂直带谱和谐统一”[11]。多民族沿着纵向河流自上而下围聚生活,在梯田灌溉社会中形成了一条条生动、立体的民族生态文化线,“区域内形成了‘刀耕火种’的原始农业、迁徙游耕型农业、梯田农业及平坝农业等多种形态共生的局面,深刻地影响着粮食作物结构的形成及演变”[12],因水而生的红河哈尼梯田农耕社会被串联在一个庞大的“流动”世界中。
从史前作物简单粗放的种养模式开始,维系作物产出的重要因素可归纳为:气候条件、土壤质地和氮素的利用度,氮素(5)氮素:蛋白质、遗传材料以及叶绿素和其他关键有机分子的基本组成元素,所有生物体都需要氮来维持生活。作为构成活体生物组织最基本的化学元素,提高氮的可利用性,理论上可以在短期之内能够提高生态系统生物产量。就是土壤肥力的重要组成部分,因而也是稻作物等农业生物实现量产的不可或缺的元素之一。蒂尔曼·鲍姆(Tilman Baum)等学者基于对中欧史前农作物种植方式假设的科学探索,研究不同生计方式对湿地社会生态系统的影响,理论假设在新石器时代晚期,西北阿尔卑斯山片区就出现了轮耕生业和半永久性耕种的土地利用方式,刀耕火种的间歇性轮耕作业通过焚烧森林为土壤提供了肥力所需的氮素,而土地的半永久使用也已通过各种方式获取氮素。尽管经过建模比较后该研究得出的结论是“轮作”生计方式需要非常大的面积和较高的劳动力投入,定耕生计更有可能成为保护湿地生态系统的标准方法[13]。但该研究也承认,在定耕作业中只有保持较高的施肥速率,才能保证农作物的高产,相反,刀耕火种的“轮作”生计虽然具有大面积的景观破坏意义且耗费劳力,但该土地使用模式对土壤肥力的保护却有助益。事实上,该研究的立论基础依然没有摆脱古典进化论的单线程图式,认为刀耕火种的“轮作”方式被更加“标准”的定耕农业所取代是历史的必然,其依据是人们已经能够在调节人与自然关系的生态技术演进中寻找到增加定耕土壤氮素构成的有效方法。而红河哈尼梯田的肥力输送机制却为我们提供了刷新这种“进化”假设的参照视点。诚如美国农业物理学家富兰克林·H.金(F·H.King)对中国、朝鲜和日本等国“远东民族”的评价:他们持有高效、清晰和专注的思考能力,“这些民族自古以来都用数量有限的几亩地养活密集的人口,为此不得不给土地进行高强度地施肥,他们都普遍使用燃烧耕地以及山上种植的植物的方式以得到草木灰作为肥料”[2]174。迄今为止,“高山轮作”和“稻作定耕”这两种生计方式依然在红河哈尼梯田生态系统中并行不悖,维系着这项古老山地稻作农耕系统的神奇活力。
基于刀耕火种、阶段性迁徙的“轮作”和开沟筑田引渠以灌的“定耕”这两种生计方式,可将哈尼梯田稻作民族划分为两大类型,他们的生计方式迥异,土地利用过程中的肥力更新手段、追肥速率也不同,但却都被串联到自上而下川流不息的灌溉水系中,实现了有机肥的“生产—传输”的互构关系网络。在红河哈尼梯田核心区元阳县,海拔1 800m以上为高山地区,约占全县国土总面积的11%,除了少部分的哈尼族村寨,这里主要散居着苗族和瑶族,苗族占全县总人口的3.49%,瑶族占2.25%,苗族、瑶族人口比例较少,在“四素同构”的顶层——哀牢山高海拔森林水源地区保持刀耕火种传统生计模式并长期保持“离散—回归”的流动状态,但他们在哈尼梯田湿地生态循环系统和稻作农耕系统中却是最不能被遗忘和忽略的局部,正是他们看似粗放却有节制和计划性的“焚烧—轮耕”生计,为梯田稻作系统提供了肥力所需的基本氮素,高山苗瑶刀耕火种迁徙轮种的传统资源利用方式,首先为哀牢山森林系统的更新做出了重要贡献,季风气候区低维度高海拔山区的森林系统在人为的作用下更新速率得到快速提升。“林地砍种一年后,地中残留的树桩已蓬勃发枝,七八年又可恢复成森林,树木直径可达15cm左右。”[14]19其次,该生计方式直接有效地提高了地(肥)力。哀牢山水源森林中的常见树种水冬瓜树“是极好的肥地植物,其根部的根瘤菌具有固氮作用,是更新地力的最佳绿肥”[14]19。高山苗族、瑶族虽未直接参与梯田稻作定耕生计,但其轮歇作业的刀耕火种行为却提供了大量的森林、草甸肥,这些富含氮素的有机质随着灌溉水源不断流向万亩梯田,为山地梯田、河谷热区经济作物提供源源不断的肥力。中高海拔的哈尼族、彝族以及少部分傣族、壮族的梯田稻作区,肥力输送又以另一种技术模式呈现,梯田农耕的传统垦殖技艺“三犁三耙”中的一个环节就是将田埂和水田里的有机物深翻填埋,以利用水生植物的腐殖质提高水田肥力,鱼塘也在梯田稻作系统中发挥了储肥的重要作用。哈尼族的鱼塘分类比较明细,一种是高山森林鱼塘,另一种是寨脚田头的育秧储水鱼塘:高山森林鱼塘位于水源森林的边缘,用以存储冷凉的山涧水流,并放养适量冷水鱼,在当地世居民族的传统知识谱系里,这些冷水鱼类放养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检测森林水源水质的纯净度和安全性(6)在哈尼族的传统生态宇宙观中,鱼首先是哈尼族创世史诗中记载的“造物之神”,人种和物种皆来源于一片汪洋里的鱼神母亲,他们认为一部分冷水鱼类具有超强的生态感知和环境预警能力,冷水鱼能存活的水体中,水质是洁净、安全无毒的,因而可以引导人们去使用这些水:饮用或者开沟引水灌田。;寨脚鱼塘的主要功能为蓄肥和输肥,每年到了水冲肥的季节,稻农开始放干田水,以村寨为单位,将大大小小的灌溉水渠系统疏浚通畅,将一年以来蓄积的农家肥集中到寨脚的鱼塘、粪池或寨子的排水沟边,搅拌之后让农家肥从水渠自上而下流向梯田,依序灌满村寨所属的梯田,这种水冲肥的模式既生态又能有效整合全村的劳动力,集中力量在较短时间内实现高效泡田冲肥,而且能够针对每一丘梯田均匀给肥,是传统地方性知识的精湛表达。
在庞大灌溉水资源所串联的“流动”的梯田灌溉社会中,水之于梯田农耕民族不仅仅是一种能够提供灌溉和人畜饮用的自然生存资源,其巨大的动力势能也为传统梯田农耕社会提供了肥力输送的基础渠道。梯田灌溉社会中依据“轮作”和“定耕”两种生计方式划分出来的两大群体,分别基于自己的生态理念和生存技术贡献了“族群—生态”命运共同体的内在关联逻辑,以高山苗族、瑶族为典型,他们生存在稻作物生长的海拔极限之上,不直接从事稻作农耕生产却依然对梯田地力的持续性贡献了应有的生态担当,当地流传的民谚“桃子开花,苗族搬家”不是一种“排他性”的差别化表述,而是对苗族、瑶族在哈尼梯田稻作中能动贡献的一种正向肯定。
三、协商共管:过水从序与增温控温
红河哈尼梯田灌溉系统作为一个以灌溉为社会活动主题的“流动世界”,肥力的阶序性输送只是其稻作农耕技术系统中的一部分,在梯田稻作空间内“水稻成为延续和谐共生农耕文化的重要载体,它在多个方面的重要特性使得农耕文明进一步发展”[15],这也包括作为共同体的梯田农耕民族以“协商共管”理念为支撑的管水用水和增温控温的内生智识系统。在梯田生态系统中立体筑居,并作为各自土地的拥有者和耕种者的梯田农耕民族共构共享了“引水、储水、配水、管水、退水”灌溉技术,并在灌溉水资源的配置行动中各自让渡一部分自己的利益,以努力维持联合灌溉行动的积极性,其实质在于,面对相同的公共基础资源时他们“为了解释在以高度不确定性为特征的环境中这些制度和资源系统本身为什么始终是有效的,人们需要探讨得以具体解释这种持续性的水平的、隐含在这些制度中的共同特征”[16]68-69。多民族的梯田灌溉社会从“善用水”到“人和谐”之间隐含着一个从自然到人再到社会的内在秩序逻辑,并且通过协商适时调整“资源占用者设计了基本的操作规则,创立了各种组织去对他们的公共池塘资源进行操作管理,并按照他们自己以往在实施集体选择与宪法选择规则中的经验,随时修改他们的规则”[16]69。梯田核心区最重要的麻栗寨河纵向灌溉水系上,水资源共用者的灌溉制度安排具有典型的协商共管意义:
位于梯田核心区的麻栗寨河灌溉水系,主水源来自哈尼族聚落全福庄村,左右两岸有大大小小的山涧汇入,水系灌溉着片区内的6 000多亩梯田。河段全长21km,区间过水总面积83.1km2,径流面积为200km2。该水系一直延伸到哀牢山麓河谷坝区的傣族聚居区,为低地干热河谷地区的傣族寨群提供了重要水源。水系自上而下串联了除苗族、瑶族之外的全部梯田农耕民族,是多民族立体互嵌共生的具体呈现,以水系中游的石头寨为切割点,河段可分为上游(全福庄、土锅寨、麻栗寨片区)—中游(芭蕉岭、石头寨以及计且村片区)—下游(南沙河谷地区的五亩寨片区)三段。上游以哈尼族与彝族为主;中游以彝族为主,间以少部分壮族与傣族为邻;下游汇入红河的低地平坝地区以傣族和汉族聚落为主。水系上的诸民族沿袭着协商一致、分层取用的灌溉配水制度,中上游的哈尼族和彝族依然共享着传统的“石刻/木刻分水”水资源配置技术。围绕水源神山风调雨顺集体诉求的联合祭祀仪式也分段呈现:水系源头附近的几个哈尼村寨还保留着多族共襄的“波玛突”(7)波玛突:哈尼族哈雅方言区哈尼语,“波玛”是指高大雄伟的大山及庇佑群山的神灵,“突”是指祭祀。“波玛突”是传统哈尼社会长期存续、依据农耕节令变化、周期性举行的一种祭祀水源山神的集体性农耕祭祀仪式。集体历史记忆;而水系中游石头寨一带的彝族、傣族、壮族和一部分汉族,迄今还保留着明清土司时代整合社区的“摩潭”(8)摩潭:红河南岸梯田稻作区傣族傣语方言,是一种涉水祭祀的民间宗教仪式,意寓“祈求风调雨顺”。祈雨仪式。
该协商过水的制度安排及精神诉求,首先反映了梯田灌溉社会中处在不同生态空间的不同族群分别有一套符合各自文化特征的生态适应策略;其次表明他们在纵向水资源的支配与利用上,不断地调整着各自的资源占有方式,基于协商而不断探索着各方都满意的水资源配置制度。
水是梯田灌溉系统中最精妙的存在,“从高山顺沟而来的泉水,由上而下注入自高层的梯田,高层梯田水满,流入下一块梯田,再满再往下流……直到汇入河谷江河。这样,每块田都是沟渠,成为水流上下连接的部分”[17]。从生态逻辑上来讲,哈尼梯田灌溉社会应聚焦的核心问题是温度控制而非分水问题,事实上,哈尼梯田生态系统因海拔落差巨大,迎风和背风坡向不同,高山与河谷温差显著,哈尼族、彝族居住的中高海拔山区年均温为16.6℃,傣族和汉族聚居的干热河谷地区年均温为24.4℃,气温变化对山坝间稻作生长的影响较大,中高海拔山区在一年生产周期初春时节易出现“倒春寒”现象,七八月份则气温波动大,正在拔节抽穗的稻谷时常遭遇低温冷害的影响;受大气环流、地形和山脉的走向的影响,哈尼梯田文化景观遗产区的降水量呈“南部多于北部,东部多于西部,高山多于河谷”[7]34的态势,尤其是在傣、汉等民族聚居的南沙干热河谷地区年平均降雨量仅为8 00mm~1 100mm。从技术层面来看,水稻需要浅水灌溉(高海拔梯田尤需要浅水),确保田水有活源、水质洁净,才能促进稻作生长,而水温的控制最为关键,如2 000m以上海拔的梯田,需要26℃~32℃的适温环境才能保证稻谷产出。与江河平原和低山丘陵的平面稻田不同,“流动”的哈尼梯田灌溉社会盈梯而下,分水有度的天然过水秩序,决定了其核心聚焦的并非配水的公平问题,而是水温、水位控制的精准问题。从人口基数和再生产速率来看,山地稻作农耕民族对稻作粮食的需求远大于河谷低地民族,但矛盾在于,越接近高海拔森林水源地,水温越低,其稻作物的理论产量也会越低,因此,按照梯田农耕民族纵向分布和聚居的状态来看,在高地上越能解决灌溉用水的控温问题,就越能争取和拓延到更多的生存资源与空间。
就增温、控温技术的具体尝试来看,哈尼梯田灌溉社会中的稻作民族在不断累积和实践着相应的技术经验。通过春耕夏种秋收的时间差、稻种的轮换与选择、制造差序的稻种种植结构以及多稻种的持续支配等技术来解决空间配温的不均衡问题。各世居民族在梯田垦殖的传统技术经验层面探索了多项升温控温技术:如在引水和配水环节,通过开筑冗长的引水沟渠,拉长水源到水田的进水距离,利用暴露的引水沟渠来给冷凉水升温:
位于世界景观文化遗产红河哈尼梯田核心区与缓冲区交界处的哈尼族聚落——陈安小寨,隶属于元阳县新街镇陈安村委会,该聚落海拔1 686m,村寨所属梯田分布在海拔1 600m以下的寨脚。该村传统上倾向于种植口感更宜人的红米老品种“月亮谷”,但因水温问题,老品种水稻的产量偏低。其直接原因是海拔1 600m以上的高山森林储藏的灌溉水源过于冷凉,直引来灌溉并种植老品种的话,水稻谷穗就不饱满,影响收成。一方面,村民们尝试改种新品种,以提供产量,维持日常需求;另一方面,当地稻农也尝试利用物理空间途径给灌溉用水升温继续维持传统红米稻种的种植,其解决之道是,放弃村寨上方的森林灌溉水源,从3km之遥的母寨(9)“子—母寨”:与哈尼族的“地名连名制”相关。在传统哈尼社会中,随着人群的增长和氏族的扩大,人们的基本居住单位——村寨,开始无法满足不断再生产的人口的基本生存诉求,于是就会迁出一部分人口,按照传统习俗择地建村建寨,新建的村寨相对于迁出地就是“子寨”,而原村寨即为“母寨”。“子—母寨”之间,首先必然是存在血缘世系的关联;其次,在集体祭祀仪式、农耕仪典中保持着时间上的统一,因为血缘关联的“子—母寨”之间保持着迁徙的集体历史记忆;再次,“子—母寨”之间最外显的联系就是“地名连名制”,母寨分出若干子寨,这些子寨又繁衍出新的子寨,其连名规则是子寨名称都带有母寨名称的一个音节(或一个字),就传统而言,滇南红河一带的哈尼族村寨命名,通常是带有一个母寨的音节,再加上一个象征新寨所处地形地貌或村寨愿景希望的字或音节来命名,当然随着行政建制和命名的现代变迁,完整的地名连名村寨谱系也日渐消逝了。——陈安大寨的水源点协商引水,开沟灌田,水流经过数千米的蜿蜒沟渠暴露流淌之后,到达陈安小寨寨脚的梯田时,温度业已适度。用当地老百姓的话来讲,“我们(陈安)小寨上方的森林下方的水田边上也有水,但是水太冷,长期引这些水渠灌溉小陈安的田,谷子会不饱满,水田也会不肥沃,田里养的鱼也不肥。我们就想着,干脆把这些水放到冲沟(山岭之间的集水线)里,让他们顺着冲沟往下面淌,这些水经过一段距离的输送后,温度也就增高了,这样既不浪费水,还可以给比我们海拔底的兄弟村寨英鸟(哈尼族聚落)、良心寨(彝族聚落)和棕树寨(哈尼彝杂居聚落)灌田。水顺着冲沟淌到他们那些地方去,这么长的距离,冷水也升温了,最适合灌溉他们的水田,我们这里村村寨寨,子母相联,血脉相通,大家都不计较这些。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嘛,哪里有水哪里就有人,哪里有人,哪里就有活水”。
在庞大的梯田灌溉系统中,层层梯田本身也充当了沟渠蓄水、引水的功能,梯田进水口和出水口的交错曲线迂回,使水在田内回旋而实现升温、控温;传统梯田垦殖技艺中打埂泡田“三犁三耙”的精耕过程,将大量水生有机物填埋于水田泥土中,使有机物在降解过程中释放大量二氧化碳,从而达到提升水温的效果;除大量暴露的冗长的引水沟渠之外,森林和村寨之间的高山鱼塘也是确保高山冷凉水升温入田的要素之一,高海拔森林涵养的冷凉水经由沟渠和地表径流汇入高山森林鱼塘积蓄一段时间后,实现蓄肥、增温、净化,再经过迂回的灌溉渠网系统进入梯田以确保稻作物量产。
四、共生的限度:尾水处理与生存自洽
“退水”在哈尼梯田生态系统中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且在集中、均衡、可持续的稻作生态系统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退水过程中鲜少为学人所观照的“尾水处理”问题却是哈尼梯田三大生态创举中最举足轻重的一项,在遏制生态灾变以及保持梯田农耕文明的延续性等方面意义深远。梯田灌溉系统这一“流动”世界中的尾水由位于低地河谷热区稻作链条末端的大量旱地来接收,回溯红河哈尼梯田文化景观的演替简史,早期红河南岸的哀牢山区被原始森林所覆盖,随着人类活动的涉足、生产力的发展以及社会变迁、制度安排等原因,茂密的原始森林因人类生存的需要被置换为稻田,主要种植水稻以及极少部分豆类等一年生草本植物,而在人类活动更加频繁的低地河谷热区,玉米、甘蔗等非季节性换代更新的经济作物逐渐出现并开始规模种植,旱地作物对水需求远小于稻作之类的一年生草本植物,因此从哈尼梯田灌溉系统中退下的大量尾水未经科学利用,就直接汇入了低地江河水系中,对高山退下的稻作尾水的利用显然是不充分、不透彻的。梯田尾水对维系传统生态结构、在灌溉逻辑链中创造新的生产力、完善哈尼梯田灌溉系统的科学循环以及世界遗产景观、农业文化遗产保护利用,乃至生态文明建设中促成遗产开发模式的升级换代,都具有重要的促进意义,然当前的利用模式中,梯田尾水应有的生态价值并未得到应有的重视。
在梯田农耕民族共建共享的“引水、储水、配水、管水、退水”诸生态环节中,自上而下的灌溉水系、交错相间的梯田权属关系以及互为前提、相互依存的纵向灌溉需求,使梯田农耕社会中同一水系上的多民族意识到必须通过开展联合灌溉行动才能获得相对公平的灌溉权益。联合灌溉行动中分工的不同,使多民族实现了相互依赖的有机团结,还使不同的异文化群体被整合到以水系、地域为基础的中小型灌溉社会中去,多民族围绕灌溉活动开展交往、交流成为可能,基于文化差异的动态平衡也得以实现。超越民族、村寨的地缘联盟因灌溉诉求而结成,不同的族群和村落共同体结成了扩大范围的“村寨主义”(10)村寨主义:以村寨利益而非宗族利益为最高原则来组成和维系村寨社会文化关系并运行村寨日常生活的社会文化制度。[18]式的灌溉联盟,并建构有序、稳定的灌溉组织原则且促成了地域和谐,这是哈尼梯田灌溉社会中的多民族能够较好地解决公共资源与族群关系问题的重要基点。多民族的联合灌溉行动,最终基于这种“差异—分工—团结”的社会内在联结而形成。
“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地方性解释(河谷傣族):在哈尼梯田核心区内,“山有多高,水有多高”这句民谚广为流传,大多数人将之理解为是梯田的灌溉水源全部依赖于高山森林所涵养的水源,田能开到的地方就有水可以灌田,事实上不同的民族对这句话有不同理解。就我们河谷热区的傣族而言,它实指不同民族所处的不同海拔,处处有水,所以大家都能发展各自的灌溉活动,山上的哈尼族、彝族用的是高山森林涵养出来的高山流水,而我们河谷地带的傣族、壮族、汉族使用的是江河水。虽然江河水是高山上的流水汇成的,但是总体上,我们与山上的哈尼族、彝族互不干扰,而是各自分别寻找自己合适的水源来饮用和灌溉。我们低地的傣族村寨,像五亩寨那样自古以来依靠高山上的麻栗寨河水系维持灌溉的极为少见。因为我们傣族在建寨选址时,基本不会去选择水源能被其他民族控制或是影响到的地区,而是要寻找干净的水源。山上的哈尼族和彝族村寨因海拔错落互嵌,村寨内的森林泉水可能会互为灌溉水源或取水点,但是我们傣寨就不会这样,一是我们离那些民族也很远,二是在水源问题上,尤其是在饮用水上,我们基本不会受制于人。我们的水井分类很明确,例如寨子中央的家井通常为村寨提供日常生活的用水;寨头寨尾的老井通常提供祭祀仪典中的“圣水”;而河边、田边,还有寨子旁边树林里的水井、池塘,则主要是供给牛马牲口饮用以及灌溉水田之用。
事实上,“山有多高,水有多高”除了自上而下水体循环、山地垂直径流各流域水源充沛的字面意义之外,还隐含着最初的灌溉社会中的各民族之间引水灌田互不干涉的秩序逻辑。在最初的梯田灌溉社会中,不同的民族开沟造田,会先确定灌溉水源,然后组织开田活动,以确保灌溉秩序:各有所用,各取所需,开田就有相应的水路,互不干扰。
在世界遗产、湿地生态系统哈尼梯田灌溉社会中,因居住海拔等客观地理环境的不同,各梯田农耕民族因灌溉需求而结为同盟,“需要水利的地方,他们有合作的需要就在一起,这样合作起来比较方便”[19]5。人们如何管好水就变得很重要,尾水利用的效度反映出梯田稻作系统能够长期、均衡、可持续利用水资源的生态意义。尾水利用背后所串联的社会文化逻辑尤值得关注,例如,梯田灌溉体系的退水环节中“尾水”的直接受益者傣族,尽管在生计空间重塑的过程中,其逐渐从稻作生计中退却,但是盈梯而下,不绝如缕的高山流水,让他们与高山水源林上离散围聚的苗族、瑶族一样,始终是山地农耕族群的“命运共同体”中的一维。地力稳定、肥力传输、水温控制、尾水控制所能达到的最优限度就是多民族所能共生的最大限度。
五、结语
对历时维度和共时界域内共享相同资源底数,互嵌于相似生计空间内的人群来说,土地生产能力的持续性和支撑力问题也是生存所面临的重要难题之一,因此,改造自然、摆脱生态束缚的工程或地方性生态机制也将在不同“民族繁衍生息的历史过程中缓慢显现,而且它(工程项目或地方性生态机制)的建立及维护还培养了这个(群)民族强壮的体格和恒久的毅力,这里的人们心思细腻,讷于言,更多的时候是在默默地为家园的建设和土壤肥力的保持贡献力量”[2]87-88。相应的,流动的水与绵延的文化是世界文化景观遗产和全球重要农业遗产红河哈尼梯田所表征的两大基本特质,前者指向自然生成的灌溉阶序,后者指向合理控驭和高效管理水资源而形成的社会文化结果。诸梯田农耕民族在摆脱生态束缚、获取生存资源和拓殖生存空间的努力与实践中建构了人和自然的协同进化、人和自然交融的“族群—生态”命运共同体。哈尼梯田灌溉社会中的水之所以能塑造这一命运共同体,在于多民族共商共建共享,一致同意的制度设计和秩序逻辑。“一个实体能够产生凝聚力的首要条件就是,它的各个部分绝对不能相互纷扰,互相冲突。”[19]81在共享相同基础资源底数的地方和社群内部相互依赖的行动者,常会以特殊的制度安排对共有资源实现成功且适度的治理,并将之化约为社会结构中长期稳定的基本内核,此为“流动”与“绵延”的奥义之所在。
肥力输送、温度控制、尾水处理三大生态主题是世界文化景观遗产红河哈尼梯田贡献给全人类的智慧命题,其寓意在于要保证人和自然和谐共生,这就需要重视人及人的合类劳动在灌溉水资源精细化微观管理过程中的作用与担当。诸如红河哈尼梯田稻作灌溉系统之类的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古代遗产,不只是发明物和物质建筑——有一些仍继续发挥作用,另一些却已经遭到破坏,我们也继承了古人对水的态度,或者说至少是其中的一些”[20]。此外,应该意识到散落在地方社群的行动者的传统智识系统里的那些非文字记录甚至某种意义上是“非正式”的,靠日复一日的生产实践代际传承的农业技术、生态理念的重要性。因为在生态系统的价值评价中,单向度的古典进化论所裹挟的视差和偏见不但会遮蔽社会发展史观,还会对在地化资源利用者特殊的生态行动及其地方性生态智慧做出非公允性评价。因此,在哈尼梯田灌溉社会及湿地生态系统的研究过程中,应对传统误区和固有图式展开适时反思,并基于新的视点,深入思考生态文化系统的具体实践者——梯田农耕民族的发展走向,人类对梯田文化、梯田灌溉系统的未来抱怀何种信心与态度,将决定一种文明的消亡或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