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尹子》真伪问题与文学价值考论
2021-12-03詹石窗
詹石窗
(四川大学 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65)
在先秦诸子百家中,道家学派的文化传承不同于儒家溯源尧舜,而是祖述黄帝,归宗老子。春秋时期,老子至函谷关,因关令尹喜之请而著《道德经》五千言,深深影响了中国社会。在老子的身传言教之下,尹喜的道学素养日渐提升。根据班固《汉书·艺文志》等文献著录,尹喜著有《关尹子》九篇,道门尊尹喜为“文始真人”,其书则尊称《文始真经》,成为道学的重要典籍。然而,宋元以来,有许多人认为《关尹子》早已在唐代前就失传,故宋代以后的传本乃是“伪书”。从民国时期迄今,关于《关尹子》的“真伪”问题,依然时起争论。故而,对于该书的价值评估也就大打折扣。近期,笔者重新研读《关尹子》有所体会,今将读书笔记稍加整理成篇,于此发表,以就教于诸学者。
一、关尹子生平事迹考略
在现存文献中,最早记载尹喜生平事迹的是《列子》。该书卷八《说符》称:
列子学射,中矣。请于关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对曰:“弗知也。”关尹子曰:“未可。”退而习之。三年,又以报关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关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也。非独射也,为国与身皆如之。故圣人不查存亡,而察其所以然。”[1]
这段资料围绕“学射”展开对话。学射的主人公是列子,他一开弓就射中了靶心,于是高兴地请教关尹子。关尹子问:“你知道自己能够射中靶心的原因吧?”列子答:“不知道” 。关尹子告诉列子:“既然不知道原因,就不能算是学会了”。于是,列子回去继续练习。过了三年,列子又来请教关尹子。这时,关尹子又提起同样问题。列子回答自己已经知道射中的原因。关尹子对列子学射的成效表示肯定,并且告诉他应该懂得“守”,这个“守”字特别重要,所谓“守”就是“守一”,也就是专心致志、全神贯注。关尹子由射击的问题延伸开来,指出治国、养身与射击的道理相通,都在于明白所以然,这个“所以然”就是“守而勿失”,顺势而为。
关于列子向关尹子请教射击原理的故事,也见载于《吕氏春秋·审己》等文献之中,只是从射击引申出治国、修身的道理,《吕氏春秋》讲得更多[2]。《列子·说符》与《吕氏春秋·审己》关于“学射”的描述仅仅为片段式的,我们从中无法知道关尹子的家世、传承等方面的信息。不过,既然列子为学射而拜见关尹子,则彼此也算是师生关系了。
关于关尹子的生平,除了《史记·老庄申韩列传》记载较早外,汉代刘向的《列仙传》卷上也专列了“关令尹”一节:
关令尹喜者,周大夫也。善内学,常服精华,隐德修行,时人莫知。老子西游,喜先见其炁,知有真人当过,物色而遮之,果得老子。老子亦知其奇,为著书授之。后与老子俱游流沙化明,服苣胜实,莫知其所终。尹喜亦自著书九篇,号曰《关令子》。[3]
刘向《列仙传》依照撰述体例,为关令尹喜写了八句的赞颂诗:
尹喜抱关,含德为务。
挹漱日华,仰玩玄度。
候气真人,介焉独悟。
俱济流沙,同归妙趣。[3]
从刘向的记载看,尹喜的官职是“关令”,即函谷关的守关首脑,其身份是“大夫”。他本是修行人,故而善于“内学”。所谓“内学”就是自我的内在修养之学。文中出现的“化明”一词值得特别注意。先前,笔者以为“化明”可能是“化胡”的传抄之误,因为历史上曾经有所谓老子出关西去“化胡成佛”的说法,但仔细检索发现不是传抄错误。原来,西汉贾谊《新书·道德说》里就有“化明”的论述。其开篇说:“徳有六理。何谓六理?曰:道徳性神明命,此六者徳之理也。”[4]其所谓“六理”就包括了“明”这一项内容。贾谊在讲述了“六理”内容后,接着阐述“道”与“德”的关系。按贾谊的说法,“德”的六理是逐步实现的“通化”过程。他说:“理生变,通之以化明者,神气在内,则无光而为知,明则有辉于外矣。外内通一,则为得失,事理是非皆职于知,故曰光辉谓之明。”[4]由此看来,所谓“化明”既是关于事物发生过程的一个概念,也是传统道家内修的精神法门。从刘向《列仙传》的描述可知,关尹子是跟随老子过了流沙河去“化明”的。这里的“化明”,或许暗示着关尹子与老子一起到流沙河去进行修道体验,或许表征远行进行道德传播。
二、《关尹子》真伪问题
关于尹喜著书“九篇”的事,《列仙传》将书名录为《关令子》,而班固《汉书·艺文志》所录书名则作《关尹子》,旧题周尹喜撰。班固在著录这部著作时注明:“名喜,为官吏,老子过关,喜去吏而从之。”[5]这说明,在班固所掌握的资料中,关令尹喜是随从老子过关的。班固著录文献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所遵循的。种种资料显示,班固有所取资于刘向《别录》与刘歆《七略》的,说明在西汉时期《关尹子》一书属于官学文献传承书目。关于《关尹子》的来历因缘,宋代文献学家王应麟所撰《汉艺文志考证》有如下记载:《关尹子》九篇,“刘向校中秘书九篇(太常存七篇,臣向本九篇),盖公授曹相国参。相国薨,书葬。至孝武时,有方士来,以七篇上。上以仙处之。淮南王安好道聚书有此不出。臣向父徳因治淮南王事得之(永始二年八月庚子)上。一宇二柱三极四符五鉴六匕七釡八筹九药。《列仙传》云著书九篇,名《关令子》”[6]。根据王应麟的这个考证,《关尹子》一书本出自“盖公”的传授。“盖公”何许人也?司马迁《史记》与班固《汉书》皆有记载。《史记·曹相国世家》谓:曹参“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厚币请之。既见盖公,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舍盖公焉。其治要用黄老术,故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大称贤相”[7]。如此看来,盖公本齐国胶西人士,系道家黄老之学的传人,相国曹参待之以师礼,十分尊重。但盖公又学出何处呢?《史记》又说:“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未尝不废书而泣也。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7]从司马迁这段追溯文字可知,盖公之学术颇有渊源,其所得《关尹子》于战国时期的道门系统里应是很重要的传本。
《汉书·艺文志》关于《关尹子》的书目信息相当简略,在汉代之后直到隋唐之间,官方史书并未再著录《关尹子》,一些文献专家遂有种种推测。例如陈振孙撰《直斋书录解题》即称:《关尹子》九卷,“周关令尹喜,盖与老子同时,启老子著书,言道德者。案汉志,有《关尹子》九篇,而隋唐及国史志皆不著录,意其书亡久矣。徐藏子礼得之于永嘉孙定,首载刘向校定序,篇末有葛洪后序,未知孙定从何传授,殆皆依托也。序亦不类向文。”[8]从这个著录看,陈振孙所得《关尹子》来自孙定。由于东汉以来至隋唐间关于《关尹子》的著录未能呈现连续轨迹,陈振孙怀疑传自孙定的版本是依托所成,并非古本。自陈振孙开了疑惑的头,元明清乃至当代,以今本《关尹子》为“伪书”者大有人在。例如明代胡应麟即称:“今所传云徐藏子礼得于永嘉孙定者,陈振孙疑定所受不知何人,宋景濂以即定撰皆有理。余则以藏定二子尚非如阮逸宋咸辈,实有其人,或俱子墨乌有,未可知也。篇首刘向序称浑质崖戾,汪洋大肆,然有式则使人冷冷轻轻,不使人狂等语,盖晚唐人学昌黎声口,亡论西京,即东汉至开元亡有也。至篇中字句体法,全仿释典成文,如若人有‘超生死心、厌生死心’等语,亡论庄列,即鶡冠至亢仓亡有也。且隋志既不载,新旧唐志亦夐无闻,而特显于宋,又颇与齐丘《化书》有相似处,故吾尝疑五代间方外士掇拾柱下之余文,传合竺乾之章旨,以成此书。虽中有绝到之谈,似非浅近所办,第以关尹则万无斯理,彼藏耶?定耶?真耶?赝耶?吾何暇辩之哉!”[9]按照胡应麟的看法,孙定传出来的《关尹子》系五代时期方士造作而成。他的怀疑代表了自宋代开始关于《关尹子》真伪的一派学术立场,影响很大,以至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重新兴起的《关尹子》研究,在真伪问题上大多认为今本《关尹子》是伪书。到了二十一世纪初,先后有多篇学位论文以《关尹子》为考察对象,其中包括华东师范大学古典文献学专业戚淑娟的《〈关尹子〉研究》(2004年),山东师范大学中国史专业许海华的《〈关尹子〉研究》等,在版本检索与分析方面颇费功夫,但在问世时代上总体没有突破“伪托”说。
不过,如果将视野放宽一点,看看《关尹子》书名变为《文始真经》的情况,就会明白认定《关尹子》是古老传本者也是言之凿凿的。考宋代道教学者陈显微注《关尹子文始真经注》书末之“出世纪”有如下描述:
此经秘绝亦千年矣!今真教方隆,秘经随出,不先不后,同时相值,是一异也;清和典教,盖三传矣,不出于前,师如有所俟,正清和典教之年,翻然而出,是二异也。既出,张君即得之,自楚之燕逾二千里,都无迂坠,直献于师,如有所使者,是三异也。噫!以千载之前之尹书,付千载之后之尹氏,惠然自至,如芥投针,以斯三者而验焉,苍苍之意不远矣![10]
陈显微这段“出世纪”描述《关尹子》再度出现的“神迹”,讲了三点奇异,其故事细节围绕一个中心人物展开,这个人物就是尹志平。文中两次出现的“清和”即指尹志平,他出生于宋金元三足鼎立的动荡时期,系道教全真派“北七真”年纪最轻者丘处机的弟子,继丘处机之后掌全真教事,曾请旨并筹措经费编修《大元玄都宝藏》,年七十得封“清和演道玄德真人”。陈显微文中讲的“清和典教”即指他作为全真道掌门人总理教务。陈显微认为:遗失了“千载”的“尹书”(即尹喜所著《文始真经》)突然出现,付予尹氏后裔且是教门领袖,这是天意!从其叙说的语气看,陈显微不仅认定关尹子的《文始真经》是真本,而且是教门大兴的祥瑞表现。他引“河图洛书”的故事予以形容:
昔者,河出图,洛出书,六经出于坏壁,故先王之道明,圣门恃之为龟鉴。今圣书出于道隆之世,其万世玄门之龟鉴乎?继而披云天师刊镂藏经,即补入藏室,称为《文始真经》,遵太上之命号也。真常真人,开置玄学,才俊聚焉,朝讲夕演,多及是经。然其词旨夐异,自成一家,略无庄列寓言驾辩乘风、梦蝶傲世等语,自宇至药,分次篇目,极有奥旨,章章义异,皆不失篇显,自有书契以来,未有如此书之渊奥也。通玄而致命,知天而尽神,剖五常百行之精微,超六籍名言之迹,演四句百非之要,义异聱牙诘曲之辞,穷益深,测益远,苦履横杖而浮大海,蹑飞叶而游大虚。[10]
文中言及的“披云天师”乃指宋德方,系《大元玄都宝藏》编纂工作的具体主持人(相当于当今的执行主编),他得到《关尹子》,即补入经藏之中,且依据先例,尊关尹子为“文始真人”,其书即称《文始真经》。时有李志常,教门尊为“真常真人”,讲经弘道,即多引证《文始真经》。陈显微在追溯了《文始真经》的重出过程之后,对该经大加赞美,体现了道教中人对《文始真经》的景仰。这反映了道教传人的态度:坚信《文始真经》系出自关尹子之手,为古本传承。
在宋元时期,坚信《文始真经》为关尹子所著,并非只是道门中人,其他许多文人学者也有相同立场者,例如南宋时期的陈起即是其中的代表。他作有《读关尹子》一诗云:
青牛车后抱关翁,师已西游道却东。
著论九篇今独在,命名一字古无同。
不知身老传谁氏,可爱文奇似考工。
慱大真人庄所敬,寥寥千载想宗风。[11]
作者陈起,宋代临安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宋宁宗时乡试第一名,一生酷爱图书,广泛收集儒释道三教以及其它历史文献。他置办书肆,从事编著、图书收藏、销售等业务,所刻图书颇具盛名,流通古藉数以万计。他这首诗从关尹子遇老子的历史说起,继而正面叙说《关尹子》,所言“著论九篇今独在”,以确切口气肯定了此书的流传,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关尹子》一书的文化影响力。
正因为《关尹子》重出之后,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引起了文人学者的密切关注。故而,当“伪托”说甚嚣尘上之时,自有人做出回应。今人刘建国著有《先秦伪书辨正》[12],对胡应麟以《关尹子》为“伪书”的九个证据一一分析,指出《关尹子》所言事项在先秦其他典籍里均能找到出处,隋唐史志没有著录也不能说明此书亡佚,很可能流落民间,后来失而复得。与此同时,刘建国还对梁启超的观点进行驳斥,可谓独树一帜。刘建国的专著出版之后,颇有反响,先后有白奚教授等许多重量级学者撰文述评推荐,指出这是“超越疑古,回归本真”,也是对“伪书”说的清算与正名。可见,刘建国的看法,是得到当今学术界许多学者认同的。
在“伪书”说流行七、八百年之后,刘建国撰写专著予以澄清,尽管只是一家之说,却也持之有据。查今本《关尹子》前有刘向“昧死”进献《关尹子》的前言,这等于是立了“生死状”,以脑袋担保所进献的书绝无作伪。所以,汉代以来书家对此多有转抄或摘录。另有晋代著名道教学者葛洪之序称:
洪体存蒿艾之质,偶好乔松之寿。知道之士,虽微贱必亲也,虽夷狄必贵也。后遇郑君思远,郑君多玉笈琼笥之书。服饵,开我以至道之良药;呼吸,洗我以紫清之上味。后属洪以尹真人《文始经》九篇,洪爱之、诵之、藏之、拜之。宇者道也,柱者建天地也,极者尊圣人也,符者精神魂魄也,鉴者心也,匕者食也,釜者化也,筹者物也,药者杂治也。洪每味之,泠泠然若蹑飞叶而游乎天地之混溟,茫茫乎若履横杖(1)按,“杖”字,上海商务印书馆《文始真经》本原作“校”,清代陆心源撰《皕宋楼藏书志》卷六十六子部引葛洪序作“杖”,见清光绪万卷楼藏本;宋代陈显微《关尹子言外经旨》葛洪序亦作“杖”,今从之。而浮乎大海之渺漠,超若处金碧琳琅之居,森若握鬼魅神奸之印,倏若飘鸾鹤,怒若斗(2)笔者按:“斗”字原作“闘”,古同“鬬”,今简化为“斗”,表“斗争”之意,非度量单位“升斗”之“斗”。虎凶,清若浴碧,惨若梦红擒纵。大道浑沦至理,方士不能到,先儒未尝言,可仰而不可攀,可玩而不可执,可鉴而不可思,可符而不可言,其忘物遗世者之所言乎?其绝迹去智者之所言乎?其同阴阳而冥彼此者之所言乎?何如此之尊高?何如此之广大?又何如此之简易也!洪亲受之。咸和二年五月朔,丹阳葛洪稚川序。[13]上卷
葛洪这篇序言,追溯了自己从师父郑隐得书的经过。葛洪得到郑隐传授的《文始经》(即《关尹子》)爱不释手,反复诵读,他不仅珍藏,而且将之作为圣物朝拜。他讲述自己的读书感受,栩栩如生;他介绍各篇内容,丝丝入扣。显然,他当时得传的《文始经》就是真本,而宋代孙定传出的文本也有葛洪的序,可见这是可以采信的。
三、《关尹子》结构版本及其文学价值
关于《关尹子》一书的结构以及版本问题,海盐张元济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写的《跋》说:
喜既得老子书,亦自著书九篇,名关尹子。又言老子授经后,西出大散关,复会于成都青羊肆,赐号文始先生,所著书后为《文始真经》云云,是本篇数凡九,与各本同,惟析为上中下三卷,则各本多不合。明万历所刊《子汇》本与此最相近,每篇下各记章数,章首冠以“关尹子曰”。《子汇》本亦各有一“曰”字,故章次井然不紊,崇文书局刊本一无界别,致有并二三章为一章者,《道藏》所收凡三种:一《无上妙道文始真经》,仅有经文无注;一《文始真经注》,即神峰逍遥子牛道淳之直解;一《文始真经言外旨》,即抱一子陈显微所述。又有为《道藏》所未收者,则南谷子杜道坚之《关尹子阐玄》。以上诸本,一一对勘,知不同出一源,然是本讹误,足资订正,其他各本,有前后错乱者,有全章脱漏者,有增益数句者,亦有文字互异而不能定其孰是孰非者。今录为校勘记,附列于后,庶读者参观互鉴,得一书不啻兼得数书也。[13]下卷《跋》
从张元济这篇《跋》文可知,宋元以来,《关尹子》重出之后,流传版本不少。除了《道藏》所收的三种版本之外,还有《四部丛刊》本、《子汇》本等诸多不同传本。《四部丛刊》所收《文始真经》系明代刊本,此本来自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所藏,上海涵芬楼影印,全书九篇,分为上中下三卷。《子汇》本也出于明代,篇章结构与《四部丛刊》本同,亦为九篇,但仅作一卷。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的《关尹子》附有张元济的《校勘记》,大大方便读者阅读辨析。
如何看待《关尹子》的文学价值呢?站在不同立场当然会有不同的认知。从“文学是人学”的角度看《关尹子》,我们不能不感受到其中的深邃生命意识。
研究文学批评史的人们不会忘记,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著名文艺理论家钱谷融先生曾经写了《论文学是人学》的重要文章。该文一开始即指出:“高尔基曾经作过这样的建议:把文学叫做‘人学’。我们在说明文学必须以人为描写的中心,必须创造出生动的典型形象时,也常常引用高尔基的这一意见。但我们的理解也就到此为止, 只知道逗留在强调写人的重要一点上,再也不能向前多走一步。其实,这句话的含义是极为深广的。我们简直可以把它当做理解一切文学问题的一把总钥匙,谁要想深入文艺的堂奥,不管他是创作家也好,理论家也好,就非得掌握这把钥匙不可”。[14]照钱先生的看法,从“人”出发来看文学,这是文学研究的关键。此一论断可谓抓住了文学评论的要领,对于文学创作实践而言也具有独到的意义。尽管后来由于政治原因,钱先生的文章受到了质疑甚至尖锐批判,但如果回归学术本身看“文学是人学”的论题,就会感受到其不可磨灭的亮点。果然,二十世纪后期至今,不断有人发表专论阐发其精神内涵。例如何茂正于《外国文学研究》1985年第2期发表的《高尔基的“文学是人学”思想》即说:纵观高尔基论文学的理论文章和谈话以及他的文学作品,可以明显地看到,文学是“人学”,这是高尔基的一个重要美学思想。诚然,“人学”是大于文学的一个概念,哲学、心理学、教育学、人体解剖学等科学也属于人学,而高尔基说文学是“人学”,当然不是简单地在文学和人学中间划等号,而是强调从文学的对象、任务、特点、对作家的要求来说,文学都不能离开人,文学的注意中心在于人,文学创作是为了人,文学是文艺领域的“人学”。何茂正从美学思想角度看“文学是人学”,展示了这种思想认知在文艺理论领域的崇高地位。
从“文学是人学”的角度看《关尹子》的论说,我们会发现深邃的生命意识贯注于其中,这种生命意识通过主人公的讲述而创造了别具一格的语言形象——这就是关尹子的“生命道学形象”。
检索历史文献可以发现:“道学”概念最早见于两汉之际的《太平经》。该书卷四十九《急学真法第六十六》说:“上士得吾道学之不止,可为国之良臣,久久得其要意,可以度世,不复争讼事视权也。中士学吾道,可以为良善小臣,可以竟其天年。小人学吾道,可以长谨父慈、母爱、子孝、兄良、弟顺,夫妇同计不相贼伤,至死无怨,魂神居地下尚复长,不复见作事,不见名为恶子,无夭年戮死者也。”[15]看这段描述,“道学”是多么神圣玄妙的学问,上士、中士、下士都可以学,而且都能够得到相应的效果。就其奏效的范围看,《太平经》所谓“道学”不仅可以治国,而且能够修身。《太平经》先讲治国,再讲修身,表面看起来似乎偏重治国,其实是把修身当作更为重要也最为根本的学问,隐隐约约透射出酷爱生命的意识。
东汉时期著名思想家王充也论及“道学”。其所著《论衡·量知篇》说:“人无道学,仕宦朝庭,其不能招致也,犹丧人服粗不能招吉也。”[16]意思是讲:人如果没有道学素养,就不会被朝廷所看重而使用,没有道学素养就像一个家庭遇到丧事,穿着“无染练之治”的粗糙素衣,不可能招致吉祥。可见,在王充那个时代,没有道学素养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就其前后论述的议题看,王充所谓“道学”属于治国理政的大道学问。他将“道学”与治丧相联系,进行吉凶的评估,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道学本有的生命张力。
魏晋以来,儒释道经典文献都使用“道学”概念。从发源与核心精神看,“道学”本属于道教(或曰道家)。门生张丽娟于2009年完成的硕士论文《关尹子与生命道学考论》,曾就“道学”由来、内涵演变的历史作了追踪,在此基础上提出了“生命道学”概念。她在导论中阐述:生命道学,“简单地说,就是关注人及天地万物的生命的以道为中心的学说。具体讲就是以老子‘道’论的生命意识为基础,通过体道悟道保养生命,以回归于道达到生命不朽的理论学说”[17]。这是目前所见最早提出的“生命道学”定义。作为张丽娟的导师,我当时对此是认真揣摩而确认的。张丽娟这篇硕士论文的主体对象是《关尹子》,但她不是就《关尹子》论《关尹子》,而是伸展开去,在追溯道家“生命道学”思想观念的发展线索之后,立足于基本范畴的诠释,最终概括《关尹子》“生命道学”的基本特征。作为哲学系的研究生,张丽娟采用的方法论自然是哲学角度,但由此所提出的核心概念——“生命道学”却为《关尹子》的拓展性研究打开了一个明亮的窗口。
沿着“生命道学”的路向,再以文学艺术的“放远镜”与“显微镜”来观照《关尹子》,笔者形成三点认知:
第一,生命道学的否定式表达。
所谓“否定式表达”并非意味着对“生命道学”观念的否定,而是通过选择性否定,从而达到关尹子“生命道学”的内在精神之肯定。这种艺术手法在《关尹子》论说一开始就显露出来了:
关尹子曰:非有道不可言,不可言即道;非有道不可思,不可思即道。天物怒流,人事错错然,若若乎回也,戛戛乎闘也,勿勿乎似而非也,而争之,而介之,而哯之,而啧之,而去之,而要之,言之如吹影,思之如镂尘,圣智造迷,鬼神不识,惟不可为,不可致,不可测,不可分,故曰天、曰命、曰神、曰玄,合曰道。[18]上卷
这里的“非”是否定性副词,而“不”也是否定性副词。作者于开头先列“两非”与“三不”,又于段末结句连用“五不”,读起来有层层递进之感。
关尹子这段话的大意是什么呢?由于内容比较艰涩,以往的注家多有误解,因为关尹子讲“非有道不可言”,于是有人反推一下就是“有道可言”。其实,这种反推是违反基本形式逻辑的。为了明白其“言外之旨”,宋代的陈显微撰《关尹子言外经旨》,提出了“飜”的释读方法。所谓“飜”,就是“翻译”中的语词替换,例如把“非有道不可言”替换成“非有道不可道”,那么“不可言即道”就可以替换成“不可道即道”,而“即道”又该如何理解呢?陈显微认为“即道”就是“道可道非道”。再进一步替换,“道可道非道”也就是老子《道德经》讲的“道可道非常道”。对此,陈显微以“空”为例予以佐证。他指出:“空可空非真空。”为什么说“非真空”呢?因为说了“可空”就表明这是对具体器物而言,既然面对的具体器物“可空”,那么原来那个“空”就是有物在其中,怎能算是“真空”呢?依照“空可空,非真空”的逻辑来看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就可以明白“常”是什么意思了。所谓“常”就是恒久,它“通天彻地,亘古亘今,无往而不在”,这就是“道”的品质,这种品质无法用语言形容透彻,也无法给个确切的名称,更不能以凡间的思维来理解,一旦言说、命名、思考,就是人的行为,人的行为与“道”不是同一种存在,而是两种存在,所以“不可言即道,不可名即名,不可思即道”[19]上卷,以肯定了“不可”,否认了“可”,这就是去除主观的遐思、猜测,实现了“与道合一”的境界。为什么要否认主观,而进入客观呢?因为每个人身份不同、经历不同,见解也就各异,以各异的见解去理解“道”,当然是无法实现与“道”相合的生命状态了。惟有规避小我生命的无知与局限,才能以直觉的方式把握化生宇宙万物的生命本体。
《关尹子》的否定式表达,并非一闪而过,而是贯彻到了几乎所有篇章之中。譬如《一宇篇》所云:“道终不可得,彼可得者名德不名道;道终不可行,彼可行者名行不名道。圣人以可得可行者,所以善吾生;以不可得、不可行者,所以善吾死。”[18]上卷再如:“无有一物不可见,则无一物非吾之见。无有一物不可闻,则无一物非吾之闻。五物可以养形,无一物非吾之形;五味可以养气,无一物非吾之气。是故吾之形气,天地万物。”[18]下卷这些论说的确不好理解,但却充分展示了《关尹子》通过否定而彰显了生命与本根的关系。
第二,连环比喻的生命道学之美。
《关尹子》不仅喜好否定式表达,而且多用比喻。如果把“否定式”表达看作《关尹子》“大厨”的招牌菜,那么连环比喻就是该大厨的名菜。之所以是“名菜”,是因为该道菜经过了关尹子大厨的调理,散发出诱人的语言大餐之清香。试看如下一段论说:
关尹子曰:若椀、若盂、若瓶、若壶、若瓮、若盎,皆能建天地;兆龟数蓍,破瓦文石,皆能告吉凶。是知天地万物成理,一物包焉,物物皆包之。各不相借,以我之精,合彼之精。两精相搏,而神应之。一雌一雄卵生,一牡一牝胎生。形者彼之精,理者彼之神。爱者,我之精;观者,我之神。爱为水,观为火,爱执而观因之为木,观存而爱摄之为金。先想乎一元之气,具乎一物,执爱之以合彼之形,冥观之以合彼之理,则象存焉。[18]上卷
连用六个“若”,构成了比喻的“六连环”。其喻体是什么呢?由下文可知:这是天地。所谓“皆能建天地”是说六样器物都可以映照出天地的特性,寄托天地成物的大道理。对此,陈显微解释说:“天地者,万物父母也。万物生于天地,而各具天地之体而微也。具是体则具是理,虽椀、盂、瓶、盎,皆有天地;龟蓍瓦石,皆存吉凶。物之无情者尚尔,况气血有情者乎?况人为万物之灵者乎?精神搏应,形理爱观,执存因摄,而生生不穷矣。非天下之至达,其孰能与于此?”[19]上卷万物皆有天地,这是由具体彰显一般。之所以讲述这番道理,目的在于揭示“爱”与“观”的自我生命完善的方法论。为此,《关尹子》再度推出两重比喻:“爱为水,观为火。”如果说本段开头使用的“六连环”比喻是明喻,那么“爱为水,观为火”就是暗喻。“水火”都属于“五行”的范畴。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可以听到“水火不相容”的说法,说明“水火”是一对矛盾。当火燃烧,水泼火就灭;然而,水火又是可以互补的,要把水煮开,就得靠火,因此又有“水火既济”的成语流行。“既济”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一卦,排在六十三的位置,其卦象火在下而水在上,火为阳,水为阴,阴气下降,阳气上升,阴阳感通而有生机。所以中医以“火”象征心脏,以“水”代表肾脏,“水火既济”就是“心肾相交”。这里所谓“相交”并不是说心与肾两个脏腑挤到一块去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而是说两个脏腑的功能能够联通起来,发挥协调的作用。为什么能够协调?因为五行不是孤立存在,而是具有相生相克关系的。“火”之所以能够燃烧,是因为有“木”,故而《关尹子》说“爱执而观因之为木”——这是说“木”能生火,木盛而成观。“水”之所以流淌,是因为有“金”,故而《关尹子》说“观存而爱摄之为金”——这是说“金”为能源,倚金而水生。就精神内养的角度看,水火既济、金木互德,都是由于“土”的谐调作用。在五行关系里,“土”居中,故可制外,此所谓“土旺四季,罗络始终。青赤白黑,各居一方,皆禀中宫,戊己之功”[20]。意思是讲:土在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里,都是旺盛的。青赤白黑四种颜色象征东西南北,代表木火金水。这四种元素之所以产生作用,是因为中宫“土”的协调。精神内养,就是要把注意力贯注在中宫土位,故而《关尹子》说“先想乎一元之气”汇聚成象。此象成于何处?就在中宫。关于中宫元气的协调作用,陈显微解释说:“人徒知神为天而精为地,而不知神火自地升,精水自天降。欲升不升者为木为人,欲降不降者为金为物,金木者,水火之交,故各具水火之性。运而不已,四时生焉;包而有在,四方立焉。四时既生,四方既立,则大中成焉。大中成则土为尊矣。故始之终之,解而分之,示而显之,皆中土之功也。”[19]上卷从这里,我们可以进一步看到:《关尹子》也是以“五行”对应于五方、五藏,一气流行而有上下升降,造就了宇宙生命和谐之美,而这种和谐之美乃是由一系列的明喻、暗喻衬托出来的。从这个角度看,比喻乃是《关尹子》彰显宇宙生命和谐之美的绝佳手法。
第三,生命大药的艺术之境。
生命存在有常态,也有病态。所谓“常态”就是健康的状态,而“病态”就是不健康的状态。就人类而言,生命属于个体的“人”,也属于集体的“人”。集体的“人”是由社会构成的,我们甚至可以说“社会”就是集体的“人”。正如个体的“人”有常态与病态一样,作为集体的“人”也有常态病态。常态与病态,是相比较而彰显的。如果说作为个体的“人”,其生存状态是通过躯体与精神两种形式的运行而得以表现,那么作为集体的“人”的生存状态则通过其外在结构与内在结构的相互关系而得以实现。但不论是作为个体的“人”,还是作为集体的“人”,到底是处于常态还是病态,都可以通过能量运行的一些显示度而获得检验。倘若能量运行的渠道畅通而有节奏,这就是常态;倘若能量运行的渠道不畅通或者节奏混乱,那就是病态。
进入病态,就得治疗。解决作为个体的“人”的病态问题,可以有药物疗法,也可以有精神疗法。推而广之,解决作为集体的“人”的病态问题,照样可以有药物疗法与精神疗法。在人们的观念中,所谓的“药”乃是物质性的,诸如中医学里的党参、茯苓、山药、芡实之类。通过药物,来调理人体因为“六淫”外邪之侵袭或者“七情”内欲之干扰而造成的混乱,最终让病态恢复到常态。
《关尹子》最后一篇的名称是“药”。作者于其篇名之后小注:“药者,杂治也”。所谓“杂”,首先表示的是多种多样,其次也表示非常规的情况。初看篇名,感觉似乎是讲人体杂病之治疗,但读完全篇方知此所谓“药”乃是象征。不言而喻,《关尹子》关于“药”的提出是有针对性的,但并非针对作为个体的“人”的身体器质问题,而是针对人的认知、行为以及社会生活方式的。由此看来,《关尹子》所谓“药”乃是生命大药,如何用药也就具有艺术的特质与境界了。
从其言说可知,《关尹子》讲的“药”主要集中在一个“理”字,展开来讲包括道理、德理、命理、事理、俗理、情理、时理。宇宙万物出于“道”,顺道而行,就是道理。道生而德养,依德养命即是德理。德养而命固,知天命之不可违而安之,即是命理。因命而行事,不违天地之造化,即是事理。事成而有俗,以俗化人,即是俗理。化人有情,率情任真即是情理。真情畅通于春夏秋冬,即是时理。时时处处合于理即是道。所以,关尹子说:“天不能冬莲春菊,是以圣人不违时;地不能洛橘汶貉,是以圣人不违俗;圣人不能使手步足握,是以圣人不违我所长;圣人不能使鱼飞鸟驰,是以圣人不违人所长。夫如是者,可动可止,可晦可明,惟不可拘,所以为道。”[19]下卷按照抱一子陈显微的解释,天下道术,或尚晦,或尚明,或尚动,或尚止,这一切都是“自然之理”。所以“圣人观天之道,以时吾神之晦明;察地之利,以宜吾形之动止。近取诸身,既如是,则远示之人,亦莫不然。是则神宜明则明之,神宜晦则晦之,形宜动则动之,形宜静则止之。尔吾之手不能步,足不能握,犹鱼不能飞,禽不能驰也。天犹不可使冬莲春菊,地犹不可使洛橘汶貉,而况违我所长乎?而况违人所长乎?苟违其形神之所长,而强为之,斯害也已,道安在哉!”[19]下卷如此看来,“道术”是保证顺道而行的技术。如何顺道而行,不仅是技术问题,而且是方向思路问题。违背了“自然之理”,就是方向性错误,故而需要通过“明理”来纠篇。“理”就是大药,依“理”而治,可谓“明理疗法”。此理在明晦、动止之中,能够顺应天地时节而通达,则偏执之病自除,这就是行道安命的艺术,文脉于此贯通,精神于此升华。